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思想

凡國(guó)家皆起源于氏族。族長(zhǎng)為一族之主祀者，同時(shí)即為一族之政治首長(zhǎng)，以形成政教合一的部落。宇內(nèi)古今各國(guó)之成立，莫不經(jīng)過此階級(jí)，中國(guó)亦其一例也。記中國(guó)最初之社會(huì)組織者，當(dāng)以《國(guó)語·楚語》觀射父之言為近真。其言曰：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yuǎn)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shí)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hào)、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shí)之生、犧牲之物……壇場(chǎng)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

吾儕今日讀此，孰不以巫覡祝宗等為不足齒之賤業(yè)。殊不知當(dāng)時(shí)之“巫”，實(shí)全部落之最高主權(quán)者。其人“聰明圣智”，而“先圣之后”、“名姓之后”皆由彼所“使”以供其職。而所謂“五官”者，又更在其下，蓋古代政教合一之社會(huì)，其組織略如此。（《楚語》所述，謂少昊前制度如此。少昊時(shí)九黎亂德，破壞此制，顓頊修復(fù)之。其后三苗又破壞此制，堯修復(fù)之云云，雖屬神話，然古代我族與苗族之爭(zhēng)，實(shí)含有宗教戰(zhàn)爭(zhēng)的意味，可于此略窺消息也。）彼時(shí)代殆無所謂政治理想，藉曰有之，則神意必其鵠也。

其時(shí)之神，一耶多耶？以理度之，蓋為多神，觀文中“上下之神氏姓所出”一語，則知其神純屬“擬人”者。且偏于上下，其族孔繁。然而此種思想幾經(jīng)洗煉蛻變，至有史時(shí)代，而最高一神之觀念已漸確立，其神名之曰天曰上帝。于是神意政治進(jìn)為天意政治，吾得名之曰天治主義。

關(guān)于天之觀念，亦隨時(shí)代而進(jìn)化。古代之天，純?yōu)椤坝幸庾R(shí)的人格神”，直接監(jiān)督一切政治。此種觀念，在古籍中到處表現(xiàn)。如《詩經(jīng)》：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皇矣》）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shí)，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王》）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shí)，后稷肇祀。（《生民》）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duì)。……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ā痘室印罚?

如《書經(jīng)》：

苗民弗用靈……惟作五虐之刑……殺戮無辜?！系郾O(jiān)民，罔有馨香德，刑發(fā)聞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bào)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实矍鍐栂旅?，鰥寡有辭于苗?！系鄄活茫稻逃诿?，苗民無辭于罰，乃絕厥世……（《呂刑》）

聞?dòng)谏系?，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康誥》）

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嗚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召誥》）

兩經(jīng)中若此類文字甚多，其詳具如下文“附錄一”所列舉。要之古代思想，極為素樸，其對(duì)于天之觀念，與希伯來《舊約全書》所言酷相類。天有感覺有情緒有意志，與人無殊，常直接監(jiān)察或指揮人類之政治行動(dòng)。若此者亦得名之曰具象的且直接的天治主義。

人類理智日進(jìn)，此種素樸思想不足以維系，于是天之觀念，逐漸醇化而為抽象的。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詩·維天之命》），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文王》），所謂“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書·呂刑》），諸如此類，其所謂天者，已漸由宗教的意味變?yōu)檎軐W(xué)的意味。而后世一切政治思想之總根核，即從此發(fā)軔。

此明明穆穆之抽象的天，何由與吾儕人類生關(guān)系耶？吾先民以為宇宙間有自然之大理法，為凡人類所當(dāng)率循者。而此理法實(shí)天之所命?！稛A民》之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保ā稛A民》）

孟子釋之曰：“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痹僖越裾Z釋之，則謂凡一切現(xiàn)象，皆各有其當(dāng)然之法則，而人類所秉之以為常也。故人類社會(huì)唯一之義務(wù)在：

順帝之則。（《皇矣》）

然則所謂“帝之則”者如何能示現(xiàn)于吾儕耶？其在《書·洪范》曰：

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洪范》?！渡袝ず榉丁粪嵖党勺⒃疲骸昂榉?，大典也。”以今語釋之，即宇宙大法則的意味。古籍中有系統(tǒng)的哲理譚，此篇為最古者之一。）

上所說者，恰如《舊約》書中摩西在西奈山上受十戒于上帝，其為神話的而非歷史的，自無待言。雖然，此神話在國(guó)民思想上有絕大意味焉，蓋“人格神”與“自然法”一致之觀念從此確立。申言之，則宗教的“神”成為哲學(xué)的“自然化”也。《周語》述王子晉之言曰：

