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年譜及其做法
年譜這種著述,比較的起得很遲。最古的年譜,當推宋元豐七年呂大防做的《韓文年譜》、《杜詩年譜》。做年譜的動機,是讀者覺得那些文、詩感觸時事的地方太多,作者和社會的背景關(guān)系很切。不知時事,不明背景,冒昧去讀詩文,是領(lǐng)會不到作者的精神的。為自己用功起見,所以做年譜來彌補這種遺憾。不過初次草創(chuàng)的年譜,組織自然不完密,篇幅也非常簡單。拿現(xiàn)在的眼光去看,真是簡陋的很。
但是自從呂大防那兩部年譜出世以后,南宋學(xué)者做年譜的就漸漸加多了,到明、清兩代簡直“附庸蔚為大國”,在史學(xué)界占重要位置。起初不過是學(xué)者的專利品,后來各種人物都適用了。起初不過一卷二卷,后來卻增至數(shù)十卷了。就中如《阿文成公年譜》有三十四卷,比較呂大防的作品相差就很遠。做年譜的方法,經(jīng)過許多學(xué)者的試驗發(fā)明,也一天比一天精密。自從初發(fā)生到現(xiàn)在,進步的迅速不能不使我們驚異。
甲 年譜的種類
年譜的種類可從多方面去分:
(一)自傳的或他傳的
本人做自傳,歐洲、美洲很多,中國比較的少。但中國也不過近代才不多,古代卻不少。《太史公自序》便是司馬遷的自傳,《漢書·敘傳》便是班固的自傳,《論衡·自紀》、《史通·自敘》便是王充、劉知幾的自傳,《漢書·司馬相如傳》、《揚雄傳》所采的本文,便是司馬相如、揚雄的自傳,這可見自傳在中國古代已很發(fā)達了。
由自傳到自傳的年譜,勢子自然很順。但自傳的年譜起得很晚,清康熙時孫奇逢恐怕是最早的一個。孫奇逢做得很簡單,只有些大綱領(lǐng)。后來由他的弟子補注,才完成了一部書。同時稍后,黃宗羲也自做一部年譜,可惜毀了,不知內(nèi)容怎樣。
此外,馮辰做的《李恕谷年譜》前四卷,實際上等于李塨自己做的,也可歸入自傳年譜一類。我們知道李塨是一個躬行實踐的人,對于自己的生活是毫不放松的。他平時把他的事跡思想記在他的《日譜》上面,用來做學(xué)問的功夫,和旁人的日記不同。這種《日譜》不但可以供后人仿效,不但很有趣味,而且可使后人知道作者思想的進步、事跡的變遷,毫無遺憾。所以馮辰編《李恕谷年譜》,單把李塨《日譜》刪繁存要,便成功了。這年譜完全保存了《日譜》的真相,而且經(jīng)過李塨的手定,簡直是李塨自著似的(但第五卷是劉調(diào)贊續(xù)纂的,不是根據(jù)李塨的《日譜》,所以又當別論)。
為研究歷史的方便起見,希望歷史的偉大人物都能自做《日譜》,讓后人替他做年譜時可省許多考證的工夫。然而這種希望何時達到呢?在這上,他傳的年譜便越發(fā)需要了。
他傳的年譜又可分同時人做的和異時人做的二種:
(1)同時人當然是和譜主有關(guān)系的人,或兒子或門人,或朋友親故。這類人做的年譜,和自傳的年譜價值相等,其中最有名的要推《王陽明年譜》,那是許多門人搜輯資料,由錢德洪編著的。他們把王守仁一生分作數(shù)段,一個人擔任搜輯某年到某年的事跡,經(jīng)過了許多人的努力,很長久的時間,后來有幾個人死了,幸虧王畿、羅洪先幫助錢德洪才做成。這部年譜總算空前的佳著。但后來又經(jīng)李贄的刪改,添上了許多神話,便不能得王守仁的真相了。前者在《王文成公全書》內(nèi),后者在《四部叢刊》內(nèi),我們須分別看待。
此外,《劉蕺山年譜》最值得我們稱贊,因為是蕺山的兒子劉汋(伯繩)做的。邵廷采(念魯)謂可以離集別行,不看本集,單看年譜,已能知譜主身世和學(xué)問的大概。這類有價值的很多,如李塨的《顏習(xí)齋年譜》、李瀚章的《曾文正公年譜》。
(2)異時人做的年譜真多極了。他們著書的原因,大概因景仰先哲,想徹底了解其人的身世學(xué)問,所以在千百年后做這種工作。這里邊最好的要算王懋竑的《朱子年譜》,和同時人做的有相等的價值。固然,有許多事情同時人能看見,而異時人不能看見。卻也有許多事情,異時人可考辨得很清楚,而同時人反為茫昧的。所以一個人若有幾部年譜,后出的常常勝過先出的?,F(xiàn)在姑且不講,留在下節(jié)討論。
(二)創(chuàng)作的或改作的
同時人所做的年譜固然是創(chuàng)作,異時人所做的年譜,若是從前沒有人做過,便也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的年譜,經(jīng)過了些時,常有人覺得不滿意,重新改做一部,這便是改作的年譜。改作的大概比創(chuàng)作的好些,只有李贄的《王陽明年譜》是例外。但我們要知道改作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如果沒有特別見地,自然可以不用改作,改作了,也不可埋沒作者的艱苦。因為創(chuàng)作者已做好了大間架,改作者不過加以小部分的增訂刪改而已。無論什么歷史,我們固然不能說只可有創(chuàng)作,不可有改作,但也不能因有了改作的以后,就把創(chuàng)作者的功勞沒了去。
有些人不止一部年譜,甲改做了乙又改做。如《朱子年譜》有李方子、李默、洪去蕪、王懋竑四種,《顧亭林年譜》有顧衍生、吳映奎、徐松、胡虔、張穆五種,《元遺山年譜》有翁方綱、凌廷堪、張穆三種,《陶淵明年譜》有吳仁杰、王質(zhì)、丁晏和我做的四種,大概越發(fā)晚出,越發(fā)好些。
(三)附見的或獨立的
我們?nèi)绻胱鲆徊磕橙说哪曜V,先須打定主意,到底是附在那人文集后面呢,還是離集而獨立?附見的要使讀本集的人得著一種方便,獨立的須要使不讀本集的人能夠知道那人身世和學(xué)問或事業(yè)的大概。主意定了,才可以著手去做。
