鴟鸮

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緜鳌颗d也。鴟鴞， 鴂也。無能毀我室者，攻堅之故也。寧亡二子，不可以毀我周室。【箋】重言“鴟鴞”者，丁寧之也。室，猶巢也。鴟鴞言我巢積累功，作之甚苦，故愛惜之也。時周公竟武王之喪，欲攝政成周，道致太平之功。管叔、蔡叔等流言云：“公將不利于孺子?！背赏醪恢湟?，而多罪其屬黨。興者，喻此諸臣乃世臣之子孫，其父祖以勤勞有此官位土地，今若誅殺之，無絕其位，奪其土地。王意欲誚公，此之由然?！就ㄡ尅盔|鴞取布谷子以化雕，蓋古有此說。故詩以子喻管、蔡，以鴟鴞喻武庚，以鴟鴞取子喻武庚之誘管、蔡?！睹献印费浴肮苁逡砸笈稀保娨曾|鴞取子，喻武庚誘管、蔡者，所以末減管、蔡倡亂之罪，而不忍盡其詞，親親之道也。后三章皆以防患難于未然，明己憂勞王室之心，情危詞迫，使成王知其心之無他而已?！緜魇琛慨敃r武庚啟釁，遂株連奄東諸國，意將興復殷商。而管叔習見殷商弟及，己乃叔旦之兄，武王崩，成王幼，次當及己為天子。蔡在同監(jiān)，故黨管作難。一朝變起天下，殷周不知誰何。后稷以來，攻堅之室，則幾乎毀懷?！玖x疏】《韓說》曰：“夫為人父者必懷慈仁之養(yǎng)，以畜養(yǎng)其子也?！庇帧≡唬骸傍|鴞所以愛養(yǎng)其子者，適以病之。愛養(yǎng)其子者，謂堅固其窠巢；病之者，謂不知托于大樹茂枝，反敷之葦?。風至，?折巢覆，有子則死，有卵則破，是其病也?！稹遏敗芳艺f鴟鴞與《韓》同。皆謂流言反間，已得行于沖人，懼將傾覆王室，故閔之而力征衛(wèi)國，比于小鳥之堅固其巢也。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傳】恩，愛；鬻，稚；閔，病也。稚子，成王也?！竟{】鴟鴞之意，殷勤于此稚子，當哀閔之。此取鴟鴞子者，言稚子也。以喻諸臣之先臣，亦殷勤于此成王，亦宜哀閔之?！就ㄡ尅慷鲝摹秱鳌酚枑?，則勤當讀“昔公勤勞王家”之“勤”。勤、勞，皆憂也。愛之欲其室之堅，憂之懼其室之傾也。公自言恩勤于王室者，皆惟稚子是閔恤也?！玖x疏】《魯》“恩”作“殷”?！炯瘋鳌勘纫?。為鳥言以自比也。鴟鴞，鵂□（原文此處為□），惡鳥；攫鳥子而食者也。恩，情愛也。勤，篤厚也。鬻，養(yǎng)也。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緜鳌垮?，及；徹，剝也。桑土，桑根也?！竟{】綢繆，猶纏綿也。此鴟鴞自說作巢至苦如是，以喻諸臣之先臣亦及文武未定天下，積日累功，以固定此官位與土地?！就ㄡ尅俊睹献印芬嗽娳w岐注：“徹，取也。”《釋文》：“土，《韓詩》作‘杜’，義同。”《方言》“東齊謂根曰‘杜’?！笔恰睹姟纷鳌巴痢保础岸拧敝俳?。又按：“徹彼桑土”，蓋撤取桑根之皮，詩第言桑土者，省文耳。今女下民，或敢侮予?！竟{】我至苦矣，今女我巢下之民，寧有敢侮慢欲毀之者乎？意欲恚怒之，以喻諸臣之先臣固定此官位土地，亦不欲見其絕奪?！緜魇琛俊睹献印す珜O丑》篇引《詩》，“女”作“此”?？鬃釉唬骸盀榇嗽娬?，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趙注云：“言此鴟鴞小鳥，尚知及天未陰雨而取桑根之皮，以纏綿牖戶。人君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刺邠君曾不如此鳥?！卑催摼?，蓋亦指成王也。侮，猶毀也。【義疏】陳喬樅曰：“不敢斥言王，故托邠君以為諷，猶唐人詩之托言‘漢家’也?！卑磽?jù)此，當日公詩貽王，疑有托名邠君之事，故趙用為故實。有備無患，民孰敢侮！《詩》猶言或以疑之者，見公之周慎之深心也。時公雖誅武庚，寧淮夷，而殷余未靖，奄國猶存。公憂懼未嘗稍釋，惟望王益加儆戒，勿予下民以可乘之隙，庶免再召外侮耳?！炯瘋鳌勘纫?。牖，巢之通氣處。戶，其出入處也。○亦為鳥言，以比己深愛王室，而預防其患難之意。故孔子贊之云云。

