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關(guān)雎

關(guān)關(guān)

維居之

于嗟兮

鳩在桑

案本篇《傳》云“摯而有別”者，雌雄情意專一，不貳其操之謂?！痘茨献印ぬ┳濉菲弧啊蛾P(guān)雎》興于鳥，而君子美之，為其雌雄不乖居也”，不乖居猶言不亂居?！逗鬂h書·明帝紀(jì)》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雎鳩貞潔慎匹”，慎匹即不亂其匹，亦猶《素問·陰陽自然變化論》曰“雎鳩不再匹”，張超《誚青衣賦》曰“感彼關(guān)雎，性不雙侶”也。凡此并即專一之意。而《易林·晉之同人》曰“貞鳥雎鳩，執(zhí)一無尤”，義尤顯白。此皆“有別”二字之碻解也。然則正惟“雌雄情意至”，乃能“有別”，《箋》曰“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殊失《傳》旨。

《鸤鳩》篇一章曰：“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眱x當(dāng)訓(xùn)匹詳，一謂專一。三章曰“其儀不忒”，釋文“忒本或作貳”?！捌鋬x不貳”，正猶上揭諸書言“不乖居”、“不再匹”、“不雙侶”也?！盾髯印駥W(xué)》篇曰：“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蜚，梧鼠五技而窮?！对姟吩弧F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故君子結(jié)于一也?！薄痘茨献印ぴ徰浴菲唬骸百Z多端則貧，工多技則窮，心不一也。有百技而無一道，雖得之，弗能守。故《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一也，其儀一也，心如結(jié)也。’君子其結(jié)于一乎！”二書均言“結(jié)于一”，是訓(xùn)一為專一。此魯說也?！兑琢帧じ芍伞吩弧傍旟q鸤鳩，專一無尤，君子是則，長受嘉?！?，《隨之小過》曰“慈鳥鸤鳩，執(zhí)一無尤，寢門內(nèi)治，君子悅喜”。以“專一”“執(zhí)一”釋《詩》“一”字，此齊說也。又曰“寢門內(nèi)治”，則所謂“執(zhí)一”者，明指夫婦之情。執(zhí)一不渝，是其訓(xùn)儀為匹，抑又可知。毛讀儀為義，因不得不訓(xùn)一為均一，而釋為父母對七子之情“平均如一”，失之遠(yuǎn)矣?！儿o巢》之鳩，亦以比婦人專一之德?！豆{》曰“鸤鳩……有均壹之德”，此則又緣《鸤鳩》篇《傳》義而誤。

鳩之為鳥，性至謹(jǐn)愨，而尤篤于伉儷之情，說者謂其一或死，其一亦即憂思不食，憔悴而死。封建社會所加于婦女之道德責(zé)任，莫要于專貞，故《國風(fēng)》四言鳩，皆以喻女子。雎鳩既稱鳩，又為女子之象征，則必與鸤鳩，鶻鳩同類。乃自來說雎鳩者，咸以為鷹鷲雕鸮之類，此蓋因《左傳·昭十七年》“雎鳩氏司馬也”而誤。不知《詩》之雎鳩，與《左傳》之雎鳩，名雖同物而實則異指。舊傳鷹與鳩轉(zhuǎn)相嬗化，《左傳》五鳩之雎鳩司馬，爽鳩司寇，皆神話中與鷹相化之鳩。《詩》之雎鳩，以興女子，乃真生物界之鳩。學(xué)者不察，混為一談，過矣。

《左傳·昭十七年》郯子曰：“我高祖少皥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nóng)正，扈民無淫者也?！贝松鲜缊D騰社會之遺跡也。三百篇中以鳥起興者，不可勝計，其基本觀點，疑亦導(dǎo)源于圖騰。歌謠中稱鳥者，在歌者之心理，最初本只自視為鳥，非假鳥以為喻也。假鳥為喻，但為一種修詞術(shù)；自視為鳥，則圖騰意識之殘余。歷時愈久，圖騰意識愈淡，而修詞意味愈濃，乃以各種鳥類不同的屬性分別代表人類的各種屬性，上揭諸詩以鳩為女性之象征，即其一例也。后人于此類及漢魏樂府“烏生八九子”，“飛來雙白鵠”，“翩翩堂前燕”，“孔雀東南飛”等，胥以比興目之，殊未窺其本源。

窈窕淑女

君子逑

公侯仇

永以為也

案好字從女從子，其本義，動詞當(dāng)為男女相愛，名詞當(dāng)為匹耦，形容詞美好，乃其義之引申耳。好本訓(xùn)匹耦，引申為美好，猶麗本訓(xùn)耦儷，引申為美麗也。匹耦之義，何因而得引申為美好乎？曰：稱字本只作爯，古作 ，從二手，故《說文》曰：“爯，并舉也”。今曰對稱，配稱，即用此義?！稜栄拧め屟浴吩唬骸胺Q，好也。”《論衡·逢遇》篇曰“形佳骨嫻，皮媚色稱”，謂色好也，《定賢》篇曰“骨體嫻麗，面色稱媚”，猶言媚好也。案對稱為美學(xué)基本原則之一，原始裝飾藝術(shù)應(yīng)用對稱原則，尤為普遍，故古人言“稱”即等于言“好”，而好麗諸字之所以訓(xùn)美，實以其本義皆為匹耦也。上列各詩好字皆用本義。《木瓜》“永以為好也”者，永以為偶也。本篇“君子好逑”者，逑訓(xùn)匹，“好逑”疊韻連語，猶匹耦也?！短肺濉秲?nèi)》初一“謹(jǐn)于 ，初貞后寧”，范望注曰“ ，匹也。謹(jǐn)其 匹，男女道正，故貞”，釋文曰“ ，古妃仇字”。好逑之語，猶 ，妃仇也?！秱鳌吩弧耙藶榫雍闷ァ?，蓋讀為形容詞好善之好，《箋》更牽合《左傳》“怨耦曰仇”之說，而讀好為動詞和好之好，均非《詩》誼。