本來,年譜這種書,除了自傳的或同時人做的以外,若在后世而想替前人做,非那人有著述遺下不可。沒有著述或著述不傳的人的年譜,是沒有法子可以做的,除非別人的著述對于那人的事跡記載十分詳明才行。所以年譜的體裁不能不有附見和獨立二種。
這二種的異點,只在詳略之間。附見的年譜應(yīng)該以簡單為主,注重譜主事跡,少引譜主文章。因為讀者要想詳細知道譜主的見解和主張,盡可自己向本集去尋找。專傳后面,有時也可附錄年譜或年表,那種年譜也和附見本集的一樣,越簡越好。獨立的年譜卻恰不同,越簡越不好。他的起原只因本集太繁重或太珍貴了,不是人人所能得見、所能畢讀的。為免讀者的遺憾起見,把全集的重要見解和主張,和譜主的事跡摘要編年,使人一目瞭然。這種全在去取得宜,而且還要在集外廣搜有關(guān)系的資料,才可滿足讀者的希望。合起二種來比較,獨立的恰似專傳,附見的恰似列傳。列傳與附見的年譜須簡切,專傳與獨立的年譜須宏博。
(四)平敘的或考訂的
倘使譜主的事跡沒有復(fù)雜糾紛的問題,又沒有離奇矛盾的傳說,歷來對于譜主事跡也沒有起個什么爭辯,那么,簡直可以不要費考訂的筆墨??v使年代的先后不免要費考訂的功夫,但也在未落筆墨之前,不必寫在紙上。這種叫做平敘的年譜。他的重要工作全在搜羅的豐富,去取的精嚴,敘述的翔實?!锻蹶柮髂曜V》、《曾文正公年譜》便屬這種。創(chuàng)作的固然可以平敘,改作的也未嘗不可。
翻回來說,要考訂的年譜正多著呢,約計起來共有三種:
(1)譜主事跡太少,要從各處鉤稽的。例如王國維作《太史公系年考略》,因為太史公的事跡在《史記》、《漢書》都不能有系統(tǒng)的詳細的記載,所以很費了一番考訂工夫,而且逐件記出考訂的經(jīng)過,記載的理由來。這是很應(yīng)該的。因為不說個清楚,讀者不知某事何以記在某年,便有疑惑了。倘若要做孟子、墨子一般人的年譜,這是很好的模范。但做起來卻不容易。孟子在《史記》雖有傳,卻有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如先到齊抑先到梁?主張伐燕,在齊宣王時代抑在齊湣王時代?都是要費力考訂的。墨子的事跡更簡,《史記》只有十馀字,我們應(yīng)該怎樣去鉤稽考訂敘述呢?總說一句,年代久遠事跡湮沒的人,我們想替他做年譜或年表,是不能不考訂的。
(2)舊有的記載把年代全記錯了的。例如陶淵明,《宋書》、昭明太子、《晉書》各傳都說他年六十三,生于晉興寧三年,其實都錯了。我替他做年譜,從他的詩句里找出好些證據(jù),斷定他年只五十六,生于晉咸安二年。這么一來,和舊有的年譜全體不同了。舊譜前數(shù)年的事,我都移后數(shù)年。這種工作和《太史公系年考略》稍異,他用的是鉤沈的工夫,我用的是訂訛的工夫。前人做了不少的《陶淵明年譜》,都不曾注意到此。其實無論那個譜主的生年數(shù)一錯,全部年譜都跟著錯了。此外如譜主的行事、著作的先后次序,前人的記載也不免常有錯誤,都值得后人考訂。例如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說那些文章是朱子晚年做的,其后有許多人說他造謠。這實是一大問題。假使朱子的行事及著作的先后早有好年譜考定了,便不致引起后人的爭辯。專傳、列傳都不能做詳細考訂工作,年譜的責(zé)任便更重大了。
(3)舊有的記載故意誣蔑或觀察錯誤的。如《宋史·王安石傳》對于王安石的好處一點不說,專記壞處,有些不是他的罪惡也歸在他身上了,因為做《宋史》的人根本認他是小人。后來蔡上翔做《王荊公年譜》,把《王荊公文集》和北宋各書關(guān)于譜主的資料都搜輯下來,嚴密的考訂一番,詳細的記述成書。我們看了,才知道做《宋史》的人太偏袒王安石的敵黨了,把王安石許多重要的事跡都刪削了,單看見他的片面,而且還不免有故入人罪的地方。象這種年譜,實有賴于考訂。倘無考訂的工夫,冒昧的依從舊有的記載,那么,古人含冤莫白的不知有多少了。但蔡上翔的《王荊公年譜》似乎不免超過了考訂的范圍,有許多替王安石辨護的話同時寫在考訂的話之后,辨護雖很不錯,卻和考訂的性質(zhì)有點不同了。
總結(jié)上面四種年譜種類說幾句話,就是我們要想做年譜先要打定主意,想做的是那一種,是創(chuàng)作的呢,還是改作的?是獨立的呢,還是附見的?是平敘的呢,還是考訂的?主意定了,才可以動手。
乙 年譜的體例
接著的便是年譜的體例問題,我們須得講個清楚,使學(xué)者知道年譜怎樣做法。
(一)關(guān)于記載時事——譜主的背景
世上沒有遺世獨立的人,也就沒有不記時事的年譜。偉大的人,常常創(chuàng)造大事業(yè),事業(yè)影響到當時人生,當然不能不記在那人的年譜上。就是活動力很小的人,不能創(chuàng)造大事業(yè),而別人新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常常影響到他身上,那么,時事也應(yīng)占他年譜的一部分。不過譜主的趨向既各不同,年譜記載時事,自然也跟著有詳有簡。詳簡的標準,我們須得說一說。
譬如陳白沙是荒僻小縣的學(xué)者(我的鄉(xiāng)先輩),不曾做過教學(xué)以外的事業(yè),生平足跡,只到過廣州一次、北京兩次,生的時世又很太平,簡直可以說他和時事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倘使替他做年譜,時事當然少記。又如錢竹汀的科名雖然不小,但只做了幾年閑散的京官,并沒有建設(shè)什么功業(yè),到了中年,便致仕回里,教書至死,生的時世也很太平。我們要想把時事多記些上他的年譜,也苦于無法安插。又如白香山的詩,雖很有些記載社會狀況的,生的時世雖很紛亂,但他不曾跑進政局,和時事還沒有直接關(guān)系,不過總算受了時事的影響。倘使我們替他做年譜,時事自然可以記載些。象這類純粹的學(xué)者、文人,和時代的關(guān)系比較的少,替他們做年譜,要記載時事,應(yīng)該很簡切,假使看見旁人的年譜記時事很詳,也跟樣,那可錯了。
