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波士頓游記
(九月十三日)
九月二日出游。余本擬不赴今年學(xué)生年會,惟曾與美人金君(Robert W. King)約偕游波士頓,若逕往波士頓而不赴年會,于理殊未當(dāng),故決留年會二日,會終始往波城。
下午五時三十分離綺色佳。時大雨新霽,車行湖之東岸,日落湖之西山,黑云蔽之,久之見日。云受日光,皆作赤色。日下而云益紅,已而朱霞滿天半,湖水返映之,亦皆成赤色。風(fēng)景之佳,真令人嘆絕。在瓦盆換車,至西雷寇換坐夜車,至翌晨七時至春田,換車至北漢登,又換車至安謀司,即年會所在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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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為年會之第六日。赴議事會,余被選為明年《學(xué)生英文月報》主筆之一。先是余決計明年不再與外事,故同學(xué)欲余出為明年學(xué)生會東部會長,余堅拒之。此次不早赴會,其中一原因,即欲避此等外務(wù)耳。不意前日《月報》總主筆鄺君忽以電詢,欲余為主筆之一,任國內(nèi)新聞事。余深思之,念《月報》關(guān)系重大,而余亦可借此實習(xí)英文,故以電允之。再為馮婦,思之可笑。
到會者凡百十八人。而女子得二十四人,為歷年所未有。舊相識中如鄭萊、胡宣明、張彭春、魏文彬、宋子文皆在,余亦多舊交。
康乃耳諸同學(xué)此次赴會處處都出人頭地,運(yùn)動會則康校同人得百分之六十九分,他校皆瞠乎其后,中文演說則杏佛第一,題為《科學(xué)與中國》,游戲則康校同人所演諧劇《掛號信》(趙元任編)得最上賞。
十年前,有中國學(xué)生若干人會于安謀司城斐林先生(Henry D. Fearing)之家,始發(fā)起中國留美學(xué)生會。第一二次年會皆在斐林先生之家。今年為十年紀(jì)念,故重至此地。先生老矣(八十三歲),而愛中國人之心尤盛。每年學(xué)生年會雖遠(yuǎn),先生必往赴之,十年如一日。昨日為十年慶典,學(xué)生會以銀杯一贈先生為紀(jì)念。
下午與胡宣明君閑步,談極暢。與鄭萊君談極暢。二君皆留美學(xué)界之杰也。吾常謂:“凡人不通其祖國語言文字者,必不知愛其國,必不能免鄙俗之氣。”此二種成見,自吾友二君以來,皆除消盡矣。二君皆不深通漢文,而英文皆極深。其人皆恂恂有儒者氣象,又皆摯愛祖國。二君皆有遠(yuǎn)識,非如留學(xué)界淺人,但顧目前,不慮久遠(yuǎn)也。宣明習(xí)醫(yī),明年畢業(yè),志在公共衛(wèi)生行政。鄭君習(xí)政治,已畢業(yè)哈佛大學(xué),今專治財政。
廣東前教育司鐘君榮光亦在此。鐘君自第二次革命后出亡,今留此邦,擬明年入哥倫比亞大學(xué)習(xí)教育。鐘君志士也,與余談,甚相得。其言曰:“吾曹一輩人(指今日與君年事相若者)今力求破壞,豈得已哉?吾國今日之現(xiàn)象,譬之大廈將傾。今之政府,但知以彩紙補(bǔ)東補(bǔ)西,愈補(bǔ)而愈危,他日傾覆,全家都有壓死之虞。吾輩欲乘此未覆之時,將此屋全行拆毀,以為重造新屋之計,豈得已哉?惟吾一輩人,但能拆毀此屋,而重造之責(zé),則在君等一輩少年人。君等不宜以國事分心,且努力向?qū)W,為他日造新屋之計。若君等亦隨吾一輩人之潮流而飄流,則再造之責(zé),將誰賴哉?”其言甚摯切。鐘君甚許我所著《非留學(xué)篇》,謂“教育不可無方針,君之方針,在造人格。吾之方針,在造文明。然吾所謂文明,固非舍人格而別覓文明,文明即在人格之中,吾二人固無異點(diǎn)也?!?
夜為年會年筵,極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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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晨,赴習(xí)文藝科學(xué)生同業(yè)會(Vocational Conference of the Arts and Sciences Students)。鄭君萊主席。先議明年本部同業(yè)會辦法。眾推舉余為明年東部總會長,力辭不獲,允之,又添一重?fù)?dān)子矣。胡君宣明讀一文,論《國家衛(wèi)生行政之必要及其辦法之大概》,極動人。其辦法尤井井有條。
麻省工業(yè)大學(xué)周厚坤君新發(fā)明一中文打字機(jī),鄭君請其來會講演。其法以最常用之字(約五千)鑄于圓筒上,依部首及畫數(shù)排好。機(jī)上有銅版,可上下左右推行,覓得所需之字,則銅版可推至字上。版上安紙,紙上有墨帶。另有小椎,一擊則字印紙上矣。其法甚新,惟覓字頗費(fèi)時。然西文字長短不一,長者須按十余次始得一字,今惟覓字費(fèi)時,既得字,則一按已足矣。吾國學(xué)生有狂妄者,乃至倡廢漢文而用英文,或用簡字之議。其說曰:“漢文不適打字機(jī),故不便也?!狈虼蜃謾C(jī)為文字而造,非文字為打字機(jī)而造者也。以不能作打字機(jī)之故,而遂欲廢文字,其愚真出鑿趾適屨者之上千萬倍矣,又況吾國文字未必不適于打字機(jī)乎?
宣明告我:有祁暄者,居紐約,官費(fèi)為政府所撤,貧困中苦思為漢文造一打字機(jī)。其用意在于分析漢字為不可更析之字母(如“一”、“口”、“子”之類)約百余字為字紐,仿西文打字機(jī)之法,以此種字紐鑄模而拼合打印;“女”“子”為“好”,“糸”“糸”“言”“金”為“鑾”之類。此意固佳,惟大不易。其難處在于吾國之字形每字各占一方?!耙弧弊炙嫉嘏c“鑾”等。一字各分子又無定位,“鑾”字中之“言”字,與“信”“言”“讀”“誓”“獄”嶽之“言”字,所占地位,無一同者,則機(jī)上至少須有七種“言”字之模矣。不知祁君何以救此缺陷也?