匹偶之義本指夫婦，然亦通于朋友君臣之際?！洞笱拧ぜ贅贰菲奥视扇浩ァ?，《箋》曰“循用群臣之賢者，其行能匹耦己之心”。《晉語三》“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鎮(zhèn)撫國家，為王妃兮”，韋注曰“言重耳當(dāng)伯諸侯，為王妃偶”，妃亦匹也。《左傳·昭三十二年》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薄稘h書·揚雄傳》曰“搜逑索偶，皋伊之徒”，《董仲舒?zhèn)髻潯吩弧耙羺文耸ト酥肌??！锻昧D》篇曰“公侯好仇”，猶言公侯之匹耦，亦就君臣之際言之。且一章曰“公侯干城”，三章曰“公侯腹心”，“干城”“腹心”皆二名詞平列而義復(fù)相近，依本書詞例，二章之“好仇”，當(dāng)與彼同。誠如《箋》說，釋好為和好，則詞例參差矣。以是明其不然。

寤寐思

顧我我出入我

無思不

是顧是

《初學(xué)記》一七引詩“出入復(fù)我”，黃生疑即《蓼莪》篇三家異文。案黃說近確。毛作腹，正當(dāng)讀為復(fù)。此“復(fù)我”即疊上“顧我復(fù)我”句中之文。復(fù)者，上文“拊我畜我，長我育我”，拊畜同義，長育同義，此文“顧我復(fù)我”，顧復(fù)亦當(dāng)同義?！渡Ｈ帷菲衔摹案デ蟾サ稀保蟮狭x近，則下“是顧是復(fù)”，顧復(fù)亦然。顧，念也，復(fù)亦訓(xùn)念。復(fù)之義為往復(fù)，往復(fù)思之亦謂之復(fù)。《說文》曰“念，常思也”，常思即往復(fù)思之，故念亦謂之復(fù)?！肚f子·徐無鬼》篇曰“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fù)心”，即以心念心也?！短镒臃健菲拔岱采跬背杀痉鲝?fù)，疏曰“復(fù)者尋思之謂也”，尋思即念也。樂府《婦病行》曰“思復(fù)念之”，復(fù)念疊義連語，復(fù)亦念也。復(fù)與伏通?！冻o·七諫·沉江》曰“伏念思過兮，無可改者”，伏念即復(fù)念。又與服通?！稌た嫡a》曰“要囚服念五六日”，服念亦即復(fù)念。《莊子·田子方》篇“吾服女也甚忘”，郭注曰“服者思存之謂”，思存即思念。本篇“寤寐思服”，即思復(fù)，猶言思念也?！秱鳌肺囊僧?dāng)重服字，作“服，服思之也”。言往復(fù)思之，即念之也。今本脫一服字，則思下“之”字，殆成贅文?！豆{》改訓(xùn)事，而釋為“思己職事當(dāng)誰與共之乎”，迂曲已甚?！段耐跤新暋菲盁o思不服”，即無思不復(fù)。謂每思必往復(fù)追懷，不能自已，蓋極言其思之之甚也。思之甚即念矣?！豆{》訓(xùn)服為歸服，王引之更讀思為語詞，以曲成其說，亦千慮之一失耳?！俄n詩外傳》五曰：“《關(guān)雎》之事大矣哉！馮馮翼翼，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復(fù)。子其勉強之，思服之?！辈艽蠹摇度纲x》曰：“自東西與南北，咸思服而來同。”是兩漢人猶知《文王有聲》“無思不服”之思服，即《關(guān)雎》“寤寐思服”之思服，其不以思為語詞明矣。

葛覃

言告

楀維

趣馬

案古者女子將嫁，師氏教以事人之道，所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是也?！栋谆⑼āぜ奕ⅰ菲唬骸皨D人所以有師何？學(xué)事人之道也?！瓏〈蠓蛑?，士之妻，老無子，而明于婦道者，又祿之，使教宗室五屬之女?！薄秲x禮·士昏禮》鄭注曰“姆，婦人年五十無子，出而不復(fù)嫁，能以婦道教人者”，姆即師氏。如班、鄭所云，其人既為大夫之妾，士之妻，老而無子，又出而不復(fù)嫁，則師氏之名，雖若甚尊，其職則甚卑。因知所謂德言容功者，亦不過倫常日用之委瑣細(xì)故，論其性質(zhì)，直今傭婦之事耳?！墩f文》曰“妿，女師也，……讀若阿”，“娒，女師也，……讀若母”，是女師一曰妿娒者，即《史記·倉公傳》之“阿母”。今呼傭婦或曰阿媽，即阿母矣。師氏或以男為之。《墨子·尚賢下》篇曰“伊尹為莘氏女師仆”，師仆即師氏之男者。謂之仆，則其地位之低可知。要之，女師之職，略同奴婢，特以其年事長而明于婦道，故尊之曰師，親之曰姆（母）耳?！对姟吩唬骸把愿鎺熓?，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告者，告師氏為己浣衣也，“薄”為命令之詞。師氏本封建貴族之一種家庭奴隸，故詩人之言如此?！秱鳌贰ⅰ豆{》專就其教人之事言之，則一若其道甚嚴(yán)而位甚尊者，此不可不辯也。

《十月之交》《云漢》兩師氏皆男官?！妒轮弧菲陨欧?、內(nèi)史、趣馬、師氏相次，《云漢》篇以趣馬、師氏、膳夫相次。于《周禮》序官，內(nèi)史、師氏并中大夫，膳夫上士，趣馬下士?；蛲碇苤迫绱?。周初師氏與膳夫、趣馬，秩位當(dāng)不相上下，故詩人錯互稱之?！吨芏Y·師氏職》曰“居虎門之左，司王朝?！布漓胭e客會同喪紀(jì)軍旅，王舉（與）則從。聽治，亦如之。使其屬帥四夷之隸。各以其兵服守王之門外，且蹕。朝在野外，則守內(nèi)列?！贝似渎毷拢嗯c虎賁氏，司隸，閽人，隸仆等為官聯(lián)，其初或系同官，亦未可知。由是觀之，師氏職位，本近鄙賤。男官如此，女官從可知焉。

