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托爾斯泰在他的《藝術(shù)論》里極力抗議現(xiàn)在所謂優(yōu)美的藝術(shù)。他說:“其實我們的藝術(shù)……卻只是人類一部分極少數(shù)的藝術(shù)。”又說:“凡我們所有的藝術(shù)都認為真實的、唯一的藝術(shù);然而不但是人類的三分之二(亞洲、非洲的民族)生生死死,不知道這種唯一的高尚藝術(shù),并且就在基督教社會里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的人能享受我們所稱的‘全’藝術(shù),其馀百分之九十九的歐洲人,還是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做極勞苦的工作,永沒有享受著藝術(shù)的滋味——就是間或能享受著,也決不會恍然‘了解’?!狈▏_曼·羅蘭在他的《演劇論》末所附的宣言里,也有同樣的抗議:“藝術(shù)今為利己主義及無政府的混亂所苦。少數(shù)之人擅藝術(shù)之特權(quán),民眾反若見擯于藝術(shù)之外。……欲救藝術(shù)……必以一切之人悉入于一切世界之中。……為萬人之快樂而經(jīng)營之。不當存階級之見,有如所謂下等社會、知識階級云云者;亦不當為一部分之機械,有如所謂宗教、政治、道德,乃至社會云云者。吾人非欲于過去、未來有所防遏,特有表白現(xiàn)在一切之權(quán)利而已?!崛酥赣颜撸芮笕祟愔硐胗谒囆g(shù)之中,探友愛之理想于生活之中者也;能不以思索與活動與美,民眾與優(yōu)秀為各相分立者也。中流之藝術(shù)今已入于衰老之境矣;欲使其壯健有生氣,則唯有借民眾之力……”這兩位偉大的作者十分同情于那些被藝術(shù)忘卻的人們,所以有這樣真誠的呼吁;他們對于舊藝術(shù)的憎惡和對于新藝術(shù)的希望,都熱烈到極點。照他們意思,從前藝術(shù)全得推翻,沒有改造底馀地;新興的藝術(shù)家只須“借了民眾之力”,處處顧到托爾斯泰所謂“全人類底享受”,自不難白手成家。于是乎離開民眾便無藝術(shù)——他倆這番精神,我們自然五體投地地佩服;見解呢,卻便很有可商量的地方了。
如今且撇開雕刻、繪畫、音樂等等,單談文學。托爾斯泰和羅蘭自然都主張民眾文學。但民眾文學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民眾化的文學,以民眾底生活理想為中心,用了誰都能懂得的方法表現(xiàn)。凡稱文學,都該如此;民眾化外,便無文學了。二是為民眾的文學,性質(zhì)也和第一種相同;但不必將文學全部民眾化了,只須在原有文學外,按照民眾底需要再行添置一種便好。——正如有人主張,在原有文學外,按照兒童底需要,再行建設一種兒童文學一樣。托爾斯泰和羅蘭所主張的是第一種。他們以為文學總該使大多數(shù)能夠明白;前者說“人類底享受”,后者說“萬人之快樂”,都是此意。他們這樣犧牲了少數(shù)底受用,蔑視了他們的進步的要求了。這自然是少數(shù)久主文壇底反動。公平說來,從前文學擯斥多數(shù),固然是惡;現(xiàn)在主張蔑視少數(shù)的文學,遏抑少數(shù)底賞鑒力的文學,怕也沒有充分的理由罷!因為除掉數(shù)目底勢力以外,擯斥多數(shù)底賞鑒權(quán),正和遏抑少數(shù)底賞鑒力一樣是偏廢。況且文學一面為人生,一面也有自己的價值;他總得求進步。民眾化的文學原也有進步,因為民眾底理解和領(lǐng)解力是進步的。但多數(shù)進步極慢;快的是少數(shù)。所以文學底長足的進步是必要付托給那少數(shù)有特殊賞鑒力的非常之才的了。他們是文學底先驅(qū)者。先驅(qū)者的見解永不會與民眾調(diào)和;他們始終得領(lǐng)著。易卜生說得好:“……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shù)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里時,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边@樣,為公道和進步起見,在“多數(shù)”底文學外,不能不容許多少異質(zhì)的少數(shù)底文學了。多數(shù)自然不能賞鑒那個;于是文學不能全部民眾化,是顯然了。于是便成就了文學和民眾文學底對立;雖為托爾斯泰、羅蘭所不贊成,卻也無法變更事實?!@……這里民眾文學是第二種,稱為“為民眾的文學”的便是,這對立底理由極為明了;就如食量大的人總該可以吃得多些,斷不能教他餓著肚子,只吃和常人同量的食物。取精神的食糧的,也正如此。——托爾斯泰說:“……這種全民族所公有的藝術(shù),彼得以前在俄國就有,在十三世紀、十四世紀以前的歐洲社會也有。自從歐洲社會上等階級不致信于教會信條,卻又不信仰真實的基督教以后,他們所謂藝術(shù),更談不到全人類藝術(shù)一層。自此以后,上等階級的藝術(shù)已與全平民的藝術(shù)相離,而分為兩種:平民的藝術(shù)和貴族的藝術(shù)。……”托爾斯泰頗惋惜藝術(shù)底分離;他歸咎于不信教。他是個教徒,自然這樣說。但從我們看來,這個現(xiàn)象正是藝術(shù)底分化,正是他由渾之化底歷程,正是他的進步,喜還不及,何所用其悼惜呢!
