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專傳的做法
專傳在人物的專史里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歷史所以演成,有二種不同的解釋:一種是人物由環(huán)境產(chǎn)生,一種是人類的自由意志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前人總是說歷史是偉大人物造成,近人總是說偉大人物是環(huán)境的胎兒。兩說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不能完全解釋歷史的成因。我們主張折衷兩說,人物固然不能脫離環(huán)境的關系,而歷史也未必不是人類自由意志所創(chuàng)造。歷史上的偉大人物倘使換了一個環(huán)境,成就自然不同。無論何時、何國的歷史,倘使抽出最主要的人物,不知做成一個甚么樣子。所以我們作史,對于偉大人物的自由意志和當時此地的環(huán)境都不可忽略或偏重偏輕。
中國人的中國史由那些人物造成?因為抽出他來中國史立刻變換面目的人,約莫有多少?倘使我們做中國通史而用紀傳體做一百篇傳來包括全部歷史,配做一傳的人是那一百個?我們?nèi)缫饛瓦@些問題,不能不有詳細的討論:
南宋鄭樵似乎曾有偉大計畫,以《通志》代替十七史,但是沒有成功,除了《二十略》以外,看的人便很少了。他為什么失???只因他太不注意紀傳了。我們翻《通志》的紀傳看看和十七史的有何分別,那里有點別識心裁?讀者怎么不會“寧習本書,怠窺新錄”?其實我們要做那種事業(yè)并非不可能,只要用新體裁做傳,傳不必多而必須可以代表一部分文化,再做些圖表來輔助,新史一定有很大的價值。
我常常發(fā)一種稀奇的思想,主張先把中國全部文化約莫分為三部:
(一)思想及其他學說
(二)政治及其他事業(yè)
(三)文學及其他藝術
以這三部包括全部文化,每部找?guī)资畟€代表人,每人給他做一篇傳。這些代表須有永久的價值,最少可代表一個時代的一種文化。三部雖分,精神仍要互相照顧。各傳雖分,同類的仍要自成系統(tǒng)。這樣,完全以人物做中心,若做的好,可以包括中國全部文化在一百篇傳內(nèi)。
這種方法也有缺點,就是恐怕有時找不出代表來。第一,上古的文化幾乎沒有人可以做代表的,因為都是許多人慢慢的開發(fā)出來。雖然古史留下不少的神話人物如黃帝、堯、舜、大禹、伊尹等,但都是口說中堆垛出來的,實在并不能代表一部分文化。所以我們要想在上古找?guī)讉€人代表某種文化是絕對不可能的。第二,中古以后,常有種種文化是多數(shù)人的共業(yè),多數(shù)人中沒有一個領袖。譬如《詩經(jīng)》是周朝許多無名氏的作品,在文化史上極有價值,但我們找不出一個可以做代表的人來。若因孔子曾刪《詩》就舉他做代表,未免太鹵莽。又如《淮南子》是道家思想的結晶,在秦漢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但我們也找不出一個人做代表。若說是劉安編輯的書就舉他做代表,也未免不明事理。所以我們對于這種許多人的共業(yè)真是不易敘述。
上段講的缺點,第一種竟不能用人物傳,只好參用文物的專史,做一篇“上古的文化”,敘述各種文化的最初狀況。第二種卻可用紀傳史中“儒林傳”、“文苑傳”、“黨錮傳”的體裁,把許多人平等的敘述在一篇合傳,如《詩經(jīng)》不知作者姓名,則可分成若干類,即叫他“某類的作者”,合起多類便可成一傳,便可包括此種文化。
我很希望做中國史的人有這種工作,以一百人代表全部文化,以專傳體改造《通志》。試試看,一定有很大的趣味,而且給讀者以最清楚的知識。這種做法并也沒有多大奧妙,只把各部文化都分別歸到百人身上,以一人做一代的中心,同時同類的事情和前后有關的事情都擺在一傳內(nèi),一傳??砂〝?shù)百年,我們即使不去改造《通志》,單做一部《百杰傳》也未嘗不可。
說起這種體裁的好處,最少也有二種:第一,譬如哲學書或哲學史,不是專家看來,必難發(fā)生趣味。假使不做哲學史而做哲學家傳,把深奧的道理雜在平常的事實中,讀者一定不覺困難而且發(fā)生趣味。因為可以同時知道那時的許多事情和這種哲學怎樣的來歷、發(fā)生怎樣的結果,自然能夠感覺哲學和人事的關系,增加不少的常識。哲學如此,旁的方面無不如此。專門人物普通化,專門知識普通化,可以喚起多數(shù)讀者研究學問的精神,注重歷史的觀念。
第二,事業(yè)都是人做出來的。所以歷史上有許多事體,用年代或地方或性質(zhì)支配,都有講不通的;若集中到一二人身上,用一條線貫串很散漫的事跡,讀者一定容易理會。譬如鮮卑到中原的種種事實,編年體的《資治通鑒》不能使我們明了,紀事本末把整個的事團分成數(shù)部,也很難提挈鮮卑人全部的趨勢。假使我們拿鮮卑人到中原以后發(fā)達到最高時的人物做代表——如魏孝文帝——替他做一篇傳,凡是鮮卑民族最初的狀況、侵入中國的經(jīng)過、漸漸同化的趨勢、孝文帝同化政策的厲行以及最后的結果,都一齊收羅在內(nèi),就叫做《魏孝文帝傳》,那么,讀者若還不能得極明了的觀念,我便不相信了。
我相信,用這種新的專傳體裁做一百篇傳,盡能包括中國全部文化的歷史?,F(xiàn)在姑且把值得我們替他做傳的人開個目錄出來,依文化的性質(zhì)分為三部。但憑一時思想所及,自然不免有遺漏或不妥的地方,待將來修補罷!
(一)思想家及其他學術家
(1)先秦時代:孔子、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
為什么沒有老子呢?因為老子帶神話性太濃,司馬遷已經(jīng)沒有法子同他做詳確的傳,我們還能夠么?《老子》這部書在思想史上固然有相當位置,但不知是誰做的,我所只好擺在《莊子傳》里附講,因為他的思想和莊子相近。這種確是一個方法:書雖重要而未知作者,只好把他的思想歸納到同派之人身上,才不會遺漏。
(2)漢代:董仲舒、司馬遷、王充。
西漢的《淮南子》雖是道家最重要的書,但非一人的作品,不能做專傳,或者可以另做《道家合傳》,或者可以附這種思想在《莊子傳》后。
(3)三國、兩晉、南北朝、隋。
這個時代幾乎沒有偉大的中國思想家。魏王弼的思想似乎有點價值,但他的事跡很少,不夠做傳。隋代的《中說》倘使真是王通做的,在周、隋那種變亂時代有那種思想總算難能可貴。但其中大半是敘王通和隋唐闊人來往的事,闊人都是王通的門生,儼然孔門氣象,其實都不可靠。假使這種話是王通說的,王通是個卑鄙荒謬的人。假使這種話是王通門人說謊,這部《中說》便根本沒有價值。所以《中說》雖和思想界有點關系而王通還不值得做傳。
(4)北宋:張載,程顥、程頤合。
專傳也并不是很呆板的拿一人作主,也可平敘二人,參用合傳的體裁。程顥、程頤是兄弟,有分不開的關系,又不能偏重一人,所以只好平敘。為什么北宋又沒有周敦頤呢?周敦頤雖宋儒最推重的人,但他的《太極圖說》是真是偽在宋代已成問題,除了《太極圖說》又沒有旁的可講,怎么能代表一種學派呢?