卷耳

我馬

案古言疲勞力竭，不能自勝，亦謂之病?！睹献印す珜O丑上》篇“今日病矣”，趙注曰“病，罷也”，《素問·宣明五氣論》王注曰“病謂少不自勝也”，本篇“虺隤”、“玄黃”、“瘏”、“痡”，《傳》皆訓(xùn)病，即用此義。正義引孫炎《爾雅注》曰“虺隤，馬罷不能升高之病”，又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瘏，馬疲不能進之病”，深合《傳》意。惟虺隤乃病之征象，《傳》以病釋虺隤，乃以原因釋現(xiàn)象，非謂虺隤即病也。孫謂“馬罷不能升高之病”，亦但探詩意為說。實則“虺隤”之本義，非特不必與馬有關(guān)，亦且不必與病相涉。孫以個別現(xiàn)象釋一般現(xiàn)象，衡之訓(xùn)詁學(xué)原則，似未符合。今案《說文》曰“尣， （跛）曲脛也”，重文作 。虺字疑當(dāng)作 ，從尣蟲聲。 即詩“虺隤”本字，脛無力 跛不支貌也。今誤從兀，則 之別體?！都崱夫畴P正作 隤?！稄V韻》曰“ ，行病”， 與 同，行病即行無力也。 疊韻連語， 若讀從貴聲，則與虺亦雙聲。 義猶虺也。惟古無 字，故以隤為之?！兑住は缔o下傳》馬注曰“隤，柔貌”，《說文》曰：“隤，下隊（墜）也?！比嵋玻聣嬕?，并與無力之義相因。虺隤字或變作威夷。《爾雅·釋獸》“威夷，長嵴而泥”，郭注曰“泥，少才力”。泥與 通，《莊子·齊物論》篇“ 然疲役而不知所歸”，釋文引簡文注曰：“ ，疲病困之狀。”案威夷為脛無力不支之貌，此獸力少行難，故名威夷。自 字相沿皆誤從兀，而本義晦，書傳遂皆以為蟲之異文，虺蟲混而詩“虺隤”之語無達詁矣。今據(jù)《集韻》定 為虺之正體，庶幾詩意略明，而《傳》所以訓(xùn)虺隤為病之故，亦可得而言之。

我馬

載載

案玄黃者，詩人所擬想馬視覺中之變態(tài)現(xiàn)象。凡人或因疲極，或由驚怖，每致瞑眩，后世謂之眼花。眼花者視物不審，但見玄黃紛錯，五色交馳，此即所謂玄黃也。《呂氏春秋·知分》篇曰：“禹南省方，濟乎江，黃龍負(fù)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薄队[》四七五又九二九引《莊子》佚文曰：“于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拖尾于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毙S猶五色無主矣。亦或視覺受神經(jīng)激動之影響，而暫成色盲，如郭遐叔《贈嵇康詩》曰“心之憂矣，視舟如綠”，《樂府詩集》八引《樂苑》《如意娘詞》曰“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此亦“玄黃”之類也。玄黃為眼花時所見之現(xiàn)象，因之眼花亦謂之玄黃。聲之轉(zhuǎn)，則曰眩眃?！逗鬂h書·張衡傳》《思玄賦》曰“倏眩眃兮反常閭”，《集韻》曰“眩眃，視不明貌”?！墩f文》曰：“眩，目無常主?！蹦繜o常主猶言五色無主，眩即玄也矣。 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說老年目衰曰，“玄花著兩眼，視物隔褷 ”，玄花疑亦玄黃之轉(zhuǎn)。

《傳》文“玄馬病則黃”，陳奐云當(dāng)作“馬病則玄黃”，今本誤倒。案陳說是也。惟謂馬之毛色，病則變?yōu)樾S，則非是。且《詩》曰“陟彼高岡，我馬玄黃”，則是馬亦以攀陟高岡而眩眃，不必盡由疲憊之故。舊說專就病言，亦未審諦。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曰：“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辈芤u《詩》意，而于山之高峻，鋪敘綦詳，故獨得風(fēng)人之旨。

自視者言之，眼花謂之玄黃，聲轉(zhuǎn)字變，則為眩眃，自被視者言之，光色奪目，亦謂之玄黃。字一作炫熿，《秦策一》曰“轉(zhuǎn)轂連騎，炫熿于道”，是也。本篇“我馬玄黃”即眩眃。此自視者言之?！镀咴隆菲拜d玄載黃，我朱孔陽”，玄黃即炫熿，謂朱色鮮明，炫熿奪目。此自被視者言之?！靶S”所以形容朱色之鮮明，非朱外別有玄黃二色也。且朱為裳色，正唯上所言僅一朱色，故下但言“為公子裳”。若玄黃是染繪之色，則下不當(dāng)不言衣，玄者衣之色也?！秱鳌贰豆{》皆以玄黃為色，且必欲兼衣言之，失經(jīng)旨矣。

桃夭

桃之

棘心

《說文》曰：“夭，屈也?！薄秳P風(fēng)》篇曰“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謂棘受風(fēng)吹而屈曲也。樂府《長歌行》曰“凱風(fēng)吹長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聲音”，語意全本《詩·風(fēng)》，第二句正以“枝葉傾”申詩“夭夭”之義。本篇“桃之夭夭”，義亦當(dāng)同。謝靈運《悲哉行》曰“差池燕始飛，夭裊桃始榮”，夭裊亦桃枝隨風(fēng)傾屈貌。謝以“夭裊”易《詩》之“夭夭”，亦善得《詩》旨。夭訓(xùn)屈，凡木初生則柔韌而易屈，故謂之夭。本篇《傳》釋夭夭為少壯，《凱風(fēng)箋》釋夭夭為少長，《凱風(fēng)傳》又因少壯而引申為美盛之義，此其說雖皆若可通，然終嫌求之過深，轉(zhuǎn)失詩人體物之妙，故弗取云。

