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子虛聽了祝幼如的話，大笑道：“你又來說孩氣話了，無論你一個人燒不了這些寺院，就使聚了一班國民，把寺院都燒了，閣不住做官的人深信和尚，必至替他報仇，辦你們放火的罪名。況且一座寺院燒掉，再造一座，有何難處？豈不更糜費了有用的資財。依我講，總要叫那些信和尚的人，自悟其非才好?！庇兹绲溃骸八麄兡切┯奕耍划敽蜕惺且蛔鸱鹂创?，如何會自悟其非呢？”子虛道：“這卻不難，多開女學堂。女子明白了道理，男子跟著他明白起來，那里還有和尚吃飯之處！”幼如點頭稱是。兩人一路談天，不知不覺，走到大殿上。見那玉佛，原不過小小一尊石佛，兩人相視而笑。此時僧眾正念過經(jīng)下殿去了，院中寂靜無聲。兩人到處隨喜，不意走到一個小廚房，覺得路徑曲折，有些奇異，不免進去張?zhí)綇執(zhí)健Ｖ灰娨粋€廚子，在那里刮洗金華火腿哩。旁邊站著一個和尚，穿的是哆麻短衫褲，兩眼注定火腿，饞涎欲流。瞥見他兩人走來，連忙笑臉相迎道：“二位施主請客堂里坐?！币皇謹r住他們，不叫他們進廚房。兩人會意，只得同他出來，那知這和尚就是寺中住持了凡。當下了凡合一個小和尚使了眼色，那小和尚飛奔而去，一會兒取了一件長衣來，了凡接著，披在身上，這才讓他們兩人進了客堂坐下。開言道：“二位施主，莫非要拜懺，還是念普佛？”子虛道：“都不是，我們只來請教大和尚，我佛如來不惜以己肉喂饑鷹，如今大和尚是不惜以豬肉飽饞腹，難道現(xiàn)在的佛法也改良了么？”了凡道：“敝寺戒律最嚴，沒人敢吃肉的。”子虛道：“方才廚房里洗的什么？”了凡紅著臉道：“施主眼花了，那不是廚房，是浴堂。施主休得多心?！庇兹绲溃骸拔也恍?，再去認認看?！绷朔膊⒉煌妻o，同他們走遍了寺中，那里找出個小廚房來，浴堂倒有三四處。二人留心看不出破綻，只得罷休。

子虛卻見僧寮后面，有三間極好的客房。床帳桌椅，擺設(shè)得齊齊整整，觸動機關(guān)，便對了凡道：“這房子可好賃居半月？”了凡不肯，子虛道：“我們情愿多出房金?！绷朔擦舷朕炙贿^，當下就講定了二十塊房金，十塊膳費。子虛幼如回到客棧，把行李搬來。了凡接著道：“如今我們僧俗一家了，有些不周到處，還望二位施主海涵。”子虛道：“我們貪圖此地僻靜，可以用功，不管寶剎閑是非的。大和尚但請放心便了。”了凡才安心自去。二人住了這個軒敞潔凈的房子，覺得比客棧有天淵之別，如何不樂？溫習些功課外，也時常各處隨喜。見了些男男女女燒香的人，絡(luò)繹不絕。

一天不知什么故事，寺中燒香的人，分外來得多。這日子虛到城里看朋友去了，幼如悶坐無聊，不免去看熱鬧。跟著燒香的人，隨意走去。卻到了一個偏殿，平時關(guān)鎖著的。幼如去看時，原來殿里別無所有，只一尊金佛睡在床上。那帳子被窩都是上好綢綾做的，上面飄帶上還寫著字道“信女某門某氏敬送”。幼如氣憤不過，卻看不出他什么作用。只見那燒香的女子，對著睡佛膜拜，口中悄悄祝告罷，站起來在佛身上摸了一摸，臊得滿面通紅，撒下一串錢就去了。幼如只覺好笑，止不住問香伙道：“這算干什么？”香伙道：“少爺你不知道，這是求子的?！庇兹绲溃骸办`么？”香伙道：“怎么不靈，你看那菩薩的床帳被褥，不是人家得了子來還愿的么？”