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顧頡剛:寫歌雜記·起興

詩名著箋 作者:朱自清


顧頡剛:寫歌雜記·起興

幼讀朱熹《詩集傳》,見他在“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釋云:

興也。……雎鳩,水鳥,……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為摯而有別,……是詩言彼關(guān)關(guān)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則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別也。

我的心中很疑惑:雎鳩是情摯而有別的,君子與淑女是像它們的,那么這明明是“比”而不是“興”了。

朱熹所下的賦興比的界說,是:

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其所詠之詞也。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賦和比都容易明白,惟獨興卻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础对娂瘋鳌分兴榕d詩的許多篇,還是一個茫然,如《桃夭》篇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他解釋道:《周禮》,仲春令會男女,然則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

那么,這詩是說在桃花盛開時她嫁了;詠桃花以著嫁時,乃是直陳其事的賦詩。又如《麟趾》篇云:麟之趾,振振公子。

他解釋道:麟之足,不踐生草,不履生蟲。振振,仁厚貌。

這詩既說仁厚的公子同麟趾一樣的愛物,又是一首以彼物比此物的比詩了。朱熹自己審定的許多興詩,不但不足以證成他的界說,反與其他的別兩類相混,這如何可以使得我們明白呢?

數(shù)年來,我輯集了些歌謠,忽然在無意中悟出興詩的意義。今就本集所載的錄出九條于下:

一、螢火蟲,彈彈開,千金小姐嫁秀才?!ǖ谑攀祝?

二、螢火蟲,夜夜紅,親娘績苧換燈籠?!ǖ诙祝?

三、蠶豆花開烏油油,姐在房中梳好頭?!ǖ谖迨皇祝?

四、南瓜棚,著地生,外公外婆叫我親外甥。……(第五十三首)

五、一莢芼豆碧波青,兩邊兩懸竹絲燈?!ǖ谖迨氖祝?

六、一朝迷露間朝霜,姑娘房里懶梳妝?!ǖ谖迨耸祝?

七、陽山頭上竹葉青,新做媳婦像觀音。……陽山頭上竹葉黃,新做媳婦像夜叉?!ǖ诹皇祝?

八、陽山頭上花小籃,新做媳婦多許難。……(第六十二首)

九、梔子花開心里黃,三縣一府捉流氓?!ǖ诰攀祝?

在這九條中,我們很可看出起首的一句和承接的一句是沒有關(guān)系的。例如新做媳婦的好,并不在于陽山頂上竹葉的發(fā)青;而新做媳婦的難,也不在于陽山頂上有了一只花小籃。它們所以會得這樣成為無意義的聯(lián)合,只因“青”與“音”是同韻,“籃”與“難”是同韻,若開首就唱“新做媳婦像觀音”,覺得太突兀,站不住,不如先唱了一句“陽山頭上竹葉青”,于是得了陪襯,有了起勢了。至于說陽山乃為陽山,是蘇州一帶最高的山,容易望見,所以隨口拿來開個頭,倘使唱歌的人要唱“新做媳婦多許好”,便自然先唱出“陽山頭上一叢草”了。倘然要唱“有個小娘要嫁人”,便也許先唱出“陽山頭上一只鶯”了。

這在古樂府中也有例可舉。如“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原與下邊的“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一點沒有關(guān)系。只因若在起首就說“十三學(xué)織素”,覺得率直無味,所以加上了“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一來是可以用“徊”字來起“衣”“書”的韻腳,二來是可以借這句有力的話來作一個起勢。

我們懂得了這一個意思,于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興起淑女與君子便不難解了。作這詩的人原只要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單調(diào)了,太率直了,所以先說一句“關(guān)關(guān)雎雞,在河之洲”,它的最重要的意義,只在“洲”與“逑”的協(xié)韻,至于雎鳩的“情摯而有別”,淑女與君子的“和樂而恭敬”,原是作詩的人所絕沒有想到的。

八百年前的鄭樵,他早已見到這一層,他在《讀詩易法》(《六經(jīng)奧論》卷首)中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是作詩者一時之興,所見在是,不謀而感于心也。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義求也。興在鴛鴦,則“鴛鴦在梁”,可以美后妃也。興在鳲鳩,則“鳲鳩在?!?,可以美后妃也。興在黃鳥、在桑扈,則“綿蠻黃鳥”、“交交桑扈”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關(guān)關(guān)”然后可以美后妃,他無預(yù)焉,不可以語《詩》也!

他在這段文中雖仍不能屏除后妃的成見,但他的解釋興義是極確切的。

用了這個眼光去看古人的說《詩》的文字,就覺得他們的說話真是支離滅裂的到了極度。他們只是隨便說了一番,卻使《詩》義因此不明,現(xiàn)在舉一個例在下面:

《邶風(fēng)·雄雉》篇云: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我們看了以上的話,便可知道這兩章詩的本義,原在懷自詒之阻,及勞心于念君子兩個意思。雄雉的“泄泄其羽”只為“阻”字的押韻,“下上其音”也只為“心”字的押韻。但作《序》的人,是看定《邶風(fēng)》為衛(wèi)國的詩的(《邶風(fēng)》是否衛(wèi)詩,我覺得現(xiàn)在不能斷定),又從《左傳》上知道衛(wèi)國有淫君曰衛(wèi)宣公,于是就斷道:《雄雉》,刺衛(wèi)宣公也。

鄭玄作《詩箋》,就本了《序》說及《毛傳》的“興也,雄雉見雌雉,飛而鼓其翼泄泄然”而說道:興者,喻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奮迅其形貌,志在婦人而已,不恤國之政事。

可憐《邶風(fēng)》作者便起了一個興,累得衛(wèi)宣公到漢朝時又加添了一重罪案。

在蘇州的唱本中有兩句話,寫盡了歌者的苦悶和起興的需要:山歌好唱起頭難,起子頭來便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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