(5)南宋:朱熹、陸九淵、呂祖謙。
(6)明代:王守仁。
元代只衍宋儒的學說,沒有特出的人才。明代的思想家委實不少,但因為王守仁太偉大了,前人的思想似乎替他打先鋒,后人的思想都不能出他的范圍,所以明代有他一個人的傳便盡夠包括全部思想界。
(7)清代:顧炎武、黃宗羲、朱之瑜、顏元、戴震、章學誠。
顧、黃是清代兩種學風的開山祖師,或分做二傳,或合為一傳,都可以。朱之瑜的影響雖然不在中國,但以中國人而傳播中國思想到日本,開發(fā)日本三百年來的文化,是很值得做專傳的。
以上列的思想家都是中國土產(chǎn),若能夠好好的替他們做傳,很可以代表中國土產(chǎn)的思想。雖然各時代的人數(shù)有多有少,卻并不是說人多的便是文化程度高,人少的便是文化程度低。一來呢,略古詳今是歷史上的原則;二來呢,有的時代,思想的派別太復雜了,不是人多不能代表。所以宋、清兩代的人數(shù)比較的多,是無法可想的。明代雖只王守仁一人,卻已盡夠代表一代,并不是明代的文化比宋、清兩代低。
驟然看來,似乎中間有幾個時代中國沒有一個思想家,其實不然。上面的目錄不過為敘述的方便起見,先開出土產(chǎn)的思想家來。其實還有重要的部分擺在后面,便是從印度來的佛家思想。當土產(chǎn)思想衰歇的時代,正是佛家思想昌盛的時代,如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都是?,F(xiàn)在可以把那些時代的思想家列在下面:
(1)南北朝:鳩摩羅什,道安、慧遠合。
鳩摩羅什是最初有系統(tǒng)的輸入佛家思想的第一人。從前雖有些人翻譯些佛經(jīng),但很雜亂零碎。到了他才能舉嚴格的選擇,完整的介紹。他的門弟子很多,都繼續(xù)他的翻譯事業(yè)。從此以后,中國人對于佛家思想才能夠有真實的認識和研究。到了道安、慧遠便能自己拿出心得來,一個在北朝,一個在南朝,又有師生的關系,所以非合傳不可。我們拿鳩摩羅什代表翻譯者,拿道安、慧遠代表創(chuàng)造者,有這二傳可以包括南北朝的佛家思想界。
(2)隋唐:智、玄奘、慧能、澄觀、善道。
這五人中,玄奘完成輸入印度佛家思想的偉業(yè),余人創(chuàng)造中國的佛家思想。智是天臺宗的始祖,慧能是禪宗的始祖,澄觀是華嚴宗的始祖,善道是凈土宗的始祖。同樣,玄奘也是法相宗的始祖,不過后來不久就衰歇了。這幾派的思想內(nèi)容和后來狀況都可在各始祖?zhèn)鲀?nèi)敘述。
佛家思想有這八人做代表足以包括全部。在印度時的淵源如何,初入中國時的狀況如何,中國人如何承受,如何消化,如何創(chuàng)造新的,如何分裂為幾派,一直到現(xiàn)在怎么樣,都分別歸納在這八人身上,諒必沒有甚么遺憾了。
正式的思想家有上面所列的數(shù)十人似已夠了。此外還有許多學術也可依性質(zhì)分別,那些人做代表,合做幾篇傳,不過比較的難一些。
(1)經(jīng)學:鄭玄、許慎合。
(2)史學:劉知幾、鄭樵合。
為甚么章學誠不擺在史學家而在思想家呢?因為他的思想確乎可以自成一派,比史學的建樹還更大,并不是單純的史學家。劉知幾、鄭樵卻不然,除了史學別無可講,史學界又沒有比得他倆上的人,所以拿他們做史學家的代表。
(3)科學:秦九韶、李冶合,沈括、郭守敬合,梅文鼎、王錫闡合。
(4)考證學:錢大昕、王念孫合。
為甚么戴震不在考證學之列呢?因為他的思想很重要,和章學誠相同。
正式的思想界較易舉出代表,各種學術可不容易,尤其是自然科學。這里所舉的未必都對,將來可以換改。
(二)政治家及其他事業(yè)家
(1)皇帝:秦始皇,漢武帝,東漢光武帝,魏武帝(曹操)、宋武帝合。北魏孝文帝,北周孝文帝附。唐太宗,元太祖,明太祖,明成祖附。清圣祖,清世宗、高宗附。
春秋、戰(zhàn)國以前的政治不統(tǒng)屬于一尊,頗難以一傳包括,縱使能夠,也不是君主所能代表,況且當時沒有皇帝?漢高祖雖然創(chuàng)立數(shù)百年基礎,而政治上的規(guī)模完全還是秦始皇這一套,沒有專做一傳的價值。漢武帝卻不同,確是另一個新時代。秦始皇是混一中國舊有民族的人,他是合并域外民族、開拓荒遠土地的人。到了他那時代,中華民族漲到空前的最高潮,實在值得做一篇傳。東漢光武帝在皇帝中最稀奇,簡直是一個實際的政治家。魏武帝、宋武帝是混爭時代的略有建樹者,北魏孝文帝、北周孝文帝是五胡同化于中國的促成者,唐太宗是擴張中華民族威力的努力者。惟獨宋代沒有特色的皇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只有庸德,無甚光彩。元太祖是蒙古民族的怪杰。他伸巨掌橫亙歐、亞二洲,開世界空前絕后的局面。明太祖恢復中國,清圣祖等開拓蒙、回、藏,這些皇帝都可以代表一個時代。
(2)實際的政治家:周公,子產(chǎn),商鞅,諸葛亮,王安石、司馬光合,張居正,曾國藩、胡林翼合,李鴻章,孫文,蔡鍔。
周公雖有許多事跡,卻不全真,有待考證。但割棄疑偽部分,專取真實部分也可以夠做一篇傳?!渡袝防镉小洞笳a》、《洛誥》、《多士》、《多方》,是周公的遺政,《詩經(jīng)》也有些?!秲x禮》、《周禮》向來認做周公制定的,其實不然。周代開國的規(guī)模還可以從《左傳》、《國語》得著些,近來王國維著《殷周制度論》,從甲骨文和東周制度推定某種制度是周公制定的,也可供我們?nèi)〔?。所以周公的傳還可以做,凡殷、周以前政治上的設施都可歸并成一篇。
春秋時代很難找個政治家可以代表全部政治的。管仲似乎可以,而《管子》這書所載的政治有許多和《左傳》不同,但那種貴族政治又不能不有專篇敘述,我說與其找管仲做代表,不如找子產(chǎn)更好。因為子產(chǎn)本身的事跡《左傳》敘的很明白詳細,他的雖然是小國的政治領袖,而和各大小國都有很深的關系,又是當時國際間的外交中心人物,所以我們很可以借他的傳來敘述春秋時代的貴族政治。
從貴族政治到君主專制的政治是中國的一大改變。最初打破貴族政治,創(chuàng)造君主專制的是商鞅。所以商鞅很值得做傳。本來,要說君主專制政治的成功,還屬李斯,似乎應該替李斯做傳。但李斯的政策是跟商鞅走的,時代又和秦始皇相同,所以可把他的事業(yè)分給那二篇傳。
漢朝真寒儉,沒有一個政治家。宰相以下不曾見一個有政治思想或政治事業(yè)的人,蕭何、曹參都只配做李斯的長班。好在有二個偉大的皇帝,尤其是光武帝的穩(wěn)健政治,簡直沒有別的皇帝可以比配得上。
兩晉、南北朝、隋、唐也沒有政治家,王猛可以算一個,而他的政治生命太短,又不能做當時政治的中心。
大概有偉大的皇帝就沒有出色的臣下。譬如房玄齡、杜如晦總算有點設施,卻被唐太宗的光芒蓋住,不能做時代的中心。唐朝一代的政治本來很糟,姚崇、宋璟、裴度、李德裕都算不了什么。宋朝卻剛好相反,皇帝不行,臣下卻有很鮮明的兩個政黨,兩黨的領袖就是王安石、司馬光,所以我們替王安石、司馬光做合傳,足以包括宋朝的政治。
明代有種特點,思想家只一王守仁,事業(yè)家只有一明太祖,政治家只有一張居正。
清代前半,有皇帝無名臣,道光以后,有大臣無英主。曾國藩打平內(nèi)亂,李鴻章迭主外交,都可以代表一部分政治。
