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舊”以后(上)
豐之余
又不小心,感了一下子舊,就引出了一篇施蟄存先生的《〈莊子〉與〈文選〉》來,以為我那些話,是為他而發(fā)的,但又希望并不是為他而發(fā)的。
我愿意有幾句聲明:那篇《感舊》,是并非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里面。
倘使專對個人而發(fā)的話,照現(xiàn)在的摩登文例,應(yīng)該調(diào)查了對手的籍貫,出身,相貌,甚而至于他家鄉(xiāng)有什么出產(chǎn),他老子開過什么鋪子,影射他幾句才算合式。我的那一篇里可是毫沒有這些的。內(nèi)中所指,是一大隊遺少群的風氣,并不指定著誰和誰;但也因為所指的是一群,所以被觸著的當然也不會少,即使不是整個,也是那里的一肢一節(jié),即使并不永遠屬于那一隊,但有時是屬于那一隊的。現(xiàn)在施先生自說了勸過青年去讀《莊子》與《文選》,“為文學修養(yǎng)之助”,就自然和我所指摘的有點相關(guān),但以為這文為他而作,卻誠然是“神經(jīng)過敏”,我實在并沒有這意思。
不過這是在施先生沒有說明他的意見之前的話,現(xiàn)在卻連這“相關(guān)”也有些疏遠了,因為我所指摘的,倒是比較頑固的遺少群,標準還要高一點。
現(xiàn)在看了施先生自己的解釋,(一)才知道他當時的情形,是因為稿紙?zhí)×耍疤仍賹掗熞稽c的話”,他“是想多寫幾部書進去的”; (二)才知道他先前的履歷,是“從國文教員轉(zhuǎn)到編雜志”,覺得“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了,所以推舉了這兩部古書,使他們?nèi)W文法,尋字匯,“雖然其中有許多字是已死了的”,然而也只好去尋覓。我想,假如莊子生在今日,則被劈棺之后,恐怕要勸一切有志于結(jié)婚的女子,都去看《烈女傳》的罷。
還有一點另外的話——
(一)施先生說我用瓶和酒來比“文學修養(yǎng)”是不對的,但我并未這么比方過,我是說有些新青年可以有舊思想,有些舊形式也可以藏新內(nèi)容。我也以為“新文學”和“舊文學”這中間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蛻變,有比較的偏向,而且正因為不能以“何者為分界”,所以也沒有了“第三種人”的立場。
(二)施先生說寫篆字等類,都是個人的事情,只要不去勉強別人也做一樣的事情就好,這似乎是很對的。然而中學生和投稿者,是他們自己個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卻并沒有勉強別人都去做字匯少而文法拙直的文章,施先生為什么竟大有所感,因此來勸“有志于文學的青年”該看《莊子》與《文選》了呢?做了考官,以詞取士,施先生是不以為然的,但一做教員和編輯,卻以《莊子》與《文選》勸青年,我真不懂這中間有怎樣的分界。
(三)施先生還舉出一個“魯迅先生”來,好像他承接了莊子的新道統(tǒng),一切文章,都是讀《莊子》與《文選》讀出來的一般?!拔乙詾檫@也有點武斷”的。他的文章中,誠然有許多字為《莊子》與《文選》中所有,例如“之乎者也”之類,但這些字眼,想來別的書上也不見得沒有罷。再說得露骨一點,則從這樣的書里去找活字匯,簡直是胡涂蟲,恐怕施先生自己也未必。
(十月十二日。)
【備考】:
《莊子》與《文選》
施蟄存
上個月《大晚報》的編輯寄了一張印著表格的郵片來,要我填注兩項:(一)目下在讀什么書,(二)要介紹給青年的書。
在第二項中,我寫著:《莊子》,《文選》,并且附加了一句注腳:“為青年文學修養(yǎng)之助。”
今天看見《自由談》上豐之余先生的《感舊》一文,不覺有點神經(jīng)過敏起來,以為豐先生這篇文章是為我而作的了。
但是現(xiàn)在我并不想對于豐先生有什么辯難,我只想趁此機會替自己作一個解釋。
第一,我應(yīng)當說明我為什么希望青年人讀《莊子》和《文選》。近數(shù)年來,我的生活,從國文教師轉(zhuǎn)到編雜志,與青年人的文章接觸的機會實在太多了。我總感覺到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所以在《大晚報》編輯寄來的狹狹的行格里推薦了這兩部書。我以為從這兩部書中可以參悟一點做文章的方法,同時也可以擴大一點字匯(雖然其中有許多字是已死了的)。但是我當然并不希望青年人都去做《莊子》,《文選》一類的“古文”。
第二,我應(yīng)當說明我只是希望有志于文學的青年能夠讀一讀這兩部書。我以為每一個文學者必須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學,我不懂得“新文學”和“舊文學”這中間究竟是以何者為分界的。在文學上,我以為“舊瓶裝新酒”與“新瓶裝舊酒”這譬喻是不對的。倘若我們把一個人的文學修養(yǎng)比之為酒,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說:酒瓶的新舊沒有關(guān)系,但這酒必須是釀造出來的。
我勸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目的在要他們“釀造”,倘若《大晚報》編輯寄來的表格再寬闊一點的話,我是想再多寫幾部書進去的。
這里,我們不妨舉魯迅先生來說,像魯迅先生那樣的新文學家,似乎可以算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純粹的白蘭地嗎?我就不能相信。沒有經(jīng)過古文學的修養(yǎng),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xiàn)在那樣好。所以,我敢說:在魯迅先生那樣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許多五加皮或紹興老酒的成分。
至于豐之余先生以為寫篆字,填詞,用自刻印板的信封,都是不出身于學校,或國學專家們的事情,我以為這也有點武斷。這些其實只是個人的事情,如果寫篆字的人,不以篆字寫信,如果填詞的人做了官不以詞取士,如果用自刻印板信封的人不勉強別人也去刻一個專用信封,那也無須豐先生口誅筆伐地去認為“謬種”和“妖孽”了。
新文學家中,也有玩木刻,考究版本,收羅藏書票,以駢體文為白話書信作序,甚至寫字臺上陳列了小擺設(shè)的,照豐先生的意見說來,難道他們是“要以‘今雅’立足于天地之間”嗎?我想他們也未必有此企圖。
臨了,我希望豐先生那篇文章并不是為我而作的。
(十月八日, 《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