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梁的一班朋友之中,也很有許多人抱著改革文學的志愿。他們在散文方面的成績只是把古文變淺近了,把應用的范圍也更推廣了。在韻文的方面,他們也曾有“詩界革命”的志愿。梁啟超《飲冰室詩話》說:
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挦撦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一八九六—一八九七)吾黨數(shù)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曾佑)。而復生(譚嗣同)亦綦嗜之?!洹督鹆曷犝f法》云,“綱倫慘以喀私德(Caste),法會盛于巴力門(Parliament)……穗卿贈余詩云,帝殺黑龍才士隱,書飛赤鳥太平遲?!庇衷?,“有人雄起琉璃海,獸魄蛙魂龍所徒?!薄敃r吾輩方沉醉于宗教,……故《新約》字面絡繹筆端焉。
這種革命的失敗,自不消說。但當時他們的朋友之中確有幾個人在詩界上放一點新光彩。黃遵憲與康有為兩個人的成績最大。但這兩人之中,黃遵憲是一個有意作新詩的,故我們單舉他來代表這一個時期。
黃遵憲字公度,嘉應州人,生于一八四八,死于一九○五,著有《人境廬詩草》十一卷。他做過三十年的外交官,到過日本,英國,美國,南洋等處。他曾著《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當戊戌的變法,他也是這運動中的一個人物。他對于詩界革命的動機,似乎起的很早。他二十多歲時作的詩之中,有《雜感》五篇,其二云:
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隸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義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后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摶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流離,高爐爇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
這種話很可以算是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末六句竟是主張用俗話作詩了。他那個時代作的詩,還有《山歌》九首,全是白話的。內中如:
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因為分梨更親切,誰知親切轉傷離?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今不養(yǎng)五更雞。
一家女兒做新娘,十家女兒看鏡光。街頭銅鼓聲聲打,打著中心只說“郎”。
都是民歌的上品。他自序云:
土俗好為歌,男女贈答,頗有《子夜》,《讀曲》遺意。探其能筆于書者,得數(shù)首。
我常想黃遵憲當那么早的時代何以能有那種大膽的“我手寫我口”的主張?我讀了他的《山歌》的自序,又讀了他五十歲時的《己亥雜詩》中敘述嘉應州民間風俗的詩和詩注,我便推想他少年時代必定受了他本鄉(xiāng)的平民文學的影響,《己亥雜詩》中有一首云:
一聲聲道妹相思,夜月哀猿和竹枝。歡是團圓悲是別,總應腸斷妃呼豨。
他自注云:
土人舊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辭,當系獠蛋遺俗。今松口,松源各鄉(xiāng)尚相沿不改。每一辭畢,輒間以無辭之聲,正如妃呼豨,甚哀厲而長。
他對于這種民間文學的興趣,可以使我們推想他受他們的影響定必不少。故他在日本時,看見西京民間風俗“七月十五夜至晦日,每夜亙索街上,懸燈數(shù)百,兒女艷妝靚服為隊,舞蹈達旦,名日都踴,所唱皆男女猥褻之詞,有歌以為之節(jié)者,謂之音頭”,他就能賞識這種平民文學,說“其風俗猶之唐人《合生歌》,其音節(jié)則漢之《董逃行》也?!彼虼俗鞒梢黄抖价x歌》:
長袖飄飄兮,髻峨峨,荷荷;
裙緊束兮,帶斜拖,荷荷;
分行逐隊兮,舞傞傞,荷荷;
往復還分,如擲梭,荷荷;
回黃轉綠兮,挼莎,荷荷。
中有人兮,通微波,荷荷,
貽我釵鸞兮,饋我翠螺,荷荷;
呼我娃娃兮,我哥哥,荷荷。
柳梢月兮,鏡新磨,荷荷,
雞眠貓睡兮,犬不呵,荷荷,
來不來兮,歡奈何,荷荷?
一繩隔兮,阻銀河,荷荷,
雙燈照兮,暈紅渦,荷荷。
千人萬人兮,妾心無他,荷荷;
君不知兮,棄則那,荷荷!
今日夫婦兮,他日公婆,荷荷。
百千萬億化身菩薩兮,受此花,荷荷!
三千三百三十二座大神兮,聽我歌,荷荷!
天長地久兮,無差訛,荷荷?。ㄔ檀嗽姴环中?。分行更好。)
這固是為西京的風俗作的,但他對于這種民間白話文學的賞識力,大概還是他本鄉(xiāng)的山歌的影響。《都踴歌》每一句的尾聲“荷荷”,正和嘉應州山歌“每一辭畢,輒間以無辭之聲,甚哀厲而長”,是相像的。我們可以說,他早年受了本鄉(xiāng)山歌的感化力,故能賞識民間白話文學的好處;因為他能賞識民間的白話文學,故他能說“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
他自己曾說(此據(jù)他的兄弟遵楷跋中引語):
各人有面目,正不必與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揚變化之法作古詩,取《騷選》樂府歌行之神理入近體詩。其取材以群經三史諸子百家及許鄭諸注為詞賦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書會典方言俗諺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舉吾耳目所親歷者,皆筆而書之。要不失為以我之手寫我之口。
這幾句話說他的詩,都很確當。但他在“以古文家抑揚變化之法作古詩”的方面,成績最大。我們且舉《赤穗四十七義士歌》(有長序,當參讀)的末節(jié):
……臣等事畢無所求,愿從先君地下游。……明年賜劍如杜郵,四十七士性命同日休。一時驚嘆爭歌謳。觀者,拜者,吊者,賀者,萬花繞塚,每日香煙?。∫蝗?,一屐,一甲,一胄,一刀,一矛,一杖,一笠,一歌,一畫,手澤珍寶如天球!自從天孫開國首重天瓊鉾,和魂一傳千千秋。況復五百年來武門尚武國多賁儔!到今赤穗義士某某某某四十七人一一名字留!內足光輝大八州,外亦聲明五大洲。
此外如他的《降將軍歌》,《度遼將軍歌》,《聶將軍歌》《逐客篇》,《番客篇》,……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來做的。這種詩的長處在于條理清楚,敘述分明。做詩與做文都應該從這一點下手:先做到一個“通”字,然后可希望做到一個“好”字。古來的大家,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古來決沒有一首不通的好詩,也沒有一首看不懂的好詩。金和與黃遵憲的詩的好處就在他們都是先求“通”,先求達意,先求懂得。
黃遵憲頗想用新思想和新材料——所謂“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來做當日所謂新詩。他的《今別離》四篇,便是這一類。我且引他的《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的末段來作例:
……即今種花術益工,移枝接葉爭天功。安知蓮不變桃桃不變?yōu)榫??回黃轉綠誰能窮?化工造物先造質,控搏眾質亦多術,安知奪胎換骨無金丹,不使此蓮此菊此桃萬億化身合為一?……六十四質亦么麼,我身離合無不可。質有時壞神永存,安知我不變花花不變?yōu)槲遥壳锶f歲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隨!待到汝花將我供瓶時,還愿對花一讀今我詩!
