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

《易·系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鄙w道自虛無，始生一氣，凝成太極。太極判而陰陽分，天包地外，地處天中。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者是也。由是二生三，三生萬物，宇宙間名物理氣，無不羅括而包舉。是故一者奇數(shù)也，二者偶數(shù)也，奇偶相乘，參伍錯綜，陰陽全而萬物備矣。

故物由氣生，即器由道出。《老子》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名者，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也；有名者，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也?？资显疲骸拔镉斜灸?，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末，豈不以道為之本，器為之末乎？又曰：“事有終始?！必M不以道開其始，而器成其終乎？孔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又曰：“君子不器?！绷家晕赵呖梢灾苹?，大受者不可小知。昔軒轅訪道于廣成，孔子問禮于老氏，虞廷十六字之心傳，圣門一貫之秘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天地有中，人亦同具。秦、漢以降，三教分途，均不識中為何說?！洞髮W(xué)》云：“止至善?！敝勾酥幸病！吨杏埂吩疲骸暗靡簧苿t拳拳服膺。”服此中也?！兑住は缔o》云：“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存此中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此中國自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以來，列圣相傳之大道，而孔子述之以教天下萬世者也。

西人不知大道，囿于一偏。原耶穌傳教之初心，亦何嘗非因俗利導(dǎo)，勸人為善。惜其精義不傳，二三生徒妄以私心附會，著書立說：托名耶穌，剿襲佛老之膚言，旁參番回之雜教，敷陳天堂地獄之詭辭，俚鄙固無足論，而又創(chuàng)設(shè)無鬼神之說。夫既無鬼神，則天堂地獄又復(fù)為誰而設(shè)？矧別派分歧，自相矛盾，支離穿鑿，聚訟至今，迄莫能折衷一是。究其流弊，皆好事者為之，有識者斷弗為所炫惑也。夫道彌綸宇宙，涵蓋古今，成人成物，生天生地，〔八卷本增：雖《中庸》、《周易》已詳，要非俗儒所能知，〕豈后天形器之學(xué)所可等量而觀。然《易》獨以形上形下發(fā)明之者，非舉小不足以見大，非踐跡不足以窮神。自《大學(xué)》亡《格致》一篇，《周禮》闕《冬官》一冊，古人名物象數(shù)之學(xué)，流徙而人于泰西，其工藝之精，遂遠(yuǎn)非中國所及。蓋我務(wù)其本，彼逐其末；我晰其精，彼得其粗。我窮事物之理，彼研萬物之質(zhì)。秦、漢以還，中原板蕩，文物無存，學(xué)人莫窺制作之原，循空文而空談性理。于是我墮于虛，彼征諸實。不知虛中有實，實者道也；實中有虛，虛者器也。合之則本末兼賅，分之乃放卷無具。

昔我夫子不嘗曰由博返約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騖格致諸門，如一切汽學(xué)、光學(xué)、化學(xué)、數(shù)學(xué)、重學(xué)、天學(xué)、地學(xué)、電學(xué)，而皆不能無所依據(jù)，器者是也。約者何？一語已足以包性命之原，〔十四卷本增：而〕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歸中，正所謂由博返約，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軌、同文、同倫之見端也。由是本末具，虛實備，理與數(shù)合，物與理融，屈計數(shù)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寢衰，而折入于孔孟之正趨；象數(shù)之學(xué)必研精，而潛通乎性命之樞紐，直可操券而卜之矣。《新序》曰：“強必以霸服，霸必以王朝?！苯裎魅怂媒园孕g(shù)之緒馀耳。恭維我皇上天亶聰明，宅中馭外，守堯舜文武之法，紹危微精一之傳，憲章王道，撫輯列邦，總攬政教之權(quán)衡，博采泰西之技藝。誠使設(shè)大、小學(xué)館以育英才，開上下議院以集眾益，精理商務(wù)，藉植富國之本；簡練水陸，用伐強敵之謀。建皇極于黃、農(nóng)、虞、夏，責(zé)臣工以稷、契、皋、夔。由強企霸，由霸圖王，四海歸仁，萬物得所，于以拓車書大一統(tǒng)之宏規(guī)而無難矣。猗歟體哉！拭目而俟之已。

觀《易·系》下傳第二章，包犧、神農(nóng)、堯、舜諸帝，以及后世圣人之制器尚象，莫非斯道之流行，器固不能離乎道。又《陰符經(jīng)》謂：“爰有奇器，是生萬象。”則道又寓于器中矣。蓋太極未判，形體未壞者，即乾坤成列，絪缊元氣，而易立乎其中。乾坤毀即形體已壞，無以見易，是樸散而為器，不得謂之道矣。然道之見端不能不散而為器。凡天下有名相者，莫非道樸之所散。道非器則無以顯其用，器非道則無以資其生。所謂物由氣生，即器由道出?！吨杏埂吩唬骸奥市灾^道?！薄兑住吩唬骸耙魂幰魂栔^道?！惫侍煜聼o離性之道，亦天下無離陰陽之器。凡有性必有情，有體必有用。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中即性也。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和即情也。寂然不動無聲無臭者，道之體；感而遂通有情有信者，道之用。欲澄其體妙其用，錯綜變化，必不外乎易道。故莊子《南華經(jīng)·天地外篇》云：“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汛觀，而萬物之應(yīng)備。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奔葱味涎烧咭??！吧现稳苏呤乱?，能有所藝者技也?！奔葱味卵烧咭?。“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奔嬲吆隙恢x，分而兩則道、器離矣。其所論精當(dāng)，雖圣人復(fù)生不易斯言矣。溯自三代以上，君師合一，政教并行。三代以降，君師判位，政教殊途，不講精一執(zhí)中之旨。名曰教師孔、孟，政法唐、虞，實則徒托空言，未能躬行實踐，豈但失《周官·考工》之政而已哉！然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為萬世不易之大經(jīng)。大本篇中所謂法可變而道不可變者。惟愿我?guī)煴朔?，必須守?jīng)固本；彼師我道，亦知王者法天。彼此洞識陰陽造化之幾，形上形下之旨，無分畛域，永息兵戈，庶幾一道同風(fēng)之盛，不難復(fù)見于今日。余拭目而俟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