夜在會之女子開一歡迎會,極歡。女子中有數(shù)人尤倜儻不凡,如廖,李(美步),江諸女士,皆其尤者也。
夜已臥矣,鄭君來訪,乃起坐與談,至夜半一時許始別。所談為家庭,婚姻,女子之位置,感情與智識,多妻諸事。鄭君自述其逸事,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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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年會終矣。去安謀司赴波士頓。道中游唐山(Mt. Tom)。登唐山之樓,可望見數(shù)十里外村市。樓上有大望遠(yuǎn)鏡十余具,分設(shè)四圍窗上,自鏡中望之,可見諸村中屋舍人物,一一如在目前。此地去安謀司不下二十里,而鏡中可見安謀司學(xué)校之體育院,及作年會會場之禮拜堂。又樓之東可望東漢登城中工廠上大鐘,其長針正指十一點(diǎn)五十五分。樓上又有各種游戲之具,有凸凹鏡無數(shù),對凸鏡則形短如侏儒,對凹鏡則身長逾丈。樓上有題名冊,姓氏籍貫之外,游人可隨意題字。余因書其上曰:
危樓可望山遠(yuǎn)近,幻鏡能令公短長。
我登斯樓欲嘆絕,唐山唐山真無雙。
車中念昨日受二人過分褒許,一為鄭君萊,稱余為留美學(xué)界中之最有學(xué)者氣象者,一為鄺君,稱余為知國內(nèi)情形最悉者。此二贊語皆非也。過當(dāng)之譽(yù),其害過于失實之毀,余宜自勵以求能消受此譽(yù)也,否則真盜虛聲矣。
至春田(Springfield),入一中國飯館午餐,久不嘗祖國風(fēng)味矣。
至波士頓,天已晚。以車至康橋(Cambridge),賃屋已,回波士頓。至上海樓晚餐,遇中國學(xué)生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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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星期,晨至耶教醫(yī)術(shù)派教堂(The First 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瞻禮。耶教醫(yī)術(shù)派者,晚近新興教派之一,創(chuàng)之者為哀的夫人(Mrs. Mary Baker Eddy)。其術(shù)以為世界萬境,都由心造,病痛苦孽,亦原于心,但能誠心信仰,百病自除,故病者不服藥餌,但令洗心信仰。其術(shù)亦間有驗者。信者頗眾,今其徒遍國中,哀的夫人坐致巨貲,死后遺貲造此教堂,宏麗莊嚴(yán),其大可容五千余人。是日來禮拜者不下四千五百人也。此教堂與眾特異者有三事焉:
一、星期日禮拜無有講演(Preaching)。其所有講演,惟擇《新約》或《舊約》數(shù)篇,與哀的夫人所著《科學(xué)與健康》數(shù)節(jié),參錯宣讀而已。其所宣讀,每日皆有一定章節(jié),由波士頓總會選定,刊布各地分會,故今日此間所讀,與綺色佳“耶醫(yī)”教堂所讀,絲毫不異也。此種辦法,以選讀代講演,有大病焉:曰,不能感人,不能深入人心也。以留聲機(jī)器為之,何以異是?奚必仆仆來教堂中聽人宣讀也?
二、講壇上有男女牧師各一人互相助,其男牧師讀經(jīng)文畢,則其女牧師接讀哀的夫人書。男女平權(quán)之說,今乃見于教宗禮拜之堂,反觀保羅所謂“女子不冠,不得入禮拜之堂”之說,而后知古今之相去遠(yuǎn)矣。此蓋有二因:一以創(chuàng)此宗派者為一婦人;二則此派創(chuàng)于十九世紀(jì)之末葉,平權(quán)之說已深入人心矣。
三、教堂中每禮拜日所講題,大率多與他宗派異其題旨,既不論教宗信條(doctrines),亦不注重人生倫理。即以七、八、九,三月中十三次論題觀之:

其所論者大抵皆談玄說理,乃哲學(xué)之范圍,而非宗教之范圍也。頗怪此宗派為耶氏各派中之最近迷信者。其以信仰治病,與道家之符箓治病何異?而此派之哲學(xué),乃近極端之唯心派,其理玄妙,非凡愚所能洞曉。吾國道教亦最迷信,乃以老子為教祖,以《道德經(jīng)》為教典,其理玄妙,尤非凡愚所能洞曉。余據(jù)此二事觀之,疑迷信之教宗,與玄奧之哲理,二者之間,當(dāng)有無形之關(guān)系。其關(guān)系為何?曰,反比例是也。宗教迷信愈深,則其所傅會之哲學(xué)愈玄妙。彼昌明之耶教,孔教,皆無有奧妙難解之哲理為之根據(jù)也。(此僅余一時臆說,不知當(dāng)否?)