民國的醞釀、成立、紛亂,沒有幾次和孫文無關系?,F(xiàn)在孫文雖死,而他所組織的國民黨仍舊是政治的中心。所以近代政治可以歸納在《孫文傳》內(nèi)。中間有一部分和他無關,可以做《蔡鍔傳》來包括。但蔡鍔做時代中心的時期太短,不十分夠。
上面講的都是關系全局的政治或事業(yè)家。此外有些雖不是拿全局活動而后來在政治上有很大影響的,如:
鄭成功、張煌言。
二人支持晚明殘局,抵抗外來民族,和后來的辛亥革命有密切的關系。我們可以替他們做合傳,包括明清之間的民族競爭。
(3)群眾政治運動的領袖:陳東、張溥合。
東漢黨錮是群眾政治運動的嚆矢,但很難舉出代表來,可以放在《陳東張溥合傳》前頭。陳東代表宋朝,張溥代表明朝,足以表現(xiàn)數(shù)千年群眾的政治運動。
(4)民族向外發(fā)展的領袖:張騫、班超合,王玄策、鄭和合。
張、班、王都是通西域的,鄭和是下南洋的,關系民族發(fā)展甚大。后來無數(shù)華僑繁殖國外,東西文化交換無阻,西北拓地數(shù)十萬方里,都是受他們的賜。此外,如衛(wèi)青、霍去病、史萬歲、李靖的戰(zhàn)功本來也值得做傳,不過衛(wèi)、霍可入《漢武帝傳》,史、李可入《唐太宗傳》,無須另做。
(三)文學家及其他藝術家
最古的文學家應推《詩》三百篇的作者,但我們竟不能找出一個作者的姓名來。戰(zhàn)國作《離騷》等篇的屈原確乎是有名的第一個文學家,但他的事跡不多,真實的尤少。我們?yōu)榉奖闫鹨?,不能不勉強的做篇《屈原傳》以歸納上古文學。所以
(1)文學:
戰(zhàn)國:屈原。
漢賦:司馬相如。
三國五言詩:曹植,建安余六子附。
六朝五言詩:陶潛,謝靈運附。
六朝駢文律詩:庾信,徐陵附。
唐詩:李白、杜甫、高適,王維附。
唐詩文:韓愈、柳宗元合。
唐新體詩:白居易。
晚唐近體詩:李商隱、溫庭筠。
五代詞:南唐后主。
北宋詩、文、詞: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附。
北宋詞:柳永、秦觀、周邦彥。
北宋女文學家:李清照。
南宋詞:辛棄疾、姜夔合。
元、明曲:王實甫、高則誠、湯顯祖合。
元、明、清小說:施耐庵、曹雪芹。
這不過把某種文學到了最高潮的那個人列出表來。做傳的時候能不能代表那種文學的全部,尚不可知。臨時或增或改。不必一定遵守這個目錄。
(2)藝術家
藝術家很重要,但很難做傳。因為文學家遺留了著作或文集可以供給我們的資料,藝術家的作品常常散亡,不能供給我們以資料,這是一層,某種藝術的最高潮固然容易找出,但最高潮的那個人未必就能代表那種藝術,這是二層。藝術的派別最繁雜,非對于各種藝術都有很深的研究便不能分析得清楚,這是三層。因此,有許多藝術家?guī)缀醪荒茏鰝?,能夠做傳的也不能獨占一專傳以代表一種藝術。到了這里,普通的史家差不多不敢動手,一人的專傳差不多不合體裁。大約要對于藝術很擅長的人,把各個藝術家的作品、事跡、研究得很清楚,以科學的史家的眼光,文學家的手腕,挑剔幾十個出色的藝術家,依其類別做兩篇合傳,才可以把藝術界的歷史描寫明白。這樣,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情,但作者非內(nèi)行不可。
上面講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三大類都是挑剔幾十個第一流人物來做傳。此外還有許多第二流的經(jīng)學家、史學家、理學家、科學家、文學家、醫(yī)學家、繪畫家、雕刻家和工藝的創(chuàng)作者,因其不十分偉大的緣故,不能專占一傳;因其派別不統(tǒng)屬于任何人的緣故,不能附入某傳,專傳之技術,至此幾窮。但我們不妨采用紀傳史的“儒林傳”、“文苑傳”、“方技傳”的體裁,搜羅同類的人合成一傳,以補專傳的缺憾。
像這樣,以幾十篇專傳做主,輔以幾十篇合傳去改造鄭樵的《通志》,或做成《中國百杰傳》,可以比別的體裁都較好。但做得不精嚴時,也許比《通志》還糟。這個全看作者的天才和努力。
接著,本來想把專傳的做法拈出幾個原則來講,卻很不容易?,F(xiàn)在倒回來,先講我多年想做的幾篇傳如何做法,然后也許可以抽出原則來。那幾篇傳的目錄如左:
(一)孔子傳。
(二)玄奘傳。
(三)王安石傳,司馬光附。(以下四傳略而未講)
(四)蘇軾傳。
(五)王守仁傳。
(六)清圣祖?zhèn)鳌?
這幾篇的做法各有特點,講出來很可給大家以一個榜樣。現(xiàn)在依照次序,先講孔子專傳的做法:
甲 孔子傳的做法
孔子是中國文化唯一的代表,應有極詳極真的傳,這是不用說的。但我們要做孔子專傳,比做甚么都難。歐洲方面,有法人Renau做了一本《耶穌基督傳》,竟使歐洲思想界發(fā)生極大影響而糾正了許多謬誤的思想。中國現(xiàn)在極需要這樣一篇《孔子傳》。也可以發(fā)生同樣效果。
許多人的傳很難于找資料,《孔子傳》卻嫌資料太多,那方面都有。古代人物稍出色點,便有許多神話附在他身上。中國人物沒有再比孔子大的,所以孔子的神話也特別的多。
做《孔子傳》的頭一步是別擇資料。資料可分二部;一部分是孔子一身行事,平常每日的生活,屬于行的方面的。一部分是孔子的學說,屬于言的方面的。二部都要很嚴格的別擇,因為都有神話,都有偽跡。
孔子一身所經(jīng)的歷史,最可信的似乎是《史記·孔子世家》,不過細細看來,到底有十分之一可信否,尚是疑問。另外,《孔子家語》全記孔子,但是魏、晉間偽書。其中采取漢以前的書不少,似乎雖是偽書,不無可取。不過孔子死后不數(shù)年便已有種種神話,所以漢以前的書已采神話當實事。若認真替孔子做傳,可以做底本的《孔子世家》、《孔子家語》都不可靠。所以關于孔子行的方面的資料的別擇很難。
采取資料的原則,與其貪多而失真,不如極謹嚴,真可信才信,無處不用懷疑的態(tài)度。清崔述著《洙泗考信錄》,把關于孔子的神話和偽跡都一一的剔開,只保留真實可靠的數(shù)十事。雖然未免太謹嚴,或致遺漏真跡,但我們應當如此。只要眼光銳利,真跡被屏的一定少,偽跡混真的一定可以被屏。
崔述采取資料,專以《論語》為標準,《左傳》、《孟子》有關于孔子的話也相當?shù)膿裼?。這種態(tài)度,大體很對。但一方面嫌他的范圍太窄,一方面又嫌太寬了。怎么說他太窄呢?因為《論語》以記言為主,很少記事,就是《鄉(xiāng)黨》篇多記了點事,也只是日常行事,不是一生經(jīng)過。像崔述那樣,??俊墩撜Z》,不采他書,實在太缺乏資料了。這種地方,本來也很困難,放寬點范圍便會闖亂子,所以崔述寧可縮小范圍。譬如《論語》以外,兩部《禮記》也記了孔子許多事,到底那一種可采,那一種不可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崔述既然以《論語》做標準,看見和《論語》相同或不背謬的便采用,否則完全不要。這樣,不免有些真事沒有采用。又如《孟子》那部書關于孔子的話,是否可以和《論語》一樣看待,還是問題??鬃铀篮蟀儆嗄甓献由?,又數(shù)十年而荀子生。論理,孟子、荀子同是儒家大師,同是孔子后學,二人相隔年代并不遠,所說的話應該同樣的看待。崔述看重《孟子》,看輕《荀子》,《洙泗考信錄》取《孟》而棄《荀》,未免主觀太重罷。即使以《論語》為標準,也應該同等的看待《論語》以外的書如《孟子》、《荀子》、《禮記》等,才不致有范圍太狹窄的毛病。
