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物傷其類

傲霜花 作者:張恨水


華傲霜雖然是向來驕傲的,但對于黃卷青教授這類人物,她沒有可以驕傲的理由,也不忍心去驕傲。她真沒有想到吃煮老南瓜和糙米飯,這就是打牙祭。在這種情形之下,特意來參觀人家打牙祭,那不是有意予以奚落嗎?黃先生說著慘然,她也覺得慘然,看了他那斑白的須發(fā),和那件也洗得有些慘白色的藍(lán)長衫,覺得人家這種境遇,比自己還要相差幾十度。便忍住了那兩行要落的眼淚,向他點著頭道:“黃先生,你真是清苦,好在勝利不久就要來到。再受年把的苦,這難關(guān)就可以打破了?!秉S先生正要答復(fù)這句話時,卻聽到屋子里兩個孩子喊起來,原來一個大些的孩子,端起大盤子來,向飯碗里傾倒南瓜湯。一個小些的孩子,他也要喝湯,在他連喊著幾聲,他哥哥依然不肯放下南瓜盤子的時候,他拿了筷子向著哥哥頭上亂砍。打人的孩子叫,被打的孩子哭,母親是怕這盤子會砸了,立刻把盤子奪下來,在兩個孩子頭上一人給了一巴掌,于是兩個孩子都哭了。

華小姐也不愿意再在這里站著,和黃先生點了個頭,很快的回家了。到了家里,還是那樣冷靜無聲,靠著桌子坐在她唯一的長年伴侶竹圈椅上,沉沉地想了一番心事。天色黑了,也忘了點燈,繼續(xù)沉沉地想。還是那位更無出路的劉嫂,端了一盞燈到屋子里來,笑道:“華先生,怎么燈也不亮?悄悄地坐在屋子里?!比A傲霜笑道:“不看書也不寫字,點燈千什么,省一點油錢不好嗎?我看到黃先生家里人吃飯,真是作孽。七八天打回牙祭,也不過是糙米飯煮南瓜,平常聽說是全家喝稀飯。人家那樣的日子,也熬過了,我想我們過這日子,大可滿意。這話又說回來了,假如黃先生就是他這么一個人,并沒有老的小的,也不會過得這樣慘。”這位劉嫂也是感到無聊,她一面向外走,一面聽著,最后她就靠了房門斜站著,她立刻想到這單夾壁屋子是依靠不得的,卻又站直了。也是心里煩悶,愿意找著話談,她搖著頭道:“華先生,我不這樣想,我不認(rèn)識字,我不能像你們想得那樣開。一個女人家,孤孤單單過日子,有啥子意思?人要有家的話,無論有啥子事,家里人總有個商量。就是生災(zāi)害病,也有個照顧。你看黃小姐嗎,若不是我在這里,她病倒在床上,要口水喝,都沒有?!比A傲霜道:“既然你這樣重視家庭,你又為什么出來傭工?”她嘆了口氣道:“還不是沒得法子,老板養(yǎng)不活我?!比A小姐笑道:“這話還不是說歸了根?有錢,家庭就好,沒錢,家庭是個累贅?!眲⑸┣∈遣恢哉Z輕重,笑著問道:“華先生,你若是有了錢,你愿不愿意有家庭?”華傲霜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現(xiàn)在日日鬧窮,月月鬧窮,錢的問題還解決不了呢。好在我的父母在老家,還有點田地,可以養(yǎng)他們的老,用不著我,我也不想他們了。”

