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作者:胡適


這五十年是中國古文學的結束時期。做這個大結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個章炳麟,真可算是古文學很光榮的結局了。

章炳麟是清代學術史的押陣大將,但他又是一個文學家。他的《國故論衡》,《檢論》,都是古文學的上等作品。這五十年中著書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精心結構的;不但這五十年,其實我們可以說這兩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結構,可以稱做“著作”的書,——如《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等,——其余的只是結集,只是語錄,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國故論衡》要算是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他的古文學工夫很深,他又是很富于思想與組織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內容與形式兩方面都能“成一家言”。

章氏論文,很多精到的話。他的《文學總略》(《國故論衡》中)推翻古來一切狹陋的“文”論,說“文者,包絡一切著于竹帛者而為言”。他承認文是起于應用的,是一種代言的工具;一切無句讀的表譜簿錄,和一切有句讀的文辭,并無根本的區(qū)別。至于“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和“學說以啟人思,文辭以增人感”的區(qū)別,更不能成立了。這種見解,初看去似不重要,其實很有關系。有許多人只為打不破這種種因襲的區(qū)別,故有“應用文”與“美文”的分別;有些人竟說“美文”可以不注重內容;有的人竟說“美文”自成一種高尚不可捉摸,不必求人解的東西,不受常識與論理的裁制!章炳麟說:

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則有獨至。凡無句讀文,皆文字所專屬者也,以是為主,故論文學者不得以興會神旨為上?!霓o始于表譜簿錄,則修辭立誠,其首也。

又說:

不得以感人者為文辭,不感者為學說?!瓕W說者,非一往不可感人。凡感于文言者,在其得我心。是故飲食移味,居處缊愉者,聞勞人之歌,心猶怕然。大愚不靈,無所憤悱者,覩妙論則以為恒言也。身有疾痛,聞幼眇之音,則感?隨之矣。心有疑滯,覩辨析之論,則悅懌隨之矣。

他是能實行不分文辭與學說的人,故他講學說理的文章都很有文學的價值。他并不反對桐城派的古文,他的《菿漢微言》有一段說:

問桐城義法何其隘邪?答曰,此在今日,亦為有用。何者?明末猥雜佻侻之文霧塞一世,方氏起而廓清之。自是以后,異喙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乃至今日而明末之風復作,報章小說,人奉為宗。幸其流派未亡,相存綱紀,學者守此,不至墮入下流,故可取也。若諦言之,文足達意,遠于鄙倍,可也。有物有則,雅馴近古,是亦足矣。派別安足論?(頁六八)

但他自己論文,卻主張回到魏晉。他說:

魏晉之文,大體皆卑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國故論衡》中,《論式》,頁九四)

為什么呢?因為

老莊形名之學,逮魏復作,故其言不牽章句;單篇持論,亦優(yōu)漢世。(頁九二)

故他以為

持誦《文選》,不如取《三國志》,《晉書》,《宋書》,《弘明集》,《通典》觀之。縱不能上窺九流,猶勝于滑澤者。(頁九三)

他又說:

夫雅而不核,近于誦數(shù),漢人之短也。廉而不節(jié),近于強鉗;肆而不制,近于流蕩;清而不根,近于草野;唐宋之過也。有其利而無其病者,莫若魏晉。(頁九五)

又說:

效唐宋之持論者,利其齒牙。效漢之持論者,多其記誦。斯已給矣。效魏晉之持論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學。(同頁)

“必先豫之以學”六個字,談何容易?章炳麟的文章,所以能自成一家,也并非因為他模仿魏晉,只是因為他有學問做底子,有論理做骨格。《國故論衡》里文章,如《原儒》,《原名》,《明見》,《原道》,《明解故上》,《語言緣起說》,……皆有文學的意味,是古文學里上品的文章?!稒z論》里也有許多好文章;如《清儒》篇,真是近代難得的文章。

但他究竟是一個復古的文家。他的復古主義雖能“言之成理”,究竟是一種反背時勢的運動。他論文辭,知道文辭始于表譜簿錄,是應用的;但他的文章應用的成績比較最少。他對于同時的文人都有點薄鄙的意思(看《文錄》二,《與鄧實書》及《與人論文書》)。他自命“將取千年朽蠹之馀,反之正則”。他于近代文人中,只承認“王闓運能盡雅”。有人問他如何能做到古雅的文章,他曾把王闓運做文章的法子來教人。什么法子呢?原來是先把意思寫成平常的文章,然后把虛字盡量刪去,自然古雅了!他又喜歡用古字來代替通行的字;他自己說。

六書本義,廢置已夙;經(jīng)籍仍用,通借為多。舍借用真,茲為復始。(《檢論》五,《正名雜義》,頁二八)

他不知道荀卿“約定俗成謂之宜”的話乃是正名的要旨,故他這種“復始”的工夫雖然增加了古氣古色,同時便減少了應用的程度。他自己著書,本來有句讀,還可以幫助一般讀者的了解。后來他的門人??趟娜珪詾槿ψx不古,刪去句讀,就更難讀了。他知道文辭以“存質”為本,他曾說:“文益離質則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篤”;他痛恨那班。