歸途至波士頓公家藏書館。館成于一八八五年,建筑費(fèi)二百三十六萬金。館長二百二十七尺,廣二百二十五尺。建筑式為意大利“復(fù)興”時代之式,質(zhì)直而厚重。館中藏書一百余萬冊,任人觀覽,不取資。館中墻上圖畫皆出名手,其尤著者為薩經(jīng)(John Sargent)、謝范賚(Puvis de Chavannes)之筆。
出圖書館,至上海樓午餐。后至公園小憩。公園甚大,園中雀鴿盈千,馴順不畏人。余與同行者市花生果去殼投之,雀鴿皆群集爭食。鴿大而行緩,雀小而目利飛捷,往往群鴿紛爭時,一雀伺隙飛下攫食去。同行張君智以果徐引之,群鴿皆隨之行,至余等坐處,君坐而飼之,群鴿蹀躞其前,狀若甚得。君置食掌上,群鴿亦就掌上取之,不畏也。已而君與之戲,以兩指堅持花生,群鴿屢啄不能攫去,憤其受欺也,則一怒群飛去。余后以食投之則下,置掌中則終不下矣。余謂張君,鴿為子所欺,今不復(fù)下矣。張君不信,以為余不善誘致之,乃親飼之,亦然。余為思《列子》“狎鷗”之章。
游美術(shù)館(Art Museum)。此館全由私人募集而成。建筑之費(fèi),至二百九十萬金。全館分八部:曰埃及部,希臘羅馬部,歐洲部,中國日本部,油畫部,印本部(印本者〔Prints〕,原本不可得,但得其印本,亦有極精者。),鑄像部(鑄像者〔Casts〕,不能得雕刻物之真跡,但鑄模以土范之,與原物無異。),藏書部。其油畫部頗多真跡。其近代各畫尤多佳者。其中國部范寬一畫,及宋徽宗繅絲圖真跡(幅甚長),真不可易得之寶物。其日本部尤多佳作。東方鐘鼎,甚多佳品。其古鏡部,尤多工致之品。
是夜晚餐后,復(fù)至藏書館,欲觀其所藏中國書籍。館中人導(dǎo)余登樓,觀其中國架上書,乃大失所望。所藏書既少,而尤鮮佳者,《三國演義》、《今古奇觀》、《大紅袍》等書皆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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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以車游康可(Concord)。下車即見第一禮拜堂,愛麥生(Emerson)講道之所也。循大路行至愛麥生所居屋,門外長松無數(shù),久無居人,守者遠(yuǎn)出,游人不能入觀。聞內(nèi)有愛氏書室,藏愛氏生平所讀書,惜不能入觀之。
去此屋約半里許,為女文豪阿爾恪特夫人(Louisa May Alcott)之舊居。阿夫人著書甚富,其所著小說《小婦人》( The Little Women ),尤風(fēng)行一世。夫人家貧,自此書出,家頓豐。夫人之夫阿君(A. Bronson Alcott)亦學(xué)者。屋后數(shù)百步有板屋,為阿君所立“哲學(xué)校”,余亦往觀之。夫人著書之屋,游人可入觀覽。余等周覽屋中諸室,凡夫人生時之床幾箱籠,一一保存。西人崇拜文人之篤,不減其崇拜英雄之心也(依卡萊兒〔Carlyle〕之說,文人亦英雄之一種)。孰謂西人不好古乎?
去阿氏屋不遠(yuǎn)為霍桑舊屋,名道旁廬(The Wayside),亦不能入觀?;羯#∟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者,亦此邦文人,著小說甚富。余前讀其《七瓴之屋》( The House of Seven Gables ,見卷五第一四則),其書大抵皆恢奇聳人。
自霍氏屋歸,至康可市之來特店(Wright's Tavern)午餐。此店創(chuàng)于一七四七年,距今百六十年矣。美國獨(dú)立軍興時,康可市長誓師于此,華盛頓亦嘗駐此。

愛麥生像
飯后至睡鄉(xiāng)叢冢,(The Sleepy Hollow,美文豪歐文〔Irving〕有《睡鄉(xiāng)記》,此名本此。)先覓得霍桑墓,鐵闌高數(shù)尺圍之,闌上青滕未朱,蔽此長臥之文人。去此不數(shù)武,即得阿爾恪特氏冢,短堨題名而已,不封不樹,樸素如其生時之居。愛麥生墳去此稍遠(yuǎn)。墳上有怪石,高四尺許。石上有銅碑,刻生死年月(愛氏生于一八〇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卒于一八八二年四月廿七日)。石后大樹挺生,亭亭高入云際。此樹此石,大肖此老生平。墓側(cè)為其妻之墓,亦有石碑志之。文人索虜(Thoreau)之墓亦在此,遍覓不可得。
愛麥生為此邦最大思想家,其哲學(xué)大旨,以為天地萬物,皆備于我,善惡皆由我起,茍自得于中,何求于外物?人但求自知足矣,天(上帝)即在人人心中,何待外求?愛氏最重卡萊兒,兩人終生最相敬愛,兩人之思想魄力都有相似處。近人范戴克(Henry van Dyke)曰“愛麥生是一慈祥之卡萊兒,終生居日光之中;卡萊兒是一肅殺之愛麥生,行疾雷驟雨之中”是也。愛麥生思力大近東方(印度)哲學(xué)。猶憶其“大梵天”一詩,鑄辭命意,都不類歐美詩人。今錄其一三兩章于此:
Brahma
(1)
If the red slayer think he slays,
Or if the slain think he is slain,
They knew not well the subtle ways,
I keep,and pass, and turn again.
(3)
They reckon ill who 1eave me out;
When me they fly, I am the wings;
I am the doubter and the doubt,
And I the hymn the Brahmin sings.
以散文譯之曰:
(1)殺人者自謂能死人,
見殺者自謂死于人,
兩者皆未深知吾所運(yùn)用周行之大道者也。
(吾,天自謂也,下同)
老子曰:“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3)棄我者,其為計拙也。
背我而高飛者,不知我即其高飛之翼也。
疑我者,不知疑亦我也,疑我者亦我也。
其歌頌我者,不知其歌亦我也。
去睡鄉(xiāng)至康可村外之橋。此橋之兩岸為獨(dú)立時戰(zhàn)場??悼捎讵?dú)立之役極有關(guān)系,不可不詳記之。
自一七六三年以后,英國政府對于美洲各屬地頗持帝國統(tǒng)治政策。駐防之兵既增,費(fèi)用益大,帝國政府不能支,乃求之于各屬地,于是有印花稅之令(一七六五)。各屬地群起抵拒,政府無法征收,明年遂罷此稅。
一七六七年以有“湯生稅案”(Townsend Acts)各屬地抗之尤力,至相約不用英貨,至有一七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波士頓港焚燒茶葉三百四十箱之舉,民氣之激昂甚矣!