劉嫂明知道她所答非所問,可是立刻也就省悟到華小姐的脾氣,很是古怪,不能把這話跟著向下說了,卻站在房門口凝神了一會。華小姐道:“你站著這里,還想說什么?”劉嫂道:“華先生還沒有消夜,弄點啥子飲食吃?”華傲霜道:“你不提起,我都忘記吃晚飯了,有現(xiàn)成的什么吃的沒有?”劉嫂道:“我因黃小姐病了,三位先生都不在家,只煮了幾盒糙米飯,沒有人拿錢買菜,也沒得菜,我自家買了幾塊辣榨菜吃。冷飯還有一碗,吃不吃?”華傲霜被她提醒,肚子就覺得有點餓了。點了頭道:“好罷,就是辣榨菜下飯罷。燒點開水,把冷飯泡一泡。”劉嫂道:“榨菜也沒得好多了,只有小拇指大那樣一點點?!闭f著她真的伸出一個小指頭來。華傲霜嘆了口氣道:“那怎么辦?天又黑了,還能叫你去跑一趟街不成?”劉嫂道:“我有個辦法,家里還有點燈的菜油,放些鹽巴,炒油鹽飯吃。上午我在山上找了一把野蔥,炒得吃也可以,煮點湯也可以。煮湯吧,要不要得?”華小姐笑道:“有什么要得要不得?反正就是這個。”劉嫂想著也笑了。她靜坐了一會,肚子越是餓了。劉嫂作飯,卻又是從在小爐子里生火做起,她很費了一些時間。華小姐忍不住了,親自到小廚房里去看了兩次。約莫有一小時之久,劉嫂左手端著一碗菜油炒糙米飯,右手端了一碗鹽水野蔥湯,全放到小桌上。華小姐首先就嗅著那飯碗上一股觸人的菜油氣。雖然往日嗅到這股氣味,就不愿吃那碗菜,但是這時太餓了,已顧不得那種氣味,扶起筷子碗來,就吃了個不停,把一碗飯吃了過半,才有工夫去賞鑒那碗湯。這算有個湯的名字而已,其實是一碗白水上面,飄蕩著幾根綠絲,沒有湯匙,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算是里面有些咸味。喝過了兩口湯,再一口氣將半碗飯吃下去了。她回頭看到劉嫂站在一旁等收碗,便笑問道:“還有飯嗎?”劉嫂道:“都炒來了。往常華先生飯量不大,吃這些就夠了?!彼溃骸梆囌咭诪槭沉T了。你懂這話嗎?餓了,什么都是好吃的。”說著端起那碗白水野蔥湯,咕嘟著一口氣喝干。于是放下碗來,嗄了一聲,笑道:“好美的湯,怪不得黃先生家里的孩子,搶奪煮南瓜吃了。若讓我喝上一個月的稀飯,大概白飯我就能吃三大碗?!眲⑸┦罩鴥芍豢胀胂蛲庾?,笑道:“還有那塊榨菜,我想切碎了拿來吃,倒不想到還沒拿來,飯就吃光了?!彼f到這句話尾的時候,已走出了房門。

華先生不能對她這話有什么申訴??墒撬龑⒗渌亮艘话涯槪趾攘艘槐溟_水之后,她對了桌上一盞菜油燈坐著,卻是發(fā)生了一種不能形容的情緒。手撐了頭,靠著椅子坐坐,又仰了靠著椅子背坐坐,這卻想起談伯平先生那件衣服,就趕快拿來取出小箱子里自用的針線,坐在燈下打補釘。這當(dāng)然用不著多久的時候補釘綻好,把衣服褶疊著,放到一邊。于是兩手相抱在懷里,對燈呆望著。那菜油燈浸的一根燈草,飄浮在燈油碟里,真覺細(xì)小得可憐。所以燈草頭上吐出來的半寸火焰,實在沒有多大的光亮。她心里就想到,就是在章瑞蘭家里當(dāng)一名老媽子,那物質(zhì)上的享受,也比這好得多。若說圖名,靠教書出名,那真不是一個平凡學(xué)問的人所能作到的,而且這個功利主義的社會,可能給予我們?nèi)魏我环N榮譽的行為呢?至于利,喝白水煮野蔥,這就是利。她想到了這里,把她已經(jīng)收藏了很多日子的脾氣,又發(fā)出來了。好在這地方并沒有第二個人,發(fā)一點脾氣,也不要緊,伸出手來,拍的一聲,在桌面上打了一掌。這個僅飄蕩了一根燈草的菜油燈碟兒,究竟是膽小之流,就在這一拍之間,燈草挫了下去,立刻屋子里漆黑。

華先生恰不曾預(yù)備下火柴,搗亂了十幾分鐘,把劉嫂叫了來,才把燈點著。這也就驚動了隔壁那個病人,只聽到黃小姐接連的哼了幾聲。她望著壁子問道:“黃小姐,怎么樣,好些了嗎?”這就聽到隔壁人哼了道:“不知道什么病,燒的人都糊涂了?!比A小姐向來不大愿意進人家的病房,除了怕傳染,還總覺得病人房里的情形,總是給人沒有好印象的。不過既和人家談話,就不能不去看看,轉(zhuǎn)過一扇門,便是黃小姐屋里。她睡在竹板床上,棉被將整個身子蓋了,但那亂干草一樣的頭發(fā),卻是撇了滿枕頭。那張黃面孔,卻又添了一些火紅色,兩只眼睛凹下去兩個大框框,可也是紅的,那正是體溫增高所燒的。床面前那張小竹子條桌上,放了一只藥罐一只藥碗,一盞像自己所用的菜油燈。那燈盡管飄有兩根燈草,燈草頭結(jié)了花,沒人去剪,火焰短短的幾分,不大的黃光,更增添了這屋子里很濃重的凄涼景象。黃小姐一件舊呢子大衣,由床腳邊墜了大半邊到地上,便上前將衣服拾起來,給她送到床里邊。因道:“劉嫂作事,也是大意,看到衣服落在地上,也不撿起來。”黃小姐望了她,在枕上搖搖頭道:“我叫死了,她也聽不到,大半天也不進來一次。我死了也不會有人曉得?!彼f著,兩眼角同時擠出了淚珠。華先生走近床一步,看著去床約莫有兩尺路,她不敢把這距離更接近了,就手扶了小桌沿道:“我回來了,就好了,你有什么事你說一聲,我會替你叫她。你吃的中藥,是請中醫(yī)給你看的嗎?”她道:“昨天我就病了。葛太太說我的病恐怕不輕,給我介紹了一個中醫(yī)來看看。早上說著,上午就來了。那醫(yī)生是葛太太的親戚,看到我孤苦伶仃,一個錢也沒有要。華先生,你想,我們年輕人,好意思受人家的憐憫嗎?”說著,又流下淚來。