為甚么說崔述采取資料的范圍太寬呢?譬如他以《論語》為主,而《論語》本身便已有許多地方不可輕信。他自己亦說過《論語》后五篇很靠不住,但是他對于五篇以外諸篇和《左傳》、《孟子》等書常常用自己的意見采取,凡說孔子好的都不放棄,也未免有危險。固然有許多故意誣蔑孔子的話應該排斥,但也有許多故意恭維孔子、夸張孔子的話,常常因為投合大家的心理而被相信是千真萬確,這種,我們應該很鄭重的別擇。若有了一種成見,以為孔子一定是如此的人,決不致那樣,某書說他那樣,所以某書不足信,這就是范圍太寬的毛病。
現(xiàn)在舉三個例,證明有許多資料不可靠。譬如《論語》說:“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說,……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從前都很相信孔子真有這回事。其實公山弗擾不過一個縣令,他所以反叛,正因孔子要打倒軍閥。孔子那時正做司寇,立刻派兵平賊,那里會丟了現(xiàn)任司法總長不做,去跟縣令造反,還說甚么“吾其為東周?”又如《論語·陽貨》篇說“佛肸召,子欲往?!狈鹈Z以中牟叛趙襄子是孔子死后五年的事,孔子如何能夠欲往?又如《論語·季氏》篇說“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子路問于孔子。……”子路做季氏宰是孔子做司寇時事,冉有做季氏宰是孔子晚年自衛(wèi)返魯時事,如何會同時仕于季氏?這三例都是崔述考出來的。可見我們別擇資料應該極端慎重,與其豐富,不如簡潔。
但是別擇以后,真的要了,偽的如何處置呢?難道只圖傳文的干凈,不要的便丟開不管嗎?如果丟開不管,最少有二種惡果:一、可以使貪多務博的人又檢起我們不要的資料當做寶貝;二、可以使相傳的神話漸漸湮沒,因而缺少一種可以考見當時社會心理或狀態(tài)的資料。所以我以為做完孔子傳以后,應當另做附錄。附錄也不是全收被屏的資料,只把神話分成若干類,每類各舉若干例,列個目錄,推究他的來歷。這樣,一面可以使一般人知道那些材料不可靠,一面又可以推測造神話者的心理,追尋當時社會的心理。
許多神話的一種是戰(zhàn)國政客造的。那些縱橫游說之士全為自己個人權利地位著想,朝秦暮楚,無所不至。孟子時代已有那種風氣,后來更甚。他們因為自己的行為不足以見信于世,想借一個古人做擋箭牌,所以造出些和他們行為相同的故事來。如《漢書·儒林傳》說“孔子奸七十余君?!薄墩撜Z》說“公山弗擾召,”“佛肸召,”都是這類。這對于孔子的人格和幾千年的人心都很有關系。從來替孔子辯護的人枉費了不少的心思,勉強去解釋;攻擊孔子的人集矢到這點,說孔子很卑鄙:其實那里有這會事呢?完全是縱橫家弄的把戲。
孔子神話的另一種是法家造出來的。法家刻薄寡恩,閉塞民智,因恐有人反對,所以造出孔子殺少正卯一類的故事來?!犊鬃邮兰摇氛f,“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薄犊鬃蛹艺Z》說,少正卯的罪名是“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逼鋵嵖鬃訑z相是夾谷會齊時做定公的賓相,并不是后人所謂宰相,并沒有殺大夫的權限。況且孔子殺少正卯的罪名和太公殺華士、子產(chǎn)殺史何完全一樣。這種故事,不是法家拿來做擋箭牌,預備別人攻擊他們刻薄時說一聲“太公、子產(chǎn)、孔子都已如此”,還是什么呢?
從戰(zhàn)國末年到漢代,許多學者不做身心修養(yǎng)的工夫,專做些很瑣屑的訓詁考證,要想一般人看重他們這派學問,不能不借重孔子。于是又有一種神話出現(xiàn),這已是第三種了。他們因為《論語》有“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的話,就造出許多孔子博學的故事。后來有一種荒謬的觀念,說“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全因誤信孔子神話的緣故。譬如《國語》說,“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jié)專車,”本不足怪,也許那時發(fā)現(xiàn)了古代獸骨,但孔子決不會知道是甚么骨,因為他不是考古家。那上面卻說孔子知道是防風氏的骨,當大禹大會諸侯于會稽時防風氏后至,大禹把他殺了。另外還有一部書說,孔子和顏回登泰山,遠望閶門,比賽眼力。顏回看了半天,才認清那里有一個人,孔子卻一看就知道那人還騎了馬,二人下山,顏回精神萎靡,頭發(fā)頓白,不久便死了,孔子卻沒有什么。這一大段絕對非科學的話,也絕對非孔子的學風,自然是后來一般以博為貴的人所造的謠言,故意附在孔子身上。諸如此類,尚不止只有這三例,我們非辨清不可。
因此,我主張,做《孔子傳》在正文以外,應作附錄或考異,考異還不很對,以附錄為最合宜。我們把上面這類神話搜集起來,分部研究,辨別他從何產(chǎn)生,說明他不是孔子真相,剩下那真的部分,放進傳里,那就可貴了。
神話撇開了,還有孔子學說的真相要想求得全真,好好的敘述出來,也實在困難。工作的時候,應分二種步驟:
(一)揀取可入傳文的資料;
(二)整齊那些資料,分出條理來。
關于第一項,頭一步,就是六經(jīng)(即六藝)和孔子有無關系,要不要入傳。自漢以來,都稱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易》,作《春秋》。內(nèi)中贊《易》及作《春秋》尤為要緊,因為這二種帶的哲學尤重?!对姟泛汀稌肺也幌嘈趴鬃觿h過,縱有,關系也不大?!秲x禮》決不是周公制定的,許有一部分是通行的,經(jīng)孔子的審定,另一部分是孔子著作。樂沒有書了,也許當時是譜,和孔子卻有密切的關系。《論語》:“子曰:‘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睒肥强鬃诱ǖ目芍??!妒酚洝贰啊对姟啡倨鬃咏韵叶柚??!睆那暗摹霸姟币徊糠帜芨瑁徊糠植荒?,到孔子“皆弦而歌之”。就是造了樂譜,援《詩》入樂?!墩撜Z》“子于是日哭,則不歌”。那么孔子不哭這天一定要歌了。“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別人唱的好,他老先生還要他再來一次,還要和唱,可見興趣之濃了。從這類地方看來,大概孔子和樂確有關系?!兑住逢P系尤深,其中講哲理的地方很多?!敦赞o》、《爻辭》發(fā)生在孔子以前,不必講,《說卦》、《雜卦》、《序卦》后人考定不是孔子作的,《彖》、《象》大家都說是孔子作的,無人否認,剩下的《系辭》、《文言》或全是孔子或一部分是孔子作。假使《易》內(nèi)這二種全是孔子所作,那么大的范圍,應占《孔子傳》料的第一部,《論語》倒要退居第二部,但是我個人看來,這樣很不妥當?!断缔o》、《文言》說話太不直率,輾轉敷陳,連篇累牘,不如《論語》的質(zhì)樸,最早當在孔子、孟子之間,大概是孔門后學所述。我們要作《孔子傳》,不能不下斷語。《系辭》、《文言》里面很多“子曰”,假如有“子曰”的是孔子說的,沒有“子曰”的又是誰作的呢?