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太太得著人家的溫暖,她也就立刻給予別人溫暖。她自己私用的女傭,用細(xì)瓷茶碗泡著真正的杭州龍井,向各人面前敬上了一碗。隨后是八個高腳細(xì)瓷碟子,盛著各式助茶的清品,有松子仁、白瓜子、椒鹽核桃仁、蜜餞之類。兩位佳賓,本坐在紫皮沙發(fā)上,老太太還嫌著不夠舒服,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兩個品藍(lán)緞子描金的靠墊,在兩人背后各塞下一個,笑道:“我這里是很少客到,這些東西都備而不用?!比A傲霜道:“大家都是這樣想,老太太是吃齋念佛的人,別上樓來打攪你老人家養(yǎng)靜的場合?!崩弦烫谝巫由希瑢⑹州p輕一拍大腿道:“那才是個莫大的錯誤呢!佛是普渡眾生的,就是要和人接近,如來佛生怕不能接近眾生,要和什么人說法,就用什么化身,要和婦女說法,就化身為觀世音。觀世音就是如來佛的化身,并非另外有這個人?!睏钚〗愕溃骸斑@么說,觀世音并不是單獨的有這么一種佛?”老姨太笑道:“可不就是!中國的婦女敬佛,一百個就有一百個敬觀音菩薩。觀音是怎么一個人,誰也不知道。鼓兒詞上是有的,說什么西天有一個國王,有三個公主,都要招駙馬,只有三公主不肯,逃出宮廷出了家。又說她來不及裹腳就得了道,所以赤腳。俗語說觀音修到十全,還是赤腳坐蓮花墩真叫胡鬧。她們以為世界上的女人全是中國千把年來的女人一樣,個個是受那肉刑裹著腳的。佛出在印度,印度女人打赤腳,有什么稀奇?現(xiàn)在四川鄉(xiāng)下女孩子打赤腳的多著呢。她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赤腳得道,很替觀音大士遺憾?!闭f畢格格的一笑。楊曼青聽了這話,還僅僅知道老姨太學(xué)佛與人不同,很有根底。華傲霜聽說,卻驚異的了不得。這老人不但是讀書很多,而且有著新思想,便笑道:“老太太,真是淵博得很。中國婦女若都像老太太這樣,學(xué)佛也就是一種宗教的信仰,不是討厭的迷信了。我倒要問,怎么這尊佛叫觀世音菩薩呢?又叫大士呢?”老姨太笑道:“這兩件事是一件事,梵文對求佛果的人叫菩提薩,簡稱菩薩。又說菩提有情的叫菩薩??偠灾?,是有佛道的人。大士呢,這是中國貨,在古來,我們的文人也把菩薩這個意義釋稱大士。至于觀世音三個字,這不是學(xué)佛念經(jīng)的人不會理解。佛家講個無聲、色、嗅、味、觸、法。那就是耳目鼻舌手腳腦筋,全不受到引誘,也就是說周身百體,全是化而為一,大徹大悟。反過來說,聽的可以看,看的可以聽,其余類推。你想,世界上的聲音,都是可以觀看的,這佛的佛性,可以想到。而觀世音也就是要在觀看世音里挽救世人。世人簡稱觀音,又以為大士這個名字是專指看觀世音的,這都是錯誤??墒沁@個錯誤,恐怕在明朝就很普遍了?!比A傲霜聽了這話,突然站起來,向她鞠了個躬道:“老太太,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真沒想到你老人家在哲學(xué)方面有這樣深的研究,這決不是平常念佛的信徒所能夢想到的話?!闭氯鹛m和楊曼青看到,都暗下稱奇,以她那種恃才傲物的人,會有這樣的態(tài)度。老姨太也是知道華先生為人高傲的,見她突然的行起禮來,立刻的笑著站起,握住她的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華傲霜回頭向瑞蘭笑道:“真是十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
