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嚴(yán)氏見周婆盡耽擱在他親眷家里,催過幾次不走,焦躁非凡。直至日已晌午,然后抬身。二人同進佛寺,周婆是合和尚都認(rèn)識的,引嚴(yán)氏走入僧房。只見一個和尚穿著哆麻的衫褲,兩只眼睛注定在嚴(yán)氏身上,弄得嚴(yán)氏很不好意思。那和尚笑著讓坐,嚴(yán)氏催周婆道:“我們燒香去。”周婆道:“我說你不須性急,到了大師父這里,就合家里一般。今天是要在寺里吃飯的了?!蹦呛蜕械溃骸罢牵畏?。”說罷,親手捧茶,讓他二人吃。又叫人去預(yù)備素飯一席,開在這里來。嚴(yán)氏此時身不由主,況且饑火中焚,也正思吃飯。一會兒素飯開來,和尚居然合他們同桌而食。嚴(yán)氏勉強吃些飯,凈過臉,又催周婆去燒香。周婆只不理他,和尚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問嚴(yán)氏多少年紀(jì)?家住那里?又說幾句風(fēng)趣話,嚴(yán)氏緋紅著臉,只不則聲。好容易挨到下午時分,這才燒香去。嚴(yán)氏誠心禱告,要求慈悲速賜仙藥,醫(yī)好丈夫的病。燒了香就想取仙水,和尚道:“這仙水須待夜深人靜,佛下過藥,才有用哩。女施主今晚是要住在敝寺的了?!眹?yán)氏聽了,只當(dāng)是真,她急切要愈丈夫的病,便安心靜候。上燈后,嚴(yán)氏吃過晚飯,周婆引他到一間房里,床帳俱全,叫他在里面歇息,等佛下過藥,再取仙水不遲。說罷自去。嚴(yán)氏滿腹狐疑,便去拉那門時,已經(jīng)反鎖了。嚴(yán)氏暗道:“不好,今天我落了圈套,大約兇多吉少。那和尚一臉的邪氣,恐怕要行非禮,怎樣逃得出這寺門呢?什么仙水不仙水,既說是佛,那有什么仙水?這都是周婆造的謠言罷咧。只怕和尚就要來,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就想出個目前救急之法,把門閂在內(nèi)閂起。一會兒果然有和尚來開鎖,卻因門已閂好,推了半天不動。和尚俏聲喚道:“開開,我來了?!眹?yán)氏只不理他。停了好一會,他把門仍舊鎖了自去。又聽時,只聽得有些婦女嘻笑之聲門前過去。嚴(yán)氏又氣又急,不覺放聲痛哭。這時正值陳子虛走過,問他那里的女子,要救他。嚴(yán)氏還當(dāng)是和尚做的圈套,不敢則聲。子虛把自己的來歷述說一遍,嚴(yán)氏舐破紙窗,望外細看。見他果然是個讀書人,一臉正氣,這才細訴根由。子虛把門上的鎖扭斷,開了門,叫他跟著快跑,幸而一路沒人。到了山門,把嚴(yán)氏放走,不提。
且說子虛回到書房,幼如已經(jīng)睡著,子虛便把所遇各節(jié),上了日記簿子。次日幼如醒來,子虛一一告知。幼如道:“咳,你為什么當(dāng)時不把和尚捉住?送他縣里去。”子虛道:“你說得好容易,他這寺里僧眾,有幾十個人,鬧出事來,總是我們吃虧的。這事只好在外面設(shè)法。昨日我聽見學(xué)堂里后天準(zhǔn)考,我們搬進城里去住罷?!庇兹琰c頭,隨即找到了凡,說要回去的話。了凡正因嚴(yán)氏走失,滿肚皮的憂慮,聽他們要走,覺得甚好,當(dāng)下算清房錢。陳祝二人出了寺門,找著城里一個寓處住下。次日應(yīng)考,二人都取了,搬入學(xué)堂。那時學(xué)堂總辦徐體才太史,倒是個極開通的人??催^陳祝卷子,非常賞識。散課時,便找他們閑談。子虛趁便把無量壽寺里所遇見的種種不法之事,盡情告知了他。體才道:“這還了得,待我通知中丞,把這和尚趕掉另換人便了?!