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中間,倫敦忽然見著響晴的藍(lán)天。樹木,沒有云霧的障蔽,好像分外高瘦了一些。榆樹枝兒紛紛往下落紅黃的鱗片,柳枝很神速的掛上一層輕黃色。園中的野花,帶著響聲,由濕土里往外冒嫩芽。人們臉上也都多帶出三分笑意。肥狗們樂得滿街跳,向地上的樹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車看著花梢多了,在日光里跑得那么利嗖,車尾冒出的藍(lán)煙,是真有點藍(lán)色了。鋪子的金匾,各色的點綴,都反射出些光彩來,叫人們的眼睛有點發(fā)花,可是心中痛快。
雖然天氣這么好,伊家的大小一點笑容都沒有,在客廳里會議。保羅叼著煙袋,皺著眉。伊牧師的腦勺頂著椅子背,不時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頭發(fā)連一點春氣沒有,干巴巴的在頭上繞著,好像一團(tuán)死樹根兒。她的脖子還是梗得很直,眼睛帶出些毒光,鼻子邊旁的溝兒深,很深,可是很干,像兩條凍死的護(hù)城河。
“非把凱薩林拉回來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著牙說。
“我不能再見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來!媽!”保羅說,態(tài)度也很堅定。
“咱們不把她弄回來,瑪力要是告下華盛頓來,咱們?nèi)辏?!誰也不用混啦!我在教會不能再做事,你在銀行也處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狀,咱們就全完,毀到底!你我禁得住報紙的宣揚嗎!把她弄回來,沒第二個辦法!”伊太太說,說得很沉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們就沒法子把她再叫回來!”保羅說,臉上顯著非常的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顧臉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沒用!想辦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兒到現(xiàn)在,我哪一天不給她些《圣經(jīng)》上的教訓(xùn)?我哪一天不拿眼睛盯著她?你恨她,我才真應(yīng)當(dāng)恨她的呢!可是,無濟(jì)于事,恨她算不了什么;再說,咱們得用愛力感化她!她跑了,咱們還要她,自要她肯改邪歸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訓(xùn);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說謬論!我去找她,找到天邊,也把她找回來!我知道她現(xiàn)在不會快樂,我把她找回來,叫她享受一切她從前的快樂;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塊兒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兒快活是我的責(zé)任,不管她怎么樣對不起我!”伊太太一氣說完,好像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過。眼中有點濕潤,似乎是一種淚,和普通人的淚完全不同。
“她決不會再回來!她要是心里有咱們,她就決不會跟華盛頓那小子跑了!媽,你怎辦都好,我走!我要求銀行把我調(diào)到印度,埃及,日本,哪兒也好;我不能再見她!英國將來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這群自私,不愛家,不愛國,不愛上帝的男女們!”保羅嚷著說,說完,站起來,出去了。
歐洲大戰(zhàn)的結(jié)果,不但是搖動各國人民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也搖動了人們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舊道德,舊觀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釋。他們要把舊勢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設(shè)一個和平不戰(zhàn)的人類?;橐觯彝?,道德,宗教,政治,在這種新思想下,全整個的翻了一個筋斗;幾乎有連根拔去的樣子。普通的人們在這種波浪中,有的心寬量大,隨著這個波浪游下去,在這種波浪中,他們得到許多許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見短,極力的逆著這個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著的那些破殘的舊東西,捉住,緊緊的捉住。這兩隊人滾來滾去,誰也不了解誰,誰也沒心去管誰;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于父子兄弟間也演成無可調(diào)和的慘劇。
英國人是守舊的,就是守舊的英國人也正在這個怒潮里滾。
凱薩林的思想和保羅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狹的愛國;不要貴族式的代議政治。保羅的呢:戰(zhàn)爭,愛國,連婚姻與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著。凱薩林看上次的大戰(zhàn)是萬惡的,戰(zhàn)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羅看上次的大戰(zhàn)是最光榮的,戰(zhàn)前的一切是黃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讀書得來的;他的意見是本著本能與天性造成的。她是個青年,他也是個青年,大戰(zhàn)后的兩種青年。她時時處處含著笑懷疑,他時時處處叼著煙袋斷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結(jié)果,效用。她用腦子,他用心血。誰也不明白誰,他恨她,因為他是本著心血,感情,遺傳,而斷定的!
她很安穩(wěn)的和華盛頓住在一塊,因為他與她相愛。為什么要買個戒指戴上?為什么要上教堂去摸摸《圣經(jīng)》?為什么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凱薩林對這些問題全微微的一笑。
瑪力——和保羅是一樣的——一定要個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圣經(jīng)》,一定叫人稱呼她華盛頓太太。她的舉動像個小野貓兒,她的思想?yún)s像個死牛。她喜歡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風(fēng)兒把裙子刮起一點,便趕快的拉住,看著傻氣而可笑。她只是為態(tài)度,衣帽,叫男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活著的。她最后的利器便是她的美。憑著她的美捉住個男人,然后成個小家庭,完了!她的終身大事只盡于此!她不喜歡有小孩,這雖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瑪力信這個只是為方便。小孩子是最會破壞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煩的,所以她不愿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認(rèn)她有什么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華盛頓拿瑪力與凱薩林一比較,他決定和凱薩林一塊住了。他還是愛瑪力,沒忘了她;可是他和凱薩林的關(guān)系似乎在“愛”的以上。這點在“愛”以上的東西是歐戰(zhàn)以后的新發(fā)現(xiàn),還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東西。這點東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這點東西是極自由的,極活潑的。瑪力不會了解,還不會享受,因為她的“愛”的定義是以婚姻,夫婦,家庭,來限定的;而這點東西是決不能叫那些老風(fēng)俗捆住的。
凱薩林與華盛頓不恥手拉著手兒去見伊太太,也不怕去見瑪力;只是伊太太與瑪力的不了解,把他與她嚇住了;他與她不怕人,可是對于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這不是他與她的軟弱,是世界潮流的擊撞,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歷史的改變。他與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標(biāo)準(zhǔn)是不同的;他與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瑪力的良心擱在同一天平上稱。好吧,他與她頂好是不出頭,不去見伊太太與瑪力。
“可憐的保羅!要強(qiáng)的保羅!我知道他的難處!”伊太太在保羅出去以后,自己叨嘮著。
伊牧師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說話的時候了,咳了兩下,慢慢的說:
“凱不是個壞丫頭,別錯想了她?!?
