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味
在春河集方圓五里以內(nèi),耳朵里沒聽說楊五奶奶是怎生人物的,怕少有其人吧?集上更不用說啦,東西南北四條街,大家小戶,只要不是新近搬來的,人人都知道楊興盛家內(nèi)老板是只不敢惹的母老虎。就是集北頭張八老爺,怕也沒有這楊五奶奶威風(fēng)大,雖說他叔老太爺,在前清坐過直隸州。楊五奶奶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素日怪刮刮叫的青皮光棍,都不敢放膽咳嗽一聲,張她一眼。
楊五奶奶那潑辣勁真夠數(shù):是男人冒犯了她,至少你得挨唾沫,吃耳光;是女人沖撞了她,更不用提,要打得你頭青臉腫,皮破血流。她罵起人來,更像是研究罵人藝術(shù)的專家。就連雄糾糾的她底丈夫“二號紳士”楊五爺,也不能不拜倒在這母老虎底石榴裙下。
一天下午,賣鹵肉的王三混子正興沖沖地往西頭“寶園子”跑,沒在意把在街心唱著玩的楊五奶奶底墜兒闖倒了。他正打算向楊五奶奶賠小心,誰知半句話沒說完,剛剃得光墊墊的頭皮上,已紅芋芋地著上了楊五奶奶右手底巴掌?。辉谝粋€手指印上,還破一小塊皮,冒出鮮血影子來;原因是楊五奶奶底第四個手指,帶著銀手箍兒。
“媽底王八勹一,橫沖直撞地像奔喪樣!狗眼睛瞎了嗎?!”楊五奶奶連打帶罵。
“哦,五奶奶別生氣;有點兒要緊事,走路慌張了,沒看見小姑娘,請你老包含點吧!嘻嘻?!霉媚铮戳藳]有?這錢留著買糖吃,別哭了?!比熳淤r著笑臉說,一面把小孩子拉起,拿幾個銅子塞在她手里。
楊五奶奶氣平了;三混子臨走還說了幾個“對不住”。
又有一次,是臘月十七吧:小李莊武舉李三老爺來趕集,騎了匹毛頭驢兒;自己往陳四家煙館里過癮去了,把驢子就拴在楊興盛門前那棵柳樹上。
“是那個混蛋東西底瘟驢子,拴在俺家門前,屙的屎臭薰薰地?!”楊五奶奶指手畫腳地在罵;正好李武舉回來了。
“怎么!你這女人張口罵人?!大街上是朝廷爺?shù)住俚亍?,樹也是公家栽的,你不叫拴驢!看你是臭女人家,不和你一班見識!”李武舉大聲喝叱。老古言,“男不跟女斗,雞不跟狗斗”;不然的話,李三爺可是好惹的?春河集怕不要翻江攪海呢!
“放你娘底屁!現(xiàn)在中華民國了,什么‘官地私地’的,姑奶奶門前不叫你拴你就不能拴,不管你是什么大屁股!春河集還沒見過你這樣的雜種羔子人物頭!”楊五奶奶以為李武舉也不過是趕集的鄉(xiāng)下佬,仍然一跳八丈高地罵。大概是因為李武舉個子高大又穿得齊整點吧,她終不敢跳上前去,施展雌威。
李武舉氣得咆哮如雷,“楊興盛”那塊招牌也被打爛了,口里只嚷著,“叫她家混賬男人出來!叫她家混賬男人出來!”
事情鬧大了;楊家門前聚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母老虎今天碰在岔上啦!”賣燒餅的趙二向范禿子輕輕地說。
“李武舉可不是平頭,這回楊五爺一定得賠著倒大霉!”范禿子答。
想是有人透露消息吧?楊五奶奶一聲不響地跑后宅去了。楊五爺出來左一揖右一揖地賠不是,李武舉說一定要得上衙門;張八老爺再四講情面,結(jié)果那天上午在他家請李武舉吃飯算了事。
……
春河集的女人們,對于楊五奶奶,更是以英雌目之了。她成天價指桑罵槐地,東家是王八,西家是婊子,誰敢招她底岔?