反面說,學(xué)者、文人也有根本拿時代做立腳點的。例如顧亭林,雖然少做政治活動,而他的生涯完全受政治的影響,他的一言一動幾乎都和時代有關(guān)系。假使他的年譜不記時事,不但不能了解他的全人格和學(xué)問,而且不能知道他說的話是什么意義。從晚明流寇紛起、滿洲人入關(guān)得國到明六王次第滅亡,事事都激動他的心靈,終究成就了他的學(xué)問。象這類人雖然沒有做政治活動,他的年譜也應(yīng)該記載時事,而且須記詳細些。若譜主正是政治家、當軸者,那更不用說,無論是由他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或是有影響于他身上的時事,都應(yīng)該很詳細的記入他的年譜。
有一種文人和當時的政事有密切關(guān)系。假使他的年譜不記時事,我們竟無法看懂他的著作,認識他的價值,而時事亦即因此湮沒不少。例如一般人稱杜甫的詩為詩史,常常以史注詩,而不知詩里便有許多史冊未記的事。又如顧亭林的詩,影射時事的也不少,其中有一首記鄭成功、張煌言北伐至南京的一事,說張煌言曾與李定國定期出兵,因路遠失期,以致敗走。假使《顧亭林年譜》不記時事,怎么知道這詩所說何事?即使知道了鄭、張北伐的事,不端詳詩句的隱義,也會湮沒了張、李相約的軼聞。所以譜主的著作和年譜對看,常有相資相益之處。而年譜記載時事,也因此益覺重要。
大概替一人做年譜,先須細察其人受了時事的影響多大?其人創(chuàng)造或參與的時事有幾?標準定了,然后記載才可適宜。
曾國藩是咸豐、同治間政局唯一的中心人物,他的年譜記載時事應(yīng)該很詳細。除了譜主直接做的事情以外,清廷的措施、偏將的勝負、敵方的因應(yīng)、民心的向背,在在都和譜主有密切的關(guān)系,如不一一搜羅敘述,何以見得譜主立功的困難和原因?我們看李瀚章做的《曾文正公年譜》,實在不能滿足我們這種欲望。因為他只敘譜主本身的命令舉動,只敘清廷指揮擢黜諭旨,其馀一切,只有帶敘,從不專提。使得我們看了,好象從墻隙中觀墻外的爭斗,不知他們?yōu)槭裁从袆儆胸?。雖然篇幅有十二卷之多,實際上還不夠用。倘然有人高興改做,倒是很好的事情。但千萬別忘記舊譜的短處,最要詳盡的搜輯太平天國的一切大事,同時要人的相互關(guān)系,把當時的背景寫個明白,才了解曾國藩的全體如何。
假如要做李鴻章的年譜,尤其要緊的是要把背景的范圍擴大到世界各強國。因為李鴻章最初立功,就因利用外交得了外國的幫助,才和曾國藩打平太平天國。假使不明白各國對太平天國的態(tài)度,如何知道他們成功的原因。后來他當了外交的要沖,經(jīng)過幾次的國際戰(zhàn)爭,締結(jié)幾次的國際條約,聲名達于世界。他誠然不善于外交,喪失了國家許多權(quán)利,但我們要了解他為什么失???為什么事事受制于人?除了明白中國的積弱情形以外,尤其需要明白世界的大勢。因為十九世紀之末自然科學(xué)發(fā)達的結(jié)果,生產(chǎn)過剩,歐洲各國都拼命往東方找殖民地和市場,非、澳二洲和亞洲南西北三部都入了白人的掌握,所以各國的眼光都集中到中國。那時世界又剛好出了幾個怪杰,德國的俾斯麥、俄國的亞歷山大、日本的明治帝,一個個都運用他們的巨腕和中國交涉,而首當其沖者是李鴻章。假使世界大勢不是如此,李鴻章也許可以做個安分守己的大臣。所以我們要了解李鴻章的全體,非明白他的背景不可,而且背景非擴充到世界不可。這種責(zé)任不是專傳的責(zé)任,非年譜出來擔負不可。
實際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許多事業(yè),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種種不同的批評。我們史家不必問他的功罪,只須把他活動的經(jīng)歷、設(shè)施的實況很詳細而具體的記載下來,便已是盡了我們的責(zé)任。譬如王安石變法,同時許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們不必問誰是誰非,但把新法的內(nèi)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響,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誠摯和用人的茫昧,一一翔實的敘述,讀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壞,不致附和別人的批評。最可笑的是《宋史·王安石傳》,他不能寫出王安石和新法的真相,只記述些新法的惡果和反對的呼聲,使得后人個個都說王安石的不好。最可嘉的是蔡上翔《王荊公年譜》,他雖然為的是要替王安石辯護,卻不是專拿空話奉承王安石。他只把從前舊法的種種條文、新法的種種條文,一款一款的分列,使得讀者有個比較。他只把王安石所用的人的行為、攻擊王安石的人的言論,一件一件的分列,使得讀者明白不是變法的不好,乃是用人的不好。象這樣,才是史家的態(tài)度。做政治家的年譜,對于時事的敘述便應(yīng)該這樣才對。