幼如尚欲追問，只聽得板壁外，一個女人聲音，喘吁吁的道：“要死了?！庇兹缭尞?，想尋聲去探察。于是出在了偏殿的門，沿著墻壁走去，卻是一片草地，并沒別的房屋。幼如道：“這又奇了，那聲從何處來的？”凝一凝神，再想道：“呀，我睡佛殿里，分明見四面是板壁，如何到得外面？看來都是磚墻，事有蹊蹺，再進去一看，便見分曉?！毕攵ㄖ饕猓降剿鸬铋T口。那知一根粗木閂，把兩扇三寸厚的窗子反扣在上，一把五寸長的大鐵鎖鎖著。幼如雖情知有異，也無可如何。看看日已銜山，那大殿前十八棵松樹上的烏鴉，呀呀的叫。殿上晚鐘敲動，空中香靄紛霏，幼如踅回自己臥室。正從大殿上走過，卻見散下一群村嫗，都是一色真青布的對襟外套，髻上插根檀香木扁簪，七寸長的尖頭鞋子，垂頭下視，一邊走，一邊拉長了嗓子還在那里念：“南無佛，南無法。”幼如見他們這個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想我來時見過多少俏麗女子，怎不見他們出去？此時游人稀少，村嫗散后，悄悄無人，幼如轉(zhuǎn)過大殿，才見女客堂里，開了幾桌素席。院子里停著轎子不少，堂中燈燭輝煌，照見那些女客。有坐在席上的，也有喂孩子吃奶的，也有坐在里間房里掠鬢的。有些丫頭、老媽子圍隨著，嘻嘻哈哈的很熱鬧哩。幼如正想走開，迎面遇著了凡道：“施主也出來看熱鬧么？”幼如道：“正是?！绷朔泊掖业内s入女客堂里去了。幼如要看他舉動，只見那些婦女，一見大和尚進來，一齊站起，口稱“師父”。了凡亦著實趨奉一番，然后紛紛的散去。

再說子虛這日晚方歸，幼如合他談?wù)劙滋焖姷墓饩?。子虛道：“我看那賊禿，臉上一團邪氣，曉得他不是安分的東西。其中包藏著復(fù)壁地室之類，都是有的?！庇兹绲溃骸拔覀兊挂屑毑椴觳椴欤挥胁环ǖ氖?，何妨出首，為大眾雪恥。”子虛道：“我也有這個心，只是查察不易。況且我們既住在他這里，萬一查出他破綻來，他肯放我們出去宣揚么？那時性命不保。”幼如道：“我不怕他，敢害人么？”子虛道：“豈敢，和尚的心最毒，我們只好不動聲色，無意中察看便了?！弊源硕穗S處留心。一日晚上，天氣甚熱，睡在床上，兀自汗流不止，幼如睡不著，披衣起來納涼。子虛卻睡了一覺醒來，急欲大解，趕忙跑到后面毛廁里。解手后回來，卻見后一并五間樓上，似有火光。近前看去，窗子大開。上面點著一盞琉璃燈，有男女說話之聲。子虛壯著膽子，躡足潛蹤走到樓下聽時，只聽得和尚的聲口道：“你既立志受戒，怎么不依我的規(guī)矩？”歇了一歇，只聽一個女子嬌怯怯的又帶著哭音說道：“這個規(guī)矩，我寧死不能受?！弊犹摯笈溃骸斑@賊禿如此可惡，待我上去打死了他罷?！鞭D(zhuǎn)念一想道：“不好，萬一打他不過，倒鬧壞了事。寧可用謀，不要恃勇?！敝饕庖讯?，仍復(fù)走回。