老姨太看到她這番恭維,她就不能無聲色嗅味觸法了,笑道:“華先生,請坐下來談罷,大概我們是佛家的話,有緣。大家若是沒事的話,可以坐一會子,把我這段秘史告訴大家。我向來沒有讓人家這樣垂青過,我高興極了。我應(yīng)當(dāng)借這個機會,宣布出來。不然,你們真會奇怪,我這個姨太太出身的老婆子,怎么會懂得許多呢?”大家聽她要宣布秘史,臉上又都是一番驚奇。華傲霜坐下來道:“我們愿洗耳恭聽。”老姨太笑道:“用不著恭聽,根本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我簡單的說罷,我是這里老太太的丫頭。老太太待我,前半截沒有話說,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也就因為太喜歡我了,讓我陪著瑞蘭的大姑母二姑母讀書。瑞蘭的父親,那時已經(jīng)進大學(xué)讀書了,為什么瑞蘭的姑母,不進學(xué)校呢?四十多年前,在前清末年,風(fēng)氣還很閉塞的。老太爺和老太太,都不愿女孩子過分的解放,只是在家里讀舊書而已。我比兩位姑小姐大幾歲,我也肯用功,讀了四五年舊書,我的國文居然有個半通,尤其是一筆小字,先生特別夸獎。那時已經(jīng)是辛亥革命了,我已十八歲。兩位姑小姐,也是十四歲和十六歲。教書先生已是七十歲將近的人,不肯教了,兩位姑小姐也就受著潮流的鼓勵,進了女子師范。依著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我當(dāng)女兒嫁出去。而老太爺說是給了人可惜,要收為姨太太。為了這事,和老太太鬧了半年的別扭??墒抢咸莻€舊式婦女,又以為我是她一手造就出來的,還有點情感,終于成為事實。老太爺對我,當(dāng)然是不壞,而且還繼續(xù)的教我讀書寫字。老太太為了維持她的尊嚴(yán),也曉得其罪不在我,只是在家規(guī)上重一點,倒沒有虐待我一點。我也處處謹(jǐn)慎,甚至比當(dāng)丫頭的時候還要小心些。在老太太面前,我原來可以隨便說笑,甚至于還撒個嬌,要這樣要那樣。自從作了姨太太,老太太面前我簡直不敢坐下,也不敢說笑。倒是老太太過意不去,過了三年,準(zhǔn)許我在一桌吃飯。不久,老太太就謝世了。我這時有點疑心,以為我可以出頭。其實從兩位姑小姐那里起,就反對我有一寸地位的增加。我要說句良心話,瑞蘭的父母,待我都不錯,把我當(dāng)個長輩。只是我一個作丫頭的人,少爺小姐對我叫名字叫慣了,一旦我跳上臺作他們的小母親,這也實在讓他們難受。在這個僵持的局面下,老太爺要想把我扶正的那番好意,始終不曾實現(xiàn)。不過到了最后十來年,老太爺衰老多病,時刻不能離開我,吃喝和睡,都要我伺候。前十幾年,老太爺去世了,我已是四十開外的人,自談不上改嫁。章家是體面人家,也不愿我無故改嫁。總算大家念我最后十年的勤勞,分給了我一部分產(chǎn)業(yè)。我像那皇帝家里的宮妃一樣,在姨太上晉封了一個老字?!闭f到這里,她指著端蘭笑道:“因為她爸爸和叔叔,也納了妃了,姨太這名詞,是后一代不幸的女子承受了。我這話并無任何怨尤之意,老太爺把我收做姨太太,可說是善意的。我除了人生所應(yīng)享的少年夫妻閨房之樂的那一段沒有領(lǐng)略而外,其余什么享受,我都有了。學(xué)佛也是老太爺生前的遺囑。他知道我無意再嫁,勸我晚年信仰宗教,精神好有所寄托。所以藉著那個人客少到的樓上,家里有的是書,念了經(jīng)就看書,不看書就念佛,混了這多時候的歲月。不過環(huán)境太寂寞,讓我的性情也走進了孤僻的一條路,這是學(xué)佛的人所不應(yīng)該的。我實在有意改善,可是瑞蘭的爸爸、叔叔是有事業(yè)的,很少在重慶。再晚一輩,他們是天真的,隨著人叫老姨太罷了,不能理解我。我出身是太卑賤了,也不想作他們的祖母,可以說是這社會遺棄了我。為了學(xué)佛,我才僅僅的有點孤僻,養(yǎng)成一切都看不入眼。其實社會需要我的話,起碼做慈善事業(yè),我還有這個力量??墒抢弦烫@個名詞,拿不出來的呀。社會上那些孤僻的人,我想是冷眼逼成的,有人給他溫暖,他的孤僻立刻會消失的。華先生,因為你太看得起我我就傾筐倒匣把我的話說出來,我有點交淺言深吧?”說著她微微的一笑。
