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其一)
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不先將仁字意義說明,則儒家思想末由理解也。仁者何?以最粗淺之今語釋之,則同情心而已?!胺t問仁,子曰:愛人?!保ā墩撜Z》)謂對于人類有同情心也。然人曷為而有同情心耶?同情心曷為獨厚于人類耶?孔子曰:
仁者人也。(《中庸》)
此言“仁”之概念與“人”之概念相函。再以今語釋之,則仁者人格之表征也。故欲知“仁”之為何,當先知“人”之為何?“人”何以名,吾儕因知有我故比知有人,我圓顱而方趾,橫目而睿心,因此凡見有顱趾目心同于我者,知其與我同類。凡屬此一類者,錫予以一“大共名”謂之“人”。人也者,通彼我而始得名者也。彼我通,斯為仁,故“仁”之字從二人。鄭玄曰:“仁,相人偶也?!保ā抖Y記》注)非人與人相偶,則“人”之概念不能成立。申言之,若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則所謂“人格”者決無從看出。人格者,以二人以上相互間之“同類意識”而始表現(xiàn)者也。既爾,則亦必二人以上交相依賴,然后人格始能完成。
智的方面所表現(xiàn)者為同類意識。情的方面所表現(xiàn)者為同情心。荀子所謂“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也”。愛類觀念,以消極的形式發(fā)動者則謂之恕,以積極的形式發(fā)動者則謂之仁。子貢問一言可以終身行,孔子曰: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文,如心為恕,推己度人之謂也。惟有同類意識故可以相推度,吾所不欲者以施諸犬馬,或適為彼所大欲焉,未可知也。我既為人彼亦為人,我感受此而覺苦痛,則知彼感受焉而苦痛必同于我,如吾心以度彼,而“勿施”焉。即同情心之消極的發(fā)動也,故孟子曰:
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消極的恕,近仁而已。積極的仁,則更有進??鬃釉唬?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譬者比也。以有我比知有彼,以我所欲比知彼所欲,是謂“能近取譬”。近取譬即“如心”之恕也。然恕與仁復異名者,恕主于推其所不欲,仁主于推其所欲。我現(xiàn)在所欲立之地位,必與我之同類相倚而并立,我將來所欲到達之地位,必與我之同類駢進而共達。何也?人類生活方式,皆以聯(lián)帶關系(即相人偶)行之,非人人共立此地位,則我決無從獨立,非人人共達此地位,則我決無從獨達。“立人達人”者,非立達別人之謂,乃立達人類之謂。彼我合組成人類,故立達彼即立達人類,立達人類即立達我也。用“近譬”的方法體驗此理,徹底明了。是謂“仁之方”。手足麻痹,稱為“不仁”,為其同在一體之中而彼我痛癢不相省也。二人以上相偶,始能形成人格之統(tǒng)一體,同在此統(tǒng)一體之中而彼我痛癢不相省,斯謂之不仁。反是斯謂仁。是故仁不仁之概念可得而言也。曰不仁者,同類意識麻木而已矣;仁者,同類意識覺醒而已矣。
儒家曷為對于仁之一字如此其重視耶?儒家一切學問,專以“研究人之所以為人者”為其范圍,故孟子曰: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荀子曰:
道,仁之隆也。……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效》)
吾儕若離卻人之立腳點以高談宇宙原理物質(zhì)公例,則何所不可?顧儒家所確信者,以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天之道地之道等等悉以置諸第二位,而惟以“人之所以道”為第一位。質(zhì)言之,則儒家舍人生哲學外無學問,舍人格主義外無人生哲學也。
吾為政治思想史,曷為先縷縷數(shù)千言論人生哲學耶?則以政治為人生之一部門,而儒家政論之全部,皆以其人生哲學為出發(fā)點,不明乎彼,則此不得而索解也。今當入本題矣。孔子下“政”字之定義,與其所下仁字定義同一形式,曰:
政者正也。
然則如何始謂之正,且何由以得其正耶?彼有“平天下絜矩之道”在。所謂:
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大學》)
儒家政治對象在“天下”。然其于天下不言治而言平,又曰:“天下國家可均?!逼揭?,均也,皆正之結(jié)果也。何以正之?道在絜矩。矩者以我為標準,絜者以我量彼。荀子曰:
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非相》)
故絜矩者,即所謂能近取譬也,即所謂同類意識之表現(xiàn)也。吾儕讀此章,有當注意者兩點:
第一,所謂絜矩者,純以平等對待的關系而始成立,故政治決無片面的權(quán)利義務。
第二,所謂絜矩者,須人人共絜此矩,各絜此矩,故政治乃天下人之政治,非一人之政治。
此文絜矩之道,專就消極的“恕”而言,即荀子所謂“除怨而無妨害人”也。
欲社會能為健全的結(jié)合,最少非相互間各承認此矩之神圣焉不可。然“矩”之作用,不以此為止,更須進而為積極的發(fā)動,夫然后謂之“仁”。孟子曰:
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