庸妄賓僚,謬施涂塈,案一事也,不云“纖悉畢呈”,而云“水落石出”;排一難也,不云“禍胎可絕”,而云“釜底抽薪”。表象既多,鄙倍斯甚!(《正名雜義》,頁一四)

但他那篇《訂文》(《正名雜義》乃《訂文》的附錄)中有句云:“后之林烝,知孟晉者,必修述文字”,用“孟晉”代求進步,還說得過去;“林烝”二字,比他舉出的“水落石出”“釜底抽薪”,更不通了。

總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癥,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馀,反之正則”的盛業(yè)。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章炳麟論韻文,也是一個極端的復古派。他說古今韻文的變遷,頗有歷史的眼光。他說:

吟詠情性,古今所同,而聲律調度異焉。魏文侯聽今樂則不知倦,古樂則臥。故知數(shù)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國故論衡》中,《辨詩》,頁九九)

這是很不錯的歷史見解。根據(jù)于這個“數(shù)極而遷”的觀念,他指出《三百篇》為四言詩的極盛時期;到了漢以下,“四言之勢盡矣”,故束皙等的四言詩都做不好,到了唐朝,“五言之勢又盡,杜甫以下辟旋以入七言”;到了“宋世,詩勢已盡,故其吟詠情性,多在燕樂(詞)”。他論近代的詩,也很不錯:

今詞又失其聲律,而詩尨奇愈甚。考征之士,睹一器,說一事,則紀之五言,陳數(shù)首尾,比于馬醫(yī)歌括。及曾國藩自以為功,誦法江西諸家,矜其奇詭。天下騖逐,古詩多詰屈不可誦,近體乃與杯珓讖辭相等。江湖之士艷而稱之,以為至美。蓋自《商頌》以來,歌詩失紀,未有如今日者也。

這種議論的自然結果應該是一種很激烈的文學革命了。誰知他下文一轉便道:

物極則變,今宜取近體一切斷之(自注:唐以后詩但以參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語則不足誦),古詩斷自簡文以上,唐有陳(子昂),張(九齡),李(白),杜(甫)之徒,稍稍刪取其要,足以繼風雅,盡正變矣。

這種極端的復古論,和他的文學史觀,實在是互相矛盾的。如果四言詩之勢已盡于漢末而五言詩之勢已盡于唐初,如果詩之勢已盡于宋世,那就如他自己說的“雖才士弗能以為美”了,難道他們還能復興于今日嗎?那“數(shù)極而遷”的文學,難道還可以恢復嗎?

但他不顧這個矛盾,還想恢復那“數(shù)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的詩體。他的韻文(《文錄》二,頁八六以下)全是復古的文學。內中也有幾首可讀的,如《東夷詩》的第三四首:

客從海西來,上堂結羅襪。長跪箸席上,對語忘時日。仰見玉衡移,握手言離別。下堂尋革鞮,革鞮忽已失?;仡^問主人,主人甫驚絕。乞君一兩靴,便向籠間掇?;\間何所有?四顧吐長舌。

甲第夫如何?繩蔑相鉤帶?;⒙浯┓娇?,空小門不大。按項出門去,恣情逐巖瀨。三步復五步,京市亦迢遰。時復得町畦,云中聞犬吠。策杖尋其聲,耆獻方高會?!氨菹虑f歲!世世從臺隸!”

這種詩的剪裁力確是比黃遵憲的《番客篇》等詩高的多,又加上一種刻畫的嘲諷意味,故創(chuàng)造的部分還可以勉強抵銷那模仿的部分。此外如《艾如張》,如《董逃歌》,若沒有那篇長序,便真是“與杯珓讖辭相等”了。最惡劣的假古董莫如他的《丹橘》與《上留田》諸篇。《丹橘》凡“七章,二章章四句,五章章八句”,我猜想了五年,近來方才敢猜這詩大概是為劉師培作的。我引第五六章作例:

天道無遠,讒夫既喪。何以漱浣?其痍其壯。越畹望之,度畦鄉(xiāng)之。不見廣陵,蓬萊障之。

檴之麇矣,不宿乾鵲。民之睪矣,如狙如玃。知我之好,匪伊朝夕。爾雖我刲,我心則懌。

這種詩使我們聯(lián)想到《易林》,《易林》是漢朝的一種“杯珓讖辭”。其實一千幾百年前的“杯珓讖辭”未必就遠勝一千幾百年后的“杯珓讖辭”。

章炳麟在文學上的成績與失敗,都給我們一個教訓。他的成績使我們知道古文學須有學問與論理做底子,他的失敗使我們知道中國文學的改革須向前進,不可回頭去;他的失敗使我們知道文學“數(shù)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使我們知道那“取千年朽蠹之馀,反之正則”的盛業(yè)是永永不可能的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