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法家思想(其三)

先秦政治思想史 作者:梁啟超


法家思想(其三)

法家論國家起原,與儒家之家族起原說墨家之民約起原說皆有別。彼宗蓋主張“權(quán)力起原說”也。其言曰:

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詐愚,強(qiáng)者凌弱,老幼孤弱,不得其所。故智者假眾力以禁強(qiáng)虐而暴人止。(《管子·君臣》篇)

法家主義,純以人類性惡為前提,彼之言曰:“人故相憎也,人之心悍,故為之法?!保ā豆茏印醒浴菲┤粍t以同情心相結(jié)合之組織,殆為彼宗所否認(rèn)。雖然,其否認(rèn)亦非絕對,不過視為未有國家以前之狀態(tài)。換言之,則彼宗謂不能恃同情心以組織國家云爾。故其言曰:

天地設(shè)而民生之。當(dāng)此之時,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生眾而以別險為務(wù),則有亂。當(dāng)此之時,民務(wù)勝而力征,務(wù)勝則爭,力征則訟,訟而無正則莫得其性也。故賢者立中,設(shè)無私,而民日仁。當(dāng)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凡仁者以愛利為道,而賢者以相出為務(wù)。(案:相出者謂才智臨駕別人。)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故圣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分定而無制,不可,故立禁。禁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shè)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其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商君書·開塞》篇)

據(jù)近世社會學(xué)者所考證,凡國家成立,大率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以血統(tǒng)相系屬。社會組織力,則恃親親也。在此種社會中,純由族中長老為政,其子弟不過附屬品而已。然群中事變?nèi)召?,或?qū)?nèi)或?qū)ν庥兄卮髥栴}發(fā)生,非年富力強(qiáng)且有特別技能之人不勝其任,則眾共以諉之。于是社會組織力,漸移于上賢。社會益廓,事變益滋,以賢(包智力在內(nèi))相競者日眾,而無一定衡量之標(biāo)準(zhǔn),則惟有將權(quán)力變?yōu)闄?quán)利,立一尊以統(tǒng)飭之。于是社會組織力,漸移于貴貴?!渡叹龝反硕嗡?,似最得其真相矣。

彼宗以為社會情狀既有變遷,則所以應(yīng)之者自不得不異其術(shù)。儒家所主張“行仁政”,所謂“民之父母”。彼宗謂是以第一階段之理論適用于第三階段也,謂國家性質(zhì)與家族全異,君主性質(zhì)與父母全異,故反對之。其言曰:

今上下之接,無父子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于子也,產(chǎn)男則相賀,產(chǎn)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韓非子·六反》篇)

彼所言“父子猶以計算之心相待”,以此為推論之出發(fā)點(diǎn),其偏宕自不待言,但其將人性黑暗方面,盡情揭破,固不得不謂為徹底沉痛之論也。彼宗此種推論之結(jié)果,故對于儒家——如孟子之流者以仁義說時主,明加攻擊。其言曰:

今學(xué)者之說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是求人生之過于父母之親也。此不熟于論恩,詐而誣也。(同上)

彼宗不徒謂仁政之迂而難行也,且根本斥其不可。其言曰:

明主之治國也,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愛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無愛,令之行于民也萬父母。父母積愛而令窮,吏用威嚴(yán)而民聽從。(同上)

然則令行民從者,將以快人主之意耶?是又不然。彼續(xù)言曰:

今家人之治產(chǎn)也,相忍以饑寒,相強(qiáng)以勞苦,雖犯軍旅之難饑饉之患,溫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憐以衣食,相惠以佚樂,天饑歲荒,嫁妻賣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為道,前苦而后樂,仁之為道,偷樂而后窮。圣人權(quán)其輕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棄仁之相憐也。(同上)

又云:

慈母之于弱子也,愛不可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隨師,有惡病使之事醫(yī),不隨師則陷于刑,不事醫(yī)則疑于死。慈母雖愛,無益于振刑救死,則存子者非愛也。母不能以愛存家,君安能以愛持國。(《韓非子·八說》篇)