兔罝

兔罝

肅當(dāng)讀為縮，宿猶密縮。《易林·豐之小過》曰“網(wǎng)密網(wǎng)宿，動益蹙急，困不得息”，是其義。字一作數(shù)。 《周禮·司尊彝》“醴齊縮酌”，注“故書縮為數(shù)”?！斗窖浴肺濉按? 謂之縮”，《說文》作籔。 《小雅·魚麗傳》“庶人不數(shù)罟”，釋文曰：“數(shù)罟，細(xì)網(wǎng)也?！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菲皵?shù)罟不入洿池”，趙注曰：“數(shù)罟，密網(wǎng)也。”補《史記·龜策列傳》曰：“罔有所數(shù)，亦有所疏?！痹姟懊C肅”即“縮縮”，“數(shù)數(shù)”，網(wǎng)目細(xì)密之貌也。肅肅為形容兔罝之詞，《傳》、《箋》乃以之屬人，而訓(xùn)為敬，此其失固不足辯。俞樾據(jù)《文選·西京賦》“飛罕潚箾”薛綜注曰“潚箾，罕形也”，謂肅肅，即潚箾，亦未得其環(huán)中。案《說文》曰：“橚，長木貌?！薄稜栄拧め屇尽贰吧?，梢棹”，郭注曰：“謂木無枝柯，梢棹長而殺者。”是肅聲與肖聲字，并有長義?！稜栄拧め屜x》曰“蟏蛸，長跨”，蟏蛸為長貌，此蟲跨長，故即以為名。潚箾之語與蟏蛸同，亦長貌也。罕為畢類，網(wǎng)之小而有長柄者，故曰“ 長箾罕”。若罝則大網(wǎng)椓杙以張于地上者，與罕絕異，今謂肅肅之義同于 箾，庸有當(dāng)乎？

肅肅罝

于嗟乎

釋文本作菟，云“又作兔”。案古本《毛詩》疑當(dāng)作菟。菟即于菟，謂虎也。《左傳·宣四年》曰“楚人……謂虎于菟”，釋文菟音徒。字一作 若 。《方言》八曰“虎，……江淮南楚之間……或謂之于 ”，《廣雅·釋獸》曰“于 ，虎也”，曹憲音涂。又或假檡為之?！稘h書·敘傳上》曰“楚人……謂虎于檡”，注“檡字或作菟，并音涂。”于菟或省稱菟?！斗窖浴饭⒃弧敖窠仙揭暮艋? ”， 即菟字。蓋于為發(fā)聲之詞，于菟省稱菟，猶于越省稱越也。楚人呼虎為菟者，此語音之混同，非名物之借用。何以明之？（一） 曹憲音涂，檡菟顏師古亦并音涂。《說文》曰：“ ，黃?；⑽囊?，讀若涂?！薄稜栄拧め尣荨吩弧吧\，虎杖”，《本草》陶注曰：“莖斑而葉圓?！迸Ｖ苹⒄咧^之 ，草之莖有斑如虎皮者謂之蒤，是方音讀虎如 蒤之驗。 蒤與涂音同，則亦與菟音同也。（二）于菟《漢書》作于檡，檡與澤通。（a）《廣雅·雜草》曰“虎蘭，澤蘭也”，《本草》曰“澤蘭一名虎蘭”。（b）《左傳·昭十年》“遂伐虎門”，正義引或說以為宮之外門，而《大雅·綿箋》曰“外門曰皋門”，是虎門即皋門。虎門一曰皋門，猶虎皮一曰皋比，《左傳·莊十年》注，皋牢一曰虎落也。 《荀子·王霸》篇“睪（皋）牢天下而制之”，《后漢書·馬融傳》“皋牢山陵”注曰“皋牢猶牢籠也”。《漢書·鼌錯傳》“為中周虎落”注曰“虎落者，以竹蔑相連遮落之也”。遮落與牢籠義近，“虎落”“皋牢”聲之轉(zhuǎn)耳。《揚雄傳》《羽獵賦》曰“爾乃虎路三 以為司馬，圍經(jīng)百里而為殿門”，晉灼注路音落。服虔注曰：“以竹虎落此山也。”案服說非是。 然《左傳·襄十七年》“澤門之晳”釋文曰“本或作皋門”。虎門曰皋門，澤門亦曰皋門，是虎門即澤門也。（c）《禮記·禮運》正義引《孝經(jīng)援神契》曰：“［王者］德至鳥獸，則……白虎動。”《開元占經(jīng)》一一六《獸占》篇引《瑞應(yīng)圖》曰：“黃帝巡于東海，白澤出，能言語，達知萬物之情，以戒于民，為除災(zāi)害。賢君德及幽遐則出。”以上虎蘭一曰澤蘭，虎門一曰澤門，白虎一曰白澤，是方音亦讀虎如澤。澤與檡，檡與菟，并古字通，讀虎如澤，即讀虎如菟矣。（三）且謂虎為菟本系楚語?；⒁艉艄徘校瑫阅?，菟音湯故切，透母。試觀下表，端透定知與曉匣相轉(zhuǎn)，確系楚人方音中所有之現(xiàn)象。