一七七四年,英議院決議閉波士頓之港,廢民選之議會,而以委任者代之。又令麻?。∕assachusetts)官吏得遞解政事犯出境受鞫。此令既下,民氣大憤,于是麻省有獨(dú)立省議會之召。其召也,實始于康可,故議會會于是(一七七四年十月)。麻省議會倡議召集各屬地大會議,是為第一大陸議會,后遂為獨(dú)立聯(lián)邦之中央政府。
麻省都督為蓋箕大將,偵知民黨軍械火藥多藏于康可,康可又為獨(dú)立省議會所在,民黨領(lǐng)袖多聚于是,遂于一七七五年四月十八日派兵往搜毀康可所藏軍火,即于道上收捕民黨人物亞丹(Samuel Adams)、漢客(JohnHancock)。二人時皆客立克信墩村牧師克拉克(Jonas Clarke)之家。適波士頓城中有黨人偵知官兵已出發(fā),急令騎士累維爾(Paul Revere)飛馳告急(美國詩人郎菲羅有“累維爾夜馳歌”)。累至立克信墩警告居民,令急為備,復(fù)令人分道趣康可告警。英兵至立克信墩,民黨已集多人。英兵叱令解散,不聽,遂戰(zhàn)。是為立克信墩之戰(zhàn)(四月十九日),美獨(dú)立之役之第一戰(zhàn)也。
英兵驅(qū)散民黨后,進(jìn)至康可,搜獲所存軍火。將退出,民軍隔籬轟擊之,遂復(fù)戰(zhàn)。時民黨“片刻隊”(Minute Men者,其人相約有事則片刻之間可以應(yīng)召,故名)已集五百人,官軍大敗,是為康可之戰(zhàn)(同日)。戰(zhàn)地今則淺草如茵,長槐夾道,河水(康可河)迂回,有小橋接兩岸。橋東為表忠之碑,橋西為“片刻隊”銅像,上刻愛麥生“康可歌”四句曰:
小橋跨晚潮,春風(fēng)翻新旆。
群嗇此倡義,一擊驚世界。
余與同行之三君金洛伯(Robert W. King)、張智、羅□□同坐草地上小憩,金君為美國人,對此尤多感喟,與余言,自其少時受書,讀美國建國之史,即想像康可與立克信墩之役,數(shù)百人之義勇,遂致造成今日燦爛之美洲合眾國,今日始得身游其地,相度當(dāng)日英人入村之路,及村人拒敵之地,十余年之心愿償矣。余以為爾時英國政府暗于美洲民氣之盛,其達(dá)識之士如褒克(Edmund Burke),如皮特(Catham),欲力為挽救,而當(dāng)局者喬治第三及那思(North)皆不之聽,其分裂之勢已不可終日,雖無康可及立克信墩之哄,獨(dú)立之師,終有起時。薪已具矣,油已添矣,待火而然。康可與立克信墩幸而為然薪之火,若謂獨(dú)立之役遂起于是,不可也。正如吾國之大革命終有起日,武昌幸而為中國之立克信墩耳,而遂謂革命起于武昌,則非探本之論也。
斜日西墜,余等始以車歸,道中經(jīng)立克信墩,下車往游。首至克拉克之故居。即民黨領(lǐng)袖阿丹漢客所居者。室中懸諸領(lǐng)袖之像,繼至立克信墩戰(zhàn)場,今為公園。有戰(zhàn)死者表忠之碑(建于一七七九年)。碑上藤葉累累護(hù)之,極有風(fēng)致。碑銘頗長。為克拉克氏之筆,其辭激昂動人,大可窺見其時人士之思想,故錄之如下:
Sacred to Liberty and the Rights of Mankind!!!
To the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 of America
Sealed and Defended with the Blood of her Sons.
This Monument is erected
By the inhabitants of Lexington,
Under the patronage and at the expense of
The Commonwealth of Massachusetts,
To the Memory of their Fellow Citizens,
Ensign Robert Munroe and Messrs Jonas Parker,
Samuel Hadley, Jonathan Harrington, Jr.
Isaac Muzzy, Caleb Harrington and John Brown
Of Lexington, and Asahel Porter of Wloburn,
Who fell on this Field, the First Victims to the
Sword of British Tyranny and Oppression,
On the morning of the ever memorable
Nineteenth of April An. Dom. 1775.
The Die was Cast!!!
The Blood of these Martyrs
In the cause of God and their Country
Was the Cement of the Union of these States, then
Colonies, and gave the spring to the Spirit, Firmness
and Resolution of their Fellow Citizens.
They rose as one Man to revenge their Brethren's
Blood, and at the Point of the Sword, to Assert and
Defend their native Rights.
They nobly dar'd to be free!!
The Contest was long, bloody and affecting.
Righteous Heaven approved the solemn appeal,
Victory crowned their arms; and
The Peace, Liberty and Independe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as their Glorious Reward.
〔中譯〕
為人類的自由和權(quán)利而犧牲?。?!
美國的兒子為了她的自由和獨(dú)立獻(xiàn)出了他們的鮮血。
此碑由麻省出資由立克信墩居民所立以之紀(jì)念他們的同胞。
他們是立克信墩的:
E·R·門羅,J·帕克,塞繆爾·哈德雷,
小喬納遜·哈林頓,伊薩克·莫茲,
C·哈林頓,約翰·布朗,
以及渥撥恩的:
A·潑特。
在那個永遠(yuǎn)不能忘記的1775年4月19日早上,
他們倒下了!
他們是英國人暴政和壓迫的第一批犧牲品!
逝者已往矣!
為了上帝和祖國烈士們用鮮血將各州各殖民地聯(lián)成一體,
給他們的同胞帶來活力、精神和信心。
他們的同胞奮起為他們的兄弟報仇雪恨。
面對敵人的尖刀,他們宣稱定要保衛(wèi)他們天賦的權(quán)利,
他們勇敢地追求自由!