假如有“子曰”的也不是孔子說的,那又是何人作的呢?我個人主張,那都是孔門后所述。剩下的《春秋》,司馬遷、董仲舒都很注意,以為孔子有微言大義在里面??鬃又v內(nèi)圣外王之道,《易》講內(nèi)圣,《春秋》講外王,他自己也說“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洞呵铩返牧x到底是甚么東西?后來解義的《公羊傳》、《谷梁傳》、《左氏傳》、《春秋繁露》到底那書可信?或都可信?可信的程度有多少?很是問題。宋王安石卻一味抹殺,說《春秋》是斷爛朝報,和今日的政府公報一樣,沒甚么意義,這且不管,《左氏傳》晚出,最少解《春秋》這部分是后來添上去的?!豆騻鳌贰ⅰ豆攘簜鳌反笸‘?,經(jīng)師說是全由孔子口授下來的,為甚么又有大同小異呢?所以這些微言大義是否真是孔子傳出,還是董仲舒、何休等造謠,都是問題。縱使不是他們造謠,而他們自己也說是口頭相傳到西漢中葉才寫出文字的,那么有沒有錯誤呢,有沒有加添呢,我們相信他到什么程度呢?關于這些問題,(作《孔子傳》選取六經(jīng)的問題)各人觀察不同,所取的問題,必各不同。一種人相信《系辭》、《文言》、《左傳》、《公羊傳》、《谷梁傳》都和孔子沒有關系,只有《論語》的大部分可信,其余一概抹殺,這是崔東壁的態(tài)度,未免太窄了些。還有一種人不管“牛溲馬渤,敗鼓之皮”,凡是相傳是和孔子有關的書都相信,這自然太濫了,不應該。若是我作《孔子傳》,認《易》的《彖》、《象》是孔子作的,《系辭》、《文言》是孔門后學作的;認《春秋》的《公羊傳》有一部分是孔家所有,一部分是后儒所加;如何辨別,也無標準,只好憑忠實的主觀武斷;認《詩》、《書》是孔子教人的課本;認禮樂同孔子有密切的關系??鬃雍土?jīng)的關系既已確定,就可分別擇取入傳了。
六經(jīng)以外,有許多傳記,我們拿什么做標準去揀取傳料呢?我以為《論語》的前十篇乃至前十五篇是揀料的標準,其余各書關于孔子的紀載沒有沖突的可取,有的不取,這最可靠。《論語》以外,《孟子》、《荀子》、《系辭》、《文言》有許多“子曰”,“子曰”以下的話,完全可認為孔子說的。但若依孫星衍的話,那些“子曰”以下的文章互相矛盾的地方也很多,到底是孔子所講,還是孔門所講,很難確定,只好拿《論語》前十五篇做標準去測量。所以凡是各種傳記關于孔子的記載都要分等第。崔東壁把《論語》也分成三等,前十篇第一,中五篇第二,后五篇第三,第四等才是《系辭》、《文言》,這是很對的。
《禮記》也有很充分的資料可入《孔子傳》,我們可錄下來,細心審查,那章那句同《論語》相同相近,那章那句和《論語》不同,相遠,這樣可以互相發(fā)明,可以得真確傳料。據(jù)我看,《禮記》里“子曰”以下的話,可以和無“子曰”的話同樣看待,《系辭》、《文言》里“子曰”以下的話亦是一樣,都是孔門后學所追述,儒家哲學所衍出,也許孔子的確說過這種話,后儒由簡衍繁,或以己意解釋,若說的和孔子本意不甚相遠,雖然不是孔子親口說的,最少也可認為孔子學派的主張。同樣的例證,佛家對于佛說也常常和《禮記》、《系辭》的“子曰”一樣,《大藏》六千卷中有五千卷都說“如是我聞佛說”,那不必一定都是佛說的。佛家有一句話,“依法不依人?!闭媸轻屽饶材嵴f的話固須相信,就是佛門弟子或后人說的而又不曾違背佛說,也可相信。我們對于儒家的態(tài)度亦應如此?!断缔o》、《文言》、《孟子》、《荀子》、《禮記》乃至《莊子》等書引孔子、解孔子,都是孔子學說的資料。我們可以拿來分別等第,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補充的,補充的以不違背基本的為主。
關于《孔子傳》的第一問題,揀取可入傳文的資料的問題,上文已經(jīng)解決了。怎樣整齊那些資料,分出條理來呢?換句話說,就是怎樣組織這篇文章呢?這就歸到第二問題了。我們既以《論語》為擇料的標準,那么應該把孔子的學說找出幾個特色來。這個不單靠史才,還要很精明的學識,最少要能夠全部了解孔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把孔子全部學說的綱領揭出來,我另在《儒家哲學》上面講過了,這里從略。今天只講別擇資料的方法,其實作《孔子傳》的最困難處也在別擇資料,至于組織成文,如何敘時代背景,如何敘孔學來源,如何敘孔門宗派,這無論敘甚么大學者都是一樣,大概諸君都能知道,現(xiàn)在也不講了。
乙 玄奘傳的做法
凡作一專傳,無論如何必先擬定著述的目的,制好全篇的綱領,然后跟著做去。一個綱領中,又可分為若干部。先有綱領,全篇的精神才可集中到一點,一切資料才有歸宿的地方。拿幾個綱領去駕馭許多資料,自然感覺繁難,尤其是著偉大人物的傳,事跡異常的多,和各方面都有關系,作者常常有顧此失彼的苦楚。但是事跡越多,著作越難,綱領也跟著越需要。
玄奘是一個偉大的人,他的事跡和關系也異常的復雜,所以作他的傳尤其需要綱領。主要的綱領可定為二個:
(一)他在中國學術上偉大的貢獻;
(二)他個人留下偉大的范疇。
如何才能夠把這兩綱領都寫出,這又不能不分細目。關于第一個綱領的細目是:
(1)他所做的學問在全國的地位如何,
(2)他以前和同時的學術狀況如何,
(3)他努力工作的經(jīng)過如何,
(4)他的影響在當時和后世如何。
關于第二個綱領的細目是:
(1)他少年時代的修養(yǎng)和預備如何,
(2)他壯年后實際的活動如何,某時期如何,某一部分如何。
(3)他平常起居狀況、瑣屑言行如何。
像這樣在二個綱領內(nèi)又分六個細目,把各種資料分別處置,或詳或略,或增或減,或細目中又分細目,一定很容易駕馭資料,而且使讀者一目了然。無論作何人的傳,都應該如此。
玄奘是中國第一流學者,決不居第二流以下;但是幾千年來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偉大,最知道的只有做《圣教序》的唐太宗,其次卻輪到做《西游記》的人,說來可氣又可笑,士大夫不知玄奘;孺子婦人倒知道有唐三藏!《新唐書》、《舊唐書》都有《方技傳》,《方技傳》都有《玄奘傳》,但都不過百余字?!斗郊紓鳌繁緛砭蜎]有幾個人看,百余字平平淡淡的《玄奘傳》更沒有人注意了。
佛教輸入中原以后,禪宗占領了全部領土十之七,天臺宗占了十之二,剩下的十之一就是各宗合并的總量,不用說,玄奘的法相宗不過這十分之一的幾分之幾了。所以從一般人的眼光看來,玄奘的地位遠在慧能、智之下。其實我們?nèi)粲每茖W精神誠實的研究佛教,法相宗的創(chuàng)造者是玄奘,翻譯佛教經(jīng)典最好最多的是玄奘,提倡佛教最用力的是玄奘。中國的佛教若只舉一人作代表,我怕除了玄奘再難找第二個。我們想做一個人的傳,把全部佛教說明,若問那個最方便,我敢說沒有誰在玄奘上面的。如何借《玄奘傳》說明中國佛教的發(fā)達史,就是做《玄奘傳》的主要目的。
玄奘是中國人,跑到印度去留學。留學印度的,在他以前不止一個,但是留學生能有最大成功的,一直到今日,不惟空前而且絕后。他臨回國的前幾年,在印度佛教里是第一個大師。他的先生戒賢是世親的大弟子,他又是戒賢的大弟子,繼承衣缽,旁的弟子都趕不上他。他是中國留學印度的學生中空前絕后的成功者!