然則楚謂虎為菟，乃方言之混同，非名物之借用益明。呼虎為菟，既為荊楚之方音，而二南之地，適當(dāng)楚境，則《兔罝》之詩，字作菟而義實為虎，非不可能矣。

難曰：《傳》云“兔罟曰罝”，捕兔用罝，捕虎亦然乎？曰：罝之言遮也，古者獵獸，無不先用網(wǎng)羅遮遏，以防其遁逸，然后射殺或生縛之?！稘h書·揚雄傳》《長楊賦序》曰“張羅網(wǎng)罝罘，捕熊羆豪豬，虎豹狖玃，狐兔麋鹿”，是其明證。而《孔叢子·連叢》篇載《諫格虎賦》，說捕虎用罝之狀尤詳。其言曰：“于是分幕將士，營遮榛叢，戴星入野，列火求蹤。見虎自來，乃往尋從。張罝網(wǎng)，羅刃鋒，驅(qū)檻車，聽鼓鐘。勐虎顛遽，奔走西東，怖駭內(nèi)懷，迷冒怔忪，耳目喪精，值網(wǎng)而沖，局然自縛，或只或雙。車徒抃贊，咸稱曰工。乃縛以絲組，斬其爪牙，支輪登較，高載歸家?！笔胫^捕虎不可用罝乎？難者又曰：二南區(qū)域呼虎為菟，而古捕虎亦實用罝，誠如上說。然而此但可證所謂菟有是虎之可能，不足證其必非兔也。楚人固仍呼兔如兔，而捕兔亦用罝，則安知《詩》所謂兔之果是虎而非兔乎？曰：此誠未可知也。雖然，《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者，《說文》朻訓(xùn)高木， 訓(xùn)高聲，是赳赳當(dāng)為軀體壯偉之貌。夫以此赳赳然偉丈夫，復(fù)身當(dāng)“公侯干城”之任意其人必烏獲賁育之流，身具兼人之勇。今方椓杙林中，張罝捕虎，是以詩人見其人，美其事，忻慕之情油然而生，發(fā)為歌詠。誠如《箋》說，直一尋常獵夫，施罝林中，待兔而捕之耳。斯人也，斯事也，而譽之為“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毋其不類乎？

讀兔為于菟之菟，宋王質(zhì)實首發(fā)其覆。顧王氏泥于當(dāng)時取虎之具，未見用罝者，遂復(fù)自棄其說而弗用。夫捕虎用罝，書有明征，已具上文，王氏可謂蔽于今而不知古矣。余初悟及此意，未見王書，一得之見，亦復(fù)未敢深信。嗣讀王書而得此說，喜其先獲我心，因復(fù)涵詠經(jīng)文，略推音理，而征之往籍，以證成其說如此?！对姟窡o達詁，見仁見智，聊備一義耳。

騶虞，《傳》以為白虎黑文者，鄭志《答張逸問》引《周書·王會》篇佚文同?！逗?nèi)北經(jīng)》曰：“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采畢具，尾長于身，名曰騶吾。”“若虎”之說，亦與《傳》合?；⒅^之騶虞者，騶音則鳩切，精母，菟音湯故切，透母，騶虞之合音近菟，蓋方俗呼虎為菟，訛變而為騶虞耳?！稌ひ骛ⅰ贰昂现怪畺菙牎?，鄭注曰“敔狀如伏虎”，《說文》亦曰“形如木虎”。案“柷敔”實二字一名，其合音近菟。此器狀如虎，故謂之柷敔?！痘茨献印m真》篇“騎蜚廉而從敦圄”，高注曰“敦圄似虎而小”。敦圄合音亦近菟，故虎謂之敦圄。虎謂之騶虞吾，猶虎謂之柷敔，又謂之敦圄也?！墩倌稀分姺Q虎曰騶虞，猶《周南》之詩稱虎曰菟，蓋皆楚語歟？

公侯城

之屏之

王后維

大宗維

維周之

戎有良

召公維

《說文》曰：“ ，井垣也。從韋，取其匝也。倝聲?！毕喑薪杂酶?。 垣聲近，蓋本一語。 為凡垣之通稱，而許君以為井垣專字，非也?！对姟泛沧之?dāng)為 之假借?！渡ｌ琛菲爸林病保才c屏并舉，《板》篇“價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宗子維城”，翰與藩垣屏城并舉，《嵩高》篇“維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翰與蕃宣并舉，皆復(fù)文也?！墩f文》曰“壁，垣也”，《廣雅·釋室》曰“ ，垣也”，是辟亦有垣義?！段耐跤新暋菲恼略弧八姆截鹾缶S翰”，五章曰“四方攸同，皇王維辟”，辟訓(xùn)垣，翰亦訓(xùn)垣，翰與辟亦復(fù)文也?！夺愿摺菲o(jì)申伯筑城之事，又曰“戎有良翰”，猶言汝有良城耳?！督瓭h》篇“召公維翰”，與《文王有聲》篇“王后維翰”，《板》篇“大宗維翰”，句法并同，翰亦當(dāng)訓(xùn)為垣。本篇“公侯干城”之干，則闬之省。闬亦 也。知之者， 訓(xùn)垣，闬亦訓(xùn)垣?！段倪x·西京賦》注引《蒼頡篇》“闬，垣也”。闬 皆訓(xùn)垣，而 今字作干，故《楚辭·招魂》“去君之恒干些”，舊校干一作闬。本篇以“干城”并舉，猶之《板》以“大宗維翰”與“宗子維城”連言，干也，翰也，皆 之借字也。諸翰字《傳》皆訓(xùn)為干，字或作干，《箋》皆釋為楨干，胥失之。干，《傳》訓(xùn)為捍，以名詞為動詞，失之尤遠(yuǎn)。《箋》讀為干盾之干，似若可通。不知盾之與城，鉅細(xì)懸絕，二名并列，未免不倫。以是知其不然。