斗爭漫長,殘酷而又激動人心,
仗義的天主贊許這神圣的祈求。
他們將戴上勝利的冠冕,
和平、自由和獨(dú)立歸于光榮的美利堅。
又有巨石,相傳為此間“片刻隊”所立處,上刻隊長泊克諭眾之詞曰:“立爾所。不見擊勿發(fā)槍。然彼等茍欲戰(zhàn)者,則請自此始?!庇钟胁纯岁犻L之銅像。泊克于第一戰(zhàn)受傷,數(shù)月后即死。是役死者僅九人而已,然皆獨(dú)立之戰(zhàn)最先死之國殤也。
游歸,復(fù)以車歸康橋。是夜與金君閑談甚久。余主張兩事:一曰無后,一曰遺產(chǎn)不傳子孫。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蔽釃易逯贫纫运美m(xù)為中堅,其流弊之大者有六:
一、望嗣續(xù)之心切,故不以多妻為非。男子四十無后可以娶妾,人不以為非,即其妻亦不以為忤。故嗣續(xù)為多妻之正當(dāng)理由。其弊一。(其以多妻為縱欲之計者,其非人道尤不足論,士夫亦有知非之者矣。)
二、父母欲早抱孫,故多早婚。其弊二。
三、惟其以無后為憂也,故子孫以多為貴,故生產(chǎn)無節(jié)。其弊三。
四、其所望者不欲得女而欲得男,故女子之地位益卑。其弊四。
五、父母之望子也,以為養(yǎng)老計也,故諺曰,“生兒防老?!奔捌浼鹊米右蛹瘸扇艘樱改缸砸暲弦?,可以息肩矣,可以坐而待養(yǎng)矣。故吾國中人以上之家,人至五十歲,即無志世事,西方人勤勞之時代,平均至六十五歲始已。吾國人則五十歲已退休,其為社會之損失,何可勝算?其弊五。
六、父母養(yǎng)子而待養(yǎng)于子,養(yǎng)成一種牢不可拔之依賴性。其弊六。(參看卷四第三五則及本卷第一一則)
遺產(chǎn)之制何以宜去也:
一、財產(chǎn)權(quán)起于勞力。甲以勞力而致富,甲之富其所自致也,其享受之宜也。甲之子孫未嘗致此富也,不當(dāng)享受之也。
二、富人之子孫無功而受巨產(chǎn),非惟無益而又害之。疏廣曰:“子孫賢而多財,而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币谎员M之矣。有用之青年為多財所累,終身廢棄者,吾見亦多矣。
吾所持“無后”之說,非欲人人不育子女也,如是則世界人類絕矣。吾欲人人知后之不足重,而無后之不足憂。倍根曰:
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絕無大成就矣)。蓋妻子者,大事業(yè)之障礙也,不可以為大惡,亦不足以為大善矣。天下最大事功為公眾而作者,必皆出于不婚或無子之人,其人雖不婚無后,然實已以社會為妻為子矣。
——《婚娶與獨(dú)處論》
又曰:
吾人行見最偉大之事功皆出于無子之人耳。其人雖不能以形體傳后,然其心思精神則已傳矣。故惟無后者,乃最能傳后者也。
——見《父子論》
此是何種魄力,何種見地!吾國今日正須此種思想為振瞆發(fā)聾之計耳。吾嘗疑吾國兩千年來,無論文學(xué)、哲學(xué)、科學(xué)、政治,皆無有出類拔萃之人物,其中最大原因,得毋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言歟?此不無研究之價值也。
* *
八日游哈佛大學(xué),哈佛校舍六十所,較康乃耳為完備矣,而天然山水之美,則遠(yuǎn)不及之。
游博物院。院為博物學(xué)者厄格洗(Agassiz)父子所經(jīng)營。其動植礦物,皆依其產(chǎn)生之地為分別陳列,搜羅致富。院中最著名者為玻璃所作花卉標(biāo)本。其花卉之須瓣、枝葉、色澤、大小,一一如生?;ㄐ≌呷?,大者唯見一枝。其外又有放大之雄雌花蕊,有大至數(shù)百倍者,所以便學(xué)者觀覽也。此項標(biāo)本凡數(shù)百種。其最佳者,為花與飛蟲之關(guān)系一項。蓋花有不能自結(jié)合孕育者,多賴蜂蝶之類沾染雄蕊之粉,播之雌蕊之子宮?;ㄐ斡写笮?,狀有凸凹單復(fù),故其傳播之道亦不一,院中皆一一制為標(biāo)本。其蜂蝶之屬,亦皆以玻璃為之。此項花卉為德國植物學(xué)者白訥須加(Rudolph Blaschka)所造。世界能知其制作之法者,惟白訥氏及其子二人而已。

片刻隊銅像
出此后至福葛美術(shù)院(Fogg Art Museum,亦大學(xué)之一部),觀其陳設(shè)造像及圖畫之層,亦有中國、日本美術(shù)品。
次游西密諦民族博物院(Semetic Museum),藏巴比侖、阿西里亞、希伯來諸古代民族之金石古物甚富。
一大學(xué)而有三大博物院,可謂豪矣!其他校舍多不納游人(以在暑假中也),故不得遍游。哈佛公共飯?zhí)脴O大,可容千余人。宿舍甚多,此康乃耳所無也。哈佛無女子,女子另入Radcliffe院。其所習(xí)科目與男子同,惟不同校耳。哈佛創(chuàng)于二百余年前(一六三六),規(guī)模初甚隘小,至伊麗鶚(Eliot)氏為校長始極力推廣,事事求精求全。哈佛今日之為世界最有名大學(xué)之一者,伊氏之賜也。
康橋一街上有老榆樹一株,二百年物也。華盛頓在此樹下受職為美洲陸軍大元帥,今此樹名“華盛頓榆”,以鐵欄圍之,此西方之召伯甘棠也。
下午出行,道逢金君一友,適與其友共駕汽車出游,因招余與金君共載,游行佛蘭克林公園,風(fēng)景極佳。
夜往看戲。
* *
九日晨,孫恒君(哈佛學(xué)生)來訪,與談甚久。孫君言中國今日不知自由平等之益,此救國金丹也。余以為病不在于無自由平等之說,乃在不知此諸字之真諦。又為言今人所持平等自由之說,已非復(fù)十八世紀(jì)學(xué)者所持之平等自由。向謂“人生而自由”(L'homme est né libre-Rousseau),果爾,則初生之嬰孩亦自由矣。又曰:“人生而平等。”此尤大謬。人生有賢愚能否,有生而癲狂者,神經(jīng)鈍廢者,有生具慧資者,又安得謂為平等也?今之所謂自由者,一人之自由,以他人之自由為界;但不侵越此界,則個人得隨所欲為。然有時并此項自由亦不可得。如飲酒,未為侵犯他人之自由也,而今人皆知飲酒足以戕身;戕賊之身,對社會為失才,對子孫為弱種,故有倡禁酒之說者,不得以自由為口實也。今所謂平等之說者非人生而平等也。人雖有智愚能不能,而其為人則一也,故處法律之下則平等。夫云法律之下,則人為而非天生明矣。天生群動,天生萬民,等差萬千,其強(qiáng)弱相傾相食,天道也。老子曰“天地不仁”,此之謂耳。人治則不然。以平等為人類進(jìn)化之鵠,而合群力以赴之。法律之下貧富無別,人治之力也。余又言今日西方政治學(xué)說之趨向,乃由放任主義(Laissez faire)而趣干涉主義,由個人主義而趣社會主義。不觀乎取締“托拉斯”之政策乎?不觀乎取締婚姻之律令乎?(今之所謂傳種改良法〔Eugenic Laws﹞,禁癲狂及有遺傳病者相婚娶,又令婚嫁者須得醫(yī)士證明其無惡疾。)不觀乎禁酒之令乎?(此邦行禁酒令之省甚多)不觀乎遺產(chǎn)稅乎?蓋西方今日已漸見十八世紀(jì)學(xué)者所持任天而治(放任主義)之弊,今方力求補(bǔ)救,奈何吾人猶拾人唾余,而不深思明辨之也?
連日英法聯(lián)軍大勝,德軍稍卻,巴黎之圍,或不見諸實事矣。英國詩人如赫低(Thomas Hardy)、那伊思(Alfred Noyes)、吉勃林(Rudyard Kipling)自戰(zhàn)事之興,皆有詩勵其國人,頃見那伊思詩三章,甚工,錄之如下:
