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nèi)四 人間世篇

古典新義 作者:聞一多


內(nèi)四 人間世篇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案《楚辭·九章·抽思》“傷余心之懮懮”,王注曰“懮懮,病貌也”。憂憂與懮懮同。救,治也。不救謂不可救治,“擾則憂憂而不救”七字為句,舊讀“擾則憂”句,“憂而不救”句,非是。

何暇至于暴人之所乎?

乎本作行。案當(dāng)為乎字之誤也。今正。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

蕩上本無為字。案當(dāng)有為字,與下句一律。注曰“德之所以流蕩者矜名故也,知之所以橫出者爭善故也”,以兩“以”字釋兩“為”字,是郭本上句正有為字。今據(jù)補(bǔ)?!痘茨献印m真》篇“其德蕩者其行偽”,高注曰“蕩,逸也”。《周語下》韋注曰:“蕩,壞也。”散逸與敗壞義相因。出讀為屈《呂氏春秋·安死》篇“智巧窮屈”高注曰“屈,盡也”。郭以屈為橫出未允。

夫以陽為充孔,○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德。

孔下舊有揚(yáng)字,從馬敘倫刪。馬又謂此指顏回之“端而虛,勉而一”言,亦是。案充孔疊韻連語,《集韻》引《埤蒼》曰“ ,心動(dòng)也”,《玉篇》曰“愩,心動(dòng)也”,充孔即 愩,心動(dòng)不安之貌也。陽與佯同,“陽為充孔”,猶言貌為謹(jǐn)愨。

“采色不定”即充孔之狀。馬敘倫讀常為嘗,讀違為韙并是。案,依也。言嘗試人君之所不以為是者,避而勿言,依據(jù)人君心之所感者而言之也。“日漸之德”舊屬下讀,非是。詳下。

漸不成,而況大德乎?

舊無“日漸之德”四字。案此承上文,當(dāng)重“日漸之德”四字,乃成文義。今補(bǔ)。

外曲者與人○為徒。

人下舊有之字,衍。“與人為徒”,與上“與天為徒”,下“與古為徒”,文同一例,下文“是之謂與人為徒”,是其確證。今據(jù)刪?!芭c天為徒”,“與人為徒”,語亦見《大宗師》篇。

其言雖教謫之,實(shí)○古之有也,非吾有也。

實(shí)下舊有也字。案也字涉下文而衍,今刪。此謂其言雖教告之,斥謫之,然實(shí)古人之言,非我之言。言自古出,則寄直于古,無以病我,故下文曰“雖直而不病”。郭據(jù)誤本,讀“其言雖教”句,“謫之實(shí)也”句,不辭之甚。

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

案回雖貧何致數(shù)月不食蔥薤?古謂葷猶腥也。《管子·輕重戊》篇“黃帝作鉆燧生火,以熟葷臊”,《路史·后紀(jì)三》注曰引作腥臊是其證。不茹葷謂不肉食耳。

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

“一若志”舊作“若一志”。案“若一”二字似倒。一謂專一,若猶汝也,“一若志”謂專一汝之心志。疏曰“志一汝心,無復(fù)異端”,即以“一汝心”釋“一若志”,是成本猶未倒,今據(jù)乙正。

伏羲之所行終。

遂人本作幾蘧。釋文曰:“幾蘧,向云古之帝王也,李云上古帝王?!笔柙唬骸皫邹菊?,三皇已前無文字之君也。”案古帝王無號(hào)幾蘧者。當(dāng)是遂人,遂訛為蘧人訛為幾,又誤倒其文,因?yàn)椤皫邹尽倍?。今乙正。遂人即燧人。《繕性》篇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亦二王并舉,例與此同。