華傲霜聽她不卑不亢,從從容容的把話說完,頗覺句句可予以同情,尤其是解釋人性孤僻這個說法,完全和自己同調(diào)。因道:“老太太,你說的這些話,這實在是坦白動人的言詞。像你老人家這樣看得透徹,居心恬談,那是什么環(huán)境都可以安居下去的。不過我看府上的晚輩,對你都很好的?!崩弦烫溃骸昂芎玫?,不然我也無法在這樓上學(xué)佛念經(jīng)了。瑞蘭是個有新思想的女孩子,她也很同情我,所以在她面前說話,也用不著什么忌諱?!闭滦〗懵犝f,也就微微笑著。當(dāng)然,她對于老姨太的事情是知道得很多的,不過她在人家面前公然的承認(rèn)是個丫頭出身,這還是第一次。她為什么突然的把這番身世告訴人?卻還找不到她這個心理變態(tài)的原故。也就只有微笑,不表示意見。華傲霜卻了解她的意思,正是那饑者易為食的同樣道理。在被社會遺棄了的人,誰給她以溫暖,她都可以認(rèn)為是知己的。因笑道:“老太太,我高攀點,我們情形大致相同?!崩弦烫犃诉@話,倒覺得有些出于意料,不覺兩手合起掌來,舉平了胸,連連的搖撼著道:“阿彌陀佛!那怎比得,你還是一位白玉無瑕的小姐。而且你又是身分極高貴的教授先生。我算得什么呢?”華傲霜笑道:“你老人家學(xué)佛,應(yīng)該認(rèn)為人類是平等的吧?身分這兩個字,根本不是有前進思想的人所應(yīng)說的話。我說高攀著的,就是老太太是個過渡時代的不幸者,我也是。不過老太太過的是前一段河面,我過的是后一段河面?!彼@言語,相當(dāng)?shù)挠悬c含糊,可是老姨太一覺得這個人合口胃了,就感到什么話都合口胃。因點點頭道:“這話自然,也不是無緣無故說的。華先生,我們很說得來,以后你若到城里來,不問瑞蘭在不在家,你直接就到我樓上來。你一定了解我,我是怎樣的歡迎你。我這個地方,招待也許簡單一點,可是吃的用的,我保證十分潔凈。”華傲霜笑道:“這樣說,我就不敢當(dāng)了,不過我一定來。還有這位楊小姐,這幾天要借住在公館里,正好讓她多陪著你老人家談?wù)??!崩弦烫藯盥嗟溃骸罢娴膯??楊小姐。”她笑道:“我要在這里打攪幾天的。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個失學(xué)又失業(yè)的青年,難得章小姐給予我充分的同情,讓我在公館里借住兩天,好在城里謀一個找工作的機會。”老姨太點點頭道:“瑞蘭雖是年輕,賦性十分厚道的。我們只要可以幫朋友的忙,為什么不幫忙呢?楊小姐,你若得閑,盡管上樓來。不要緊的,除了每天上午九點鐘和晚上九點鐘,是我念經(jīng)的時候而外,其余的時間全可以談天。我學(xué)佛本來也就不愿拘什么形式,可是我要不規(guī)定這么一點形式,我又怕我會懶惰下去。我念經(jīng)的時候,你也只管來,你就隨便坐著,或者到我后面屋子翻翻書看,都可以。我并不要你看什么《大乘起信論》和《妙法蓮華經(jīng)》。我除了是個佛教徒,此外就是個小說迷,什么新的舊的翻譯的小說,我都有。人生的壽命,誠然是短促,可是不作什么事的話,也就很覺得這日子太遙遠(yuǎn)。若不找一點消磨時間的事情來作,那是不大好過下去的。瑞蘭,你不反對我的話嗎?大姑太太是個職業(yè)婦女,也一定贊成?!闭f著她望了章小姐和陸太太。瑞蘭笑道:“我當(dāng)然是贊成的,不過讓楊小姐跟著你老人家學(xué)佛,我覺得楊小姐自己會考慮的?!彼驗槿A、楊都對老姨太很客氣,她也不便再稱呼老姨太,所以改叫作老人家。老姨太一聽她也改了口,立刻高興了,笑道:“不呀!我沒有讓她和我學(xué)佛呀,我讓她到我那內(nèi)書房看小說哩。舊的《紅樓夢》新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我那書架上全有?!比A傲霜笑道:“我插著問一句話罷,老太太你一定都看過了,你對那書感想如何?”老姨太笑道:“你問得好,可是說也不相信,我一個學(xué)佛的老婆子,倒是同情茶花女的,可是我沒有那勇氣?!?