伯禹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克厭帝心，皇天嘉之，胙以天下。

此正釋《洪范》語意?！氨阮惏賱t，儀之于民”，即“帝則”之假手于人以實(shí)現(xiàn)也。此觀念最圓滿表示者，如《尚書·皋陶謨》（《皋陶謨》為今文二十八篇之一，其為孔子以前之真經(jīng)固無問題。然吾輩頗疑所謂《虞夏書》者實(shí)周以后所追述，茲事吾將別有論列。故此所引者，應(yīng)認(rèn)為商周間一種進(jìn)步的思想。）所說：

……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烀械?，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則也，范也，敘也，秩也，皆表自然法則之總相。因則而有彝，因范而有疇，因敘而有典，因秩而有禮，則自然法則之演為條理者也。此總相即后此儒家道家之所謂道。其條理，則后此儒家之所謂禮，法家之所謂法也。而其淵源則認(rèn)為出于天，前此謂有一有感覺有情緒有意志之天直接指揮人事者，既而此感覺情緒意志，化成為人類生活之理法，名之曰天道，公認(rèn)為政治所從出而應(yīng)守，若此者，吾名之曰抽象的天意政治。

附錄一　天道觀念表現(xiàn)于《詩》、《書》兩經(jīng)者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shí)。（《堯典》）

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同上）

欽哉，惟時(shí)亮天功。（同上）

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皋陶謨》）

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同上）

惟動(dòng)丕應(yīng)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益稷》）

非臺(tái)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瓲柹休o予一人，致天之罰。（《湯誓》）

先王有命，恪謹(jǐn)天服。（《盤庚上》）

予迓續(xù)乃命于天。（《盤庚中》）

惟天監(jiān)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臺(tái)。（《高宗肜日》）

天既訖我殷命。……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踉唬何疑挥忻谔欤孔嬉练?，曰：?jiǎn)韬簦∧俗锒鄥⒃谏?，乃能?zé)命于天？（《西伯戡黎》）

天毒降災(zāi)荒殷邦。（《微子》）

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洪范》）

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其有能格知天命……予不敢閉于天降威用。（《大誥》）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嗚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同上）

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極率寧王圖事?！鞐挸擂o，其考我民?！煲辔┯们诒盐颐瘛＃ㄍ希?

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爾時(shí)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瓲栆嗖恢烀灰?。（同上）

天惟喪殷……天亦惟休于前寧人?！烀毁浴＃ㄍ希?

我西土惟時(shí)怙冒，聞?dòng)谏系?，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康誥》）

天畏裴忱，民情大可見。（同上）

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同上）

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同上）

爽惟天其罰殛我，其不怨，凡厥罪，無在大，亦無在多，矧曰其尚顯聞?dòng)谔?。（同上?

惟天降命，肇我民。（《酒誥》）

越殷國(guó)滅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dòng)谔臁鹤跃?，腥聞?dòng)谔欤侍旖祮视谝?，罔愛于殷?！旆桥?，惟民自速辜。（同上?

皇天既付中國(guó)，民越厥疆土于先王。（《梓材》）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召誥》）

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同上）

有王雖小，元子哉。……王來紹上帝，自服于中土，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時(shí)配皇天。（同上）

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余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同上）

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洛誥》）

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于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guó)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鄄活┪蚁旅癖鼮?，惟天明畏。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shí)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shí)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辔┨熵ЫūV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在今后嗣王，誕罔顯于天……罔顧于天，顯民祗，時(shí)惟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裎┪抑芡踟ъ`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shí)惟天命無違。（《多士》）

天命不易，天難諶。（《君奭》）

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shí)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大戊，時(shí)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室蠖Y陟配天多歷年所。（同上）

在昔上帝，割甲勸寧王之德，共集大命于厥躬?！宋r(shí)昭文王，迪見冒聞?dòng)谏系?，惟時(shí)受有殷命哉。（同上）

惟帝降格于夏，有夏誕厥逸?！豢私K于帝之迪?！蕡D帝之命不克開于民之麗，乃大降罰，崇亂有夏。……天惟時(shí)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裰劣跔柋?，弗克以爾多方享天之命?！翘煊贯層邢?，非天庸釋有殷，乃惟爾辟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天惟求爾多方，大動(dòng)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惟我周王……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jiǎn)畀殷命，尹爾多方。（《多方》）

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礁鏌o辜于上，上帝監(jiān)民，罔有馨香德，刑發(fā)聞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bào)虐以威。（《呂刑》）

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無辭于罰，乃絕厥世。（同上）

以上《書經(jīng)》。

昊天不傭，降此鞠兇，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

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覆怨其正。（《節(jié)南山》）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jìng)由人。

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十月之交》）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guó)。昊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邁，則靡所臻。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雨無正》）

昊天疾威，敷于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小旻》）

各敬爾儀，天命不又。（《小宛》）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憮，昊天已威，予慎無罪，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巧言》）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小明》）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shí)，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文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guó)。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V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huì)如林?！系叟R汝，無貳爾心。（《大明》）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系坳戎髌涫嚼?，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duì)，自大伯王季。

維此王季，帝度其心……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

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欲羨，誕先登于岸。

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識(shí)不知，順帝之則。（《皇矣》）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下武》）

厥初生民，時(shí)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shí)。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

天之方難，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熘脚埃瑹o然謔謔?！熘?，無為夸毗?！?