譯佛教經(jīng)典,他以前也并不是沒有人,但一到他手里,一個人竟譯了一千六百余卷。而且又還改正了許多前人譯本的錯誤,規(guī)定了許多譯佛經(jīng)的條例,在譯學上開了一個新的局面和永久的規(guī)模。
教理上,他承受印度佛教的正脈,開中國法相宗的宗派,在世界佛教史、中國佛教史都占極重要的位置。合起上面三種事業(yè)來看,他在學術上的貢獻何等偉大?他在學術上的地位何等重要?
關于這幾樣說明了以后,頭一樣,佛教教理的變遷和發(fā)展,從釋迦牟尼到玄奘的經(jīng)過如何,應該跟著敘述。我們知道,中唐、晚唐之間,回回入印度,開學術會,一把無情火把佛教第一、二流大師都燒成灰燼,佛教從此衰落。這時上距玄奘回國不過百余年,可見玄奘留學印度的時候佛教剛好極盛。所以不但說明中國佛教全體可在他的傳里,就是印度佛教全體也在他的傳里說明,也沒有甚么不可。就退一步說,《玄奘傳》最少也要簡單敘述佛滅后千余年佛教發(fā)展和衰落移轉的情形。關于這點,可看玄奘所著《異部宗輪論》。那書講佛教自佛滅后到大乘之興,分二十宗派。全書組織分二部:一、上座部;二、大眾部。說明佛滅后百余年,教門分了這二派,上座部是老輩,大眾部是青年。后來又先后由此二派分出二十小宗派,后來又由此二十小派分出大乘各派。大乘崛起,把原來二十派都認做小乘,精神性質(zhì)漸漸日見殊異。我們所以能了解當日那種情形,全靠玄奘那部《異部宗輪論》。自宋、元、明到清末,一般研究佛教的人都能注意到這點。我們要認真知道佛教全部變遷的真相,非從小乘研究大乘的來源不可,所以作《玄奘傳》,起首應將佛滅以后的各宗派簡單說明。
其次,須說明大乘初起,在印度最有力的有二派:一龍樹,這派稱法性宗;二世親,這派稱法相宗。更須說二派的異同,和小乘又有甚么分別,像這樣,在簡單敘述小乘二十派之后,略詳細的敘述大乘,然后觀察玄奘在各派中所占的地位。他是大乘法相宗的大師,須要鄭重的說明,若不說明,不知他的價值。
在這里頭,可以附帶講玄奘以前各派輸入中國的情形。以前的人雖然不如玄奘的偉大,但若沒有他們,也許沒有玄奘。譬如鳩摩羅什自然是玄奘以前第一偉大的人,他是法性宗,生在玄奘前二百多年,那時法相宗才萌芽,所以他譯了許多主要經(jīng)典卻沒有譯法相宗的一部。但從他起,中國才有系統(tǒng)的翻譯,許多主要經(jīng)典到此時已輸入中國。所以我們把印度佛教流派說明以后,應該另做一章,說明佛教輸入中國的情形,就借此把玄奘以前的譯經(jīng)事業(yè)籠統(tǒng)包括在里。
說起玄奘以前的譯經(jīng)事業(yè),最早起于何時,很多異說。據(jù)我的考定,實始于東漢桓帝、靈帝間,略和馬融、鄭玄時代相當。前人相傳,東漢明帝時已有譯經(jīng),其實不可信。那時佛教雖早已輸入——西漢哀帝時秦景憲已從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受《浮屠經(jīng)》,東漢明帝時楚王英已齋戒祀佛,——但不過有個人的信仰而沒有經(jīng)典的翻譯。桓、靈間,安清、支讖才從安息、月支來,中國人嚴佛調(diào)才幫助他們翻譯佛經(jīng)。自此以后,續(xù)譯不絕,而所譯多是短篇,雜亂無章,見一種就譯一種,不必一定是名著,不必一定有頭尾。而且譯意的是外國人,或印度,或西域,并不深懂中國文字,筆述的雖是中國人,而未必是學者,最多能通文理而已,對于佛教教理又不很懂,所以有許多譯本都免不了資料的無選擇和意義的有誤解二種毛病。這是漢末、三國、西晉譯界的普遍現(xiàn)象,雖已譯了許多經(jīng)典而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知識,可以叫他“譯經(jīng)事業(yè)第一期”。
一到第二期便有個鳩摩羅什。鳩摩羅什的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龜茲人,以當時論,固屬外國,以現(xiàn)在論,也可說他一半是中國人。在他那時候,譯經(jīng)事業(yè)已有進步。他雖生長外國,卻能說中國話、讀中國書,詩也做得很好。外國人做中國詩,他是最先第一個。他的文章富有詞藻,選擇資料又有系統(tǒng)。論起譯經(jīng)的卷帙,鳩摩羅什雖不及玄奘;論起譯經(jīng)的范圍,玄奘卻不及鳩摩羅什。從前沒有譯論的,到鳩摩羅什才譯幾種很有價值的論;從前大乘在中國不很有人了解,到鳩摩羅什才確實成立大乘,中國譯經(jīng)事業(yè),除了玄奘就輪到了他。
玄奘叫做三藏法師,從前譯書的大師都叫三藏,為甚么這樣叫沒有法子考證。大概三藏的意思和四庫相等,稱某人為三藏,許是因人很博學。中國的三藏在玄奘以前都是外國人,中國人稱三藏從玄奘起,以后雖有幾個,實在不太配稱。從鳩摩羅什到玄奘的幾位三藏,卻可大略的敘述幾句,然后落筆到玄奘身上,說明譯經(jīng)事業(yè)就此停止。
但玄奘以前和同時的中國學術狀況,卻還要敘述一段。教理的研究在鳩摩羅什幾乎沒有一點條理,比較的有專門研究的,是小乘毗曇宗,乃上座部的主要宗派。在鳩摩羅什以后,法性宗,即三論宗大盛。三論宗之名,因鳩氏譯三論而起。三論為何?《中論》、《百論》、《十二門論》是。后來又譯了一部《大智度論》,合稱“四論”。經(jīng)的方論,鳩氏又譯了《維摩詰》、《小品放光般若》、《妙法蓮華大集》。從此,他的門徒大弘龍樹派的大乘教義,一直到現(xiàn)在,三論宗還是很盛。這派專講智慧,和法相宗不同。法相宗從六朝末到隋、唐之間在印度已很興盛,漸漸傳入中國。最主要的《攝大乘論》已由真諦譯出,中國法相宗遂起。(法相宗又曰攝論宗,即由《攝大乘論》省稱。)只因為譯本太少,又名詞復雜,意義含糊,讀者多不明白。玄奘生當此時,篤好此派,在國內(nèi)歷訪攝論宗各大師請教,都不能滿意,所以發(fā)愿心到印度去問學,而一生事業(yè)遂由此決定。
我們作傳時,應有一節(jié)說明玄奘以前的攝論宗大勢如何,有多少大師、有沒有小派、有甚么意味、有多大價值,才能夠把玄奘出國留學的動機襯出。他出國前曾經(jīng)受業(yè)的先生和曾經(jīng)旁聽的先輩固然全部很難考出,但重要的幾個卻很可以考出來。初傳攝論宗到中國來的真諦,玄奘已不及見了,真諦的弟子玄奘見過不少,不可不費些考證工夫,搜出資料來。
現(xiàn)存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十卷,凡八萬余字,是玄奘弟子慧立所做,在古今所有名人譜傳中價值應推第一。然而我們所以主張要改做,別的緣故固然多,就是他只敘玄奘個人切身的事跡而不敘玄奘以前的佛教狀況,多收玄奘的奏疏,唐太宗、高宗的詔旨而不收玄奘和當時國內(nèi)大師討論的言辭,也已很令我們不滿意。
我們作傳,在第一章說明玄奘在學術界的貢獻和地位以后,第二章就應當如前數(shù)段所論,說明玄奘以前佛教教理的變遷和發(fā)展,小乘、大乘、法性、法相的異同,各派輸入中國的先后和盛衰,譯經(jīng)事業(yè)的萌芽和發(fā)達,法相宗初入中國的幼稚,玄奘的不安于現(xiàn)狀。像這樣,把玄奘留學的動機,成學的背景說了一個清楚,然后才可敘到《玄奘傳》的本文。到此才可敘他少時怎樣,出國以前到了什么地方,訪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一切用普通傳記的做法。
自此以下,就進了第三章,要說明玄奘努力工作的經(jīng)過,在印度如何求學,回中國如何譯經(jīng)。
《三藏法師傳》很可惜未用日記體,年代很不清楚,要想把玄奘在印度十七年歷年行事嚴格規(guī)定實在很難。然而根據(jù)里面說的,在某處住了若干天、在某路走了若干月、在某寺學了若干年,約略推定,也不是不可能。這節(jié)最須特別描寫的就是玄奘亡命出國萬里孤苦的困難危險,能夠?qū)懙迷缴鷦釉胶谩?