但這里有個重要的問題,便是“少數(shù)人擅著藝術(shù)底特權(quán)”那件事。他們有些見解,正和托爾斯泰、羅蘭相反。他們托大慣了,要他們?nèi)鐬跗澪菟梗╓ordsworth)所說“從懸想的高下降”,建設所謂“為民眾的文學”,只怕他們有所不屑為罷!但這也好辦,他們的權(quán)原是社會授予的;我們只消借我們所新建設的向社會要求便了。好在是“為民眾的文學”,雅俗可以共賞,社會底同情是不難獲得的?!@樣,權(quán)便慢慢轉(zhuǎn)移了。有志于民眾文學的朋友,只管前進啊,最后的勝利,終歸是你們的。
我所謂文學和民眾文學并無根本的不同。我們不能承認二者間有如托爾斯泰所說的那樣隔絕,甚至所謂優(yōu)美的藝術(shù)“不但不能抬高工人們的心靈,恐怕還要引壞他?!蔽覀冎徽f“文學”底情調(diào)比較錯綜些、隱微些,藝術(shù)也比較繁復些、致密些、深奧些便了。俄國克羅泡特金說:“各種藝術(shù)都有一種特用的表現(xiàn)法,便是將作者底感情傳染與別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他,須有相當?shù)囊环暰?;即便最簡單的藝術(shù)品,要正當?shù)乩斫馑?,也非?jīng)過若干習練不可?!彼^特用的表現(xiàn)法,便是特殊的藝術(shù)??肆_泡特金用這些話批評托爾斯泰,卻比他公允多了。但須知兩種文學雖有難易底不同,卻無價值底差異。他們各有各的特殊的趣味;民眾文學有他單純的、質(zhì)樸的、自然的風格,文學也有他的多方面的風格。所以他們各有自己存在底價值。所謂文學底進步,只是增加趣味底方面罷了;并非將原有的趣味淘汰了,另換上新興的趣味。因為這種趣味,如德國耶路撒冷(Jerusalem)所說,是心底“機能的要求(Functional Demand)”,只有發(fā)展,不會消失。我敢相信,便一直到將來,只要人底生物性沒有劇烈的變更,無論文學如何進步,現(xiàn)在民眾文學所有幾種趣味,將更加濃厚,并仍和別方面文學的趣味有同等的價值。所以“為民眾的文學”絕不是駢枝的文學,更不是第二流的文學。
論到中國底民眾文學,卻頗命人黯然。據(jù)我所知,從來留意到民眾的文人,只有唐朝白居易。他的詩號稱“老嫗都解”,又多歌詠民生疾苦,當時流行頗廣。倘然有人問我中國底民眾文學,我首先舉出的必是他的《秦中吟》一類的詩了。近代通俗讀物里,能稱為文學的絕少??戳藙朕r(nóng)底《中國下等小說》一文,知道所謂下等小說底思想之腐敗,文字之幼稚,真不禁為中國民眾文學前途失聲嘆息!
但在現(xiàn)在要企圖民眾底覺醒,要培養(yǎng)他們的情感,灌輸他們的知識,還得從這里下手才是正辦。不先洗了心,怎樣革面呢?這實是一件大事業(yè),至少和建設國語文學和兒童文學一樣重要,須有一班人協(xié)力去做,才能有效。現(xiàn)在誰能自告奮勇,愿負了這個大任呢?
進行底方法,我也略略想了。一,搜輯民間歌謠、故事之類加以別擇或修訂。二,體貼民眾底需要而自作,態(tài)度要嚴肅、平等;不可有居高臨下底心思,須知我也是民眾底一個。地方色彩,不妨濃厚一些?!拔恼乱唵巍⒚髁?、勻整;思想要真實、普遍?!比?,印刷格式都照現(xiàn)行下等小說,——所謂舊瓶裝新酒,使人看了不疑。最好就由專印下等小說的書局(如上海某書局)印刷發(fā)行。四,如無相當?shù)臅?,只好設法和專賣下等小說的接洽,托他們銷售。賣這種小說的有背包的和擺攤的兩種:前者大概在茶樓、旅館、輪船上兜售;后者大概在熱鬧市街上求售。倘然我們能將民眾文學書替代了他們手中的下等小說,他們將由傳染瘟疫的霉菌一變而為散布福音的天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