“你老向著她說話,要不是你慣縱著她,她還作不出這種丑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師打悶過去。
伊牧師確是有點恨她,可是不敢發(fā)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穌的話把她勸回來!”伊太太勉強(qiáng)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樣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來?!币聊翈煹吐暤恼f:“她和他在一塊兒很快樂呢,她一定不肯回來;要是不快樂呢,她有掙飯吃的能力,也不肯回來。我愿意她回來,她最愛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兒濕了,接著說:“可是我不愿意強(qiáng)迫她回來。她有她的主張,意見。她能實行她的主張與意見,她就快活;我不愿意剝奪她的快活!現(xiàn)在的事,完全在瑪力身上,瑪力要告狀,咱們?nèi)?;她高高一抬手,萬事皆休;全在她一個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凱,我去看她,聽一聽她的意見,然后我去求瑪力!”
“求——瑪力!!求?。?!”伊太太指著他的鼻子說,除了對于上帝,她沒用過這個“求”字!
“求她!”伊牧師也叫了勁,聲音很低,可是很堅決。
“你的女兒跑了,去求一個小丫頭片子!你的身份,伊牧師!”伊太太喊。
“我沒身份!你和保羅都有身份,我沒有!你要把女兒找回來,只為保持你的臉面,不管她的快樂!同時你一點沒想到瑪力的傷心!我沒身分,我去求她!她肯聽我的呢,她算犧牲了自己,完成凱薩林的快樂;她不肯聽我的呢,她有那份權(quán)利與自由,我不能強(qiáng)迫她!可憐的瑪力!”
伊太太想抓起點東西往他的頭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沒敢動手。她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頂著那頭亂棉花走出去了。
……
伊牧師和溫都太太對著臉坐著,瑪力抱著拿破侖坐在鋼琴前面。在燈光下,伊牧師的臉是死白死白的。
“瑪力!瑪力!”他說:“凱薩林不對,華盛頓也不對;只委屈了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嚴(yán)重的對他呢,連他帶我就全毀了!你有法律上的立腳地,你請求賠償,是一定可以得到的。連賠償帶手續(xù)費,他非破產(chǎn)不可!報紙上一宣揚,我一家子也全跟著毀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訴,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求賠償,我只是求你,寬容他一些!華盛頓不是個壞小子,凱薩林也不是個壞丫頭,只是他們的行動,對不起你;你能寬容他們,他們的終身快樂是你給的!你不饒恕他們,我一點也不說你太刻,因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來求你,格外的留情,成全他們,也成全了我們!在法律上他與她是應(yīng)當(dāng)受罰的,在感情上他們有可原諒的地方。他們被愛情的沖動做下這個錯事,他們決無意戲弄你,錯待你,瑪力!你說一句話,瑪力,饒恕他們,還是責(zé)罰他們?,斄媚?,你說一句話!”
瑪力的淚珠都落在拿破侖的身上,沒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決是正當(dāng)?shù)霓k法,是不是?伊牧師!”溫都太太嘴唇顫著說。
伊牧師沒言語,雙手捧著腦門。
“不!媽!”瑪力猛孤丁的站起來說:“我恨他,我恨他!我——愛他!我不能責(zé)罰他!我不能叫他破產(chǎn)!可是,得叫他親自來跟我說!叫他親自來!我不能聽旁人的,媽,你不用管!伊牧師,你也管不了!我得見他,我也得見她!我看看他們,只要看看他們!哈哈!哈哈!”瑪力忽然怪笑起來。
“瑪力!”溫都太太有點心慌,過去扶住女兒。
伊牧師坐在那里像傻了一樣。
“哈哈!哈哈!”瑪力還是怪笑,臉上通紅,笑了幾聲,把頭伏在鋼琴上哭起來。
拿破侖跑到伊牧師的腿旁,歪著頭看著他。
2
馬威和李子榮定好在禮拜天去看倫敦北邊的韋林新城。這個新城是戰(zhàn)后才建設(shè)的。城中各處全按著花園的布置修的,夏天的時候,那一條街都聞得見花香。城中只有一個大鋪子,什么東西都賣。城中全燒電氣,煤炭是不準(zhǔn)用的,為是保持空氣的清潔。只有幾條街道可以走車馬,如是,人們?nèi)找箍梢韵硎芤稽c清靜的生活。城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這個“自然”的保持全仗著科學(xué):電氣的利用,新建筑學(xué)的方法,花木的保護(hù)法,道路的布置,全是科學(xué)的。這種科學(xué)利用,把天然的美增加了許多。把全城弄成極自然,極清潔,極優(yōu)美,極合衛(wèi)生,不是沒有科學(xué)知識的所能夢想得到的。
科學(xué)在精神方面是求絕對的真理,在應(yīng)用方面是給人類一些幸福。錯用了科學(xué)的是不懂科學(xué),因科學(xué)錯用了而攻擊科學(xué),是不懂科學(xué)。人生的享受只有兩個:求真理與娛樂。只有科學(xué)能供給這兩件。
兩個人坐車到邦內(nèi)地,由那里步行到新城去。順著鐵路走,處處有些景致。綠草地忽高忽低,樹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兒四散著有藏在樹后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園里有的有幾只小白雞,有的掛著幾件白汗衫,看著特別的有鄉(xiāng)家風(fēng)味。路上,樹林里,都有行人:老太婆戴著非常復(fù)雜的帽子,拄著汗傘,上教堂去作禮拜。青年男女有的挨著肩在樹林里散逛,有的騎著車到更遠(yuǎn)的鄉(xiāng)間去。中年的男人穿著新衣裳,帶著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雞,白豬,鳥兒,等等。小學(xué)生們有的成群打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滾。
工人們多是叼著小泥煙袋,拿著張小報,在家門口兒念。有時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們說回笑話。
英國的鄉(xiāng)間真是好看:第一樣處處是綠的,第二樣處處是自然的,第三樣處處是平安的。
“老李,”馬威說:“你看伊姑娘的事兒怎么樣?你不贊成她吧?”