事有湊巧，被子虛一夜里偵探著兩樁奇事。他從后樓房下，轉(zhuǎn)過殿角一間小屋，反鎖著門，一個女人在內(nèi)啼哭。原來那間屋子外面，向來還有一重屋門鎖著的，今晚不知何故開著？被子虛撞破，子虛大膽走近門前，低聲問道：“你是那里的女人？我來救你。”那女子不敢則聲。原來這女子嚴氏，家住楓橋鎮(zhèn)上，他丈夫沈二，在滸墅關(guān)席鋪里做伙計的。只因春間得了一病，時寒時熱，頭暈眼花，身軀軟弱，不能當伙計，只得歇在家里。嚴氏素性賢惠，見丈夫病了，朝夜服侍，要想替他延醫(yī)調(diào)治，又沒得錢應(yīng)用，心下很是憂慮?？纯此×藘蓚€多月，還不見好，隔壁李家阿姆道：“二嬸子，你家官人這個病，為什么不替他醫(yī)治醫(yī)治？”嚴氏道：“可不是，近處沒得好醫(yī)生。要到城里去請，又沒有這注錢。生成的苦命，罷了?！闭f罷，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恰好鎮(zhèn)上一個周虔婆走過，見她在那里哭，想道：“這是一件好貨。記得無量壽寺里的大師父，曾經(jīng)托過我，只要對勁，肯給我五十塊錢的謝儀。待我來說法他同去燒香，只要給那大師父見面，他自有本事降服他的?！敝饕獯蚨ǎ銣惤皢柕溃骸皨饗?，你為什么事這般傷心？”嚴氏素聞這人作事不端，懶怠理他，勉強答道：“我家里有病人?！敝芷诺溃骸翱煨荼校抑滥愣偃瞬×藘蓚€多月。但是不妨，如今閶門外寺里，有尊玉佛，靈感得極，求子得子，求財?shù)秘敚⑶疫€有簽詩仙水，救治人家的病。我同你去燒炷香，求求他，包管二官人的病就好了?！眹朗纤菩挪恍?，閣不住李家阿姆也在一旁攛掇道：“果然，我也聽人說起，那玉佛是西天來的，就同活佛一般。他那仙水，果然有效。西村里有好些人去求，都吃好了?！眹朗媳静簧跣畔煞鸬?，因丈夫病得長久了，若有差池，正是不了，因此也想試試看。仙水若靈，醫(yī)好了丈夫的病，豈是不好。沉吟之間，卻被周婆猜透，道：“嬸嬸不須多心，我明日一早來同你去?！碑斖韲朗吓c丈夫商議。沈二久病盼好，聽說仙水靈，就催他妻子去求。嚴氏道：“我去求仙方，你在家里，那個照應(yīng)呢？”沈二道：“我自己勉強起來，煮點粥吃吃便了?！眹朗系溃骸安煌祝舯诶畎⒛?，年紀也不小了，合我們來往也很勤的，我央他來替你煮頓粥罷。”當下嚴氏又去敲了李姆的門，央求她照料丈夫。李氏一口答應(yīng)道：“只盼求得仙方回來，治好了二官人的病，就好了?！贝稳罩芷殴还土艘徊啃≤噥?，嚴氏是檢出一個銀戒指，預(yù)備到城當了錢，好做香錢。周婆道：“你也太小器了，些須費用，我替你墊了，你有錢時還我便罷。二官人病好，正要發(fā)財哩。”嚴氏點頭暗道：“人都說周虔婆不是好人，誰知這般直爽，可見人的說話，是不可信的?！碑敿磩e了丈夫，坐車上城。那楓橋離閶門不遠，不到一個時辰，已經(jīng)到了。周婆把車子打發(fā)掉，對嚴氏道：“這時求仙水還太早，要等和尚做完了佛事，方能開缸呢。我有個親眷住在這里，我們同去坐坐何妨？”嚴氏深悔來得太早，只得合周婆同到他親眷家里。乃是寺門前一爿香燭鋪，一個中年婦人迎了他們進去，燒茶煮水，十分殷勤。那婦人看看嚴氏，異常風韻，嘆羨不已。嚴氏一心只想早早求得仙方回去，醫(yī)丈夫的病。那知周婆偏合他親眷絮絮閑談，只不起身。嚴氏催他幾次，周婆道：“還早哩?！彼H眷滿口招呼，留她們吃飯，卻不見她抬身，弄得嚴氏焦躁非凡，說不出的苦。正是：已入網(wǎng)羅難擺脫，為迷神佛惹災(zāi)殃。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