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初秋的一個上午。
:重慶。洗局長家客廳。
客廳里不十分講究,可也不算不講究。裝飾與布置大概是全家人的集體設(shè)計(jì),大概也就是不十分講究而又不算不講究的原因。左壁設(shè)紅木長幾,幾上有古瓶一尊,座鐘一架。壁上懸大幅北方風(fēng)景油畫。右壁設(shè)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壺茶碗成套。
正壁懸對聯(lián),字丑而下款值錢。堂中偏左有太師椅一把,鋪紅呢墊,是為“祖母椅”。距祖母椅不遠(yuǎn),有洋式小圓桌一,上置鍍銀煙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臺煙一聽,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獨(dú)立的在正壁對聯(lián)下。電燈中懸。電話與對聯(lián)為鄰。
左壁有門通院中。開門略見花草。右壁有門通內(nèi)室,故懸綢簾。地板上有地毯。
:劉 媽——北方人,逃難,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三十上下歲,真誠干凈,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長之弟,有點(diǎn)思想而不深刻。愛發(fā)愁,可是也會罵人打架。二十三四歲,穿洋服,稍微有點(diǎn)洋習(xí)氣。
洗太太——洗局長之妻,大學(xué)畢業(yè)而以作太太為業(yè),既不新又不舊,既不美又不丑,想獨(dú)立而無毅力,受壓迫又欲反抗。四十一歲,衣服還看得下去,臉上可已不多擦粉。
淑 菱——洗局長之女,十八歲,“新時代”的女兒,似生下來便知如何抹口紅者。
洗老太太——洗局長之母,六十多歲,只求飽暖,有小牌打,樂享晚年。沒有思想,頗有身分。
楊茂臣——四十歲,職業(yè)無定,作漢奸也可以,作買辦也可以,現(xiàn)在正作著各種的官,官小而銜多;化零為整,收入頗有可觀。
楊太太——茂臣之妻,與丈夫精誠團(tuán)結(jié),形影不離。有心路,不顧臉面。三十六七歲,仍自居為摩登少婦。
〔幕啟。
劉 媽:什么時候,炮臺煙還半支半支的扔!家?哼,連高山都丟了!
洗仲文:二二七八!
劉 媽:喲!
洗仲文: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
劉 媽:這兒的電話呀,跟這兒的耗子一樣,老打不著!
洗仲文:沒辦法!
劉 媽:我說是不是?二爺,這兩天怎樣了?
洗仲文:什么怎樣了?
劉 媽:仗打得怎樣了?
洗仲文:還是那樣。
劉 媽:二爺別那么說呀!難道咱們白丟了那么多地方,白死了那么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遠(yuǎn)回不去老家啦嗎?
洗仲文:你別那么說!事情是那樣嗎,教我怎么說呢?別忙,慢慢的打,準(zhǔn)能打勝!
劉 媽:可也對!咳!二爺,您要不嫌麻煩啊,還得替我寫封家信!
洗仲文:你這一月的工錢,大概都買郵票用了吧?
劉 媽:那有什么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沒個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可是,你不是說過,他們和你一同逃出來,在中途走散了嗎?你現(xiàn)在還往家里寄信,他們怎能接得到,還不是白費(fèi)事?
劉 媽:我盡我的心就是了!萬一,萬一,他們有人又跑回家去呢。我是個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踐女人,誰能舍得了家呢!老天爺瞎了眼,不把日本畜類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劉媽,劉媽,快干活兒吧,別一天到晚老叨嘮這一套!
劉 媽:是啦,太太!我是心里真難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這么貧嘴惡舌的討人嫌!
洗太太:得啦,快擦桌子吧!夠多么好!客廳里脫襪子,多有規(guī)矩啊!
劉 媽:等我擦完桌子,就給小姐送了去。年輕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給“他”打了電話啦?他說什么來看?
洗仲文:又沒打通!
洗太太:再打一次試試!
洗仲文:待會兒我找哥哥去。我怕打電話,一叫不通,我的腦子里就空出一塊來;這兒的電話還是永遠(yuǎn)叫不通!大嫂,不用著急,有我呢!什么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真不養(yǎng)活你,我會揍他!
洗太太:你可別真去揍他呀;那么一來,我可就更難受了!
劉 媽:這年月,著急才算白饒呢!太太,就想開了點(diǎn)吧;有什么主意呢!就說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我沒工夫再聽你那一套,連我自己的事還愁不過來呢,沒工夫再替別人發(fā)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還落個“眼不見心不煩”哪??次?!看我!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在社會上我也有個名兒!當(dāng)初,我的臉也不這么黃,腰也不這么粗,那小子,你們老爺,也曾跪在我的腳底下,求愛,求婚!現(xiàn)在,我的臉黃了,腰粗了。生兒養(yǎng)女,操持家務(wù),教我變成了老太婆,我愿意嗎?是我的過錯嗎?可是,沒法講理:一個女子,只要臉一黃,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樣,他糟蹋完了你,還翻著眼看著你,看你到底怎么生氣。這個,我早就看明白了;自從淑菱,你們小姐,四五歲的時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著,象條忠誠的老狗似的,那么忍氣吞聲的忍著,吵架有什么用呢?咱們作女人的,美就是勝利;腰粗臉黃呀,趁早不必自討無趣!