李子榮正出神的看著一株常綠樹,結(jié)著一樹的紅豆兒,好像沒聽見馬威說什么。
“什么?噢,伊姑娘!我沒有什么不贊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樹的紅豆多么好看?”
“好看!”馬威并沒注意的看,隨便回答了一句,然后問:“你不以為她的行動出奇?”
“有什么出奇!”李子榮笑著說:“這樣的事兒多了!不過我決不肯冒這個險。她,她是多么有本事!她心里有根:她愿意和一個男人一塊住,她就這么辦了,她有她的自由,她能幫助他。她不愿意和他再混,好,就分離,她有能力掙飯吃。你看,她的英文寫得不錯,她會打字,速記,她會辦事,又長的不丑,她還怕什么!凡是敢實行新思想的,一定心里有點玩藝兒;沒真本事,光瞎喊口號,沒有個成功!我告訴你,老馬,我就佩服外國人一樣:他們會掙錢!你看伊太太那個家伙,她也掙三四百一年。你看瑪力,小布人似的,她也會賣帽子。你看亞歷山大那個野調(diào)無腔,他也會給電影廠寫布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個小詩人,他也會翻譯中國詩賣錢。我有一天問他,中國詩一定是有價值,不然你為什么翻譯呢?你猜,他說什么?‘中國東西現(xiàn)在時興,翻點中國詩好賣錢!’他們的掙錢能力真是大,真厲害。有了這種能力,然后他們的美術(shù),音樂,文學(xué),才會發(fā)達(dá),因為這些東西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沒錢不能做出來。你看西門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錢!他說啦,他死的時候,把那些東西都送給倫敦博物院。中國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給博物院的?連窩窩頭還吃不上,還買古玩,笑話!有了錢才會寬宏大量,有了錢才敢提倡美術(shù),和慈善事業(yè)。錢不是壞東西,假如人們把錢用到高尚的事業(yè)上去。我希望成個財主,拿出多少萬來,辦圖書館,辦好報紙,辦博物院,辦美術(shù)館,辦新戲園,多了!多了!好事情多了!”李子榮吸了口氣,空氣非常的香美。
馬威還想著伊姑娘的事,并沒聽清李子榮說的是什么。
“可憐的瑪力!”馬威嘆息了一聲。
“我說的話,你全沒聽?老馬!”李子榮急了。
“聽見了,全聽見了!”馬威笑了:“可憐的瑪力!”
“扔開你的瑪力和凱薩林!可憐?我才可憐呢!一天到晚窮忙,還發(fā)不了財!”李子榮指手畫腳的嚷,把樹上的小鳥嚇飛了一群。
馬威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往前走。頭低著,好像叫思想給贅沉了似的。
李子榮也不出聲,扯開粗腿,和馬威賽開了跑。兩個人一氣走了三里,走得喘吁吁的。臉全紅了,手指頭也漲起來。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說話,只是走,越走越有勁。
馬威回頭看了李子榮一眼,李子榮往起一挺胸脯,兩個人又走下去了。
“可憐的瑪力!”李子榮忽然說,學(xué)著馬威的聲調(diào)。
馬威站住了,看著李子榮說:
“你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么瑪力呀?又可憐呀?”
“你老說我太注重事實嗎,我得學(xué)著浪漫一點,是不是?”李子榮說。
兩個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馬威拉住李子榮的胳臂,說:“說真的,我還是對瑪力不死心!我簡直的沒辦法!有時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著覺,真的!我亂想一回:想想你的勸導(dǎo),想想父親的無望,想想事業(yè),想想學(xué)問;不論怎么想吧,總忘不了她!她比仙女還美,同時比魔鬼還厲害!”
“好老馬,你我真和親弟兄一樣,我還是勸你不必妄想!”李子榮很誠懇的說:“我看她一定把華盛頓給告下來,至少也要求五六百鎊的賠償。她得了這筆錢,好好的一打扮,報紙上把她的影片一登,我敢保,不出三個月她就和別人結(jié)婚。外國人最怕報紙,可是也最喜歡把自己的姓名,相片,全登出來。這是一種廣告。誰知道小瑪力?沒人!她一在報紙上鬧騰,行了,她一天能接幾百封求婚書。你連半點希望也沒有!不必妄想,老馬!”
“你不知道瑪力,她不會那么辦!”馬威很肯定的說。
“咱們等著瞧!錢,名,都在此一舉,她不是個傻子!況且華盛頓破壞婚約,法律上有保護(hù)瑪力的義務(wù)?!?
“我沒望?”馬威說得很凄慘。
李子榮搖了搖頭。
“我再試一回,她再拒絕我,我就死心了!”馬威說。
“也好!”李子榮帶著不贊成的口氣。
“我告訴你,老李,我跟她說一回;再跟父親痛痛快快說一回,關(guān)于鋪子的事。她拒絕我呢,我無法。父親不聽我的呢,我走!他一點事兒不管,老花錢,說不下去;我得念書。不能一天黏在鋪子里。我忍了這么些日子了,他一點看不出來;我知道不抓破面皮的跟他說,他要命也不明白我們的事情,非說不可了!”