《大唐西域記》是玄奘親手做的地理書,體例很嚴。若是他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就用“至”字或“到”字;若沒到過,就用“有”字。
最可恨的,印度人講學問,對于時間空間的觀念太麻木,所以我們要想從印度書里窺探玄奘所到的地方和所經(jīng)的年代實在沒有法子。好在西洋人近來研究印度史和佛教史,發(fā)明了許多地圖史跡,我們很可拿來利用。
《三藏法師傳》、《大唐西域記》二書一面敘玄奘游學的勤勞堅苦,一面述西域、印度的地理歷史,在世界文化上的貢獻極大,一直到現(xiàn)在,不但研究佛教史的人都要借重他,就是研究世界史的人也認為寶庫。所以我們可以根據(jù)這二書,參考西洋人的著作,先把玄奘游學的路線詳細記載,把佛教在西域、印度地理的分布情形整理出一個系統(tǒng)來,然后下文敘事才越加明白。
以后一節(jié),須述當時印度佛教形勢。上文第二章已經(jīng)敘述佛教的變遷和發(fā)展,是注重歷史方面的,而對于當時的情形較簡單些。這里說明佛教形勢,是注重地理方面,對于當時,應該特別詳細。第一須說明玄奘本師在當時佛教的地位。
玄奘見戒賢時,戒賢已八十九歲了,他說:“我早已知道你來了,忍死等你,”這個故事許是迷信,然亦未嘗不可能。后來戒賢教了玄奘三年,又看他講法二年,到九十五歲才死。無論是否神話,戒賢在當日印度佛教的地位實在最高。
戒賢住持的寺叫那爛陀,那爛陀的歷史和地位也得講清。(后來回教徒坑殺佛教徒也就在這個寺。)義凈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記這寺的內(nèi)容很詳細。西洋人和日本人考出他的地址,發(fā)掘出來,再參考他書,還可證明他的規(guī)模很大,分科很細,是印度全國最高的研究院。戒賢當日在里面是首席教授,最后二年,玄奘也是首席教授。這種史料和中間那幾位大師的史料,西洋文字日本文字比較中國文字多得多。我們須得說明了這段,才可講玄奘留學時所做的工作。
玄奘自己站在法相宗的范圍內(nèi),一生為法相宗盡力,但毫無黨派觀念,只認法相宗為最進步的宗派,而不入主出奴,排斥異宗。那時那爛陀是法相宗的大本營,法相宗正在全盛時代,戒賢多年不講法了,這回卻特別為玄奘開講三年,玄奘精神上感受的深刻可想而知。但玄奘并不拘泥在一派之內(nèi),無論任何異宗,任何異教,只要有名師開講座,他都跑去旁聽。大乘各派,小乘各派,乃至外道,他都虛心研究。
那時印度風行一種學術辯論會,很像中國打擂壇。許多闊人、國王、大地主常常募款做這類事,若是請的大師打勝了,就引為極榮譽的事,時間長到幾個月。當玄奘在印度最后的幾年,六派外道最占勢力,勝論大師順世最有名、最厲害,跑到那爛陀來論難,說輸了便砍頭。那時他寺的佛徒給他打敗的已有好許多,所以他特來惹戒賢。戒賢不理他,叫玄奘去跟他論辯,幾個月工夫,駁得順世外道無言可說,只好自己認輸,便要砍頭。玄奘不讓他砍,他便請玄奘收他做奴仆,玄奘不肯,只收他做學生,卻又跟他請教,他又不肯,結果就在晚上談論,幾個月工夫,又給玄奘學清楚了勝論。
像這種精神,玄奘是很豐富的。他是佛教大乘法相宗,不錯,但做學問卻大公無我,什么都學,所以才能夠成就他的偉大。他游印度共費了十九年,他足跡所經(jīng)有六千萬里。所為的是甚么?只為的求學問。像這幾種地方,我們作傳應該用重筆寫。
玄奘最后兩三年在印度佛教的地位高極了,闊極了。竟代替了戒賢,當那爛陀寺的首席教授。有一回,兩國同時請他去講演,甲國要他先去,乙國也要他先去,幾乎要動刀兵了。結果,鳩摩羅王、戒日王來調(diào)停,都加入。就在那兩國邊界上開大會。到會的有十八國王、各國大小乘僧三千余人、那爛陀寺僧千余人、婆羅門和尼乾外道二千余人。設寶床請玄奘坐,做論主。玄奘講他自己做的《真唯識量頌》,稱揚大乘,叫弟子再讀給大眾聽,另外寫一本懸會場外,說,若里邊有一字沒有道理,有人能破的,請斬我的首以謝。這樣,經(jīng)過十八日,沒有一個人能難。那些地主和聽眾都異常高興,戒日王甚至請玄奘騎象周游各國,說中國大師沒有人敢打。
除上列各大事外,玄奘在印度還做了許多有價值的事,我們應該多搜材料,好好的安置傳里。這是講在印度工作的話。
他回國以后,全部的生活完全花在宣傳佛教,主要的事業(yè)十九都是翻譯佛經(jīng)。他是貞觀元年出國的,到貞觀十七年才起程回國,次年到了于闐,途中失了些經(jīng)典,又費了八月工夫補鈔,到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才到長安,他出國是偷關越境的,很辛苦,回來可十分闊綽。他一到于闐就上書唐太宗,告訴他將回國。剛好唐太宗征高麗去了,西京留守房玄齡派人沿途招待,并且出郊相迎接。太宗聽見玄奘到了京,特地回來,和他在洛陽見面。他從二月六日起,就從事翻譯佛經(jīng),一直到龍朔三年十月止,沒有一天休息。開首四年,住長安弘福寺;以后八年住長安慈恩寺;以后一年陪唐高宗在洛陽,住積翠宮;以后二年住長安西明寺;最后五年住長安玉華宮。二十年之久,譯了七十三部,一千三百三十卷佛經(jīng)。一直到臨死前二十七天才擱筆。前四、五年因為太宗常常要和他見面,還不免有耽擱的時間,自太宗死后,專務翻譯,沒有寸陰拋棄。每日自立功課,若白天有事做不完,必做到夜深才停筆。譯經(jīng)完了,復禮佛行道,至三更就寢,五更復起。早晨讀梵本,用朱筆點次第,想定要譯的。十幾個學生坐在他面前筆記,他用口授,學生照樣寫,略修改,即成文章。食齋以后、黃昏時候都講新經(jīng)論,并解答諸州縣學僧來問的疑義。因為主持寺事,許多僧務又常要吩咐寺僧做,皇宮內(nèi)使又常來請派僧營功德,所以白天很麻煩。一到晚上,寺內(nèi)弟子百余人咸請受誡,盈廡滿廊,一一應答處分,沒有遺漏一個。雖然萬事輻輳,而玄奘的神氣常綽綽然無所壅滯。像這樣一天一天的下去,二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死前二十七日才停止。這種孜孜不倦,死而后已的工作情形,傳里應該詳細敘述。