這種“新詩”,用舊風格寫極淺近的新意思,可以代表當日的一個趨向;但平心說來,這種詩并不算得好詩?!督駝e離》在當時受大家的恭維;現(xiàn)在看來,實在平常的很,淺薄的很。
《人境廬詩草》中最好的詩,自然還要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篇。此詩能實行他的“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的主張。內中一段云:
……春秋多佳日,親戚盡團聚。雙手擎掌珠,百口百稱譽。我家七十人,諸子愛渠祖,諸婦愛渠娘,諸孫愛諸父。因裙便惜帶,將縑難比素。老人性偏愛,不顧人笑侮。鄰里向我笑;老人愛不差。果然好相貌,艷艷如蓮花。諸母背我罵,健犢行破車,上樹不停腳,偷芋信手爬;昨日探鵲巢,一跌敗兩牙,噀血噴滿壁,盤礴畫龍蛇。兄妹昵我言,向婆乞金錢,直傾紫荷囊,滾地金鈴圓。爺娘附我耳,勸婆要加餐;金盤膾鯉魚,果為兒下咽。伯叔牽我手,心知不相干,故故摩兒頂,要圖老人歡。
兒年九歲時,阿爺報登科。見兒大父旁,一語三摩娑:“此兒生屬猴,聰明較猴多。雛雞比老雞,異時知如何?我病又老耄,情知不堅牢。風吹兒不長,那見兒扶搖?待兒勝冠時,看兒能奪標;他年上我墓,相攜著宮袍。前行張羅繖,后行鳴鼓簫;豬雞與花果,一一分肩挑;爆竹響墓背,墓前紙錢飄。手捧紫泥封,云是夫人誥;子孫共羅拜,焚香向神告:‘兒今幸勝貴,頗如母所料。’世言鬼無知,我定開口笑?!薄?
這個時代之中,我只舉了金和、黃遵憲兩個詩人,因為這兩個人都有點特別的個性,故與那一班模仿的詩人,雕琢的詩人,大不相同。這個時代之中,大多數(shù)的詩人都屬于“宋詩運動”。宋詩的特別性質,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詩如說話。北宋的大詩人還不能完全脫離楊億一派的惡習氣;黃庭堅一派雖然也有好詩,但他們喜歡掉書袋,往往有極惡劣的古典詩(如云“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南宋的大家——楊,陸,范,——方才完全脫離這種惡習氣,方才貫徹這個“做詩如說話”的趨勢。但后來所謂“江西詩派”,不肯承接這個正當?shù)内厔荩ǚ?,陸,楊,尤都從江西詩派的曾幾出來),卻去模仿那變化未完成的黃庭堅,所以走錯了路,跑不出來了。近代學宋詩的人,也都犯這個毛病。陳三立是近代宋詩的代表作者,但他的《散原精舍詩》里實在很少可以獨立的詩。近代的作家之中,鄭孝胥雖然也不脫模仿性,但他的魄力大些,故還不全是模仿。他曾有詩贈陳三立,中有“安能抹青紅,搔頭而弄姿”之句。其實他自己有時還近這種境界,陳三立卻做不到這個地步。鄭孝胥作陳三立的詩集的序,曾說:
往有鉅公與余談詩,務以清切為主。于當世詩流,每有張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說甚正。然余竊疑詩之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萬變,紛擾于外;心緒百態(tài),騰沸于內;宮商不調而不能已于聲,吐屬不巧而不能已于辭;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思之來也無端,則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者,惡能使之盡合?興之發(fā)也匪定,則倏忽無見,惝怳無聞者,惡能責以有說?若是者,吾固知其不期于切也。
他這篇序雖然表面上是替江西詩派辯護,其實是指出江西詩派的短處。他自己的詩并不實行這個“不清不切”的主張,故還可以讀。他后來有答樊增祥的詩,自己取消這種議論:
嘗序伯嚴(陳三立)詩,持論辟清切。自嫌誤后生,流浪或失實。君詩妙易解,經史氣四溢。詩中見其人,風趣乃雋絕。淺語莫非深,天壤在毫末。何須填難字,苦作酸生活?會心可意言,即此意已達。
樊增祥的詩,比較的最聰明,最清切,可惜沒有內容,也算不得大家。此外還有許多人,努力模仿古人,努力作詩匠。但他們志在“作古”,我們也不敢把他們委屈在這五十年之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