“打開鼻子說亮話,頂好的事!不過——”李子榮看見路旁的里數(shù)牌:“哈,快到了,還有半里地。我說,現(xiàn)在可快一點鐘了,咱們上哪兒去吃飯呢?新城里一定沒飯館!”
“不要緊,車站上許有酒館,喝杯酒,來兩塊面包,就成了。”馬威說。
離車站不遠(yuǎn)有一帶土坡,上面不少小松樹。兩個人上了土坡,正望見新城。高低的房屋,全在山坡下邊,房屋那邊一條油光光的馬路,是上劍橋的大道。汽車來回的跑,遠(yuǎn)遠(yuǎn)看著好像幾個小黑梭。天是陰著,可是沒霧,遠(yuǎn)遠(yuǎn)的還可以看見韋林舊城。城里教堂的塔尖高高的在樹梢上挺出來,看著像幾條大筍。兩城之間,一片高低的綠地,地中圈著些牛羊。羊群跑動,正像一片雪被風(fēng)吹著流動似的。
兩個人看了半天,舍不得動。教堂的鐘輕輕的敲了一點。
……
自從由韋林新城回來,馬威時時刻刻想和瑪力談一談,可是老沒得機(jī)會。
有一天晚上,溫都太太有些頭疼,早早的就睡了。馬老先生吃完晚飯出去了,并沒告訴別人到哪里去?,斄σ粋€人抱著拿破侖在客廳里坐著,哭喪著臉和拿破侖報委屈。
馬威在屋外咳嗽了一聲,推門進(jìn)來。
“哈嘍,馬威!”
“瑪力,你沒出去?”馬威說著過去逗拿破侖。
“馬威,你愿意幫助我嗎?”瑪力問。
“怎么幫助你?”馬威往前又湊了湊。
“告訴我,華盛頓在哪兒?。俊彼僖獾男χf。
“我不知道,真的!”
“無關(guān)緊要,不知道不要緊!”她很失望的一撇嘴。
“瑪力,”他又往前湊湊,說:“瑪力!你還是愛華盛頓?你不會給真愛你的人一點機(jī)會?”
“我恨他!”瑪力往后退退身子:“我恨你們男人!”
“男人里有好的!”馬威的臉紅了一點,心里直跳。
瑪力樂了,樂的挺不自然。
“馬威,你去買瓶酒,咱們喝,好不好?我悶極了,我快瘋了!”
“好,我去買,你要喝什么?”
“是有辣勁的就成,我不懂得酒?!?
馬威點點頭,拿上帽子,出去了。
……
“馬威。我臉紅了!很熱!你摸!”
馬威摸了摸她的臉蛋,果然很熱。
“我摸摸你的!”瑪力的眼睛分外的光亮,臉上紅的像朝陽下的海棠花。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渾身全顫動著。他的背上流著一股熱氣。他把她的手,一塊兒棉花似的,放在他的唇邊。她的手背輕輕往上迎了一迎。他還拉著她的手,那一只手繞過她的背后,把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臉上背上的熱氣把他包圍起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聽得見自己心房的跳動。他把全身上的力量全加到他的唇上,她也緊緊摟著他,好像兩個人已經(jīng)化成一體。他的嘴唇,熱,有力,往下按著;她的唇,香軟,柔膩,往上湊和。他的手腳全涼了,無意識的往前躬了躬身,把嘴唇更嚴(yán)密的,滾熱的,往下扣。她的眼睛閉著,頭兒仰著,把身子緊緊靠著他的。
她睜開眼,用手輕輕一推他的嘴。他向后退了兩步,差點沒倒下。
她又灌下去一杯!喝得很兇,怪可怕的。舐了舐嘴唇,她立起來,看著馬威。
“哈哈,原來是你!小馬威!我當(dāng)你是華盛頓呢!你也好,馬威,再給我一個吻!這邊!”她歪著右臉遞給他。
馬威傻子似的往后退了兩步,顫著說:
“瑪力!你醉了?”
“我沒醉!你才醉了呢!”她搖晃著向他走過來:“你敢羞辱我,吻我!你!”
“瑪力??!”他拉住她的手。
她由他拉著手,低下頭,一個勁兒笑。笑著,笑著,她的聲音變了,哭起來。
拿破侖這半天看著他們,莫明其妙是怎一回事。忽然小耳朵立起來,叫了兩聲。馬老先生開門進(jìn)來了。
看見他們的神氣,馬老先生呆著想了半天,結(jié)果,他生了氣。
“馬威!這是怎回事呀!”馬老先生理直氣壯的問。
馬威沒回答。
“瑪力,你睡覺去吧!”他問瑪力。
瑪力沒言語,由著馬威把她攙到樓下去。
馬威心里刀刺的難過。后悔不該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領(lǐng)略他的愛情,愛她的溫柔嘴唇,想著過去幾分鐘的香色……難過!沒管父親,一直上樓了。
馬老先生的氣頭不小,自從溫都太太拒絕了他,他一肚的氣,至今沒地方發(fā)送;現(xiàn)在得著個機(jī)會,非和馬威鬧一回不可。
他把他們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氣更壯了。上了樓來找馬威。
馬威也好,把門從里面鎖好,馬老先生干跺腳,進(jìn)不去。
“明天早晨見,馬威!明天咱們得說說!沒事兒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著人家的手!你有臉皮沒有哇?明天見!”
馬威一聲也沒出。
3
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覺,把怒氣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只想吃早飯,把要和馬威算賬也忘了。
吃完早飯,他回到書房去抽煙,沒想到馬威反找他來了。馬威皺著眉,板著臉,眼睛里一點溫和的樣兒也沒有。
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怒氣又調(diào)回來了。心里說:“我忘了,你倒來找尋我!好,咱們得說說,小子!”