THE UNITED FRONT
By Alfred Noyes
(The Kaiser, in his reply to Belgium, has definitely placed it on record for all future ages that the destiny of Germany depends absolutely upon his right to violate guaranties, tear up treaties, and dishonor his own word. He himself has now definitely stated it in language which does not admit of any other interpretation; and the duty of nations that respect law, honor, and fighteousness is now quite clear. )
Ⅰ
Thus only should it have come, if come it must;
Not with a riot of flags or a mob-born cry,
But with a noble faith, a conscience high
And pure and proud as heaven, wherein we trust,
We who have fought for peace, have dared the thrust
Of calumny for peace, and watched her die,
Her scutcheons rent from sky to outraged sky
By felon hands, and trampled into the dust.
We fought for peace, and we have seen the law
Canceled, not once, nor twice, by felon hands,
But shattered, again, again, and yet again.
We fought for peace. Now, in God's name we draw
The sword, not with a riot of flags and bands;
But silence, and a mustering of men.
Ⅱ
They challenge Truth. An Empire makes reply.
One faith, one flag, one honor, and one might.
From sea to sea, from height to war-worn height,
The old word rings out—to conquer, or to die.
And we shall conquer. Tho their eagles fly
Through heaven, around this ancient isle unite
Powers that were never vanquished in the fight,
The unconquerable Powers that can not lie.
But they who challenge Truth, Law, Justice, all
The bases on which God and man stand sure
Throughout all ages, fools! —they thought us torn
So far with discord that the blow might fall
Unanswered; and, while all those Powers endure
This is our answer:Unity and Scorn.
Ⅲ
We trust not in the multitude of a host.
Nations that greatly builded, greatly stand.
In those dark hours, the Splendor of a Hand
Has moved behind the darkness, till that coast
Where hate and faction seemed to triumph most
Reveals itself—a buckler and a brand,
Our rough—hewn work, shining o'er sea and land
But shaped to nobler ends than man could boast.
It is God's answer. Tho, for many a year,
This land forgot the faith that made her great,
Now, as her fleets cast off the North Sea foam,
Casting aside all faction and all fear.
Thrice—armed in all the majesty of her fate,
Britain remembers, and her sword strikes home.
〔中譯〕
聯(lián)合陣線
(阿爾弗雷德·那伊思)
德國皇帝在回答比利時人的問話時,曾經(jīng)十分確切地宣布今后德國的命運(yùn)將絕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有權(quán)決定是否撕毀條約,是否違背諾言。他現(xiàn)在又用不容任何解釋的話再次肯定了這點(diǎn)。國家有關(guān)法律、榮譽(yù)、正義的責(zé)任,現(xiàn)在是十分清楚的了。
Ⅰ
既然要來,就讓它來吧;
不要旌旗的狂舞,暴民的吶喊,
只要高尚的信念和一顆良心。
一如明徹自豪的天空
維系著我們的責(zé)任。
我們曾經(jīng)為和平而戰(zhàn),
遭受過污言穢語的猛攻,
而如今眼看著和平奄奄一息,
她那飾有綸草的盾
被罪惡之手拋向空中滾滾的狼煙,
又被踏進(jìn)污泥之中。
我們曾經(jīng)為和平而戰(zhàn),
目睹著罪惡之手將法律撕毀,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我們曾經(jīng)為和平而戰(zhàn),
今天我們抽出我們的短劍,
以上帝的名義:
不要旌旗狂舞,軍樂高奏,
只要一群一群,默默跟上的戰(zhàn)士。
Ⅱ
他們向真理挑戰(zhàn),一個帝國作出了回答,
一種信念,一種旗幟,一種榮譽(yù),一種威權(quán);
從海洋到海洋,從戰(zhàn)火焚燒的高崗到高崗,
回響著一句古老的話語:
戰(zhàn)勝,否則死亡,
我們一定要去戰(zhàn)勝。
雖然天空盤旋著好戰(zhàn)的雄鷹,
古老的海島又聚集著累勝的軍士。
從來就沒有戰(zhàn)無不勝的強(qiáng)權(quán),
從古至今,上帝和我們就將我們的信念
寄托于真理、法律和正義。
他們以為我們早已四分五裂,
想用拳頭狠狠地打擊我們。
這真是一片幻想,一片癡心!