馬老六家的,一巴掌打得順嘴流血;陳財家的也挨過:一拳一個青眼窩,耳朵眼兒還扯豁了。白二家的那白小腳,因為背地里說楊五奶奶是“惡婆星”,被王大妞告訴了,后來落了個滿臉血口子,頭發(fā)扯掉一大把,還撕得衣穿褲子爛地,當(dāng)街丟丑。
就是張家四娘子,可算是春河集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俏角才吧,還是張八老爺?shù)走h門姪媳婦呢,但也遭過楊五奶奶底霉?!鞘钦聳|岳廟正唱神戲的時候。
春河集每年中最熱鬧的日子,要算正月十六到二十那幾天了。東岳廟門前高搭著戲臺唱“大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山人海地擁擠著,女人們更都打扮得花花綠綠的。
楊五奶奶雖說離四十只差一歲了,那穿掛真像才十八!大團髻子有碗口大,扎著水紅頭繩兒,還插了兩朵“蝙蝠蟠桃”的大絨花。長吊的包金耳墜,太陽照著閃閃地放光。滿臉的粉和胭脂,雖然擦得像戲中的那老旦,可惜枯皺紋終究沒填平。身上是大鑲大滾的絳紫綢棉襖,襯著蔥綠色棉褲,真叫鮮艷!那雙五寸半的“前頭要上天,后頭又不肯”的蓮瓣,穿了雙尖兒上繡著“蝴蝶鬧金瓜”的□(原文此處為□)青鞋;據(jù)說她那雙扎滿幫花紅緞子的,因為元宵節(jié)在城中“看燈”踏在泥里了,沒得穿來?!@打扮在通都大邑時髦的太太小姐們看來,固然要笑掉了牙;但在春河集人的眼中,怕沒有再漂亮的裝飾了吧?
“喂,這位大嫂挪一挪,讓俺把板凳放前面?!睏钗迥棠毯敛豢蜌獾叵蛞粋€婦人說,那正是張家四娘子。
“前面放不下啦,你就放在后面吧!”那婦人說話也不大中聽,微含怒意。
“誰說放不下?挪一挪又掉不了你底毛!想自在到家里賠漢子睡覺去,戲場里沒有恁方便!”楊五奶奶罵開了。
“你這娼婦怎么恁利害!聽?wèi)蛞灿袀€先來后到。你偏要坐前頭!像你這妖怪樣才浪漢子咧!像你才……”那婦人也煞是不弱。
“好不要臉的臭婊子!張四‘帶綠帽子’誰還不知道?!你這‘貼骨老’偷漢子的爛貨!你臊勹一婆娘相與東岳廟里二和尚誰還不曉得?!不要擺臭架子裝正經(jīng)哪!……”楊五奶奶那罵法真地道;——這也是中國底國粹吧?很值得“國故家”底研究,我以為。
她倆揪住一團了。會場上人們“呀!”“唔!”地 喝著湊趣;臺上的鼓鑼聲,幾乎聽不見了。
六七個女人盡力地排難解紛,她倆終被拉開了。楊五奶奶底大團髻子披散著,絨花也落在地上,踏得稀爛。張家四娘子更狼狽不堪;她沒等劇終就噙著兩包眼淚回去了。
一個溫和的下午,集罷了,午飯剛吃過;太陽懶懶地直射在屋脊上。春河集上的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嘰嘰噥噥地輕談著,嘴上都掛著快意的微笑;但在女人們臉上,又偶爾現(xiàn)出悲哀的神情來?!獡?jù)說楊興盛家少掌柜娘子就是城里徐二老爺?shù)坠媚?,因為受不過婆婆底凌虐,喝宮粉死了!娘家?guī)Я嗽S多人來,楊五奶奶被人“秧了大麥”,渾身打得像條花長蟲。
楊五奶奶此后便消聲匿跡了。大家都說:她媳婦底鬼常常跟著她討命。
一五,二,十四,北大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