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思想(其一)
法家成為一有系統(tǒng)之學(xué)派,為時甚晚。蓋自慎到、尹文、韓非以后。然法治主義,則起原甚早。管仲、子產(chǎn)時確已萌芽。其學(xué)理上之根據(jù),則儒道墨三家皆各有一部分為之先導(dǎo)。今欲知其概要,當(dāng)先述“法”字之意義,《說文》云:
灋,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廌去。
即型字,謂模型也。(與刑為兩字?!墩f文》云:“刑,剄也。”以刎頸為訓(xùn)。與法字殊義。)故于“型”字下云:“鑄器之法也?!薄笆健弊?、“范”字、“?!弊窒陆栽疲骸胺ㄒ病!毙蜑殍T器模范,法為行為模范,灋含有平直兩意,即其模范之標(biāo)準(zhǔn)也。儒家之言曰:
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遂興神物以前民用。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易·系辭傳》)
所謂法者,純屬“自然法則”的意義。法之本源,在“天之道與民之故”。此道與故表見出來者謂之象。象成為具體的則謂之器。模仿此象此器制出一種應(yīng)用法則來謂之法,實即“有物有則”之義也。道家之言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亦謂以自然為人之模范也。墨家之言曰:
法,所若而然也。(《墨子·經(jīng)上》)
若,如也,順也。所若而然。以俗語釋之,則“順著如此做便對”也。彼宗又云:
效也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之法也。故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墨子·小取》)
此即釋“所若而然”之義。凡此所述,皆為廣義的法。質(zhì)言之,即以自然法為標(biāo)準(zhǔn)以示人行為之模范也。法家所謂法,當(dāng)然以此為根本觀念,自不待言。故曰:
根天地之氣,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雖不甚多,皆均有焉而未嘗變也,謂之則。義也,名也,時也,似也,類也,比也,狀也,謂之象。尺寸也,繩墨也,規(guī)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漸也,順也,靡也,久也,服也,習(xí)也,謂之化。(《管子·七法》篇)
亦有從“法”之一觀念而更析其類者。如尹文子云:
法有四呈:一曰不變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齊俗之法,能鄙同異是也。三曰治眾之法,慶賞刑罰是也。四曰平準(zhǔn)之法,律度權(quán)衡是也。
法家所謂法,以此文之第一二四種為體,而以其第三種為用,是為狹義的法。彼宗下其定義曰:
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韓非子·定法》篇)
法者,編著之圖籍,設(shè)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韓非子·難三》篇)
由此觀之,此種狹義的法,須用成文的公布出來,而以國家制裁力盾乎其后。法家所謂法之概念蓋如此。
法家者,儒道墨三家之末流嬗變匯合而成者也。其所受于儒家者何耶?儒家言正名定分,欲使名分為具體的表現(xiàn),勢必以禮數(shù)區(qū)別之。故荀子曰:
禮,法之大分也。(《不茍》篇)
又曰:
禮者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儒效》篇)
以此言禮,實幾與狹義之法無甚差別。彼又言:“法后王者法其法?!狈虮斯桃苑ê笸鯙榻陶咭病9受髯又畬W(xué),可謂與法家言極相接近,韓非以荀子弟子而為法家大師,其淵源所導(dǎo),蓋較然矣。
法家所受于道家者何耶?道家言:“我無為而民自正?!泵窈我阅苷勘松w謂自有“自然法”能使之正也。自然法希夷而不可見聞,故進(jìn)一步必要求以“人為法”為之體現(xiàn),此當(dāng)然之理也。及其末流,即以法治證成無為之義。慎子曰:
大君任法而不弗躬,則事斷于法。
《淮南子》曰:
今乎權(quán)衡規(guī)矩,一定而不易,不為秦楚變節(jié),不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同型)之,萬世傳之,而以無為為之。
法治者純以客觀的物準(zhǔn)馭事變,其性質(zhì)恰如權(quán)衡規(guī)矩。慎子所謂“無建已之患無用知之累”也。夫是以能“無為而無不為”,彭蒙、慎到之流皆邃于道家言,而治術(shù)則貴任法,蓋以此也。
法家所受于墨家者何耶?墨家以尚同為教,務(wù)“壹同天下之義”,其最后目的,乃在舉人類同鑄一型。夫欲同鑄焉,固非先有型不可,則“所若而然”之“法”其最必要矣。彼欲取所謂“一人一義十人十義”者而“壹同”之,吾試為之譬。有一社會于此,其市中無公定之尺,勢必“一人一尺,十人十尺,其人茲眾,其所謂尺者亦茲眾”。然則欲“壹同天下之尺”,其道奚由?亦曰以政府之力頒定所謂“工部營造尺”者而已。尹文子曰:
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zhǔn)于法。歸一者簡之至,準(zhǔn)法者易之極。
尹文與宋钘同學(xué)風(fēng),據(jù)《莊子·天下》篇所說,則其人殆一“墨者”也。而其論治術(shù)亦歸本于任法,蓋尚同論之結(jié)果,必至如是也。
《漢書·藝文志》別名家于法家,而以尹文列焉。實則名與法蓋不可離,故李悝法經(jīng),蕭何漢律,皆著名篇。而后世言法者亦號“刑名”。尹文子論名與法之關(guān)系,最為深至,其言曰: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yīng)名者也?!f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yīng)之則乖……善名命善,惡名命惡……圣賢仁智,命善者也。頑嚚兇愚,命惡者也?!股茞寒嬋挥蟹?,雖未能盡物之實,猶不患其差也?!Q者何?彼此而檢虛實者也。自古及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親賢而疏不肖,賞善而罰惡,賢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之稱宜屬我。……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舍徵,好膻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舍好惡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故人以度審長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輕重,以律均清濁,以名稽虛實,以法定治亂,以簡治煩惑,以易御險難,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zhǔn)于法。歸一者簡之至,準(zhǔn)法者易之極。如此,頑嚚聾瞽可與察慧聰智同其治也。
此蓋合儒家所謂“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墨家所謂“中效則是,不中效則非”之義,而歸宿于以與律度量衡同性質(zhì)之“法”整齊之而使歸簡易,則聾瞽可以與聰察同治,而道家“無為”之理想乃實現(xiàn)。此即法家應(yīng)用儒道墨之哲理以成其學(xu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