華傲霜站在這里,嗅到藥味,又嗅到病人的汗氣味,安慰了兩句,也就回房去了。坐下來,她沉沉的想著,只看了這桌上油燈的光焰,慢慢向下挫著。她將燈盞里的一根竹片把燈草剔了起來,還是繼續(xù)的向燈呆望著。這里并沒有什么聲音可以點破沉寂,只有那隔壁屋子里病人的呻吟聲,時斷時續(xù)的傳達過來。華小姐對于黃小姐的境況,雖是表示同情的,但是她愛清潔怕傳染的老脾氣,卻不為之少減。在這點同情的情態(tài)中,也只是想到一個青年女子,沒有家庭,沒有保護人,那實在是很凄慘的。她并不曾想到在行動上對黃小姐能夠有所幫助。那黃小姐也正為很少人幫助,那呻吟聲,恰也是草間秋蟲,自鳴自止,過了一會,她也就沉寂了。華小姐悶坐了一會,最后也就只有展開被褥去安寢。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窗外有個男子的聲音,問道:“請問,這是五號嗎?”她不覺心里一動,誰在這個時候?qū)ぴL到這五號宿舍來?這里是個有名的冷宮,這個男子的聲音,對于五號的婦女,有同一樣的刺激力量。把那個力求不管閑事的劉嫂也驚動了,她猛然的在屋子里問道:“哪個?啥子事?這里是五號,不錯?!蹦峭饷娴哪凶拥溃骸罢垎?,有一位黃葉小姐,是住在這里的嗎?”劉嫂還不曾答言,那位在床上睡著靜悄悄的黃小姐,哼了一聲,叫了一聲劉嫂。她答道:“是畢先生嗎?我們的信交到了,我來開門?!比A傲霜想不到這位黃小姐,還有人冒夜來看她,這就輕輕地打開了木板窗戶,向外張望。隔壁鄰居家有光射出來,看到門外敞地上,有個穿青大衣的男子,手上提了一盞白紙燈籠。在不清楚的光線中,看見這人另提了一串東西,不言而喻的,那是病人的慰勞品了。劉嫂開了門,那人就先問著黃小姐怎樣了?隨后腳步及別的動作聲,知道這位畢先生已走進了黃小姐的房。他第一句就問道:“葉,你怎么得了病呢?我來了?!蹦俏稽S小姐并沒有答復(fù)。這讓華傲霜很覺得奇怪,她剛才還在說話,難道又睡著了。約莫沉寂了兩三分鐘,隱約又聽到息息率率的聲音,接著,那個畢先生,用了很柔軟的聲音安慰著道:“不要傷心,我很后悔了,你第一還是保養(yǎng)身體要緊?!彼话参縿t已,這樣安慰了,卻聽到嗚嗚一聲,黃小姐哭了。自是以后,那男子百般的安慰,黃小姐在呻吟不斷的中間也還斷斷續(xù)續(xù)的答復(fù)幾句。聽著那說話的接近,又聽到竹架吱咯作響,可知道這男子必然坐在床沿上和病人說話。這樣一種與華小姐絲毫無干的事,竟是把她聽得呆了。還是吹來了一陣寒風(fēng),吹得那盞油燈的火焰閃動,這才讓她想起,還不曾關(guān)著窗戶,且悄悄地關(guān)了窗戶,依然輕輕地在竹椅子上坐下了。為什么要悄悄地?為什么又要輕輕地?自己都不解,難道還怕驚動了隔著泥壁說話的人嗎?也是這位畢先生特地殷勤,說了那三個鐘點的話,還不曾走去。