上面幾段講的是純粹政治家的年譜做法,此外還有一種政治兼學(xué)問、學(xué)問兼政治的人,我們?nèi)籼嫠瞿曜V,對于時事的記載或許可以簡略點,但須斟酌。譬如王陽明是一個大學(xué)者,和時事的關(guān)系也不淺。但因為他的學(xué)問的光芒太大,直把功業(yè)蓋住了,所以時事較不為做他的年譜者所重。其實我們?yōu)榱私馑晒Φ脑蚱鹨?,固然不能不說明白他的學(xué)問,為了解他治學(xué)的方法起見,也不能不記清楚他的功業(yè)。因為他的學(xué)問就是從功業(yè)中得來,而他的功業(yè)也從他的學(xué)問做出,二者有相互的關(guān)系。所以他的年譜,對于當時大事和他自己做出的事業(yè)都得斟酌著錄。
《錢竹汀年譜》頗能令人滿意,因為錢竹汀和時事沒有多大關(guān)系,所以年譜記時事很簡,自然沒有什么不對。王懋竑的《朱子年譜》記時事卻太詳細了。朱子雖然做了許多官,但除了彈劾韓侂胄一事之外,沒有做出什么大事,也沒有受時事的大影響。所以有許多奏疏也實在不必枉費筆墨記載上去,因為大半是照例,和時局無關(guān)系。這種介在可詳可略之間,最須費斟酌,稍為失中便不對。
文學(xué)家和時勢的關(guān)系有濃有淡,須要依照濃淡來定記時事的詳略,這是年譜學(xué)的原則。但有時不依原則,也有別的用處。譬如凌廷堪、張穆的《元遺山年譜》記載時事很詳,其實元遺山和時事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本來不必這樣詳。林、張以為讀元遺山的詩和讀杜甫的詩一樣,非了解時事則不能了解詩,其實錯了。但從別一方面看,金、元之間,正史簡陋的很,林、張以元遺山做中心,從詩句里鉤出許多湮沈的史料放在年譜內(nèi),雖然不合原則,倒也有一種好處。
不善體會上面說的詳略原則,有時會生出過詳過略的毛病。譬如張爾田的《玉溪生年譜箋注》記載時事極為詳盡,只因他的看法不同。他以為李義山做詩全有寄托,都不是無所為而為,這實不能得我們的贊成。誠然,人們生于亂世,免不了有些身世之感,張氏的看法,也有相當?shù)膬r值。但是我們細看李義山的詩,實在有許多是純文學(xué)的作品,并非有所感觸、有所寄托。張氏的箋注時事,不免有許多穿鑿附會的地方。
我們應(yīng)該觀察譜主是怎樣的人?和時事有何等的關(guān)系?才可以定年譜里時事的成分和種類。不但須注意多少詳略的調(diào)劑,而且須注意大小輕重的敘述。總期恰乎其當,使讀者不嫌繁贅而又無遺憾,那就好了。
(二)關(guān)于記載當時的人
個人是全社會的一員,個人的行動不能離社會而獨立。我們要看一個人的價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關(guān)系的人。年譜由家譜變成,一般人做年譜也很注意譜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師友、生徒、親故都不為做年譜的人所注意。這實在是一般年譜的缺點,比較最好的是馮辰的《李恕谷年譜》。因為他根據(jù)的是李恕谷的《日譜》,所以對于李恕谷所交往的人都有記載。我們看了,一面可以知道李恕谷成就學(xué)問的原因,一面可以知道顏李學(xué)派發(fā)展的狀況,實在令人滿意?!对恼曜V》可不行。因為曾國藩的關(guān)系人太多,作者的眼光只知集中到直接有關(guān)系的人,自然不足以見曾國藩的偉大。
翻回來,再看《王陽明年譜》。我們因為王陽明的學(xué)問和他的朋友門生有分不開的關(guān)系,所以很想知道那些朋友門生某年生,某年才見王陽明,往后成就如何。錢德洪等做年譜,只把所聞所知的記了一點,卻忽略了大多數(shù),實在令我們失望。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也是一樣。朱熹到底有多少門生?他所造就的人才后來如何?我們?nèi)荒茉谏厦嬷?。像朱、王這類以造就人才為事業(yè)的人,我們替他們做年譜,對于他們的門生、屬吏、友朋、親故應(yīng)該特別注意,記載那些人的事跡愈詳愈好。
尋常的年譜,記載別人的事跡,總是以其與譜主有直接的關(guān)系為主(如詩文的贈答、會面的酬?。H魺o直接的關(guān)系,人事雖大也不入格。其實不對。例如《朱子年譜》記了呂伯恭、張南軒、陸梭山的死,只因朱子做了祭文祭他們。陸象山死在何年,上面便查不出,只因朱子不曾做祭文祭他。作者的觀念以為和譜主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便不應(yīng)該記。其實年譜的體裁并不應(yīng)該這樣拘束。張、呂、二陸都是當時講學(xué)的大師,說起和朱子的關(guān)系,最密切的還是陸象山。但我們竟不能在《朱子年譜》看到陸象山的死年,這是何等的遺憾。
從年譜的歷史看,明朝以前,記時人較略,清中葉以后漸漸較詳了。張穆的《顧亭林年譜》便是一個例證。王文誥的《蘇東坡年譜》又更好一點,凡蘇詩蘇文所提到的人都有,而且略有考證。近時胡適的《章實齋年譜》,記事固然有些錯誤,記人卻還好。他除了零碎的記了譜主師友的事跡以外,單提出戴震、袁枚、汪中三個可以代表當時思想家的人來和譜主比較。就在各人卒年,摘述譜主批評各人的話而再加以批評。批評雖不是年譜的正軌,但可旁襯出譜主在當時的地位,總算年譜的新法門。
老實說,從前做年譜太過拘束了,譜主文集沒有提起的人、雖曾和譜主交往而不知年分的人,都不曾占得年譜的篇幅。我將現(xiàn)在盡可用三種體裁來調(diào)劑:和譜主關(guān)系最密切的,可以替他做一篇小傳;和譜主有關(guān)系而事跡不多的,可各隨他的性質(zhì)匯集分類,做一種人名別錄;姓名可考,事跡無聞而曾和譜主交際的,可以分別做人名索引。凡是替大學(xué)者、大政治家做年譜,非有這三種體裁附在后面不可。
