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德到漢口,這路上,是必須經過很久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縱不說和冬季相聯(lián)的秋末,水也淺了,仄小的河于是越顯出仄小來,如漢壽一帶的河道,就只能用木劃子去通行了。要是入了冬,即所謂八百里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輪走著,也是擔憂擔憂的,把竹篙子去測量水度,生怕一不留神,船擱淺了,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并且,在那個時候,所謂湖,其實已縮小到真象一個池子罷,兩旁邊——不,是四周圍,使人望不盡的全是沙和泥混合的灘,軟潤和干涸的,給陽光照著,那上面便現(xiàn)出許多閃爍不定的小小金屬之類的光。還有捕魚為業(yè)的人,便蓋了矮矮的茅屋在灘上面。……
然而,這一次,從常德動身到漢口去,時正仲秋,為了六月間曾漲了一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輪還可以來往。
我買的是房艙票。
在這個小火輪中,所謂房艙,是大異于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當一個茶房作我的引導,推開那嚴閉著的房艙的大門(其實沒有小門)時候,一股臭氣,也象是久囚的野盜得到越獄的機會一般,就神速和有力的沖了出去,使我竟至于頭腦昏亂了好久。
“這就是么?”我懷疑。
“就是的!”
丟下鋪卷和箱子,茶房顧自走了。
“這怎么能夠住……”我站在梯子邊想。
“喂!”聽到從黑魆魆中奔出這一聲來,我這時才仿佛地看見這個房艙的積量:寬約八尺,長只有一丈二,高還不及七尺罷;但其中,卻安置著床鋪十二架,分作兩層,已經住了許多客,也不知他們是在閑談些什么,喳喳吱吱,如同深夜里竹篙子撐水的聲響。
“喂……請關門!”這是躺在梯子邊那床鋪上面的一個胖子,偏過臉來,向我說。我不禁地納罕到他的鼻子是長得非常可驚的大。
我看他,是因為這緣故罷,胖子卻誤會了,舉起手兒指到最后面的下層床鋪,在那里,暗暗的,只隱隱地可見到兩個女人,以及說不定有多少個的小孩子,于是他繼續(xù)說:
“她們……怕風?!?
這一句話,在某種的意義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罷,所以不等我動手,這胖子就歪著身子,用力的把門關了;艙里面又恢復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鋪位,是很難罷,除了借重到燈光,惟一的,那只能夠權為瞎子,茫然,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實,因了這初得到的異樣新穎的經驗,只要剛剛碰到別人的腿,腳,腰,……,或者竟是覺得有生物的熱氣時,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縮轉來了。
“往外面,梯子邊,靠左手,那上層,……”
也不知是那個客,出我意外的朗聲指示,這確然是一種很可感的好意罷,但是我卻憤怒了,覺得健健壯壯的一個人,成了傀儡,供這艙里的客捉弄,隨便什么人在這時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象是囚徒或奴隸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終須忍耐住這感想,照著客的指示做去,這才得到空的鋪位了。在這鋪位旁邊,我忽然發(fā)現(xiàn)到有一個小小的窗,便把窗板推開,那清爽的空氣和可愛的光亮,透進了,真值得說是無可名狀的愉快罷。然而,緊接的,為了這艙里其余的窗子全嚴閉著,那種不堪的臭氣,就浩浩蕩蕩,無窮止地向這里奔來,終使我再不能緘默;我說:
“你們的窗子怎么不打開?”
“風大……”那胖子先回答。
“對了,風太大?!眲e的客人就連聲附和。
看這情形,無疑的就是更明顯地關于常識的話說出來也要等于廢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們這一伙人,縱在沒有空氣的地方,也會異于常人的依樣好好地生存著罷……。
那種臭氣終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艙外去,站在船頭,很久了,我恍惚覺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種寬赦,有如自己就是一個什么罪犯。
船上的煙囪懶懶地吐出淡淡的煤煙……在船身的兩旁,密密雜雜的圍滿著許多木劃子,這都是做生意,有賣面,賣湯丸,賣香煙餅子,以及凡是旅客們所臨時需要的各種東西。這些小販子,為了招使主顧,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們操作著,叫喊著,慌忙著,但有時卻也偷閑的向較闊的客人丟一下眉眼,和不在意的說出兩三句通俗的俏皮話。間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臉,他們縱不愿意,卻因為營業(yè)關系,也只好勉強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還是歸結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問,“客人,要啵?吃一碗湯丸啵?……”不過凡是老油臉多半是吝嗇的,不然就是窮,究竟取笑之后依樣是不肯化三個銅殼子,買一碗湯丸吃,他們是寧肯挨著餓到開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飯,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鹽傘子等等,那更不必說了,也許那些人在許多年前就和這些東西絕緣了。在這些做生意的木劃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地躲在篾篷里,把柁,搖槳,和劈柴燒火這之類的工作,因為在這時假使他們出現(xiàn)了,那生意馬上就蕭條,壞事是毫無疑義的:他們全知道這緣故。
于是,賣和買,淺薄的口頭肉感滿足和輕微貨鮮的盈利,女販子和男客人,象這兩種相反而同時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亂,叫嚷著,嘻笑著,紛擾著,把這個又仄又小的小火輪越顯得沒有空處了。看著這種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難的聯(lián)想到中國式廁所里面的糞蛆,那樣的騷動,蜷伏,盤來旋去……我又覺得頭昏了!