這就是我們的回答:
無所畏懼,團(tuán)結(jié)一致。
Ⅲ
我們不相信
國力和人數(shù)就能決定命運(yùn)。
歲月黑暗,有一雙黑手在潛行,
直至那仇恨和內(nèi)訌肆虐的海岸,
卻暴露了它自己,
一手握劍,一手執(zhí)盾。
我們的工作盡管還不完善,
但卻能達(dá)到更髙貴的結(jié)局,
照耀著海洋,照耀著陸地。
盡管這超過了人的自夸,
然而卻是上帝的回答。
多少年,這塊土地
已經(jīng)忘卻了昔日的榮耀,
今天她的艦隊濺開了北海的浪花,
拋卻內(nèi)訌,拋卻恐懼,
為了莊嚴(yán)的命運(yùn)武裝起來,
不列顛的兒女們牢記在心,
打蛇就要打在七寸。
吉勃林之詩亦不劣,但不如那氏之詩矣。
BY RUDYARD KIPLING
For all we have and are—
For all our children's fate,
Stand up and meet the war—
The Hun is at the gate.
Our world has passed away.
In wantonness o'erthrown;
There's nothing left today
But steel and fire and stone.
Though all we knew depart.
The old commandments stand;
In courage keep your heart,
In strength lift up your hand.
Once more we hear the word
That sickened earth of old,
No 1aw except the sword,
Unsheathed and uncontrolled.
Once more it knits mankind,
Once more the nations go
To meet and break and bind
A crazed and driven foe.
Comfort, content, delight.
The ages'slow-bought gain—
They shrivelled in a night,
Only ourselves remain.
To face the naked davs
In silent fortitude
Through perils and dismays
Renewed and re-renewed.
Though all we made depart,
The old commandments stand:
In patience keep your heart,
In strength lift up your hand.
No easy hopes or lies
Shall bring us to our goal,
But iron sacrifice.
Of body, will and soul.
There's but one task for all—
For each one life or give.
Who stands if Freedom fall?
Who dies if England live?
〔中譯〕
為了我們的所有——
為了孩子們的命運(yùn),
站起來應(yīng)戰(zhàn)吧——
德國人已打到了城門。
過去的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我們的世界已任人蹂躪,
如今除了瓦礫,戰(zhàn)火和廢鐵,
實在是什么也沒有留存。
我們熟悉的已經(jīng)消逝,
古老的戒律則依然存在;
將你的手高舉過頭頂,
讓勇氣激蕩在你的心胸。
我們又一次聽到那一句話,
將我們古老的大地穢瀆;
沒有法律,只有刀劍,
到處劍拔弩張,目無法紀(jì)。
命運(yùn)將這許多國家
再一次緊密團(tuán)結(jié)到一起,
將那發(fā)了狂的仇敵
盡情地給予制服,給予打擊。
快樂,舒心和安慰,
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切——
它們曾在一夜之間枯萎,
悠悠歲月使它們重新獲得。
面對一無所有的時光,
我們堅忍地默默承受,
盡管憂郁,盡管悲痛,
我們重新開始,重新開始。
雖然我們創(chuàng)造的已經(jīng)消逝,
古老的戒律依然存在,
將你的手高舉過頭頂,
讓你的心耐心等待。
任何廉價的希望或者謊言
都不會使我們達(dá)到目的,
只能依靠肉體、意志和靈魂的
剛強(qiáng)不屈的犧牲。
所有人都面臨唯一的選擇——
生存或者獻(xiàn)身。
如果自由受挫,誰將挺身而出?
如果為著英格蘭的生存,誰將奉獻(xiàn)生命?
——吉勃林
下午游班克山(Bunker Hill),亦獨(dú)立之役血戰(zhàn)最劇之戰(zhàn)場也。自康可之戰(zhàn)后,義師響應(yīng),蓋箕大將坐守波士頓,民軍駐康橋,自康橋至班克山四里之間,皆有民軍遙相接應(yīng)。后英國援師大至,蓋箕欲先奪附近諸山以臨民軍。民軍偵知之,遂先發(fā),于六月十六日夜據(jù)班克山。明日蓋箕遣兵三千人來攻,槍炮皆精,又皆為久練之師。民軍僅千余人,又以終夜奔走,皆疲憊不堪,然氣不為屈,主將令曰:“毋發(fā)槍,俟敵人行近,可見目中白珠時始發(fā)?!惫拾l(fā)無不中者,英軍再卻再上,為第三次攻擊。民軍力竭彈盡,乃棄山走。是役也,英軍死傷千零五十四人,民軍死傷者四百二十人耳,大將華倫(General Joseph Warren)死之。是役民軍雖終失敗,然以半數(shù)臨時召集之眾,當(dāng)二倍久練之師,猶能再卻敵師,其足以鼓舞人心,何待言矣!一八四三年美國規(guī)矩會(Masons)之一部募款建紀(jì)念塔于山上,塔旁為華倫大將之銅像。塔高二百二十一英尺,全用花崗為之,中有石梯,螺旋至顛,凡二百九十四級始及塔顛。塔上可望見數(shù)十里外風(fēng)景,甚壯觀,南望則波士頓全市都在眼中,東望可見海港。
下塔往游海軍造船塢,屬海軍部。塢長半里,有屋舍大小二百所,塢中可造兵艦商船。今塢口所泊大戰(zhàn)艦,乃為阿根廷民主國所代造,為世界第一大戰(zhàn)艦。余等登二艦游覽。其一名老憲法,為舊式戰(zhàn)艦,造于一百十七年前。船身甚大,木制,四周皆安巨炮。其時尚未用蒸汽,以帆行駛。此艦之歷史甚有味,不可不記之。此艦嘗參與英美之戰(zhàn),一八三〇年,有建議以此艦老朽不合時用,欲摧毀之,海軍部已下令矣。時美國名士何模士(Oliver Wendell Holmes)才二十歲,居哈佛大學(xué)法律院,聞毀艦之令,大憤,投詩于報館,痛論之。其詩出,全國轉(zhuǎn)錄之,人心皆憤憤不平,責(zé)政府之不當(dāng),海軍部不得已收回前命。此船得不毀至于今日,皆出何氏一詩之賜也。詩人之功效乃至于此!其詩大旨,以為此艦嘗為國立功,戰(zhàn)死英雄之血斑斑船面,“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如沉之海底,釘其旆于檣上,以此艦贈之波濤之神,贈之雷電,贈之颶風(fēng),不較摧毀之之為愈乎,其詩名“Old Ironsides”,錄其卒章曰:
Oh, better that her shattered bulk
Should sink beneath the wave;
Her thunders shook the mighty deep,
And there should be her grave;
Nail to the mast her holy flag,
Set every threadbare sail,
And give her to the Gods of storms,
The lightning and the gale!