好象《史記》做了《孔子世家》之后又做《仲尼弟子列傳》,列傳后面有許多人都只有姓名而無事跡,但司馬遷不因他們無事跡而滅其姓名。朱熹、王守仁的弟子可考的尚不少,我們從各文集和史書、學(xué)案里常常有所發(fā)現(xiàn),若抄輯下來,用上面三種體裁做好,附在他們年譜后面,也可以彌補缺憾不少。
我自己做《朱舜水年譜》,把和朱舜水交往的人都記得很詳細。那些人名,日本人聽得爛熟,中國卻很面生。因為朱舜水是開創(chuàng)日本近二百年文化的人,當時就已造就人才不少。我們要了解他的影響的大,須看他的朋友、弟子跟著他活動的情形。雖然那些人的史料很缺乏,但我仍很想努力搜求,預(yù)備替他們做些小傳。象朱舜水一類的人,專以造就人才為目的,雖然所造就的是外國人,但和我們?nèi)杂忻芮械年P(guān)系,在他年譜記當時人,當然愈詳愈好。
(三)關(guān)于記載文章
記載譜主文章的標準,要看年譜體裁是獨立的還是附見的。附見文集的年譜,不應(yīng)載文章。獨立成書的年譜,非載重要的文章不可。重要不重要之間,又很成問題。
《王陽明年譜》關(guān)于這點,比較的令人滿意。因為他雖在文集中而已預(yù)備獨立。有關(guān)功業(yè)的奏疏、發(fā)揮學(xué)術(shù)的信札,很扼要的采入各年。獨立的年譜很可拿此譜做記載文章的標準。
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不錄正式的著作而錄了許多奏疏、序跋、書札,政治非朱子所長,政治的文章卻太多;學(xué)術(shù)是朱子所重,學(xué)術(shù)的文章卻太少。在王懋竑的意思,以為把學(xué)術(shù)的文章放在年譜后的《論學(xué)切要語》中便已夠了,不必多錄?!墩搶W(xué)切要語》的編法固然不錯,但沒有注清楚做文的年分,使得讀者不知孰先孰后,看不出思想遷流的狀態(tài),不如把論學(xué)的文章放入年譜還更好。《性理大全》、《朱子全集》都依文章的性質(zhì)分類,沒有先后的次序。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說朱子晚年的見解和陸子一致,已開出以年分的先后看思想的遷流一條大路來。雖然王陽明所認為朱子晚年的作品也有些不是晚年的,但大致尚不差。王懋竑攻擊王陽明的不是,卻不曾拿出健全的反證來?!吨熳幽曜V》載的文章雖不少,但還不能詳盡,總算一件缺憾。
記載文章的體例,《顧亭林年譜》最好。整篇的文章并沒有采錄多少,卻在每年敘事既完之后,附載那年所做詩文的篇目。文集沒有別處已見的遺篇逸文,知道是那一年的,也記錄出來。文體既很簡潔,又使讀者得依目錄而知文章的先后,看文集時有莫大的方便。這種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列,各年之下可另作一表,附在年譜后。
文學(xué)家的方面不止一種,作品也不一律,替文學(xué)家做年譜的人不應(yīng)偏取一方面的作品。象《蘇東坡年譜》只載詩文的篇目,沒有一語提到詞,便是不對。作者以為詞是小道,不應(yīng)入年譜。其實蘇東坡的作品,詞占第一位,詩文還比不上。即使說詞不如詩文,也應(yīng)該平等的記載篇目或摘錄佳篇。現(xiàn)行的《蘇東坡年譜》不記及詞,實在是一大缺點。
曾國藩是事業(yè)家,但他的文章也很好。即使他沒有事業(yè)單有文章,也可以入文苑傳。我們很希望他的年譜記載他的文章詩句,或詩文的篇目。現(xiàn)行的《曾文正公年譜》,我嫌他載官樣的文章太多,載信札和別的文章太少。好文章盡多著,如《李恕谷墓志銘》、《昭忠詞記》等,應(yīng)該多錄,卻未注意。
純文學(xué)家的年譜只能錄作品的目錄,不能詳錄作品,最多也只能摘最好的作品記載一二。若錄多了,就變成集子,不是年譜的體裁了?!队裣曜V箋注》錄了許多詩篇,作者以為那些詩都和譜主的生活有關(guān),不能不錄全文。結(jié)果名為年譜,實際成了編年體的詩注。就算做得很好,也只是年譜的別裁,不是年譜的正格。有志做年譜的人們,還是審慎點好。
(四)關(guān)于考證
當然有許多年譜不必要考證,或是子孫替父祖做,或是門生替師長做,親見親聞的事原無多大的疑誤。如王陽明、顏習(xí)齋、李恕谷等年譜都屬此類。不過常常有作者和譜主相差的時代太久,不能不費考證的工夫的。又有因前人做的年譜錯了而改做的,也不能不有考證的明文。
考證的工夫本來是任何年譜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寫出考證的明文,只寫出考證的結(jié)果便已足。若為使人明白所以然起見,卻很有寫出考證的明文的必要。所以明文應(yīng)該擺在什么地方,很值得我們考慮。
據(jù)王懋竑《朱子年譜》的辦法,在年譜之外另做一部《考異》,說明白某事為什么擺在某年、兩種傳說那種是真,年譜的正文并不隔雜一句題外的話,看起來倒很方便。還有一種很普通的辦法,把考證的話附在正文中,或用夾注,或低二格。另有一種辦法,把前人做的年譜原文照抄,遇有錯誤處則加按語說明,好象札記體一樣。張穆對于《元遺山年譜》便是用的第三種。
