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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儒家思想(其二)

先秦政治思想史 作者:梁啟超


儒家思想(其二)

大同者,宇宙間一大人格完全實現(xiàn)時之圓滿相也。然宇宙固永無圓滿之時,圓滿則不復成為宇宙。儒家深信此理,故《易》卦六十四,始“乾”而以“未濟”終焉。然則在此不圓滿之宇宙中,吾人所當進行者何事耶?曰:吾人常以吾心力所能逮者向上一步,使吾儕所向往之人格實現(xiàn)宇宙圓滿的理想稍進一著稍增一分而已。其道奈何?曰:吾儕固以同類意識擴大到極量為職志,然多數(shù)人此意識方在麻木狀態(tài)中,遑言擴大。故未談擴大以前,當先求同類意識之覺醒,覺醒之第一步,則就其最逼近最簡單之“相人偶”以啟發(fā)之。與父偶則為子,與子偶則為父,與夫偶則為婦,與婦偶則為夫……先從此等處看出人格相互關系,然后有擴充之可言。此則倫理之所由立也?!墩撜Z》記: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惫唬骸吧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大學》稱“止于至善”。其條理則:

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

《中庸》述孔子言亦云:

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

此即絜矩之道應用于最切實者。凡人非為人君即為人臣,非為人父即為人子,而且為人君者同時亦為人臣或嘗為人臣,為人父者同時亦為人子或嘗為人子,此外更有不在君臣父子等關系范圍中者,則所謂“朋友”,所謂“與國人交”。君如何始得為君?以其履行對臣的道德責任,故謂之君,反是則君不君。臣如何始得為臣?以其履行對君的道德責任故謂之臣,反是則臣不臣。(君字不能專作王侯解。凡社會組織,總不能無長屬關系。長即君,屬即臣。例如學校,師長即君,生徒即臣。工廠經理即君,廠員即臣。師長對生徒,經理對廠員,宜止于仁。生徒對師長所授學業(yè),廠員對經理所派職守,宜止于敬。不特此也。凡社會皆以一人兼君臣二役,師長對生徒為君,對學校為臣,乃至天子對天下為君,對天為臣。儒家所謂君臣,應作如是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莫不皆然,若是者謂之五倫。后世動謂儒家言三綱五倫,非也。儒家只有五倫,并無三綱。五倫全成立于相互對等關系之上,實即“相人偶”的五種方式。故《禮運》從五之偶言之,亦謂之“十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人格先從直接交涉者體驗起,同情心先從最親近者發(fā)動起,是之謂倫理。

凡倫理必有差等,“于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孟子》)。故先務厚其所不得不厚者焉。于是乎有所謂“親親之殺,尊賢之等”(《中庸》)。即吾前文所謂:意識圈以吾身為中心點,隨其環(huán)距之近遠以為強弱濃淡也。此環(huán)距之差別相,實即所以表現(xiàn)同類意識覺醒之次第及其程度。墨家不承認之,儒家則承認之且利用之。此兩宗之最大異點也。

儒家欲使各人將最切近之同類意識由麻木而覺醒,有一方法焉,曰:“正名”。此方法即以應用于政治?!墩撜Z》記: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弊勇吩唬骸坝惺窃眨∽又匾?。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吾儕幼讀此章,亦與子路同一感想,覺孔子之迂實甚。繼讀后儒之解釋,而始知其深意之所存。董仲舒《春秋繁露》云:

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可知,逆順自著……(《深察名號》篇)

又云:

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故凡百議(原作譏,疑誤)有黮黮者,各反其真,則黮黮者還昭昭耳。欲審曲直,莫如引繩;欲審是非,莫如引名。名之審于是非也,猶繩之審于曲直也。詰其名實,觀其離合,則是非之情,不可以相讕已。(同上)

荀子云:

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袷ネ鯖],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shù)之儒,亦皆亂也?!愋坞x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名實相應,斯可貴。君不君臣不臣……則名不副實,斯可賤。此文“明貴賤”當作如是解,非指地位之尊卑言。)如是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正名》篇)

荀董書中此兩篇,皆《論語》正名章注腳。欲知儒家對于“正名”之義曷為如此其重視,當先略言名與實之關系。實者,事物之自性相也。名者,人之所命也。每一事物抽出其屬性而命以一名,睹其名而其“實”之全屬性具攝焉。所謂“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也。由是循名以責實,則有同異離合是非順逆貴賤之可言。第一步,名與實相應謂之同謂之合,不相應謂之異謂之離。第二步,同焉合焉者謂之是謂之順,異焉離焉者謂之非謂之逆。第三步,是焉順焉者則可貴,非焉逆焉者則可賤。持此以裁量天下事理,則猶引繩以審曲直也。此正名之指也。(《繁露·深察名號》篇舉命名之一例云:“合五科以一言謂之君:君者元也,君者原也,君者權也,君者溫也,君者群也?!贝搜跃幻?,含有此五種屬性,必具此五乃副君名,缺一則君不君矣。)

正名何故可以為政治之本耶?其作用在使人“顧名思義”。則麻木之意識可以覺醒焉,即如子路所假設“待子為政”之衛(wèi)君。其人即拒父之出公輒也。其父蒯聵,名為人父,實則父不父;輒名為人子,實則子不子。持名以衡其是非貴賤,則俱非也,俱賤也。使各能因其名以自警覺,則父子相人偶之意識可以回復矣。又如今中華民國號稱共和,“共和”一名所含屬性何如?未或能正也。從而正之,使人人能“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以力求實際之足以副此名者,則可以使共和之名“如其真”矣。此正名之用也。

孔子正名之業(yè)在作《春秋》。莊子曰:“《春秋》以道名分?!保ā短煜隆菲┒釉唬骸啊洞呵铩繁嫖镏硪哉涿?,名物如其真,不失秋豪之末?!保ā斗甭丁ど畈烀枴菲┧抉R遷曰:“《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聚散,皆在《春秋》?!保ā短饭孕颉罚┥w孔子手著之書,惟有一種,其書實專言政治,即《春秋》也。故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逼鋾x例繁賾,非本文所能具詳。舉要言之,則儒家倫理之結晶體。從正名所得的條理,將舉而措之以易天下者也。故《春秋》有三世之義,始據(jù)亂,次升平,終太平。謂以此為教,則人類意識漸次覺醒,可以循政治上所懸理想之鵠而日以向上也。

“仁”之適用于各人之名分者謂之義,“義者宜也”。(《中庸》)其析為條理者謂之禮,“禮者所以履也”(《禮器》)??鬃友哉?,以義禮為仁之輔,而孟子特好言義,荀子尤善言禮,當別于第六、七兩章詳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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