此種議論,確含有一部分真理,此理在春秋時已多能言之者?!秶Z》記公父文伯之母言曰:“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保ā遏斦Z》下)《左傳》記子產(chǎn)臨終戒子太叔之言曰:“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昭二十一》)此類語,確能深察人性之微,抉其缺點(diǎn)而對治之??鬃哟鹱勇穯栒唬骸皠谥?,又曰:“愛之能勿勞乎?”即是此意。法家專從此點(diǎn)發(fā)揮以張其軍,對于孟子一派之“保姆政策”根本反對。(孟子言無可議,已見第七章。茲不更論。)其意蓋欲矯正人民倚賴政府之根性,使之受磨煉以求自立,不可謂非救時良藥也。

彼宗大都持性惡之說,又注意物質(zhì)的關(guān)系,其所以重法,凡以弭爭也。其言爭之所由起,立論最克實(shí)。曰: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shí)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yǎng)足,人民少而財有余,故民不爭……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yǎng)薄,故民爭……故饑歲之春,幼弟不餉,穰歲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心異也。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韓非子·五蠹》篇)

此可謂最平恕且最徹底之論。彼宗既認(rèn)爭奪為人類所不能免,認(rèn)多數(shù)人為環(huán)境所迫,實(shí)際上已生活于罪惡之中。謂政治之目的,在對治多數(shù)陷溺之人使免于罪戾,并非為少數(shù)良善者而設(shè)。故其言曰:

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nèi)不什數(shù),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wù)德而務(wù)法。夫必恃自直之木,百世無矢;恃自圜之木,千世無輪矣?!欢澜猿塑嚿淝菡撸[栝之道用也。雖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fā)也。不恃賞罰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貴也。何則?國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術(shù)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韓非子·顯學(xué)》篇)

后儒動訶法家為刻薄寡恩,其實(shí)不然。彼宗常言:

不為愛民虧其法,法愛于民。(《管子·法法》篇)

以形式論,彼輩常保持嚴(yán)冷的面目,誠若純?yōu)榍锼C殺之氣。以精神論,彼輩固懷抱一腔熱血,如子產(chǎn)鑄刑書時所謂“吾以救世”者。(看前論第七章)故孔子稱管仲曰:“如其仁,如其仁”,稱子產(chǎn)曰:“古之遺愛”。而后世宗尚法家言之諸葛亮亦謂“示之以法,法行則知恩”也。

法治與術(shù)治勢治之異,前既言之矣。故法家根本精神,在認(rèn)法律為絕對的神圣,不許政府動軼法律范圍以外。故曰:

明君置法以自治,立儀以自正也……禁勝于身,則令行于民。(《管子·法法》篇)

又曰:

不為君欲變其令,令尊于君。(同上)

就此點(diǎn)論,可謂與近代所謂君主立憲政體者精神一致。然則彼宗有何保障,能使法律不為“君欲”所搖動耶?最可惜者,彼宗不能有滿意之答覆以餉吾儕,雖然,彼宗固已苦心擘畫,求出一較有力的保障焉,曰:使人民法律智識普及。其辦法如下:

公(秦孝公)問公孫鞅(商君)曰:法令以當(dāng)時立之者,明旦欲使天下之吏民皆明知而用之如一而無私,奈何?公孫鞅曰:為法令置官吏,樸足以知法令之謂者(“法令之謂”猶言“法令講的是什么”),以為天下正……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也,于主法令之吏,皆各以其政所欲問之法令明告之。各為尺六寸之符,明書年、月、日、時所問法令之名,以告吏民。主法令之吏不告及之罪而法令之所謂也(案此句當(dāng)有訛脫),皆以吏民之所問法令之罪各罪主法令之吏……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此所生于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商君書·定分》篇)

歐洲之法律公開,率皆經(jīng)人民幾許流血僅乃得之。我國法家對于此一點(diǎn),其主張如此誠懇而堅決,且用種種手段以求法律智識普及于一般人民,真可謂能正其本,能貫徹主義之精神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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