芣苡

采采

案《列女傳·貞順》篇曰“且夫采采芣苡之草”，《文選·辨命論》注引《韓詩》薛君《章句》曰“芣苡，澤寫也。芣苡惡臭之菜……”并以芣苡為草類，與《傳》說合?！吨軙ね鯐菲弧拌踯诱?，其實如李，食之宜子”，孔注曰“食桴苡，即有身”。桴洪本作稃，李《韻會》載《說文》引作麥，則又似谷類、桴苡、稃苡，即芣苡?；蛞詾椴?，或以為谷，或以為木，傳聞異辭。然宜子之效，則仍與此《傳》“宜懷任（妊）”之說不異。釋文陸機疏曰“其子治婦人生難”，正義引作“難產(chǎn)”，此蓋誤解宜有子為宜生子。不知芣胚并“不”之孳乳字，苡胎并“以”之孳乳字，“芣苡”之音近“胚胎”，故古人根據(jù)類似律之魔術(shù)觀念，以為食芣苡即能受胎而生子。《列女傳》又曰：“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惡疾，其母將改嫁之。女曰‘夫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乃作《芣苡》之詩?！贝唆斦f也。薛君《章句》又曰：“詩人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發(fā)憤而作?！贝隧n說也?！睹颉吩唬骸昂推絼t婦人樂有子矣。”各家所說詩中本事，或傷無子，或樂有子，或矢忠而不去，或求去而不得，其詳雖不可考，其皆緣芣苡宜子以立說，則不誤。

舊傳禹母吞薏苡，孕而生禹，故夏人姓姒。案禹母受孕之傳說不一，吞薏苡似即食芣苡之流變。何以明之？《王會》篇“康人以桴苡”孔注曰“康亦西戎別名也”?？加砘蚍Q戎禹?！队[》八二引《尚書帝命驗》曰“修紀(jì)……生姒戎文命禹”注曰“禹生戎地，一名文命”，《潛夫論》五《德志》篇曰“修紀(jì)……生白帝文命戎禹”是也。西戎號稱禹后，而會朝以宜子之桴苡獻，則桴苡與禹，或不無關(guān)系。《呂氏春秋·音初》篇曰“禹行囦，竊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周公召公取風(fēng)焉，以為《周南》、《召南》?！倍现裆w亦奉禹為始祖者，故世傳《二南》之音，出于涂山候禹之歌。二南之民亦禹后，而亦有芣苡宜子之傳說，證以上述康人之事，則舊傳禹母所吞而懷妊者，果似芣苡而非薏苡矣。意者古說本謂禹因芣苡而生，末世歧說變芣苡為薏苡，亦猶薏苡之說又或變?yōu)橹楹?？使以上所推不誤，則芣苡宜子之說，由來已舊。魯韓毛說并同，學(xué)者未可泥于近代眼光而輕疑之也。

漢廣

漢有

三家皆以游女為漢水之神即相傳鄭交甫所遇漢皋二女。鄭交甫故事未審起于何時代要足證漢上舊有此神女傳說。近錢穆氏謂漢水即古之湘水，然則漢之二女即湘之二妃，所謂娥皇女英者也。娥皇女英者，舜之二妃，其傳說之起，自當(dāng)甚古。因知以《詩》之游女為神女，三家并同，其必有據(jù)。且《詩》曰“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下即繼之曰“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夫求之必以泳以游，則女在水中明矣。知女在水中，則游字即當(dāng)讀《邶·谷風(fēng)》篇“泳之游之”之游。《說文》曰“汓，浮行水上也”，重文作泅。經(jīng)傳皆作游?！对姟匪^“漢有游女”者，殆即《洛神》“浮波微步，羅襪生塵”之類矣。凌行水上謂之游，潛行水中亦謂之游?！斗窖浴肥皾撘嘤我病保⒃弧皾撔兴幸酁橛我病?，游游通。揚雄《羽獵賦》曰“漢女水潛”，此取潛行水中之義。揚學(xué)魯詩，《箋》曰“水潛”，是魯以游為游泳之明證?！秱鳌吩弧皾h上游女，無求思者”，《箋》曰“賢女出游漢水之上”，并以神為人，讀游為游，不若三家義長。

言刈其

不流束

不流束

綢繆束

卜辭楚字有楚 二體，是楚有草木二稱?！豆茏印さ貑T》篇曰“其木宜蚖菕與杜松，其草宜楚棘”，此草類稱楚者。楚一名荊，楚為草，故荊亦為草?！秲x禮·士喪禮》注“楚，荊也”，賈疏曰“荊本是好草之名”，是也。楚為草名，故本篇楚與蔞并舉，《王·揚之水》篇楚與薪蒲并舉，《鄭·揚之水》篇楚與薪并舉，《綢繆》篇楚與薪芻并舉，蔞蒲皆草類，薪芻亦謂草也。本篇二章刈楚，與三章刈蔞，乃當(dāng)時婚禮中實有之儀式?！豆{》以楚為泛喻女之高絜，乃誤以賦為比。《王·揚之水傳》訓(xùn)楚為木，亦失之。

汝墳

伐其

施于

枚之言微也，故枝之小者謂之枚?！墩f文》曰“條，小枝也”，《廣雅·釋木》曰“枚，條也”，《太玄》二《達》“陽氣枝枚條出”，宋衷注曰：“自枝別者為枚，自枚別者為條?！笔菞l也，枚也皆小枝之名。本篇二章“伐其條肄”《傳》曰“斬而復(fù)生曰肄”。案斬而復(fù)生之枝亦小枝，詩一章曰“伐其條枚”，猶二章曰“伐其條肄”矣?！逗德础菲笆┯跅l枚”，義同。本篇《傳》訓(xùn)枚為干，《旱麓傳》訓(xùn)枚為本，并失之。正義申毛曰“枚，細(xì)者，可以全伐之也”，謂枚為干之細(xì)者。此可通于本篇，不可通于《旱麓》。葛藟何獨蔓于細(xì)干而不及其大者哉？是以知其不然。王引之讀條為槄，亦未諦。

惄如

可以饑 〔《陳風(fēng)·衡門》〕《傳》：“樂饑，可以樂道忘饑?！薄豆{》：“饑者不足于食也。泌水之流洋洋然，饑者見之，可飲以 饑，以喻人君愨愿，任用賢臣，則政教成，亦猶是也?！?