弊犹摰溃骸皩W(xué)生的意見,不如把這寺的房子開個學(xué)堂,中丞的名譽倒好了。”體才搖頭不語。次日上院,會著錢撫臺,果然把子虛的話述說一遍。子玉怒道:“和尚諒不至此,學(xué)生讀書要緊,休去管閑事?!斌w才受了一場搶白,憤憤不平?;氐綄W(xué)堂,便作函辭館,子玉也不十分挽留。陳祝二人見總辦為他辭館,便也告退回家再說。體才辭館后,一徑人都當(dāng)翰林去,不免把蘇州無量寺的新聞,對人談及。傳到一位御史耳朵里,奏了一本,特參錢撫臺。這時李尚書已經(jīng)告病回家,子玉的靠山?jīng)]有了,朝廷派余侍郎到江蘇查辦這件事。子玉得了這個風(fēng)聲,大是憂慮,在上房里埋怨太太。太太道:“捐錢造寺,原是求你病好的,況且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币晃灰烫又f道:“佛自能保佑老爺,不礙事的?!弊佑窭湫σ宦?,正在動氣時,外面回道:“了凡師父來了?!弊佑翊笈溃骸斑@賊禿還敢來見我,替我鎖起來,交縣里看管,等欽差來時質(zhì)訊。”太太、姨太太一齊勸道:“了師父量來沒甚壞事,這都是那御史誤聽了謠言,將來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日子,且從寬饒了他罷?!弊佑袢绾慰弦溃B催鎖起。自己走到簽押房,馬上叫人拿了凡時,他已經(jīng)聞風(fēng)逃走了。不言子玉著急。
且說了凡曉得自己犯的事,很是不妥,便把寺里藏的幾個女眷,一齊打發(fā)出去。又告誡了僧眾一番,挾了重資,連夜入都。找著賢良寺的住持圓通和尚,走了內(nèi)監(jiān)的路子,把寺里劣跡,一齊洗雪,連子玉都沒事。余侍郎下江蘇,倒發(fā)了些小財。子玉經(jīng)過這場風(fēng)波,官情也淡了好些。不到半年,告病回家。他本是個聰明絕頂?shù)娜?,并且開悟的早,情知徇著兒女私情,倒被了凡賊禿騙去一大注銀子,從此深恨和尚,不準(zhǔn)一個和尚進門。太太、姨太太想要出去燒炷香,都不敢去,只得私下叫人拿錢做些功德,都是瞞著子玉的了。子玉家居無事,常常招引幾位后進名士談?wù)勌欤硇┝窒虑甯?。?dāng)時那幾位名士,就是蕭山伍茂才舟之,會稽陸孝廉興亞,余姚王中書以言,仁和龔明經(jīng)子公。
那以言又是名士中的領(lǐng)袖,他是兩榜出身,用了個中書,無志上進,在家奉母的。本是兄弟二人,他父親名道宗,在杭州城里開了一爿綢緞店,手中很有幾文,為人慈善,喜做好事,卻酷信風(fēng)水命相。母親虞氏,更信念經(jīng)拜佛,生下以言時,道宗取名魁官,把他八字,請一位算命先生排排。那算命先生叫做許鐵口,家住在螺螄山下,命課擇日,是最著名的,城里城外,無人不知。道宗也曾請教過他幾次。有遭大年初一,跑去起課,鐵口才起身,尚未洗臉,道宗已到。鐵口滿肚皮不高興,忖道:“也沒見元旦就要起課的,我今天有多少正經(jīng),誰耐煩合他細說?!庇洲D(zhuǎn)念道:“他這主顧是得罪不得的,只好敷衍他罷了?!碑?dāng)下手焚一炷香,拿起課筒,搖了幾搖,手摸著錢,口中不住伏羲文王單單拆拆的,念了一會。開言道:“王先生所問何事?”道宗道:“我去年冬天糴入一注稻,不知今年糶出去,能賺多少錢?”許鐵口更沒好氣,暗道:“你賺錢時,我們要吃貴米了。”沉吟一會道:“王先生,今天是大年初一,論理應(yīng)該恭喜你才是。但據(jù)這課象看來,應(yīng)爻不動,財爻是沖破了,王先生你這注買賣,沒有多馀好處。據(jù)我看,還是早些糶出去為是。”道宗很不快活,付了課金,獨自回去,從此便不甚信他。到得后來,誰知禁米出洋。那班米商,只得把米在內(nèi)地賤糶,價錢直跌下去。