〔中譯〕
讓她飽經(jīng)戰(zhàn)火的軀體
沉入波濤深處,
或許會更好。
且讓她雷霆般的炮聲
震撼在大海深處,
讓她的英魂在此安息。
把她神圣的旗幟釘于桅桿之巔,
以開始每一次傷痕累累的航行。
且將她贈之波濤之神,
贈之雷電,贈之颶風(fēng)!
何模士亦此邦奇士,其人亦名醫(yī),亦發(fā)明家,亦教師,亦詩人,亦滑稽,著書甚富,生于一八〇九年,卒于一八九四年,今其子(與父同名)為美國大理院法官。其一艦為二等巡洋艦,船身之大,機(jī)械之多而精,架炮之新而利,較之一百十七年前之老憲法迥不侔矣。
是夜,訪皖人李錫之、殷源之二君,皆麻省工校學(xué)生,庚戌同去國者也,傾談甚快。
十日,上午作書閱報,下午以汽船出波士頓港。四年未海行矣,今日見海水,如見故人。至巴斯(Bass Point),以車行。車道在土岬上,岬甚隘,車中左右望,皆海水也,大似自舊金山至褒克來(Berkeley,加省大學(xué)所在)電車中所見風(fēng)景。至累維爾海濱,此地為夏日游人麇集之所,為不夜之城,游玩之地?zé)o數(shù),然皆俗不可耐,蓋與紐約之空來島同等耳。海濱夏日多浴者,今日天大寒,僅見一男子自水中出;去岸稍遠(yuǎn),有二女子游泳水中而已。岸上可望見巴斯,殘日穿云隙下照,風(fēng)景不弱。
十一日,金君往梅省(Maien)之樸蘭(Portland),余欲早歸,不能偕往,遂與為別。
余三至圖書館,得見法人M. Bazin Ainé所譯元人雜劇四本:

此諸劇皆據(jù)《元曲選》譯。拔殘(王國維譯名)所譯元曲凡十余種,惜不及盡見之。譯元曲者,拔殘之外,尚有Du Halde譯《趙氏孤兒》(一七六三);Stanislas Julien譯甚多;英人Sir John Francis Davis亦譯《老生兒》、《漢宮秋》二曲。元人著劇之多,真令人嘆服。關(guān)漢卿著六十種,高文秀三十二種,何讓西人乎?元曲之前無古人,有以哉!
是日,突厥政府宣言:凡自第十世紀(jì)以來至于今日,突厥與外國所訂條約,讓與列強(qiáng)在突厥境內(nèi)得有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Extra Territorial Rights),自十月一日為始,皆作為無效。嗟夫!吾讀之,吾不禁面紅耳熱,為吾國愧也!嗟乎!孰謂突厥無人!少年突厥黨得政后,即屢與列強(qiáng)商改條約,欲收回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列強(qiáng)不允,謂須俟新政府果能保持治安,維持法律,然后圖此未晚也。今突厥乘歐洲之戰(zhàn)禍,遽而出此霹靂手段,不復(fù)與列強(qiáng)為無效之談判矣。
麻省工校曾君昭權(quán)有《廿四史》一部。前聞其捐入波城公家圖書館。三次覓之不獲,今始知其在工校藏書室。下午因往覓之,其書堆積室隅,無人顧問,捐入之后,余為第一人惠然來訪者也。審視其書,亦不完全。僅有十史,余所欲見之南北史乃不在此,悵悵而返。
在飯館遇袁君,余告以覓書事。袁君言:“此間有中華閱書室,乃友人張子高、朱起蟄諸人所設(shè),頗有書籍,盍往觀之?”遂同往。室設(shè)西醫(yī)陳君之家,書殊寥寥,報亦僅數(shù)種耳。中殊無佳書,惟《日知錄》版佳,偶一翻閱,便盡數(shù)卷。又有《章譚合鈔》,取其《太炎文鈔》讀之,中有《諸子學(xué)略說》,多謬妄臆說,不似經(jīng)師之語,何也?
下午,訪程明壽、徐書、徐佩璜、徐名材,遇周百朋,夜訪朱起蟄,遇賀楙慶、周象賢、羅惠僑、胡博淵、周厚坤諸君。
夜以睡車歸綺色佳。
〔補(bǔ)記〕在赫定登街上有此邦有名宗教家白路克司(Phillips Brooks,1835—1893)鐵像。此君講經(jīng)最能動人,為名牧師。
波士頓與紐約皆有空中車道,街上車道,及地下車道三種,似波城之地下車道較紐約為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