季女

案古謂性的行為曰食，性欲未滿足時之生理狀態(tài)曰饑，既滿足后曰飽?！逗忾T》篇曰“可以樂 饑”，又曰“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取妻，必宋之子”。《候人》篇曰“彼其之子，不遂其媾”，又曰“季女斯饑”。尋繹詩意，饑謂性欲明甚。本篇曰“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惄如猶惄然。未見君子而稱饑，是饑亦作性欲言。且《詩》言魚，多為性的象征，故男女每以魚喻其對方。本篇曰“魴魚赪尾”，《衡門》曰“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而《候人》曰“維鵜在梁，不濡其咮”，亦寓不得魚之意。三詩皆言魚，又言饑，亦饑斥性欲之證。此義后世詩文中亦有之。樂府《西烏夜飛》曰“暫請半日給，徙倚娘店前，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饑”，《隋遺錄》曰：“（煬帝）每倚簾視（薛）絳仙，移時不去，顧內(nèi)謁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饑矣！’”凡此言饑，并可與《詩》義互證。對饑而言則曰飽?！冻o·天問》曰：“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維嗜欲同味，而快鼌飽？”鼌一作朝。王注曰：“何特與眾人同嗜欲，茍欲飽快一朝之情乎？”案上言“通之于臺?！?，下言“快鼌飽”，語意一貫，故文釋飽為飽情。《呂氏春秋·當(dāng)務(wù)》篇曰“禹有淫湎之意”，蓋猶《天問》曰“快朝飽”矣。

本篇“調(diào)饑”字釋文又作輖，《易林·兌之噬嗑》作周，《說文·心部》引《詩》作朝，證以《陳風(fēng)·株林》曰“朝食于株”，并《天問》“鼌飽”本一作朝飽，似朝為正字?！秱鳌酚?xùn)調(diào)為朝，蔡邕《青衣賦》改稱朝饑曰旦饑，李巡注《爾雅·釋言》“惄，饑也”亦曰“惄，宿不食之饑也”，均用此義。然而饑獨言朝，義實難通，性欲之獨言朝，尤不可解。疑調(diào)，朝，鼌，皆以聲近借用，別有本字，今不能詳矣。 或疑即《爾雅·釋畜》“白州， ”之州。其字《內(nèi)則》“鱉丟丑”作丑，《淮南子·精神》篇“燭營指天”，作燭，《蜀志·周群傳》先生嘲張裕多須“諸毛繞涿居乎”，作涿，《廣韻》作豚。果爾，則是言不雅馴。文獻不足，未敢肊斷。 要之，“調(diào)饑”謂性欲之饑，“鼌飽”謂性欲之飽，“朝食”謂性欲之食。其單稱饑若食者，乃“調(diào)饑”“朝食”之省。舊解皆失之。

魴赪尾

網(wǎng)之設(shè)

其魴鰥

豈其食

誰能亨

九罭之鱒魴

《國風(fēng)》中凡言魚，皆兩性間互稱其對方之廋語，無一實指魚者?！逗忾T》篇曰：“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之姜？”此以魚代女也?！缎屡_》篇曰：“魚網(wǎng)之設(shè)，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薄侗煮选菲唬骸氨煮言诹海漪~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云?！薄毒帕N》篇曰：“九罭之魚鱒魴?！矣M之子，袞衣繡裳?！苯砸贼~代男也。以上魚字之義，詳審各詩本文，已可得之?！蹲髠鳌ぐ吣辍份d衛(wèi)侯貞卜，其繇曰“如魚窺（赪）尾，衡流而方羊”，疏引鄭眾說曰“魚勞則尾赤，方羊游戲，喻衛(wèi)侯淫縱”。本篇曰“魴魚赪尾”，義當(dāng)與《左傳》同。詩為女子所作，則魚指男言也。《匪風(fēng)》篇疑系婦人望其夫來歸之詞，“誰能亨魚”，蓋亦廋語也?！豆{》曰：“誰能者，言人偶能割亨者?！卑浮叭伺肌闭?，相親愛之詞?！吨杏埂贰叭收呷艘病编嵶⒃弧啊艘病x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賈子·匈奴》篇曰“胡嬰兒得近侍側(cè)，胡貴人更進，得佐酒上前，時人偶之”，此相親謂之人偶也。疑三家或有說此詩為男女相思念之詞者，故《箋》得兼采其說，而釋“誰”字為人偶之意。