“轉到艙里去罷。”我想。然而在那個艙里面正在黑暗中閑談和靜躺著的那些怕風者,不就是和糞蛆同樣討厭的一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躊躇,而其實是苦惱了。
幸而這個船,當我正想著上岸去的時候,許多水手便忙著,鐵鏈子沙沙鏘鏘的響,呀呀呵呵地哼著在起錨,就要開駛了。然而在船身搖動的這一瞬間,那些女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聲大聲地亂哼亂叫,其中,有賣面和賣湯丸的,就為了他們的筷子,碗,銅殼子還不曾收到,急慌了,哭喪一般的,帶咒帶罵的呼喊著,并且凡是“落水死!爛肚皮……”等等惡意的咒語,連貫的一句句極清朗地響亮在空間,遠聽去,也象是一個年青的姑娘在高唱著山歌似的。
汽笛叫過了,船轉了頭,就慢慢地往前開駛。那些密密雜雜圍滿在船身兩旁的木劃子,這時已浮鷗一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罵聲音,雖然還在遠處流蕩,但沒有人去注意,因為這些客全安定了,爬上鋪去,彼此又閑談到別種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還吹來風,很冷的,于是我只得離開船頭,又歸到那艙中去受臭氣的窒塞。
“象這種臭氣,倘若給從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種絕妙的極酷刻的苦刑罷?!蔽蚁?。
在這時,一個茶房提著煤油燈走進艙來,用兩只碗相碰著,并且打他的長沙腔大聲嚷:
“客人!開飯哩……”
接著便有許多客,趕忙的爬起來,當做床鋪的木板子便發(fā)出扎扎的響。
這個茶房又用力的把兩只碗碰響了一下,大聲叫,“說話,你是幾個?”他向著那胖子。
胖子便告訴他,并且把船票從腰間青布錢搭子里摸出來,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一詢問別的客。
最后,這茶房便宣告了,臉向著門外的同伙,高聲的,純熟得也象一個牧師念圣經,朗朗地嚷道:
“八個,三個和二個,四個,一個,……大大小小共統(tǒng)二十二個。”說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著,把兩只碗相碰了一下。站在門外的那同伙,便如數(shù)的把碗遞進來給他。
這真是可驚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這安置著十二架床鋪而不得容足的艙中,竟然還住著二十一個人!二十一個人……
“我的天!”我真要這樣的嘆息了。
因為有了燈光,這艙中便顯出昏昏的,比較不怎樣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屬——用花布包頭的宛如年青的麻陽婆,兩個中應有一個是他的堂客罷,——就開始慌慌張張的,急急地把一張灰色的線氈打開,用繩子捆在床前的柱頭上,作為幔帳,也象恐怕著他們的樣子給別人瞧見了,是一種重大的損失和禍害似的。然而這舉動正合她丈夫的心懷,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著,并且不憚煩地把飯碗和筷子,從線氈的邊縫間塞了進去。
當茶房把飯碗半丟式的放到我床上來,那碗塵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遠的油質圓圈了。這個碗是白地藍花,粗糙而且古板,看著會使人聯(lián)想起“三寸金蓮”和發(fā)辮子這一類東西的,卻密密地缺著口,里和面全滿著膩膩的油泥。
“喂!換一個。”我說。
“一個樣……”
茶房的這答話真是忠實,換到的碗的確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沒有辦法……”我想;然而我連得擔憂著,細想唇兒應當怎樣的小心,到吃飯時才不致給缺的碗邊拉破了,流出血來。
和這碗同樣惱人的,還有頭尾一樣四四方方的竹筷子。這筷子當著我眼前,曾經在茶房的粗壯而且長滿著黑毛的大腿上刮過癢的;因為當他預備把這筷子丟給我的時候,也不知是蚊子還是別種有毒的蟲兒正在他的腿上咬著,使他驚跳了起來。
在這樣境遇中,雖然有點餓,我也只能夠空著飯碗,眼看這艙中的客——他們每個人都快樂的談笑著,一面又匆匆忙忙,餓饞饞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潔的飯和菜……然而這些人,他們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一個樣的么?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象他那樣笑嘻嘻的,接連著從灰色的線氈邊縫間把飯一碗又一碗的送進去,一面還贊頌一般的說:
“多吃些羅!飯還香,菜的味兒也好?!?
大約是不很久罷,這些人便吃飽了,每個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著說一些閑話。但不久,這說話的聲音就慢慢地減少了,熟睡的鼾聲接連著不斷地響起來。
于是,在昏昏的燈光里面,那個不容人看見的用藍花布包纏著的頭,忽然從灰色的氈子里攢了出來,一個完全女人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祟祟的,低聲呼喚另一個在氈子里的女人。這兩個人便互相謙讓了一會,結果先攢出來的那個,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無忌憚的完全顯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一種水聲便響著,和那復雜而又單調的鼾聲混合了。接著后出現(xiàn)的那女人便同樣的又表演了一次。這小小空間所充滿的臭氣,于是又增進了奇怪的一種新鮮的伙伴。她們倆經過了商商量量,輕笑著,低語著,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里面的東西在艙門邊倒了出去,然而那一半卻流到艙里來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這兩個女人卻又始終不肯露面的躲在氈子里,吃飯又得那胖子一碗一碗的從邊縫間送進去?!?
?。某5碌綕h口去,在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純粹的在這種的苦惱中沉溺!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