予手拮據(jù)，予所捋萘，予所蓄租。予口卒瘏，【傳】拮據(jù)，撠挶也。荼， 苕也。租，為；瘏，病也。手病口病，故能免乎大鳥之難?！竟{】，此言作之至苦，故能攻堅，人不得取其子?！就ㄡ尅孔?，當讀如“蒩”。《說文》】：“蒩，茅藉也。”鳥之為巢，必以 苕茅秀為藉，故曰蓄租?！稹白浏叀迸c“拮據(jù)”，相對成文。卒，當讀為“顇”?！稜栄拧罚骸邦x，病也?！弊?、瘏，皆為病。猶拮、據(jù)并為勞也?！緜魇琛哭讚?jù)，手病也?！疠保冻銎鋿|門·箋》：“茅秀。”【傳疏】《?？庇洝罚航瘛夺屛摹?、《正義》，“祖”皆訛“租”，當正。按：“蓄”，《釋文》作“畜”?！掇ぽす{》“畜，起也?！弊嬗枮?，為者，作也。瘏，言口病，上三句皆謂手病?！酒阶h】租，當讀為“苴”。租、苴古字通?！墩贂F·傳》曰：“苴，水中浮草。”【義疏】《韓說》云：“口足為事曰拮據(jù)。”“租，積也?！痹挥栉从惺壹??！緜鳌恐^我未有室家。【箋】云我作之至苦如是者，曰我未有室家之故?！緜魇琛课从惺壹遥礌I成周也?！玖x疏】言予所以手口俱病者，以前此未有室家之故；以喻兵戈不息，未及營洛定鼎之事也?！炯瘋鳌勘纫病Ｗ?，盡也。室家，巢也。○亦為鳥言。作巢之始所以……勞苦而至于盡病者，以巢之未成也。以比己之前日所以勤勞如此者，以王室之新造而未集故也。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傳】譙譙，殺也。脩脩，敝也?！竟{】手口既病，羽尾又殺敝，言己勞苦甚?！就ㄡ尅孔S譙，當讀如“顦顦”之“顦”。翛翛，唐石作“脩脩”。《經(jīng)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引監(jiān)本、蜀本、越本，皆作“修修”。脩、修古通用?！墩f文》無“翛”字，當從唐石經(jīng)為正?！緜魇琛俊吨泄扔猩棥鳌罚骸懊懀腋梢??！毙扌?，謂鳥尾勞敝，修修然無潤澤之色，亦“且乾”之義也。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緜鳌柯N翹，危也。嘵嘵，懼也?！竟{】巢之翹翹而危，以其所托枝條弱也。以喻今我子孫不肖，故使我家道危也。風雨，喻成王也。音嘵嘵然，恐懼告愬之意。【傳疏】《蘀兮·傳》云：“漂，猶吹也?！睉终?，懼室為風雨所危也?！玖x疏】三家音下有“之”字?！稄V雅·釋詁》：“翹，舉也?！薄段倪x·雜詩》注：“翹；懸也。”葦苕輕舉，巢懸苕上。擬其狀曰翹翹，代為危懼，故釋其義云：“危也?！薄墩f文》：“漂，浮。”“搖，動也?！薄炯瘋鳌勘纫病！鹨酁轼B言。羽殺尾敝，以成其室，而未定也，風雨又從而飄搖之，則我之哀鳴，安得而不急哉！以比己既勞悴，王室又未安，而多難乘之；則其作詩以喻王，亦不得而不汲汲也。

【序】　《鴟鵠》，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焉。

【魯詩說】　《史記·魯世家》：武王崩，周公當國。“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彼煺D管叔，殺武庚，放蔡叔，寧淮夷。東土二年而畢定。周公歸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鸮》。

【齊詩說】　《易林·坤之遯》：“《鴟鸮》、《破斧》，邦人危殆，賴其忠德，轉禍為福，負危復立?！庇帧洞笮笾俊贰? 鴂鴟鸮，治成御災；綏德安家，周公勤勞?！?

【《尚書·金縢》】　武王即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敝芄訓|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命之曰《鴟鸮》，王亦未敢誚公。

【《詩沈》】　詩之惡武庚，閔二叔，唯見于首章。下三章但言成室之難，而唯恐其毀。是雖以曉王，而亦以自明。謂踐阼三年，無非代沖人以救寧王室也。

【《豐鎬考信錄》】　詩云：“曰予未有室家”，又云：“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眲t是王室不安，諸侯攜貳，而尚未知其所定也。細玩通篇，惓惓慮患之心，溢于語言之表。然則此詩作于東征之前明矣。若以為在東征之后，則王室已安，天下已靖，而為岌岌憂危、不保終日之言，于事為不切，于人為不情矣。

【《詩經(jīng)原始》】　《鴟鸮》，周公悔過以儆成王也。○《金縢》偽書，不足信；即使足信，亦無周公退避之說。……周公之誅管、蔡，周公之不得已也。我知公心既傷且悔，惟有引咎自責，并望成王以戒將來，勿謂罪人斯得，遂可告無罪于先王也。蓋骨肉相殘，不祥孰甚！叛服無常，可慮方深。今此下民，或尚有能侮予如前日事者，予可不倍加憂懼，為未雨之綢繆耶？此《鴟鸮》之所由作也。

【又】　首章悔已往之過。次章戒未來之禍。以下極言締造平亂之難。

【《中國詩史》】　《金縢》說周公作《鴟鸮》貽成王，本是一派鬼話，何能據(jù)為信史？……《鴟鸮》實在是一首絕妙的禽言詩，我們若拿來和漢《相和曲·烏生》一篇作比較研究，便更易了解?！稙跎氛f：

……唶我！一丸即發(fā)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巖石間。唶我！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

這是假托烏子中彈之詞?！而|鸮》……也是假托受損后的口吻。若說周公貽成王，豈非牛頭不對馬嘴？這樣不但誤解詩意，并且埋沒了他的價值。

【《讀風臆評》】　“今女下民”二句與“予室翹翹”二句，暗相呼應，言如此庶其莫予侮乎！乃予之辛苦如此，予之室家如彼，安在其莫予侮也！通篇哀痛迫切，真嘵嘵之鳴。故末直以“予維音嘵嘵”結之。連用十“予”字，而身任其責，獨嘗其苦之意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