前面三種辦法各有好處。第一種,因為考證之文太多,令人看去覺得厭倦,所以另成一書,既可備參考,又可省讀年譜者的精神。第二種,可使讀者當時即知某事的異說和去取的由來,免得另看《考異》的麻煩。兩種都可用。大概考證多的,可另作《考異》,不十分多的,可用夾注或低格的附文。但其中也有點例外。有些年譜,根本就靠考證才成立,無論是創(chuàng)作或改作,他的考證雖很繁雜,也不能不分列在年譜各年之下。如作《孟子年譜》,年代便很難確定。如果要定某事在某年,便不能離本文而另作考異,必同時寫出考證的明文說明為什么如此敘述,才不惹人疑惑,而后本文才可成立。假如孟子先到齊或先到梁的問題沒有解決,許多事情便不能安插,全部組織便無從成立。經(jīng)過了考證,把問題解決了,若不把考證隨寫在下,便不能得讀者的信仰。又如我做陶淵明的年譜,把他的年紀縮短生年移后,和歷來的說法都不同。假使不是考證清楚了,何必要改作?考證清楚了,若不開頭說個明白,讀者誰不丟開不看?象這類自然不能另作考異,亦不能作夾注,只好低二格附在各年本文之后。至于第三種也有他的好處,因為前人做的不十分錯,原無改作的必要,為省麻煩起見,隨時發(fā)現(xiàn)錯誤,隨時考證一番加上按語,那便夠了。
大概考證的工夫,年代愈古愈重要。替近代人如曾國藩之類做年譜,用不著多少考證,乃至替清初人如顧炎武之類做年譜,亦不要多有考證,但隨事說明幾句便是?;蛟敾蚵灾g,隨作者針對事實之大小而決定,本來不拘一格的。
(五)關(guān)于批評
本來做歷史的正則,無論那一門都應(yīng)據(jù)事直書,不必多下批評。一定要下批評,已是第二流的腳色。譬如做傳,但描寫這個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斷語,而能令讀者自然了解這個人地位或價值,那才算是史才。
做傳如此,做年譜也如此。真是著述名家,都應(yīng)守此正則。有時為讀者的方便起見,或?qū)τ谧V主有特別的看法,批評幾句也不要緊。但一般人每亂用批評,在年譜家比較的還少?,F(xiàn)在拿兩部有批評的年譜來講,一是蔡上翔的《王荊公年譜》,一是胡適之的《章實齋年譜》。
與其用自己的批評,不如用前人的批評。年譜家常常如此,但亦不能嚴守此例。蔡上翔引人的話很多,用自己的話尤其多。胡適之有好幾處對舊說下批評。固然各人有各人的見解,但我總覺得不對,而且不是做年譜的正軌。蔡上翔為的是打官司,替王安石辯護,要駁正舊說的誣蔑,也許可邀我們的原諒。但批評的字句應(yīng)該和本文分開,不該插入紀事的中間。蔡、胡都沒有顧及這點,以文章的結(jié)構(gòu)論,很不純粹。如果他們把自己的見解做成敘文,或做附錄,專門批評譜主的一切,那么,縱使篇幅多到和年譜相等也不相妨了。
蔡上翔替王安石辯護的意思固然很好,但是他的作品卻不大高明。他把別人罵王安石的文章錄上了,隨即便大發(fā)議論,說別人的不對,這實在不是方法。我以為最好是詳盡的敘述新法的內(nèi)容,某年行某法、某年發(fā)生什么影響、某年惹起某人的攻擊,便夠了。自己對于攻擊者的反駁,盡可作為附錄,不可插入本文。凡是替大學(xué)者、大政治家做年譜,認為有做批評的必要時,都應(yīng)該遵守這個原則。
(六)關(guān)于附錄
上面講的考證和批評,我都主張放在附錄里面。其實附錄不止這兩種,凡是不能放進年譜正文的資料,都可占附錄的一部分。
要知道譜主的全體,單從生年敘到死年還不夠。他生前的家況、先世的系統(tǒng)、父母兄弟的行事,……與其旁文斜出,分在各年下,不如在正譜之前作一個世譜。《王陽明年譜》的《世德紀》便是世譜的一種格式。因為王陽明的父祖都是有名的學(xué)者,做官也做到很大,年壽又高,并不是死在王陽明的生前。假使把他們的行事插入年譜,一定覺得累贅。所以作者抄錄別人替他們做的傳和墓志銘在一處,作為年譜的附錄。雖然《世德紀》里面載了不少非世德的文章,有點名不副實,但這種不把附錄當正文的方法,總是可取。譬如陸象山幾兄弟都是大學(xué)者,互相師友。假使我們做陸象山的年譜,其關(guān)于他的兄弟行事,與其插入正文,不如另做小傳放在前面。這種世譜和小傳之類我們也可叫做“譜前”。
譜主死后,一般的年譜多半就沒有記載了,其實不對。固然有些人死后絕無影響,但無影響的人我們何必給他做年譜呢?即使說沒有影響吧,也總有門生子侄之類后來做了什么事,那也總不能擺在年譜正文中。若譜主是政治家,他的政治影響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停止。若譜主是大學(xué)者,他的學(xué)風(fēng)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衰歇。還有一種人,生前偏和時勢沒有關(guān)系,死后若干年卻發(fā)生何等的影響。所以如果年譜自譜主死后便無什么記載,一定看不出譜主的全體,因而貶損年譜本身的價值。錢德洪等似乎很明白這點,他們的《王陽明年譜》在譜主死后還有二卷之多。陽明學(xué)派的盛行全是陽明弟子的努力,陽明的得謚和從祀孔廟也靠許多友生的懇求。假使年譜不載陽明死后事,如何見得陽明的偉大?《陽明年譜》能稱佳作,這也是一個原因。但他不應(yīng)仍稱死后事為年譜,應(yīng)該稱做“譜后”,做為附錄的一種才對。
我們根據(jù)這點去看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便很不滿意,因為他敘到朱子死年便停止了。我們要想知道朱子學(xué)派的發(fā)達、學(xué)術(shù)的影響,是不可能的。同一理由,假使我們做《釋伽牟尼年譜》,尤其要很用心的做譜后。凡是佛教各派的分化、傳播、變遷、反響,都不妨擇要敘入。不必年年有,不必怕篇幅多,甚至紀載到最近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在上面的原則中也似乎有例外。譬如《曾文正年譜》沒有譜后便沒有什么要緊,因為他的事業(yè)生前都做完了。政治上的設(shè)施也沒有極大的影響??v使有譜后,也不妨簡略些。若做《胡文忠年譜》便不然。因為他和曾文正聯(lián)結(jié)許多同志想滅亡太平天國,沒有成功就死了,后來那些同志卒能成他之志。同志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所以他年譜譜后至少要記到克復(fù)江寧。
