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
十天前我寫一封信給一位朋友,說在日本文化里也有他自己的東西,講到滑稽小說曾這樣說道:
“江戶時代的平民文學(xué)正與明清的俗文學(xué)相當(dāng),似乎我們可以不必滅自己的威風(fēng)了,但是我讀日本的所謂滑稽本,還不能不承認(rèn)這是中國所沒有的東西。滑稽,—日本音讀作kokkei,顯然是從太史公的《滑稽列傳》來的,中國近來卻多喜歡讀若泥滑滑的滑了!據(jù)說這是東方民族所缺乏的東西,日本人自己也常??畤@,慚愧不及英國人。這所說或者不錯,因為聽說英國人富于‘幽默’,其文學(xué)亦多含幽默趣味,而此幽默一語在日本常譯為滑稽,雖然在中國另造了這兩個譯音而含別義的字,很招了人家的不喜歡,有人主張改譯‘酉靺’,亦仍無濟(jì)于事。且說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一八○四至二九)年間,全沒有受著西洋的影響,中國又并無這種東西,所以那無妨說是日本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玩意兒,我們不能說比英國小說家的幽默何如,但這總可證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國人為多了。我將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腳當(dāng)馬,即徒步旅行也)式亭三馬的《浮世風(fēng)呂》與《浮世床》(風(fēng)呂者澡堂,床者今言理發(fā)處。此種漢字和讀雖似可笑,世間卻多有,如希臘語帳篷今用作劇場的背景,跳舞場今用作樂隊是也)放在旁邊,再一一回憶我所讀過的中國小說,去找類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為孤陋寡聞的緣故,一時竟想不起來?!碑?dāng)時我所注意的是日本從“氣質(zhì)物”(katagimono,characters)出來的,寫實而夸張的諷刺小說,特別是三馬的作品,差不多全部利用對話,卻能在平凡的閑話里藏著會心的微笑,實在很不容易,所以我舉出《西游記》,《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道》,卻又放下,覺得都不很像,不能相比。但若是單拿這幾部書來說,自然也各有他們的好處,不可一筆抹殺。現(xiàn)在單說《何典》與《常言道》,我又想只側(cè)重后者,因為比較不大有人知道?!冻Q缘馈酚屑螒c甲子(一八○四)光緒乙亥(一八七五)兩刻本,《何典》作者是乾嘉時人,書至光緒戊寅(一八七八)始出板,民國十五年又由劉半農(nóng)先生重刊一次,并加校注,雖然我所有的一冊今已不見,但記得的人當(dāng)甚不少也。
本來講起這些東西,至少總得去回顧明季一下,或者從所謂李卓吾編的《開卷一笑》談起,但是材料還不易多找,所以這里只得以乾嘉之際為限。這一類的書通行的有下列幾種,今以刊行年代為序:
一,《豈有此理》四卷,嘉慶己未(一七九九)。
二,《更豈有此理》四卷,嘉慶庚申(一八○○)。
三,《常言道》四卷,嘉慶甲子(一八○四)。
四,《何典》十回,乾嘉時人作。
五,《皆大歡喜》四卷,道光辛巳(一八二一)。
六,《文章游戲》四集各八卷,初集嘉慶癸亥(一八○三),四集道光辛巳(一八二一)出板。這里邊以《文章游戲》為最有勢力,流通最廣,可是成績似乎也最差,這四集刊行的年月前后垂二十年,我想或者就可以代表諧文興衰的時代吧?!敦M有此理》與《更豈有此理》二集,論內(nèi)容要比《文章游戲》更佳,很有幾篇饒有文學(xué)的風(fēng)味。《皆大歡喜》卷二,《韻鶴軒雜著》下,有《跋豈有此理》云:
“《豈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著,書一出即膾炙人口,周君歿,其家恐以口過致冥責(zé),遂毀其板,欲購而不可得矣。余于朱君案頭見之,惜其莊不勝諧,雅不化俗,務(wù)快一時之耳目,而無以取信于異日,然如《諧富論》,《良心說》二作已為《常言道》一書所鼻祖,則知周君者固尚留余地,猶未窮形極相也?!庇帧栋蠅羯萏眉o(jì)略后》云:
“周子《夢生草堂紀(jì)略》述劍南褚鐘平弱冠讀《西廂記》感雙文之事,思而夢,夢而病,病而垂死?!本硭模俄嶛Q軒筆談》下,《觴佐》中有云:
“周竹君著《人龜辨》一首,以龜為神靈之物,若寡廉鮮恥之輩,不宜冒此美名,遂以烏龜為污閨之訛,究是臆說?!庇衷疲?