馬威看著他父親沒有一處不可恨的。馬老先生看著兒子至少值三百軍棍。誰也沒這么恨過誰,他們都知道;可是今天好像是有一股天外飛來的邪氣,叫他們彼此越看越發(fā)怒。
“父親,”馬威先說了話:“咱們談一談,好不好?”
“好吧!”馬老先生咂著煙袋,從牙縫里擠出這么兩個字來。
“先談咱們的買賣?”馬威問。
“先談大姑娘吧?!瘪R老先生很俏皮的看了他兒子一眼。
馬威的臉色白了,冷笑著說:
“大姑娘吧,二姑娘吧,關(guān)于婦女的事兒咱們誰也別說誰,父親!”
馬老先生咳了兩聲,沒言語,臉上慢慢紅起來。
“談咱們的買賣吧?”馬威問。
“買賣,老是買賣!好像我長著個‘買賣腦袋’似的!”馬老先生不耐煩的說。
“怎么不該提買賣呀?”馬威瞪著他父親問:“吃著買賣,喝著買賣!今天咱們得說開了,非說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著臉子教訓(xùn)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鋪子,你不用管,用不著你操心!”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決不肯罵馬威。
“不管,更好!咱們看誰管,誰管誰是王——”馬威沒好意思罵出來,推門出去了。
馬威出了街門,不知道上哪兒好。不上鋪子去,耽誤一天的買賣;上鋪子去,想著父親的話真刺心。壓了壓氣,還是得上鋪子去;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子治他;況且買賣不是父親一個人的,鋪子倒了,他們?nèi)冒ゐI。沒法子,誰叫有這樣的父親呢!
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憐他;連他的父親都不明白他,甚至于罵他!瑪力拒絕了他,他沒有一個知心的!他覺著非常的凄涼,雖然倫敦是這么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shù)館,千萬個鋪子,無數(shù)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么都凄慘;他聽什么都可哭;因為他失去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
他坐在鋪子里,聽著街上的車聲,圣保羅堂的鐘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像他在戈壁沙漠里獨身游蕩,好像在荒島上和一群野鳥同居。
他鼓舞著自己,壓制著怒氣,去,去跳舞,去聽?wèi)?,去看足球,去看電影;啊,離不開這個鋪子!沒有人幫助我,父親是第一個不管我的!和他決裂,不肯!不管他罷,也不去跳舞,游戲;好好的念書,作事,由苦難中得一點學(xué)問經(jīng)驗;說著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勝過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動的時候不會低頭念書的!
假如瑪力能愛我,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塊兒說幾句知心的話,我什么事也不管了,只是好好作事,念書;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給她一半?;蛘吒赣H也正這么想,想溫都太太,誰管他呢!可憐的瑪力,她想華盛頓,正和我想她一樣!人事,愛情,永遠(yuǎn)是沒系統(tǒng)的,沒一定的!世界是個大網(wǎng),人人想由網(wǎng)眼兒撞出去,結(jié)果全死在網(wǎng)里;沒法子,人類是微弱的,意志是不中用的!
不!意志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假如他把意志的鋼刃斫斷了情絲,煩惱!馬威握著拳頭捶了胸口兩下。干!干!往前走!什么是孤寂?感情的一種現(xiàn)象!什么是懦弱?意志的不堅!
進(jìn)來個老太婆,問馬威賣中國茶不賣。他勉強(qiáng)笑著把她送出去了。
“這是事業(yè)?噢,不怪父親恨做買賣!賣茶葉不賣?誰他媽的賣茶葉!”
只有李子榮是個快樂人!馬威想:他只看著事情,眼前的那一丁點事情,不想別的,于是也就沒有苦惱。他和獅子一樣,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樣的喜歡;自要捉住些東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榮是個豪杰,因為他能自己造出個世界來!他的世界里只有工作,沒有理想;只有男女,沒有愛情;只有物質(zhì),沒有玄幻;只有顏色,沒有美術(shù)!然而他快樂,能快樂的便是豪杰!
馬威不贊成李子榮,卻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學(xué)他,不成,學(xué)不了!
“哈嘍,馬威!”亞歷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顫:“你父親呢?”他開開門進(jìn)來,差點給門軸給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別紅,嘴中的酒味好像開著蓋的酒缸。他穿著新紅灰色的大氅,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在夕陽下的小山。
“父親還沒來,干什么?”馬威把手?jǐn)R在亞歷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亞歷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馬威的手腕那么粗。
“好,我交給你吧?!眮啔v山大掏出十張一鎊錢的票子。一邊遞給馬威,一邊說:“他叫我給押兩匹馬,一匹贏了,一匹輸了;勝負(fù)相抵,我還應(yīng)當(dāng)給他這些錢。”
“我父親常賭嗎?”馬威問。
“不用問,你們中國人都好賭。你明白我的意思?”亞歷山大說:“我說,馬威,你父親真是要和溫都太太結(jié)婚嗎?那天他喝了幾盅,告訴我他要買戒指去,真的?”
“沒有的事,英國婦人哪能嫁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馬威笑著說,說得非常俏皮而不好聽。
亞歷山大看了馬威一眼,撇著大嘴笑了笑。然后說:“他們不結(jié)婚,兩好,兩好!我問你,你父親沒告訴你,他今天到電影廠去?”
“沒有,上那兒去做什么?”馬威問。
“你看,是不是!中國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訴人。你父親允許幫助我做電影,今天應(yīng)當(dāng)去。他可別忘了哇!”
馬威心中更恨他父親了。
“他在家哪?”亞歷山大問。
“不知道!”馬威回答的干短而且難聽。
“回頭見,馬威!”亞歷山大說著,一座小山似的挪動出去。
“賭錢,喝酒,買戒指,作電影,全不告訴我!”馬威自己叨嘮:“好!不用告訴我!咱們到時候再說!”