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

“成歡”舊作“歡成”。案陳校引江南古藏本作“成歡”。注曰“少有不言以成為歡者耳”,疏曰“而莫不以成遂為歡適也”,是郭成二本亦并作“成歡”。今據(jù)乙正。歡古患字?!稜栄拧め層?xùn)》“歡歡愮愮,憂無告也”,《玉篇》《廣韻》并云“悹,憂無告也”,《說文》“悹, 也”,朱駿聲疑即患之異文,是也。“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成歡”者,古書多以道為由,言事無大小,罕有不由之以成災(zāi)患者也。下文“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即承此言之?!锻馕铩菲弧盎菀詺g為騖”,當(dāng)作“惠以歡為騖”,歡亦古患字。古本《莊子》蓋以歡為患,寫者或改成今字,或否注家不察,悉讀未改之歡為歡,失莊旨矣。

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

案此文曰“陰陽之患”,下文曰“內(nèi)熱”,然則陰陽之患即病也?!洞笞趲煛菲唬骸白虞浻胁 庩栔畾庥袥l,其心閑而無事?!庇衷唬骸白觼碛胁?,喘喘然將死……曰‘子于父母,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亦并以病為陰陽之氣。后世醫(yī)家言猶如此。

若成若不成,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復(fù)舊作后。案后當(dāng)為復(fù),字之誤也。今正。《天道》篇“復(fù)言夫兼愛”今本復(fù)誤作后,是其比。他書復(fù)后互訛之例,不煩枚舉。

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

兩下舊無患字。案此患字當(dāng)有。陰陽之患,人道之患,是所謂兩患。今本脫此患字,則文義不足。今補(bǔ)。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

案至讀“專心致志”之至,猶專也,《廣雅·釋詁三》曰“ ,摶也”,致專與 摶同。亡讀為忘,與致對(duì)舉。此承上文,“意有所致”謂盛矢盛溺,“愛有所忘”謂拊之不時(shí)。

俯而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

視舊作見,從馬敘倫校改。馬又曰“軸解與拳曲對(duì)文”,亦是。案由聲字多有長而中空之義。笛袖胄舳皆物之長而空者?!墩f文》曰“岫,山有穴也”,《淮南子·齊俗》篇曰“往古來今謂之宙”,《廣雅·釋詁三》曰“甹,空也”,岫宙甹義近。軸亦從由,義當(dāng)相仿。解亦長而中空之名?!秴问洗呵铩す艠贰菲弧拔酎S帝令伶?zhèn)悺≈裰畮O谷”,《漢書·律歷志》作解谷,注引孟康曰“谷,竹溝也”。案當(dāng)云“解谷,竹溝也”?!稄V雅·釋山》曰“嶰,谷也”,解谷雙聲連語?!队[》九六二引《呂覽》作“取竹之谷谿”,乃谿谷之倒,《書鈔》一一二引作“磬谷”,磬罄通解谿罄一語之轉(zhuǎn),皆有空義。李注曰“解,如衣軸之直解也”,疑謂衣袖?!夺屆め屢路吩弧把?,襌衣之無胡者也言袖夾直形如溝也”,衣袖之直解謂之褠,猶竹之解谷謂之竹溝也?!稄V雅·釋器》曰“ ,袖也”,《集韻》引《埤蒼》曰“ ,衣袖也”。解谿一語之轉(zhuǎn),說已詳上。解 亦然。軸一曰解,猶袖一曰 矣要之,軸解義訓(xùn)不異。因悟由聲字如笛迪等皆轉(zhuǎn)入支部,與解同韻,“軸解”或本疊韻,故二字義同。

咶其葉則爛而為傷。

舌舊作口,從馬敘倫校改,案傷讀為瘍?!端貑枴わL(fēng)論》:“故使肥肉憤瞋而有瘍?!蓖踝⒃唬骸隘?,瘡也?!?