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qū)。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板》）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匪上帝不時(shí)，殷不用舊?！悄?，大命以傾。（《蕩》）

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遁?！惶焐系?，則不我虞。……瞻卬昊天，云如何里?！皡n昊天，曷惠其寧。（《云漢》）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烝民》）

昊天疾威，天篤降喪?！褡淞魍?，我居圉卒荒，天降罪罟，蟊賊內(nèi)訌。……實(shí)靖夷我邦。（《召曼》）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維天之命》）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天作》）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昊天有成命》）

畏天之威，於時(shí)保之。（《我將》）

時(shí)邁其邦，昊天其子之。（《時(shí)邁》）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思文》）

明昭上帝，迄用康年。（《臣工》）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敬之》）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玄鳥》）

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湯降不遲，圣敬日躋，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長(zhǎng)發(fā)》）

天命降監(jiān)，下民有嚴(yán)，不僭不濫，不敢怠遑。（《殷武》）

以上《詩經(jīng)》。

附錄二　天道觀念之歷史的變遷

愈古代則人類迷信的色彩愈重，此通例也。細(xì)讀《詩》、《書》兩經(jīng)，案其年代，其對(duì)于天道觀念變遷之跡，蓋略可見。商周之際，對(duì)于天之寅畏虔恭，可謂至極。如《書》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大誥》、《康誥》、《多士》、《多方》，《詩》之《文王》、《大明》、《皇矣》等篇，儼然與《舊約》之《申命記》同一口吻。迨幽厲之交，宗周將亡，詩人之對(duì)于天，已大表其懷疑態(tài)度，如“昊天不傭”，“昊天不惠”，“昊天不平”（《節(jié)南山》），“天命不徹”（《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昊天疾威，弗慮弗圖”，“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無正》），“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天之方難”，“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蕩》），“昊天上帝，寧俾我遁”，“瞻卬上帝，曷惠其寧”（《云漢》）；諸如此類，對(duì)于天之信仰，已大搖動(dòng)。蓋當(dāng)喪亂之際，疇昔福善禍淫之恒言，事實(shí)上往往適得其反，人類理性，日漸開拓，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疑之。故春秋時(shí)一般思想之表現(xiàn)于《左傳》者，已無復(fù)稱說天意之尊嚴(yán)，其事理之不可解者，則往往歸諸鬼神術(shù)數(shù)。而有識(shí)之士，益不屑道。子產(chǎn)斥裨灶之言曰：

天道遠(yuǎn)，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左·昭十八》）

此論可以代表當(dāng)時(shí)賢士大夫之心理矣。及老子用哲學(xué)家眼光，遂生出極大膽的結(jié)論，所謂：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此語驟讀，若甚駭人，其實(shí)視詩人之斥天為不惠、不平、不徹、不駿其德、辟言不信、其命多辟……者，曾何以異。此無他，神權(quán)觀念，惟適用于半開的社會(huì)，其不足以饜服春秋戰(zhàn)國(guó)時(shí)之人心，固其所也。孔子持論最中庸，亦云：

先天而天弗違。（《易·文言》）

與古代傳統(tǒng)的天道觀念，抑大別矣。惟墨子純?yōu)橐蛔诮碳?，毅然?fù)古，《天志》諸篇所說，確為商周以前思想，而此論已不復(fù)能適用于當(dāng)時(shí)之社會(huì)。及戰(zhàn)國(guó)末而人智益進(jìn)，荀子遂大聲疾呼，謂：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裁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論》篇）

此實(shí)可謂人類對(duì)于天之獨(dú)立宣言，非惟荀子，當(dāng)時(shí)一般思想家之觀念，殆皆如是矣。其后，董仲舒又采墨氏《天志論》以釋儒家言，其著書專言：“天人相與之際?！眱蓾h學(xué)者，翕然宗之。此為天道說之第二次復(fù)古運(yùn)動(dòng)。然與方士派之鬼神術(shù)數(shù)說轉(zhuǎn)相雜糅，其在學(xué)問上之價(jià)值，亦愈低落矣。千年間關(guān)于此事之思想變遷略如此。下文述各家學(xué)說，時(shí)當(dāng)別有所論列。今欲學(xué)者對(duì)于本問題先獲有較明了的觀念，輒類舉其梗概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