我做《朱舜水年譜》,在他死后還記了若干條,那是萬不可少的。他是明朝的遺臣,一心想驅(qū)逐滿清,后半世寄住日本,死在日本。他曾數(shù)說過,滿人不出關(guān),他的靈柩不愿回中國。他自己制好耐久不朽的靈柩,預(yù)備將來可以搬回中國。果然那靈柩的生命比滿清還長,至今尚在日本,假使我們要去搬回來,也算償了他的志愿哩。我看清了這點,所以在年譜后記了太平天國的起滅和辛亥革命、宣統(tǒng)帝遜位。因為到了清朝覆滅,朱舜水的志愿才算償了。假如這年譜在清朝做,是做不完的。假如年譜沒有譜后,是不能成佳作的。
此外有一種附錄可以稱做“雜事”的,是劉伯繩著《劉蕺山年譜》所創(chuàng)造的,后來焦廷琥的《焦理堂年譜》也仿做。劉伯繩因為譜主有許多事跡不能以年分,或不知在那一年,如普通有規(guī)則的行事、瑣屑而足顯真性的言論等,都匯輯做附錄,邵廷采批評他。拿本文紀大德敦化的事,附錄紀小德川流的事,真是毫無遺憾。后前的年譜遇著無年可歸的事,不是丟開不錄,便是勉強納在某年。結(jié)果,不是隱沒譜主的真相,便是不合年譜的體裁。劉伯繩卻能打破這種毛病,注意前人所不注意的地方,創(chuàng)造新法來容納譜主的雜事,使得讀者既明白譜主的大體,又了解譜主的小節(jié)。這種體裁,無論何人的年譜都可適用。
其次,譜主的文章和嘉言懿行也可作附錄。文章言論很簡單的,可以分列各年;很繁多的,可以抄輯做附錄。大學(xué)者的文章言論,常常不是年譜所能盡載的,為求年譜的簡明起見,非別作附錄不可。所以王懋竑在《朱子年譜》之后附了《朱子論學(xué)切要語》,這種方法可以通用。
張穆做《顧亭林年譜》雖然很好,我們卻看不出顧亭林和旁人不同之處何在,只因他要讀者先看了本集再看年譜,所以沒有附錄譜主的重要文章和言論。其實讀者那能都看本集,或許時間不夠或許財力不足,若能單看年譜便了解譜主生平,豈不更好?所以為便利讀者起見,作年譜必附錄譜主的主要文章和言論,尤其是學(xué)者的年譜。
批評方面的話,或入本文,或附譜末,均無不可。但為年譜的簡明起見,自然以作附錄為好。偉大的人物每惹起后人的批評,或褒或貶,愈偉大的愈多。如王安石、王守仁死了千數(shù)百年,至今還有人批評他們的好歹。倘使批評者確有特殊的見解,或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思,我們非附錄他的話不可。因為若不附錄批評,不但不能看出后人對譜主的感想,而且不足以見譜主的偉大。但有一點不可不注意,千萬不要偏重一方面的批評,單錄褒或單錄貶。
以上講的種種附錄,當然不能說詳盡。作者若明白年譜可多作附錄的原則,盡可創(chuàng)造新的體裁。附錄愈多,年譜愈干凈。
從前作年譜太呆,單靠本文想包括一切。前清中葉以后,著述的技術(shù)漸漸進步,關(guān)于上文講的六種,紀載的時事、時人、文章和考證、批評、附錄都有新的發(fā)明。我們參合前人的發(fā)明,再加研究,還可以創(chuàng)造種種的新體例、新方法。
丙 年譜的格式
年譜的格式也得附帶的講一講。司馬遷做年表,本來參照《周譜》的旁行斜上?!吨茏V》今不可見,《史記》年表是有縱橫的格子的。年譜由年表變來,因為有時一年的事太多,一個格子不夠用,所以才索性不要格子。替古人做年譜,因為事少的原故,還是用格子好。如孫詒讓作《墨子年表》,附在《墨子閑詁》之后。蘇輿作《董仲舒年表》,附在《春秋繁露》之前,都帶有年譜的性質(zhì)。
假使要作《孟子年譜》,因為當時有關(guān)系的不止一國,勢不能不用格子。橫格第一層記西歷紀元前幾年或民國紀元前幾年,第二層記孟子幾歲,第三層記孟子直接的活動,第四層以下各層分記鄒、魯、滕、梁、齊、燕各國和孟子有關(guān)的時事,使得讀者一目了然。
假使《杜甫年譜》,最少也要把時事和他的詩和他的活動分占一格,并起年代共有五格。因為杜甫時事和曾國藩時事不同,曾國藩的活動和時事并成一片,杜甫的活動只受時事的影響,所以一個的年譜不應(yīng)分格,一個的應(yīng)分格。假使《杜甫年譜》不分格,不但讀者看了不清楚,而且體裁上也有喧賓奪主之嫌。
假使我們要改張穆的《顧亭林年譜》成年表的格式,也許可以較清楚些。除了年代以外,一格記時事,一格記直接活動,一格記朋友有關(guān)的活動,一格記詩文目錄。因為這四種在這年譜中剛好是同樣的多,并做一起反為看不清楚。
所以年譜可以分格的人有二種:一種是古代事跡很簡單的人,一種是杜甫、顧炎武、朱之瑜一類關(guān)心時事的人。前者不必論,因為他本身不能獨立成一年譜,只好年表似的附在別書里。后者因為譜主只受了政治的影響,沒有創(chuàng)造政治的事實。倘把時事和他的活動混合,一定兩敗俱傷。倘分開,既可醒讀者的眼目,又可表現(xiàn)譜主受了時事的影響。這是講年譜分格的格式。
第二種格式就是最通行的年譜正格,做文章似的一年一年做下去。敘事的體例可分二種,一種是最簡單的平敘體,一種是稍嚴格的綱目體。
平敘體以一年為單位,第一行頂格,寫某朝某年號某年譜主幾歲,第二行以下都低一格,分段寫譜主的直接活動、時事、詩文目錄。他的好處,在有一事便記一事,沒有取大略小的毛病。
綱目體是《王陽明年譜》首創(chuàng)的,第一行和平敘體相同,第二行也低一格,標一個很大的綱,第三行以下低二格,記這個綱所涵的細目。譬如綱記了某月某日宸濠反,目便記宸濠造反的詳情。綱記了是年始揭知行合一之教,目便記知行合一的意義。一事完了,又重新作別事的綱,繼續(xù)記別事的目,也分別低一格、二格。這種體例有一種困難,到底要多大的事情才可作綱?有綱無目,有目無綱,可以不可以?很要費斟酌。弄的不好,容易專記大事,忽略小事。假使大事小事都有綱有目,又不相稱。但我仍主張用這體,使得讀者較容易清楚,但作者須用心斟酌。