道宗把米趕緊糶出時,已經(jīng)大吃其虧,只收到六成本錢,說不出的苦,這才又把那鐵口先生相信了。此番把以言八字請他看時,鐵口道:“恭喜,添了位小世兄了?!钡雷诘溃骸罢?,這小子生得倒還有個模樣,方面大耳的?!辫F口知道他意在恭維幾句,把八字來排過,連忙站起身來道:“王先生,你要做老封翁了。這位令郎的八字,名為食祿歸時格,尤妙在日元上那重煞。命書上有的道,一煞獨透,英雄獨出冠時。據(jù)我看時,十五歲到二十五歲這兩步運,入學(xué)中舉點翰林,是靠得住的。以后宦途雖有阻滯,終須大發(fā),官至二品壽逾古稀,是貴極無比的八字。老先生不是要做封翁么?命金叨光加倍才是?!睅拙湓捁ЬS得道宗心癢難熬,情愿加倍奉送課錢,鐵口收了錢,笑嘻嘻的,又合別人起課了。道宗回家,告知娘子,大家歡喜。隔了三年,又生下一子,取名元官,一般去請許鐵口看八字。鐵口連連恭維,說得第二位令郎比大令郎八字還好。道宗更加歡喜,誰知元官長到六歲上,害了喉癥,百醫(yī)不效,雖沒大害,卻不能讀書。道宗忖道:“他八字既然好,將來自然發(fā)達,不須掛慮的?!辈涣系雷谝晃槐淼芙鹱訚?,為著葬親,同了風(fēng)水先生到處看地。看到道宗墳上,左近一塊地倒也甚好,只是被道宗家里的墳攔了向道,那風(fēng)水先生姜洽初指著問人道:“這是那家的墳?”子潤道:“這墳我曉得,是舍親王家的。”洽初道:“這不知誰合他點的穴,弄成塊絕地。幸而這墳遷來,不過數(shù)年,所以還有紙錢飄。要再歇十幾年,只怕連掃墓的人都沒了?!弊訚櫬犃松跏窃尞悾档溃骸拔冶硇旨依?,分明兩個兒子好好的,他怎說這話,可見風(fēng)水是靠不住的。”后來子潤路過杭州,會見了道宗,不由的把姜洽初的話漏了出來。道宗大吃一驚道:“我上了當(dāng)了。我原因祖墓風(fēng)水不好,聽了陸堪輿的話,才把父親母親的棺木遷來的。果然不上三年,如今你第二個侄兒病得喉癥要死,醫(yī)家說是難好的了?!弊訚櫟溃骸斑€是把舅父舅母遷還祖塋罷?!钡雷诘溃骸澳銕讜r約姜先生來談?wù)??!弊訚檻?yīng)諾而去。過了些時,果然同著姜洽初來,談起風(fēng)水,頭頭是道。道宗很為拜服,就雇了船同他到祖塋上一看,洽初道:“青龍白虎,位置妥當(dāng)。前有水脈,后有靠山,果然不錯。只是發(fā)泄過了,沒甚意思。況且左近的墳?zāi)固?,走了氣。平安可望,要發(fā)跡是不能的?!钡雷诘溃骸拔覀冇嘁︵l(xiāng)里還有好地么?”洽初道:“怎么沒有?只要你老舍得出錢。”道宗信以為真,留他住下,好好的供給他,洽初卻不愿留,怕耽閣生意。道宗只得立刻同他下鄉(xiāng),東奔西走,看過無數(shù)荒地,然后到了西郊豐樂鄉(xiāng),十五圖靠河的一片地。洽初用羅盤對準(zhǔn),子山午向,細看一回道:“恭喜,這好地找著了。你看那頭多好,遠遠的來龍,到這里一個大結(jié)束。有后面的山,可巧灣環(huán)回抱;前面的水,曲曲折折,到地前打個轉(zhuǎn)身,這叫做玉帶圍腰。再望前看去,那棵樹,便如一把紅傘;那個土邱,就如公案桌子一般,又如一顆印,這塊地買成了。哼哼,只怕道翁的世兄,將來要大大的發(fā)達呢?!钡雷谙驳妹奸_眼笑,托他訪問那家的地,一力講定價錢。洽初卻明知是本鄉(xiāng)周姓的,只作不知,故意問人。有人指點他地主家里,洽初同了道宗去訪,可巧這地主周大攜著釘耙回來,讓洽初道宗屋內(nèi)坐了,不免一陣虛應(yīng)酬,才談起地來,周大只是搖頭道:“這地不賣。”正是:葬師得意憑論價,地主居奇怎訂交。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