華小姐坐著,很聽了些時候,感著有點倦意,便去睡覺。然而人躺在床上,兀自睜了兩只眼睛,卻是睡不著。揣測著時刻,約莫是夜半十一二點鐘,那人方才走了。自這時起,黃小姐不發(fā)呻吟聲了。華小姐在床上翻來復(fù)去,反不如黃小姐睡得安穩(wěn)。到了次晨早上,又聽到隔壁屋子里在那里軟語纏綿的,不曾停止,大概是那位畢先生又來了。華傲霜以為時間很晚,就趕快起了床,其實摸出枕頭下的手表來看,還只有七點多鐘。心里也就好笑,人家屋子里來了人,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卻是鬧得這樣起早歇晚。心想,避開這里罷,昨晚根本就沒有吃飽,早上應(yīng)當(dāng)?shù)叫℃?zhèn)上豆?jié){店里去吃些點心??墒沁@個啞謎,開門就被劉嫂猜破了。她一手端了一碟子白米發(fā)糕,一手端了一碗豆?jié){,進來,笑道:“那畢先生說,請華先生吃早點,都還熱著呢?!彼溃骸澳俏抑x謝畢先生了,我還沒有洗臉漱口呢?!眲⑸┑溃骸拔宜紵矛F(xiàn)成,那畢先生已經(jīng)走了,和黃小姐請醫(yī)生去了。”說著,她把聲音低了許多,微笑著向了華傲霜道:“不用請醫(yī)生,黃小姐的病這就好了。她今天早晨,人就好多了,還喝了小半碗豆?jié){呢?!比A傲霜也只是微笑。

這日天氣很好,這樣早,霧就消散了。雞子黃的太陽,在東方黃土荒山上,擁了出來,照著窗戶外面敞地上一片橘紅色。華小姐心里似乎感到空虛,想起談先生那件衣服,便親自送了去。到他宿舍時,他已上課去了,便將衣服托了同居的先生轉(zhuǎn)交,還是散著步走回來。這時霧已散開,鄰居們?nèi)齼蓛?,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她感到非常無聊,取了一團舊毛線和竹針,端了一張木凳,靠門坐在陽光里,閑閑的結(jié)毛繩?;仡^看到劉嫂在屋子里,點著頭把她叫到身邊,因問道:“從前沒有聽到說過這個姓畢的,怎么突然的鉆了出來的?”劉嫂道:“浪個沒有?這位畢先生,以前就常來,不過不到這宿舍里來就是了。黃小姐每月都把一半的薪水寄給畢先生,最近有兩個月,黃小姐沒有寄錢給畢先生,他也就沒有來過。黃小姐病了之后,教我打了個長途電話給畢先生,黃小姐怕畢先生不來,教我瞞著,不要說?!比A傲霜道:“他們是朋友呢?還是未婚夫婦呢?”劉嫂道:“那說不上,看那樣子不是朋友。那個女人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肯經(jīng)常白寄給人家去用呢?”華傲霜聽了這話,心里未免拴著一個老大的疙疸,黃小姐年紀(jì)很輕,論學(xué)問,也還是高中畢業(yè),就只長相差一點,就是這樣難找對象?女人長得不美,實在是要將就一點男人。這年頭,女人實在是需要男人,看黃小姐病得那樣重,有了這個姓畢的幾句安慰的話,她的病就好多了。她得了劉嫂的報告,手里結(jié)著毛繩,就沉沉地想。劉嫂見她沒有話說,自也走開了。