又曰:
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
人類莫不有同類意識,然此“意識圈”以吾身為中心點,隨其環(huán)距之近遠以為強弱濃淡。故愛類觀念,必先發(fā)生于其所最親習,吾家族則愛之,非吾家族則不愛;同國之人則不忍,異國人則忍焉。由所愛以“及其所不愛”,由所不忍以“達于其所忍”,是謂同類意識之擴大。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蓖普吆??擴大之謂也。然則所以推之道奈何?彼之言曰: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諸掌?!对姟吩疲骸靶逃诠哑?,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毖耘e斯心加諸彼而已。
“舉斯心加諸彼”,即“能近取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即“欲立立人,欲達達人”。循此涂徑使同類意識圈日擴日大,此則所謂“仁之方”也。
明乎此義,則知儒家之政治思想,與今世歐美最流行之數(shù)種思想,乃全異其出發(fā)點。彼輩獎厲人情之析類而相嫉,吾儕利導人性之合類而相親。彼輩所謂國家主義者,以極褊狹的愛國心為神圣,異國則視為異類,雖竭吾力以蹙之于死亡,無所謂“不忍”者存,結(jié)果則麋爛其民而戰(zhàn)以為光榮,正孟子所謂“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彼中所謂資本階級者,以不能絜矩,故恒以己所不欲者施諸勞工,其罪誠無可恕,然左袒勞工之人——如馬克斯主義者流,則亦日日鼓吹以己所不欲還施諸彼而已?!对姟吩唬骸叭酥疅o良,相怨一方?!币源藶榻?,而謂可以改革社會使之向上,吾未之聞。孟子曰:
離則不祥莫大焉。(《離婁上》)
荀子曰:
彼將厲厲焉,日日相離嫉也;我今將頓頓焉,日日相親愛也。(《王制》)
以吾儕誦法孔子之中國人觀之,所謂社會道德者,最少亦當以不相離嫉為原則。同類意識,只有日求擴大,而斷不容獎厲此意識之隔斷及縮小以為吉祥善事。是故所謂“國民意識”“階級意識”者,在吾儕腦中殊不明了,或竟可謂始終未嘗存在。然必以此點為吾儕不如人處,則吾之不敏,殊未敢承。
且置此事,復歸本文。儒家之理想的政治,則欲人人將其同類意識擴充到極量,以完成所謂“仁”的世界。此世界名之曰“大同”。大同政治之內(nèi)容,則如《禮記·禮運》篇所說: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諸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此章所包含意義,當分三段解剖之:
一、“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此就純政治的組織言。所言“天下”與下文之“城郭溝池以為固”相對,蓋主張“超國家”的組織,以全世界為政治對象。所言“為公”及“選賢與能”,與下文之“大人世及以為禮”相對,蓋不承認任何階級之世襲政權(quán),主張政府當由人民選舉。所言講信修睦,指地域團體(近于今世所謂“國際的”而性質(zhì)不同)相互間關系,主張以同情心為結(jié)合基本。
二、“故人不獨親其親……女有歸”,此就一般社會組織言。主張以家族為基礎,而參以“超家族”的精神。除老壯幼男女廢疾等生理差別外,認人類一切平等。在此生理差別上,充分利用之以行互助,其主要在“壯有所用”一語,老幼皆受社會公養(yǎng),社會所以能舉此者,則由壯者當以三四十年服務于社會也。(《大戴記》云:“六十以上,上所養(yǎng)也。十五以下,上所長也?!薄吧稀奔磭一蛏鐣~。)
三、“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諸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此專就社會組織中關于經(jīng)濟條件者而言。貨惡棄地,則凡可以增加生產(chǎn)者皆所獎厲,然不必藏諸己,則資本私有甚非所重,不惟不肯掠取剩余價值而已。力惡不出,故常認勞作為神圣,然不必為己,不以物質(zhì)享樂目的瀆此神圣也。此其義蘊,與今世社會主義家艷稱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兩格言正相函,但其背影中別有一種極溫柔敦厚之人生觀在,有一種“無所謂而為”的精神在,與所謂“唯物史論”者流乃適得其反也。
儒家懸此以為政治最高理想之鵠,明知其不能驟幾也,而務向此鵠以進行。
故孔子自言曰:“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保ā抖Y運》此文之冠語。)進行之道奈何?亦曰以同類意識為之樞而已。故曰:
圣人耐(即能字)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意即臆字,言非臆度之談。)必知其情,辟(即譬字)于義,明于其利,達于其患,然后能為之。(《禮運》末段文。)
不仁之極,則感覺麻木,而四肢痛癢互不相知;仁之極,則感覺銳敏,而全人類情義利患之于我躬,若電之相震也。信乎“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