4
四月中的細(xì)雨,忽晴忽落,把空氣洗得怪清涼的。嫩樹葉兒依然很小,可是處處有些綠意。含羞的春陽只輕輕的,從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線;地上的人影,樹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開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風(fēng)雨里擺動,好像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簡單而秀美。
足球什么的已經(jīng)收場了,人們開始講論春季的賽馬。游戲是英國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也是英國人生活中不可少的東西。從游戲中英國人得到很多的訓(xùn)練:服從,忍耐,守秩序,愛團(tuán)體……
馬威把他的運動又?jǐn)R下了,也不去搖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皺著眉坐在家里,或是鋪子里,咂著滋味發(fā)愁。伊姑娘也見不著,瑪力也不大理他。老拿著本書,可是念不下去,看著書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榮也不常來;來了,兩個人也說不到一塊兒。馬老先生打算把買賣收了,把錢交給狀元樓的范掌柜的擴(kuò)充飯館的買賣,這樣,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東,什么事不用管,專等分紅利。馬威不贊成這個計劃,爺兒倆也沒短拌嘴。
除去這些事實上的纏繞,他精神上也特別的沉悶。春色越重,他心里身上越難過,說不出的難過;這點難過是由原始人類傳下來的,遇到一定的時令就和花兒一樣的往外吐葉發(fā)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著件雨衣往鋪子走。走到圣保羅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著鐘樓上的金頂;他永遠(yuǎn)愛看那個金頂。
“老馬!”李子榮從后面拉了他一把。
馬威回頭看,李子榮的神色非常的驚慌,臉上的顏色也不正。
“老馬!”李子榮又叫了一聲:“別到鋪子去!”
“怎么啦?”馬威問。
“你回家!把鋪子的鑰匙交給我!”李子榮說的很快,很急切。
“怎樣啦?”馬威問。
“東倫敦的工人要來拆你們的鋪子!你趕快回家,我會對付他們!”李子榮張著手和馬威要鑰匙。
“好哇!”馬威忽然精神起來:“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鋪子?好!咱們打一回再說!”
“不!老馬!你回家,事情交給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榮很急切的說。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親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萬一他們打你呢?”馬威問。
“他們不會打我!你要是在這兒,事情可就更不好辦了!你走!你走!馬威,你走!”李子榮還伸著手和他要鑰匙。
馬威搖了搖頭,咬著牙說:“我不能走,老李!我不能叫你受一點傷!我們的鋪子,我得負(fù)責(zé)任!我和他們打一回!我活膩了,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呢!”
李子榮急得直轉(zhuǎn)磨,馬威是無論怎說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馬威!”李子榮說,噴出許多唾沫星兒來。
“我問你,他們有什么理由拆我們的鋪子呢?”馬威冷笑著問。
“沒工夫說,他們已經(jīng)由東倫敦動了身!”李子榮搓著手說。
“我不怕!你說!”馬威極堅決的說。
“來不及了!你走!”
“你不說,好,你走,老李!我一個人跟他們拼!”
“我不能走,老馬!到危險的時候不幫助你?你把我看成什么東西了?”李子榮說得非常的堂皇,誠懇,馬威的心軟了。馬威看李子榮,在這一兩分鐘內(nèi),不只是個會辦事掙錢的平常人,也是個心神健全的英雄。馬威好像看透了李子榮的心,一顆血紅的心,和他的話一樣的熱烈誠實。
“老李,咱們誰也別走,好不好?”
“你得允許我一個條件:無論遇見什么事,不準(zhǔn)你出來!多咱你聽見我叫你打,你再動手!不然,你不準(zhǔn)出柜房兒一步!你答應(yīng)這個條件嗎?”
“好,我聽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你為我們的事這樣——”
“快走,沒工夫扯閑話!”李子榮扯著馬威進(jìn)了胡同:“開門!下窗板!快!”
“給他們收拾好了,等著叫他們拆?”馬威問,臉上的神色非常激憤。
“不用問!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把電燈捻開!不用開柜房的電門!好了,你上里屋去,沒我的話,不準(zhǔn)出來!在電話機(jī)旁邊坐下,多咱聽我一拍手,給巡警局打電,報告被搶!不用叫號碼,叫‘巡警局’,聽見沒有?”李子榮一氣說完,把屋中值錢的東西往保險柜里放了幾件。然后坐在貨架旁邊,一聲也不發(fā)了,好像個守城的大將似的。
馬威坐在屋里,心中有點跳。他不怕打架,只怕等著打架。他偷偷的立起來,看看李子榮。他心里平安多了,李子榮紋絲不動的在那里坐著,好像老和尚參禪那么穩(wěn)當(dāng);馬威想:有這么個朋友在這里,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坐下!老馬!”李子榮下了命令。馬威很機(jī)械的坐下了。
又過了四五分鐘,窗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戴著小柿餑帽子的中國人,鬼鬼啾啾的向屋內(nèi)看了一眼。李子榮故意立起來,假裝收拾架子上的貨物。又待了一會兒,窗外湊來好幾個戴小柿餑帽子的了,都指手畫腳的說話。李子榮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只聽見廣東話句尾的長余音:噢——!嘍——!噢——……
嘩啦!一塊磚頭把玻璃窗打了個大窟窿。
李子榮一拍手,馬威把電話機(jī)抄在手里。
嘩啦!又是一塊磚頭。
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嘩啦!兩塊磚頭一齊飛進(jìn)來,帶著一群玻璃碴兒,好像兩個彗星。一塊剛剛落在李子榮的腳前面,一塊飛到貨架上打碎了一個花瓶。
李子榮走到門前面。外面的人正想往里走。李子榮用力推住了門鈕,外面的人就往里撞。李子榮忽然一撒手,外面的人三四個一齊倒進(jìn)了,摔成一堆。
李子榮一跳,騎在最上邊那個人身上,兩腳分著,一腳踩著底下的一支脖子。噢——!哼!嘍——!底下這幾位無奇不有的直叫。李子榮用力往下坐,他們也用力往起頂。李子榮知道他不能維持下去,他向門外的那幾個喊:“阿丑!阿紅!李三興!潘各來!這是我的鋪子,我的鋪子!你們是怎回事?!”他用廣東話向他們喊。
他認(rèn)識他們,他是他們的翻譯官,是東倫敦的華人都認(rèn)識他。
外面的幾個聽見李子榮叫他們的名字,不往前擠了,彼此對看了看,好像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李子榮看外邊的愣住了,他借著身下的頂撞,往后一挺身,正摔在地上。他們爬起來了,他也爬起來了,可是正好站在他們前面,擋著他們,不能往前走。
“跑!跑!”李子榮揚著手向他們喊:“巡警就到!跑!”