治繲,足以糊口,播糈,足以食十人。

“針挫”舊作“挫針”,倒。今乙正。針,刺也。挫謂肢體挫折。《說文》曰“痤,小腫也”,肢體折傷則腫,挫與痤同。繲即解字。挫解即今所謂跌打損傷?!皵?shù)?播糈”舊作“鼓?播精”。釋文“播精”下曰“如字,一音所,則字當(dāng)作數(shù)精”。案此十一字當(dāng)在上文“鼓?”下,“數(shù)精”當(dāng)作“數(shù)?”。上文引司馬曰:“鼓,簸也,小箕曰?。”又引崔曰:“鼓?,揲蓍鉆龜也?!惫?亦當(dāng)作數(shù)?。蓋司馬本作鼓,崔本作數(shù),音所,即崔本舊音也?!俄n非子·飾邪》篇曰“鑿龜數(shù)策”,《秦策一》曰“襄主錯(cuò)龜數(shù)策占兆”,筮者取決于數(shù),故曰數(shù)策,《史記·龜策列傳》曰“摓策定數(shù)”,此之謂也。策即蓍,因之?dāng)?shù)?一曰數(shù),蓍《六韜》曰“數(shù)蓍,蓍交而折”。本書崔本數(shù)?,義長,今據(jù)正。郭慶藩云精當(dāng)為糈之誤,是也。今亦據(jù)正。崔曰“播精,卜卦占兆也,鼓?播精言賣卜”,精亦當(dāng)為糈,鼓亦當(dāng)為數(shù)。針挫治繲,醫(yī)術(shù)也。數(shù)?播糈,巫術(shù)也。古巫亦即醫(yī),故兼治二術(shù)。《淮南子·說山》篇曰:“病者寢席,醫(yī)之用針石,巫之用糈藉,所救鈞也?!备咦⒃唬骸搬t(yī)師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石針?biāo)郑瑥椚擞? 痤,出其惡血。糈米所以享神。藉,菅茅,皆所以療病求福祚,故曰救鈞?!薄痘茨稀芬葬t(yī)用針石與巫用糈藉并言可與《莊》義相發(fā)。今本《莊子》文多訛舛,是以注家解說互歧,而義鮮確當(dāng)。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案《說文》曰:“孔,通也。從乙從子。乙,請(qǐng)子之候鳥也。乙至而得子,嘉美之也,古人名嘉字子孔?!庇衷唬骸叭?,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chǎn)。從孚徒乙。乙者玄鳥也?!睹魈谩ぴ铝睢贰B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請(qǐng)子’,故乳從乙。請(qǐng)子必以乙至之日者,乙春分來,秋分去,開生之候鳥,帝少昊司分之官也?!卑缚兹楣女?dāng)為一字。以聲言之,《左傳·宣四年》“楚人謂乳谷”,釋文“谷,如口反”。谷即 字?!队衿饭纫嘤信构苟簟?shí)則乳亦有此二讀,乳 同字異體耳?!都崱? ,又作吼。吼即乳字也。公豆之“乳”,由侯對(duì)轉(zhuǎn)入東,即為孔。以形言之, 一作 ,是從子與從孚同,同則孔乳亦當(dāng)同字矣。乳從乙,乙即殷人之圖騰玄鳥,故許君訓(xùn)為人及鳥生子??着c乳同字,本亦訓(xùn)生子,故古人名嘉字子孔。《天問》曰“簡狄在臺(tái)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嘉”,鄭注《月令》曰“玄鳥遺卵,娀簡吞之而生契,后王以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嘉皆訓(xùn)生子。名嘉字子孔者,名與字義相應(yīng)也。然古字往往無專義??鬃謴摹白印睘榱x者訓(xùn)生子。其繁文即乳。從“乙”為義者則為鳥名,《周書·王會(huì)》篇“方人以孔鳥”是也。《王會(huì)》篇孔注曰:“孔,與鸞相配者。”案鸞,鳳類也,孔為鸞配,則亦鳳類。孔字從乙,是鳥以孔名者,亦當(dāng)為請(qǐng)子之鳥。鳳亦請(qǐng)子之鳥也??诪檎?qǐng)子之鳥鳳亦然,是孔即鳳類矣。明乎孔鳳為同類之鳥,則知接輿稱“鳳兮鳳兮”以嘲孔子,實(shí)以“鳳”字隱射“孔”字?!昂稳绲轮ヒ病?,如讀為汝,汝斥鳳言?即斥孔子言矣。