“《常言道》中以吳中俚語作對,如大媽霍落落,阿姨李菹菹,固屬自然,余因仿作數(shù)聯(lián),以資一笑?!辈椤敦M有此理》卷二有《人龜辨》,卷三有《夢生草堂紀(jì)略》,可知此書作者為周竹君,雖此外無可查考,但此類書署名多極詼詭,今乃能知其姓名,亦已難得了。又據(jù)上文得略知《常言道》與《豈有此理》的關(guān)系,鼻祖云云雖或未必十分確實,卻亦事出有因,《諧富》《良心》二文對于富翁極嬉笑怒罵之致,固與《常言道》之專講小人國獨家村柴主錢士命的故事同一用意,第三回描寫錢士命的住宅有云:
“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掛一頂狒軸,狒軸上面畫的是一個狒狒,其形與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兩邊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寫著大姆哈落落,下聯(lián)寫著阿?俚沮沮。梁上懸著一個杜漆扁額,上書夢生草堂四字?!边@里夢生草堂的意思雖然不是一樣,卻正用得相同,似非偶然。下文敘夢生草堂后的自室云:
“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個扁額,題我在這廬四字,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寫著青石屎坑板,下聯(lián)寫著黑漆皮燈籠。”第十五回中則云后來對聯(lián)換去,改為大話小結(jié)果,東事西出頭二句,《觴佐》所記俚語對百六聯(lián),這兩副卻都寫在里頭,《更豈有此理》卷三有俗語對,共一百八十四聯(lián),這與做俗語詩的風(fēng)氣在當(dāng)時大約都很盛,而且推廣一步看去,諧文亦即是這種集俗語體的散文,《常言道》與《何典》則是小說罷了。這種文章的要素固然一半在于滑稽諷刺,一半?yún)s也重在天然湊泊,有行云流水之妙,—這一句濫調(diào)用在這里卻很新很切貼,因為這就是我從前為《莫須有先生》作序時所說水與風(fēng)的意思?!冻Q缘馈返奈魍涟V人序有云:
“處世莫不隨機(jī)應(yīng)變,作事無非見景生情?!庇衷疲?
“別開生面,止將口頭言隨意攀談,屏去陳言,只舉眼前事出口亂道。言之無罪,不過巷議街談,聞?wù)咦憬洌瑹o不家喻戶曉。雖屬不可為訓(xùn),亦復(fù)聊以解嘲,所謂常言道俗情也云爾?!薄逗蔚洹分哌^路人自序云:
“無中生有,萃來海外奇談,忙里偷閑,架就空中樓閣。全憑插科打諢,用不著子曰詩云,詎能嚼字咬文,又何須之乎者也。不過逢場作戲,隨口噴蛆,何妨見景生情,憑空搗鬼。一路順手牽羊,恰似拾蒲鞋配對,到處搜須捉虱,賽過挖迷露做餅。”這里意思說得很明白。《豈有此理》序后鈐二印,一曰逢場作戲,一曰見景生情?!陡M有此理》序云:
“一時高興,湊成枝枝節(jié)節(jié)之文,隨意攀談,做出荒荒唐唐之句。點綴連篇俗語,盡是脫空,推敲幾首歪詩,有何來歷。付濫調(diào)于盲詞,自從盤古分天地,換湯頭于小說,無非依樣畫壺盧。嚼字咬文,一相情愿,插科打諢,半句不通。無頭無腦,是趕白雀之文章,說去說來,有倒黃霉之意思??v奇談于海外,亂墜天花,獻(xiàn)丑態(tài)于場中,現(xiàn)成笑話。既相仍乎豈有此理之名,才寬責(zé)于更其不堪之處。亦曰逢場作戲,偶爾為之,若云出口傷人,冤哉枉也。”他們都喜歡說逢場作戲云云,可見這是那一派的一種標(biāo)語,很可注意。普通像新舊官僚似的茍且敷衍,常稱曰逢場作戲,蓋謂有如戲子登臺,做此官行此禮,在后臺里還是個濫戲子也。這里卻并不同,此乃是誠實的一種游戲態(tài)度,有如小孩的玩耍,忽然看見一個土堆,不免要爬了上去,有一根棒,忍不住要拿起來揮舞一回,這是他的快樂的游戲,也即是他誠實的工作,其聚精會神處迥出于職業(yè)的勞作之上,更何況職業(yè)的敷衍乎。這才是逢場作戲,也可以說就是見景生情,文學(xué)上的游戲亦是如此。《常言道》第七回的回目云:
化僧飽暖思行浴,卬詭饑寒起道心。
我們看了覺得忍俊不禁,想見作者落魄道人忽然記起這兩句成語,正如小孩見了土堆,爬山的心按捺不住了,便這么的來他一下子,“世之人見了以予言為是,無非點頭一笑,以予言為非,亦不過搖頭一笑,”也就都不管了。這樣寫法不能有什么好結(jié)構(gòu),在這一點真是還比不過同路的《何典》,但是那見景生情的意思我們也可以了解,用成語喜雙關(guān)并不是寫文章必然的義法,但偶見亦復(fù)可喜,如沙士比亞與蘭姆何嘗被人嫌憎,不過非其人尤其是非其時的效顰乃是切忌耳。吳中俗語實在太多太好了,難怪他們愛惜想要利用,雖然我讀了有些也不懂,要等有研究的篤學(xué)的注釋?!逗蔚洹纷髡邽樯虾埬锨f,《常言道》序作于虎阜,《豈有此理》作者周竹君是吳人,《皆大歡喜》序亦稱是蘇人所作,《文章游戲》的編者則仁和繆蓮仙也,我們想起明末清初的馮夢龍金圣嘆李笠翁諸人,覺得這一路真可以有蘇杭文學(xué)之稱,而前后又稍不同,仿佛是日本德川時代小說之京阪與江戶兩期。因此我又深感到中國這類文學(xué)的特色,其漂亮與危險,奉告非蘇杭人,學(xué)也弗會,蘇杭人現(xiàn)在學(xué)會了也沒意思,所以都無是處。至于看看原本無妨,萬一看了也會出毛病,那么看官本身應(yīng)負(fù)其責(zé),究竟看書的都已經(jīng)不是搖籃里的小寶寶了,咀嚼嘗味之力當(dāng)自有之,若患不消化癥便不能再多怪他人也。
(廿五年七月十六日,于北平。)
補(bǔ)記
沈赤然《寒夜叢談》卷三有一則云:
“文士著述之余,或陶情筆墨,記所見聞及時事之可悲可喜可驚可怪者,未為不可。自蒲松齡著《聊齋志異》,多借題罵世,于是汩泥揚波之徒踵相接矣。近年《諧鐸》一書,已如國狗之瘈,無不噬也,甚至又有《豈有此理》及《更豈有此理》等書名,讕穢褻,悖理喪心,非惟為棗梨之災(zāi),實世道人心之毒藥也。而逐臭諸君子方且家有一編,津津焉以資為談柄,又何異承人下竅而嘆其有如蘭之臭耶。”沈梅村著作所見有《五硯齋文》及《寄傲軒讀書隨筆》三集,其人亦頗有見識者,此乃未免鄙陋,似并未見《豈有此理》等書,只因其題名詼詭,遂爾深惡痛絕,其實二書品位還當(dāng)在《諧鐸》之上,且其性質(zhì)亦并不相同也。沈君承下竅云云,卻頗有《諧鐸》之流風(fēng),為不佞所不喜,惜乎作者不能自知耳。
(廿五年九月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