他們回頭看了看胡同口,已經(jīng)站了一圈人;幸而是早晨,人還不多。他們又彼此看了看,還正在猶疑不定,李子榮又給了他們一句:“跑?。。 ?
有一個跑了,其余的也沒說什么,也開始拿腿。
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兩個,其余的全跑了。
……
各晚報的午飯?zhí)柸么笞值瞧饋恚骸皷|倫敦華人大鬧古玩鋪。”“東倫敦華人之無法無天!”“驚人的搶案!”“政府應(yīng)設(shè)法取締華人!”……馬家古玩鋪和馬威的相片全在報紙的前頁登著,《晚星報》還給馬威相片下印上“只手打退匪人的英雄”。新聞記者一群一群的拿著像匣子來和馬威問詢,并且有幾個還找到戈登胡同去見馬老先生;對于馬老先生的話,他們登的是:“Menosay.Menospeak.”雖然馬老先生沒有這么說。寫中國人的英文,永遠(yuǎn)是這樣狗屁不通;不然,人們以為描寫的不真;英國人沒有語言的天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國人會說好英文。
這件事驚動了全城,東倫敦的街上加派了兩隊巡警,監(jiān)視華人的出入。當(dāng)晚國會議員質(zhì)問內(nèi)務(wù)總長,為什么不把華人都驅(qū)出境外。馬家古玩鋪外面自午到晚老有一圈人,馬威在三點鐘內(nèi)賣了五十多鎊錢。
馬老先生嚇得一天沒敢出門,盼著馬威回來,看看到底兒子叫人家給打壞了沒有。同時決定了,非把鋪子收閉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腦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磚頭給打下來。
門外老站著兩個人,據(jù)溫都太太說,他們是便衣偵探。馬老先生心更慌了,連煙也不抽了,唯恐怕叫偵探看見煙袋鍋上的火星。
5
倫敦的華工分為兩黨:一黨是有工便做,不管體面的。電影廠找挨打的中國人,便找這一黨來。第二黨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認(rèn)識字,不會說英國話,沒有什么手藝,可是真心的愛國,寧可餓死也不作給國家丟臉的事。這兩黨人的知識是一樣的有限,舉動是一樣的粗魯,生活是一樣的可憐。他們的分別是:一黨只管找飯吃,不管別的;一黨是找飯吃要吃的體面。這兩黨人是不相容的,是見面便打的。傻愛國的和傻不愛國的見面沒有第二個辦法,只有打!他們這一打,便給外國人許多笑話聽;愛國的也挨罵,不愛國的也挨罵!
他們沒有什么錯處,錯處全在中國政府不管他們!政府對人民不加保護(hù),不想辦法,人民還不挨罵!
中國留英的學(xué)生也分兩派:一派是內(nèi)地來的,一派是華僑的子孫。他們也全愛國,只是他們不明白國勢。華僑的子孫生在外國,對中國國事是不知道的。內(nèi)地來的學(xué)生時時刻刻想使外國人了解中國,然而他們沒想到:中國的微弱是沒法叫外國人能敬重我們的;國與國的關(guān)系是肩膀齊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講交情的。
外國人在電影里,戲劇里,小說里,罵中國人,已經(jīng)成了一種歷史的習(xí)慣,正像中國戲臺上老給曹操打大白臉一樣。中國戲臺上不會有黑臉曹操,外國戲臺上不會有好中國人。這種事不是感情上的,是歷史的;不是故意罵人的,是有意做好文章的。中國舊戲家要是作出一出有黑臉曹操的戲,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國人寫一出不帶殺人放火的中國戲,人們還不是一樣笑他。曹操是無望了,再過些年,他的臉也不見得能變顏色;可是中國還有希望,自要中國人能把國家弄強(qiáng)了,外國人當(dāng)時就擱筆不寫中國戲了。人類是欺軟怕硬的。
亞歷山大約老馬演的那個電影,是英國最有名一位文人寫的。這位先生明知中國人是文明人,可是為迎合人們心理起見,為文學(xué)的技藝起見,他還是把中國人寫得殘忍險詐,彼此拿刀亂殺;不這樣,他不能得到人們的贊許。
這個電影的背景是上海,亞歷山大給布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條街代表租界,一條街代表中國城。前者是清潔,美麗,有秩序;后者是污濁,混亂,天昏地暗。
這個故事呢,是一個中國姑娘和一個英國人發(fā)生戀愛,她的父親要殺她,可是也不知怎么一股勁兒,這個中國老頭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親戚朋友想報仇,他們把她活埋了;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個英國少年;他和英國兵把他們大打而特打;直到他們跪下求情,才饒了他們。東倫敦的工人是扮演這群挨打的東西。馬老先生是扮一個富商,掛得小辮,人家打架的時候,他在旁邊看熱鬧。
聽見這件事,倫敦的中國學(xué)生都炸了煙。連開會議,請使館提出抗議。使館提出抗議去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報紙上臭罵了中國使館一頓。罵一國的使館,本來是至少該提出嚴(yán)重交涉的;可是中國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學(xué)生們看使館提議無效,而且挨了一頓罵,大家又開會討論辦法。會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狀元樓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見是:提出抗議沒用,只好消極的不叫中國人去演。大家舉了茅先生作代表,到東倫敦去說。工人們已經(jīng)和電影廠簽了字,定了合同,沒法再解約。于是茅先生聯(lián)合傻愛國的工人們,和要作電影的這群人們宣戰(zhàn)。馬老先生自然也是一個敵人,況且工人們看他開著鋪子,有吃有喝的,還肯作這樣丟臉的事,特別的可恨。于是大家主張先拆他的鋪子,并且臭打馬老先生一頓。學(xué)生們出好主意,傻工人們答應(yīng)去執(zhí)行,于是馬家古玩鋪便遭了磚頭的照顧。