華傲霜繼續(xù)的坐著結(jié)毛繩,忘了一切。忽然有人叫道:“華先生,這大早就在這里打衣服,加工趕造?。 笨磿r是同居的另一位楊小姐。她手里提了一只花布旅行袋,踏著腳下半高跟的皮鞋走著,有點不正常,歪歪倒倒的。她身上穿的一件棗紅呢子大衣,都斜披著一邊來了。因道:“楊小姐,這樣一早就回來了,是坐頭班車子嗎?”她走到了面前站住,搖了兩搖頭道:“我根本沒有進城?!比A傲霜道:“你常說有個親戚住在這附近鄉(xiāng)下,你就常去,你又到親戚家去了?”楊小姐道:“可不是!滑竿坐不起,走去又走來,手上還提著這些東西,真是累死人。”華小姐道:“你到令親那里,有什么要緊的事嗎?這樣不辭勞苦?!闭f著向她微微的一笑。楊小姐很知道這一笑里面,大有文章,但她認(rèn)為華先生是個處女的老前輩,自己的事,大概同居的人十知七八,也用不著多事隱瞞。因嘆了口氣道:“我還不是看我那死鬼姐姐份上。她臨終的時候,拉了我的手,流著淚說,讓我抱點委屈多多照顧她的孩子。這個印象,給我太深刻了,我不能不常去看看孩子。”華先生結(jié)著毛繩,眼睛望了竹針的尖端,一下一下的穿過線孔,口里隨便的問道:“孩子都多大了?”楊小姐道:“頂大的十二歲,小的才三歲,共是四個,樓梯磴子似的,一個挨著一個?!比A小姐道:“誰看守著這些孩子呢?”楊小姐道:“我姐夫自己照管兩個大的男孩,兩個小的女孩,交給一個年老的傭人。雖然如此,他還是煩死了。動不動就發(fā)牌氣。他本來是個窮公務(wù)員,哪里會看孩子?這也難怪他。他弄得把事辭了,把衣物賣掉,充出一些資本,在鄉(xiāng)鎮(zhèn)上開了一片紙煙雜貨店。原來的意思,就是留在家里看孩子,這倒好了,利上滾利,手上竟有了幾十萬。不過錢有了,小孩子可遭了殃。兩個小的,拖一片,掛一片,不成個人樣,兩個男孩子在中心小學(xué)念書,都留了級,在學(xué)校里功課壞到了極點?;丶襾?,整天在外面和野孩子們打架鬧事,臉上浮泥一層,下面是終年打著赤腳。姐夫看到,實在難受了,就寫信叫我去和孩子們收拾收拾。那個老傭人,是下江帶來的,還直不愿意,說忙不過來,托我求主人給她川資,她要回家去。唉!這個家,真是一團糟。我去了一趟,想起姐姐在日,家里井井有條,我心里難過好幾天?!比A小姐眼里望了活計,繼續(xù)的問道:“令親為什么不續(xù)弦?”楊小姐頓了一頓,然后撅了嘴道:“以前他說,又有那樣多孩子,哪個嫁他?而況他也四十來歲了。于今有了錢,架子大起來,他反要揀精挑肥,我看他一輩子不成?!比A小姐道:“于今幾十萬資本,算得了什么,搭什么架子?”楊小姐道:“他那爿店,倒是開得很得法,在那小鄉(xiāng)鎮(zhèn)上,幾乎是所小百貨公司,也許有上百萬了。雖然這里面多少含有一點命運的關(guān)系,可是也總算我這個親戚他肯苦干?!比A傲霜道:“雖然賺得幾個錢,可是家里的孩子,弄得這樣一團糟,大概他自己也不會吃得好。這樣看起來,不過是天天看帳簿上的數(shù)目字過癮,這樣苦干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楊小姐點點頭道:“可不就是這樣!”她把話說到這里,似乎很感到興趣,索性把旅行袋放在地上,手里閑著,抽出大衣袋里的手絹,撲著身上肩上的灰塵。華小姐笑道:“你這樣不辭勞苦的和他去照應(yīng)孩子,他一定很感謝你的了。于今這年頭,就是胞妹于胞兄,也未必肯去替他照顧孩子。”這句話,打動了楊小姐的心,她一覺眼圈兒一紅,立刻掉轉(zhuǎn)身去,將背對了華先生,用手絹去揉擦著眼睛。很有一會兒,她才回過臉來,答道:“我只是看我死去姐姐的情分上,對生也好,對死也好,沒有什么說不過去的。世界上就有那些腦筋簡單的人,專門在表面上去研究問題?!彼f到表面那個名詞的時候,略微頓了一頓。但她轉(zhuǎn)變得很快,立刻接下說了去研究問題四個字。華傲霜可是有心逗引她的話的,她口里說著什么,心里蘊藏著什么,那全是明了的,便情不自禁的答了她,說道:“那不要緊,我們憑自己的本領(lǐng)去奮斗罷。”她說完了,卻是一怔,原來這句答復(fù),雖已直中了楊小姐的心坎,可是在言語上,這兩方面可脫了節(jié),而且我們這個名詞,是把華先生也帶進問題里面去了。楊小姐呢,自然覺得是華小姐說得很對,不然她也不成為老處女了。不過自己臉上有麻子,華小姐臉上沒有麻子,何以她找不著對象呢?兩位小姐,都在想著,把話也就沒有說下去。楊小姐也怔怔站了一會,就提著旅行袋回屋子里去了。這時,太陽越發(fā)升高了,橘紅色的陽光,已發(fā)白了,曬著身上有些暖烘烘的。她覺得黃小姐可憐,楊小姐更可憐,那葛太太未嘗不可憐。女人究竟不能缺少男人,而男人就是這樣對女人。她想著心事,結(jié)毛繩那竹針尖,倒在手指上扎了好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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