玄奘一生的成功就因最后二十年的努力。若是別人,既已辛苦了十九年,留學歸國,學成名立,何必再辛苦?他卻不然,回國的第二十七天就開始譯經(jīng),到臨死前二十七天才停筆,一面自己手譯,一面培植人才,不到幾年,就有若干弟子聽他的口授,筆記成文,卒至有這偉大的成績。自古至今,不但中國人譯外國書沒有誰比他多、比他好,就是拿全世界人來比較,譯書最多的恐怕也沒有人在他之上。所以我們對于這點,尤其要注意。最好是做一個表,將各經(jīng)的翻譯年月、初譯或再譯、所屬宗派、著者姓氏年代、卷數(shù)、品數(shù)等等一一詳明標列,這樣才可以見玄奘所貢獻給學術界的總成績。
這個表要有二種分類排列法,一種是依書的外表分列,一種是依書的內(nèi)容分列。前者可分創(chuàng)譯、補譯、重譯三類,創(chuàng)譯是從前未譯過的,補譯是從前未譯完的,重譯是從前譯得不好的。后者可分七類:一、法相宗的書,創(chuàng)譯的很多,重譯的也不少。二、法性宗的書,如《大般若波羅密多經(jīng)》,鳩摩羅什也曾譯過,但不完全,所以玄奘重譯全部,共有六百卷之多。三、其他大乘各宗的書,如《攝大乘論》,從前也有人譯過,但沒有他的詳,沒有他的精確。四、小乘各宗的書,又可分二目:甲、上座部的,如《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二百卷;乙、大眾部的,如《阿毗達磨俱舍論》、《阿毗達磨正理論》。五、講宗派源流的書,如《異部宗輪論》。六、講學問工具的書,如《因明入正理論》、《因明正理門論》,本是最初介紹論理學的杰作。七、外道的書,如《勝宗十句義論》,是印度外道哲學書最要的一部。像這樣分類列表,既令人知道玄奘貢獻之偉大,又可令人知道他信仰法相宗是一事,翻譯佛經(jīng)又是一事,他做學問很公平、忠實,不僅譯本宗書。這點無私的精神也要用心寫出。
譯書若單靠他一手之力,自然沒有這么大的成績。他在數(shù)年之內(nèi)養(yǎng)成好許多人才,又定好重要規(guī)則,譯好專門名詞,說明方法利弊,使得弟子們有所準繩,這點不能不詳細研究他。周敦義《〈翻譯名義〉序》引了玄奘的《五不翻論》,可知玄奘像這類的言論一定不少。他的弟子受了他的訓練,所以能在他的指揮下共同譯出這么多書來。這點也須在本章最末一節(jié)說個清楚。這以上是講玄奘努力工作的經(jīng)過,是第三章。
到第四章,應該說明玄奘在當時及后世的影響。他是不大著書的,《成唯識論》是法相宗的寶典,雖經(jīng)玄奘加上許多主張,等于自著,但名義上還是翻譯的。他在印度時用梵文著了《會宗論》三千頌和《真唯識量頌》,確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為量已少,而且《會宗論》還沒有譯成國文。他另外著了《大唐西域記》十二卷,但沒有佛教教理主張。為甚么他不大著書?我們想,大概因為佛經(jīng)的輸入比較自己發(fā)表意見還要重要,所以他不愿著書。
那么,他的學問的成就怎樣呢?我們知道他不僅是一個翻譯家而已,他在印度最后幾年的地位已經(jīng)占最高座,學問的造詣當然也到了最高處。但是他沒有充分的遺著供我們的探討,如何能見他學問的真相呢?沒有法子,只好在學生身上想法子。
他最后十五年是沒有一天離講座的,受他訓練的學生不下數(shù)千人,得意門生也有好些。像清儒王伯申的《經(jīng)義述聞》引述他父親的學說,我們盡可以從王伯申去看王懷祖的學問。玄奘的得意門生如窺基、圓測等的著作自然很不少玄奘的主張在內(nèi),我們盡可以從這里面探討玄奘的學問。窺基、圓測的書經(jīng)唐武宗毀佛法、焚佛書以后,在中國已沒有,幸虧流傳到日本去了,最近二三十年才由日本輸入窺基做的《成唯識論述記》。
窺基是尉遲敬德的兒子,十二歲的時候,玄奘一見就賞識他,要收他做門徒。那時唐帝尊尚佛教,玄奘又享大名,窺基家人當然很愿意,窺基自己可不肯,玄奘又非要不可,經(jīng)過多次的交涉,允許他的要求,將來可以娶婦吃肉喝酒。后來窺基跟了玄奘多少年,雖未娶婦,卻天天吃肉喝酒。但是玄奘許多弟子,他卻是第一名。唯識宗就是他創(chuàng)造的,是法相宗二大派之一。后來這派極盛。
道宣《續(xù)高僧傳》說圓測并非玄奘的學生,不過在末席偷聽而已,并沒有甚么了不得。在圓測的書未發(fā)現(xiàn)以前,看去似果真和玄奘不相干。近來日本人修《續(xù)藏》,找他的書,找出來了,傳到中國才知道在法相宗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并不和唯識宗所說的話一樣。
所以,玄奘傳下的二大派我們應該徹底研究,其同點何在,其異點何在,都要弄清。弄清了,玄奘的學說也可跟著明白。而且因此不惟說明玄奘的學說,就是玄奘的影響也很清楚。玄奘的影響清楚,也就是法相宗的大勢連帶清楚。此后順便可以講些法相宗流入日本的歷史,一直敘到現(xiàn)在,筆法也很清順。
最后,凡是玄奘的門生和門生的門生,尤其是當時襄助玄奘譯書的人,須用心考出,做成一個詳細的表,其中有事業(yè)可稱的,可以給他做篇小傳。
從此以上,是講《玄奘傳》第一個綱領下的第四細目,也就是第四章。我上文不是講過有二個綱領嗎?那第二個綱領還有三個細目應該敘在甚么地方呢?這早插在前面四章里了。當做傳時,心中常常要記著這二個綱領,一面要敘述玄奘在中國學術上偉大的貢獻,一面同時要敘述玄奘個人留下偉大的疇范,不可注意前者,忽略了后者。我這種做法,是以前項綱領為經(jīng),以后項綱領為緯,后者插入前者里面,隨時點綴,不必使人看出針跡縫痕,才稱妙手。多年欲做玄奘專傳,現(xiàn)在大概的講些我的做法來,將來或者能有成功的一天,給學者做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