李子榮事前早有耳聞,但是他不敢對馬威說。他明知道馬老先生決不是要掙那幾鎊錢,亞歷山大約他,他不能拒絕,中國人講面子嗎。(他不知道馬老先生要用這筆錢買戒指。)他明知道一和馬威說,他們父子非吵起來不可。他要去和工人們說,他明知道,說不圓全,工人許先打他一頓。和學(xué)生們?nèi)フf,也沒用,因為學(xué)生們只知道愛國而不量實力。于是他沒言語。
事到臨頭了,他有了主意:叫馬家父子不露面,他跟他們對付,這樣,不致有什么危險。叫工人們砸破些玻璃,出出他們的惡氣;砸了的東西自然有保險公司來賠;同時叫馬家古玩鋪出了名,將來的買賣一定大有希望?,F(xiàn)今做買賣是第一要叫人知道,這樣一鬧呢,馬家父子便出了名,這是一種不花錢的廣告。他對工人呢,也沒意思叫他們下獄受苦;他們的行動不對,而立意不錯;所以他叫馬威等人們來到才給巡警打電話,勻出他們砸玻璃的工夫,也勻出容他們跑的工夫。
他沒想到巡警捉去兩個中國人。
他沒想到馬老先生就這么害怕,決定要把鋪子賣了。
他沒想到學(xué)生會決議和馬威為難。
他沒想到工人為捉去的兩人報仇,要和馬老先生拼個你死我活。
他沒想到那部電影出來的很快,報紙上故意的贊揚故事的奇警,故意捎著撩著罵中國使館的抗議。
他故意的在事后躲開,好叫馬威的相片登在報上,(一種廣告,)誰知道中國人看見這個相片都咬著牙咒罵馬威呢!
世事是繁雜的,誰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榮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己。
馬威明白李子榮,他要決心往下做買賣,不管誰罵他,不管誰要打他。機(jī)會到了,不能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親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過錯。他良心上無愧,他要打起精神來做!這樣才對得起李子榮。
他沒想到他父親就那么軟弱,沒膽氣,非要把鋪子賣了不可!賣了鋪子?可是他要賣,沒人能攔住他,鋪子是他的!
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為什么要打他,成天撅著小胡子嘆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為什么馬威反打起精神做買賣,他總以為李子榮給馬威上了催眠術(shù);心中耽憂兒子生命的安全,同時非常恨李子榮。他不明白為什么溫都太太慶賀他的買賣將來有希望,心里說:
“媽的鋪子叫人家給砸了,還有希望?外國人的心不定在哪塊長著呢!”
打算去找伊牧師去訴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門,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他,又怕遇見伊太太。
亞歷山大來了一次,他也是這么說:“老馬!你成了!砸毀的東西有保險公司賠償!你的鋪子已經(jīng)出了名,趕緊辦貨呀!別錯過了機(jī)會!你明白我的意思?”
馬老先生一點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狀元樓范掌柜的,一來商議出賣古玩鋪,二來求范老板給設(shè)法向東倫敦的工人說和一下,他情愿給那兩個被捉的工人幾十鎊錢。范老板答應(yīng)幫助他,而且給老馬熱了一碟燒賣,開了一瓶葡萄酒。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兩個薄皮大餡的燒賣,落了兩滴痛快的眼淚。
回家看見馬威正和溫都母女談得歡天喜地,心中有點吃醋。她們現(xiàn)在拿馬威當(dāng)個英雄看,同時鼻子眼睛的頗看不起老馬。老馬先生有點恨她們,尤其是對溫都太太。他恨不能把她揪過來踢兩腳,可是很懷疑他是否打得過她,外國婦女身體都很強(qiáng)壯。更可氣的是:拿破侖這兩天也不大招呼他,因為他這幾天不敢白天出門,不能拉著小狗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拿破侖見了他總翻白眼看他。
沒法子,只好去睡覺。在夢里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場!——老沒夢見她了!
6
馬威立在玉石牌樓的便道上,太陽早已落了,公園的人們也散盡了。他面前只有三個影兒:一個無望的父親,一個忠誠的李子榮,一個可愛的瑪力。父親和他談不到一塊,瑪力不接受他的愛心,他只好對不起李子榮了!走!離開他們!
……
屋里還黑著,他悄悄立在李子榮的床前。李子榮的呼聲很勻,睡得像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兒。他站了半天,低聲叫:“子榮!”李子榮沒醒。他的一對熱淚落在李子榮的被子上。
“子榮,再見!”
倫敦是多么慘淡呀!當(dāng)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的時候。電燈煤氣燈還都亮著,孤寂的亮著,死白的亮著!倫敦好像是個死鬼,只有這些燈光悄悄的看著——看著什么?沒有東西可看!倫敦是死了,連個靈魂也沒有!
再過一兩點鐘,倫敦就又活了,可是馬威不等著看了。“再見!倫敦!”
“再見!”好像有個聲音這樣回答他。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