《管子·小問》篇曰：“桓公使管仲求甯戚。甯戚應(yīng)之曰‘浩浩乎?。塾莺?！’管仲不知，至中食而慮之。婢子曰‘公何慮？’管仲曰‘……公使我求甯戚，甯戚應(yīng)我曰浩浩乎！［育育］乎吾不識?！咀釉弧娪兄坪普咚唪~，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甯子其欲室乎！’”尹注曰：“水浩浩然盛大，魚育育然相與而游其中，喻時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中。甯戚有伉儷之思，故陳此詩以見意。”案尹謂古俗以魚喻伉儷，至確，《國風(fēng)》六言魚皆男女互稱之廋語，是其明證。自晉、宋樂府，下至近世黔滇民歌，猶存此語，略示數(shù)例如下。樂府《華山畿》曰：“開門枕水渚，三刀治一魚，歷亂傷殺汝?！薄蹲右垢琛吩唬骸俺]有貳意，歡今果不齊。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被涳L(fēng)曰：“一條江水白漣漣，兩個 魚生兩邊， 魚沒鱗正好吃，小弟單身正好憐?！庇衷唬骸懊脣啥?，憐兄一個莫憐多，已娘莫學(xué)鯉兄子，那河游過別條河?！焙ＸS輋歌：“行橋便行橋，船仔細(xì)細(xì)載雙娘，鯉魚細(xì)細(xì)會游水，郎君細(xì)細(xì)會睇娘。”靖江情歌：“天上星多月不明，河里魚多水不清，朝中官多要造反，大小姊郎多要花心。”貴州安南民歌曰：“妹家門前有條溝，金盆打水喂魚鰍，魚鰍不吃金盆水，郎打單身不害羞？”貴陽民歌曰：“好股涼水出巖腳，太陽出來照不著，郎變犀牛來吃水，妹變鯉魚來會合?！痹颇蠈さ榍楦柙弧按蠛訚q水沙浪沙，一對鯉魚一對蝦，只見鯉魚來擺子，不見小妹來貪花。”又曰：“新來陽雀奔大山，新來鯉魚奔龍?zhí)叮聛硇∶脽o奔處，奔給小郎作靠山。”此皆以魚喻情偶者也。其有言食魚者，如安南情歌曰“天上下雨地下滑，池中魚兒擺尾巴，那天得魚來下酒，那天得妹來當(dāng)家”，云南宣威情歌曰“要吃辣子種辣秧，要吃鯉魚走長江，要吃鯉魚長江走，要玩小妹走四方”，則與《衡門》“豈其食魚”同意。又有言以網(wǎng)捕魚者，如湖南安化情歌曰：“大河里漲水小河分，兩邊只見打魚人，我郎打魚不到不收網(wǎng)，戀姐不到不收心”，貴陽情歌曰“山歌好唱口難開，仙桃好吃樹難栽，秘密痛苦實難說，鮮魚好吃網(wǎng)難抬”，淮南略同安南情歌曰“久不唱歌忘記歌，久不打魚忘記河，久不打魚河忘記，久不連姐臉皮薄”，則與《新臺》“魚網(wǎng)之設(shè)”、《九罭》“九罭之魚鱒魴”略同。

野蠻民族往往以魚為性的象征，古代埃及亞洲西部及希臘等民族亦然。亞洲西部尤多崇拜魚神之俗，謂魚與神之生殖功能有密切關(guān)系。至今閃族人猶視魚為男性器官之象，所佩之厭勝物，有波伊歐式（Bo ot an）尖底瓶，瓶上飾以神魚，神魚者彼之禖神赫米斯（Hermes）之象征也。（詳Robert Briffault： Sex in Religion見V. F. Calverton與S. D. Schmalhausen二氏合編之P.42）疑我國謠俗以魚為情偶之代語，初亦出于性的象征。容續(xù)考之。

《詩》又有變相言魚而不出魚字者，亦系廋語，詳《召南·何彼襛矣》及《曹風(fēng)·候人》二篇。

麟之趾

之趾

野有死

案麟麇麠獐，四名一物也。（一）《說文》麠之重文作麖，麖麇一聲之轉(zhuǎn)?！墩f文》曰“圜謂之囷，方謂之京”，《管子·輕重丁》篇“有新成囷京者二家”尹注曰“大囷曰京”。案囷與京對文異，散文通。麇之為麖，猶囷之為京也。（二）《說文》曰“麇，獐也”，籀文作麇。麇即獐，又即麠，是麠即獐，一也?！稜栄拧め尗F》曰“麠，大麃”，《說文》曰“麃，獐屬”，是麠即獐，二也。（三）《釋獸》曰“麠，……牛尾一角”，又曰“麟，麇身牛尾一角”，麟即麟字。《說文》曰“麠，大鹿也”，又曰“麟，大牡鹿也”。麇為牛尾一角之大鹿，麟亦牛尾一角之大鹿，是麠又即麟矣。蓋麠重文作麖，從京聲，從京之字，若涼，諒，倞等，皆來母，古讀麖蓋亦歸來，故得轉(zhuǎn)為麟?！夺尗F》“麠，大麃”，郭注曰：“漢武帝郊雍，得一角獸，若麃然，謂之麟者，此是也?！比粍t麠麟一獸，郭璞已明言之矣。綜上所述，麇即獐，又即麠，麠即獐又即麟，而麟則麇身，然則麟麇麠獐四名一物審矣。

《野有死麇》篇說男求女，以麇為贄。麇即麟，既如上說，則本篇蓋納征之詩，以麟為贄也。納征用麟者，麟慶古同字?！墩f文》曰：“慶，行賀人，從心從 。吉禮以鹿皮為贄，故從鹿省?！卑复苏f字形非是。慶金文《秦公 》作 ，其字于卜辭則為麟之初文。麟本即 下加口，而古字加口與否，往往無別。 于金文為慶，于卜辭為麟，適足證慶麟古為一字耳，夫鹿類之中，麟為最貴，故古禮慶賀所用，莫重于麟，因之麟遂孳乳為慶賀字。《說文》以“吉禮以鹿皮為贄”解“慶”字，可謂得制字之意矣。吉禮用贄，以麟為貴，故相承即以麟為禮之象征。《傳》曰“麟信而慶禮”，《箋》曰“與禮相應(yīng)，有似于麟”，并《左傳·哀十四年》服注曰“視明禮修而麟至”，胥其例也?；瓒Y納征用麟為贄，而《二南》復(fù)為房中樂，其詩多與婚姻有關(guān)，故知《麟之趾》為納征之詩?！缎颉吩弧啊恩胫骸?，《關(guān)雎》之應(yīng)也”，又曰“天下無犯非禮”，禮即納征之禮，謂婿家能行此納征之禮，不以強暴相陵，而求急亟之會也。

《儀禮·士昏禮》“納征，玄纁束帛儷皮”，鄭注曰“皮，鹿皮”。崔骃《婚禮文》曰：“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薄墩f文》曰“麗，……從鹿麗聲，禮麗皮納聘，蓋鹿皮也”，又曰“慶，……吉禮以鹿皮為贄，故從鹿省”。以《野有死麇》篇證之，婚禮古蓋以全鹿為贄，后世茍簡，始易以鹿皮。本篇用麟，有趾，有定，有角，蓋亦全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