在座的人都是讀過《茶花女》這本書的,聽了她從從容容談笑出這句話,都不免心里一動。但看她的面色時,還是很自然的,而且在華傲霜眼里看來,不僅是自然,簡直十分的慈祥。便道:“老太太,我聽你的話,越聽越覺同情。這莫非真的佛法有緣?!崩弦烫€沒有開口呢,陸太太在旁插嘴道:“果然的,我看二位頗是有情緣,我再來作個現(xiàn)成的介紹人,華先生就拜這位佛爺作干媽罷?!崩弦烫挥傻谜酒鹕韥恚狭苏频溃骸鞍浲臃?!口過口過!”華傲霜笑道:“老太太也太謙遜了,難道你還生我不出來?”老姨太坐下來道:“不是那話,華先生是品學(xué)兼優(yōu),身為人師的人。我怎好為了多長幾歲,遂來這俗套充你的長輩。只要說得來,我們作一個朋友罷?!标懱谝慌蕴嶙h,她原有三分冒險性,不過她憋了一個主意在心里,就想到冒險一下也無妨。這時見二人都不反對,便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們這位老人家,正需要一位年輕人親熱她,而華先生呢,也需要有一位年紀(jì)大的人疼她,這么一來,便是兩好成一好。俗不俗,那是看人把事怎樣辦罷了。”楊小姐站起來拍了手笑道:“要得要得!就是這樣辦罷?!比A傲霜雖覺這事違反了個人的本性,可是看到老姨太臉上充分表現(xiàn)著希望與感動的樣子,若是不答應(yīng),對這個被社會遺棄的老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實在不忍那樣做。便笑道:“索性楊小姐也加入這個盛會,好不好?看你多么高興?!睏盥嗟溃骸澳俏也桓耶?dāng),因為我比章小姐還要小一兩歲,這樣做了,有些躥等。”陸太太笑道:“那我還有個辦法,華先生認(rèn)干娘,楊小姐認(rèn)干奶奶?!崩弦烫犃耍χ皇悄罘?。章端蘭見陸太太這樣的賣力,也就明白她用意所在,認(rèn)華傲霜這樣一份干親,也沒有什么玷辱之處。便順手拉著楊曼青的手,笑道:“那我要作老姐姐了。”楊小姐心里,對在座的人比誰也要高興幾分??墒沁^分的得著這個粘靠富室的機會,心里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口里說了十幾句不敢當(dāng)。陸太太指了老姨太道:“她老人說,不敢當(dāng)?!庇窒蛉A楊二人笑道:“你二位也是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減不敢當(dāng),那就是大家敢當(dāng)了?!崩弦烫豢慈A楊二人臉上笑嘻嘻的,便帶了笑道:“難道說為了我癡長了幾歲年紀(jì),就占這么大的便宜嗎?我想還是隨便罷。我覺著我也不會作長輩吧?”“老太太,你若是不嫌棄我這可憐的孩子,我就挑個好日子,給您磕頭罷?!崩咸帜盍艘宦暦穑戳怂Φ溃骸澳蔷驼嬗悬c俗套了,就算有這么回事得了,各人放在心里就是?!彼f這話,望了楊小姐,也就望了老小姐華傲霜。華小姐一看,這樣子業(yè)已勢成騎虎,不承認(rèn)的話,就不能再踏章家的門了。便笑道:“磕頭不必,鞠躬一定是要的,不知你老人家愿意在哪天受我們的尊稱?”老姨太笑道:“真的那樣辦,我也得預(yù)備一點東西吧?等我想想哪個日子為宜呢?”她躊躇滿志的搔了幾下頭發(fā),又昂著頭想了一想。陸太太笑道:“揀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今日今時,黃道吉日,宜拜干娘,拜干奶奶,收義女,收義孫女?!贝蠹译S了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老姨太笑道:“我今天實在高興,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獲。在我個人,今日今時,真是吉日良辰。不過若就是這樣,我們就算合作了,究嫌太草率一點吧?”陸太太笑道:“合作這個名詞,用得最好。誰說學(xué)佛的人不會說話呢。既是合作,就是報上所登的團結(jié)問題,越快越好?!闭f著陸太太站起來一手扯著華傲霜,一手扯著楊曼青,笑道:“來罷,我們到佛堂里去舉行典禮罷?!崩咸ξ恼局?,不知怎樣是好。把紐扣掛著一串佛珠,取在手上,十個指頭只是來回的掐著。華楊兩人到了這里,不拜干親,已不可能。華先生又不愿太小家子氣,便向老姨太鞠著躬道:“母親,我這兒行禮了,恭祝您健康?!崩弦烫司瞎囟Y,口里不知說什么是對的,一疊連聲叫著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