此外,假使有一種人有作年譜的必要而年代不能確定,無法做很齊整的年譜,就可以作變體的。如司馬遷很值得做年譜,而某年生、有幾十歲,絕對的考不出。只有些事跡還可考知是某年做的,某事在先,某事在后,雖然不能完全知道他的生平,記出來也比沒有較好。王國維的《太史公系年考略》便是如此。
像司馬遷一類的人很多。文學(xué)家如辛棄疾、姜夔都沒有正確完整的遺事。辛棄疾的史料還可勉強考出。對于姜夔可沒有辦法。但是他們的詞集中有不少的零碎事跡,鉤稽出來,也略可推定先后。這種人的年譜,雖然做起來無首無尾,也還可借以看他生平的一部分。所以變體的年譜也不可廢。
還有一種合譜,前人沒有這樣做過。合傳的范圍可以很廣,事業(yè)時代都可不必相同,所以前人已經(jīng)做過很多。年譜若合二人的生平在一書內(nèi),最少也要二人的時代相同。我們看,從前有許多人同在一個環(huán)境,同做一種事業(yè),與其替他們各做一部年譜,不如并成一部,可以省了許多筆墨和讀者的精神。譬如王安石、司馬光年紀只差一歲,都是政黨的領(lǐng)袖?;实弁沁@一個,百姓同是這一些,敵國同是金、夏,官職同是最高。不過政治上的主張不同,所以一進一退,演成新派、舊派之爭。我們?nèi)裟盟俗鲎V主,盡搜兩黨的活動事跡在一部年譜之內(nèi),看了何等明瞭,何等暢快。從前作者不曾想到這種體裁,所以蔡上翔只做《王荊公年譜》,顧棟高只做《司馬溫公年譜》,我們?nèi)耘f只能得片面的知識。
凡同在一時代,大家是朋友,講求學(xué)術(shù),見解不同,生出數(shù)家派別。如南宋的朱熹、陸九淵、張栻、呂祖謙、陳亮等,我們?nèi)糇鲆徊亢献V。一來,可以包括一時的學(xué)界情形;二來,公平的敘述,不致有所偏袒;三來,時事時人免得做數(shù)次的記載。這是最有趣味,最合方法的事情。
就說不是學(xué)術(shù)界罷。曾國藩、胡林翼同是從軍事上想滅太平天國的人,雖然一個成功,一個早死,也可以替他們合做年譜。因為他們的志愿相同,環(huán)境相同,朋友相同,敵人相同,合做一年譜比分做方便多了。
就說不曾共事,不是朋友罷,也未嘗不可合做年譜。譬如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朱之瑜等或曾見面,或未知名,雖然不是親密的朋友,雖然不曾協(xié)力做一事,但是不愿投降滿清的志愿和行事是沒有一個不同的。他們的年紀都是不相上下,都因無力恢復(fù)明室,想從學(xué)術(shù)下手,挽救人心。我們?nèi)籼嫠麄兒献瞿曜V,不但可以省了記載時事的筆墨,而且可以表現(xiàn)當時同一的學(xué)風(fēng),可以格外的了解他們的人格。
上面所舉,朱、陸、張、呂、陳一例,曾、胡一例,顧、王、黃、朱一例,做起合譜來,最有趣味。他們的事業(yè)在歷史上都是最有精彩的一頁,所以他們的合譜也是最有精彩的年譜。他們的見解相反的足以相成,他們的志愿相同的竟能如愿,他們的足跡不相接的卻造出同一的學(xué)風(fēng)。百世之下,讀他們的合譜的還可以興起特別的感想,領(lǐng)受莫大的裨益。這樣,合譜的功效比單人的年譜還更高些。以上講年譜的格式完了。
丁 做年譜的益處
研究歷史的人在沒有做歷史之先,想訓(xùn)練自己做史的本領(lǐng),最好是找一二古人的年譜來做。做年譜的好處最少有三種:
第一,我們心里總有一二古人值得崇拜或模范的。無論是學(xué)者、文人或政治家,他總有他的成功的原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我們想從他的遺文或記他的史籍,在凌亂浩瀚中得親切的了解、系統(tǒng)的認識是不容易的。倘使下一番工夫替他做年譜,那么,對于他一生的環(huán)境、背景、事跡、著作、性情等可以整個的看出,毫無遺憾。從這上又可以得深微的感動,不知不覺的發(fā)揚志氣,向上努力。
第二,做年譜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們可借來修養(yǎng)做學(xué)問的性情,可用來訓(xùn)練做歷史的方法。我們才一動筆,便有許多復(fù)雜的問題跟著,想去解決,不是驟然可了的。解決不了,便覺干燥無味。稍不耐煩,便丟下不做了。倘使這幾層難關(guān)都能夠打通,則精細、忍耐、靈敏、勇敢諸美德齊歸作者身上,以后做別的學(xué)問也有同樣的成功了。譜主的事跡不是羅列在一處的,我們必須從許多處去找。找來了,不是都可以用的,我們必須選擇。擇好了,不是都是真實的,我們必須辨別。辨清了,不是都有年代的,我們必須考證。考定了,不是可以隨便寫上去的,我們必須用簡潔的文字按照法則去敘述。至于無年可考的事跡、言論,怎樣去安排?幫助正譜的圖表,怎樣去制造?譜前應(yīng)從何時說起?譜后應(yīng)到何時截止?種種困難,都須想方法解決。倘使不能解決,便做不成年譜。倘使做成了年譜,以后做別的歷史便容易多了。
第三,年譜和傳不同。做傳不僅須要史學(xué),還要有相當?shù)奈恼录夹g(shù)。做年譜卻有史學(xué)便夠了。因為年譜分年,上年和下年不必連串。年譜分段,上段和下段不必連串。所以即使作者的文章并不優(yōu)美,只要通順,便綽綽有馀了。
有志史學(xué)的人,請來嘗試嘗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