福輕于羽,莫之知載。禍重于地,莫之知置。

置舊作避,釋文“避舊作寘,云置也”。案字當(dāng)作置,與載對(duì)舉。置訓(xùn)舍,謂不載也。此以車為喻,言輕者當(dāng)載而不載,重者當(dāng)舍而不舍。字若作避,則義不精切。置有措舍二義,寘則但有措義而無舍義。故經(jīng)傳寘訓(xùn)置者,其義皆為措置而非舍置。舊本作寘,訓(xùn)置,亦當(dāng)為措置之置。然措置于車中即載之車中,與歌意適相反,是以知其必為誤字。且置與載德為韻,作避作寘,均失其韻?;蛑^地讀入支部,則與避若寘亦相葉。然“已乎已乎,臨人以德”以上十六句,皆偶句葉韻,此亦不當(dāng)例外。況莊子之時(shí),“地”果屬支部與否,尚不可知邪?郭注上文曰“故乃釋此無為之至易,而行彼有為之至難,棄夫自舉之至輕,而取夫載彼之至重”,“釋”“葉”二字即“置”字之義。疑郭本亦作置。其注本文曰“禍至重而莫之知避”,則發(fā)揮句義,但取便文,不拘原字。今本正文作避,或即涉注文而誤。至舊本作寘,則置寘形聲義俱近自易訛混。今改正。

迷陽迷陽。

案迷瞇通?!都崱吩弧安[,眇目也?!薄稘h書·敘傳》“離婁眇目于毫分”,顏?zhàn)⒃弧绊?,?xì)視也”。瞇眇一聲之轉(zhuǎn)。瞇一曰迷陽,猶眇一曰眇 。《文選·海賦》“眇 冶夷”,李注曰“眇 ,視貌”。迷陽又轉(zhuǎn)為望陽?!墩摵狻す窍唷菲弧拔渫跬枴保冻皟L載》曰“長孺子視望陽,目為呷醋漢”,此謂近視者。然近視與細(xì)視,其貌皆顰眉斂睫,迫視審諦。“呷醋”之喻,妙可解頤,本謂近視,亦可施于細(xì)視?!懊躁柮躁?,無傷吾行”,行讀為胻,足脛也,言瞇目諦視,無令道土荊榛瓦礫之屬傷吾足脛也。郭注謂迷陽猶亡陽,是也。亡陽亦即望陽。然釋亡陽為任獨(dú),則非。朱桂曜亦知亡陽即望陽,而以望陽為仰視,則與傷胻之戒,又相乖牾。此皆于《莊》書之義,未達(dá)一間者也。

無傷吾行。

案行讀為胻?!墩f文》曰“胻,脛耑也”,《廣雅·釋親》曰“胻,脛也”,《補(bǔ)史記·龜策列傳》“莊士斬其胻”,《集解》曰“胻,腳脛也”。行與胻通。《大雅·采菽》“邪幅在下”,《箋》曰“邪幅,如今行縢也。逼束其脛,自足至膝,故曰在下”?!夺屆め屢路吩唬骸胺宰员剖玻裰^之行縢,言以裹腳行,可以跳騰輕便也?!毙锌g之行即胻字,《釋名》“以裹腳行”,即腳胻矣。本書“無傷吾行”,與下文“無傷吾足”為互文故知行亦胻字。

卻曲。

舊作“吾行卻曲。”陳校引張君房本作“卻曲卻曲”,與上文“迷陽迷陽”一律。今據(jù)正。釋文曰:“卻曲,去逆反。”字書作 ,《廣雅》云“ ,曲也”。案今本《廣雅》作 ,《說文》曰“ ,匿也,象 曲隱匿之形”,又曰“ ,曲行也”。 同。 ,古文曲之省變, ,故有曲義?!抖Y記·明堂位》“俎……殷以椇”,鄭注曰“椇之言 椇也”,謂曲橈之也。宋玉《風(fēng)賦》曰“枳句來巢”,亦謂枝之橈曲者。枳椇枳句并與 曲聲近義同。行而 曲其身,謹(jǐn)敬之貌,故曰“無傷吾足”也。《左傳·昭七年》《正考父鼎銘》曰“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傴僂而行,即此 曲之義。然則接輿所以戒孔子者,即孔子先人之遺訓(xùn)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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