劉 媽:可就是!一點(diǎn)不假!
洗太太:現(xiàn)在更好了,老爺進(jìn)門,一語不發(fā)。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氣,他吸煙,他喝茶,都帶出來:“你還不快滾蛋嗎?你討厭!討厭!快快滾,我好把年輕貌美的婦人接到家來!”你問他什么,他老是那個勁兒,一語不發(fā),只給你那個神氣看。我不能滾,這個家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權(quán)利住在這里!
劉 媽:無論怎么說,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太太!哈哈!還不如一條狗呢!這幾天更好了,爽性不回來了。錢,他拿著;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錢;小姐要穿要戴要出去玩,我怎么辦呢?你說你委屈,哼,我還不如你呢!你丟了家,我在家里頭把家丟了!
劉 媽:太太到底比我強(qiáng)呀!
洗太太:比你強(qiáng)什么?打完仗,你還能回家去,我上哪兒?我告訴你,我不久就比你還得低下好幾層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家的意思:人家不搭理我,而我還不滾;好,人家會把野娘們接到家里來,教我伺候著。日本人就那么辦,太太得伺候野娘們!
洗仲文:大嫂!何必呢!哥哥不敢那么作;他要是真不要臉,還是那句話,我會揍他!
洗太太:我知道,跟劉媽說這些話仿佛有失身分??墒悄憧偟媒涛艺f說吧!難道這一肚子怨氣連——
淑 菱:嗨嘍,媽媽!又發(fā)牢騷哪?喝,二叔,你也在這兒哪?看見我一只襪子沒有,劉媽?〔劉媽慢慢的去拿襪子。
洗太太:這么大的姑娘了,就把襪子脫在客廳里啊?
淑 菱:有什么關(guān)系呢?媽,老說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告訴你,媽媽,現(xiàn)在的一個小學(xué)校的女孩兒也比媽你開通,也比你多知道點(diǎn)事。你信不信,媽?
洗太太: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比我會花錢。
淑 菱:所以也多明白經(jīng)濟(jì)問題!就說這樣的絲襪子吧;你要去買,媽,得花十五塊錢;我呢,一分錢也不用花。有的地方賣襪子,有的地方白給襪子,就看你會找那個地方不會找!看,媽,你看,多么抱腳!
洗太太:原諒我不能欣賞這種經(jīng)濟(jì)襪子!
劉 媽:也別說,可真是美!
淑 菱:劉媽!你今天沒求二爺寫家信哪?
劉 媽:小姐,就別拿我打哈哈了,您一點(diǎn)也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難過!
淑 菱: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戰(zhàn)電影,看見那么多難民,我還掉了兩個眼淚呢!
洗仲文: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 菱:然后,用粉撲擦了好大半天;紅眼媽似的多丟人哪!二叔,借給我五塊錢,我今天非出去不可!聽說爸爸實(shí)行經(jīng)濟(jì)封鎖,真的嗎?其實(shí),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錢來。不過,媽媽和你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漢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給我錢,咱們是經(jīng)濟(jì)同盟!
洗仲文:淑菱,聽我告訴你!我準(zhǔn)給你五塊錢,可是你得先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
淑 菱:拿五塊錢來!話,用不著說;我準(zhǔn)知道你要說什么,何必脫了褲子放屁,費(fèi)兩道手呢?
洗太太:淑菱,那是怎么說話呢?你聽聽二叔說什么,他的話害不了你!
淑 菱:我說我準(zhǔn)知道二叔說什么,媽你不信;看我試驗(yàn)試驗(yàn):“淑菱,現(xiàn)在是抗戰(zhàn)期間,凡是一個國民都該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圖存!象你!淑菱,一個年輕力壯的女孩子,為什么把光陰都花費(fèi)在燙頭發(fā),抹口紅,看電影,講戀愛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點(diǎn)啊,有益于抗戰(zhàn)的事呢?”哈哈哈哈!學(xué)得象不象,媽?猜得對不對,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聽膩了;聽膩了的話,就跟破留聲機(jī)片一樣,聽著教人傷心!再說,難道我沒關(guān)心抗戰(zhàn)嗎?抗戰(zhàn)電影——等我想想,啊,一共出過十二部了;二叔,你看過幾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們約我去和軍官們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絕;我不能上傷兵醫(yī)院去慰勞呀!可是慰勞軍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戰(zhàn)中,我們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資格去盡力。假若你不許我燙頭發(fā),抹口紅,我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許我看電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槍上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這兩重資格,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一個什么也不是的人,我問你,二叔,可怎么活下去呢?抗戰(zhàn)不是為了爭取生存嗎?嘻!你當(dāng)是我們女孩子們就都是木頭作的,一點(diǎn)腦子沒有哪?我剛才說的那一片話,就是我們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館里費(fèi)了好幾小時的工夫討論出來的!得了吧,拿五塊錢來!
洗太太:二爺,不能這么給她錢!
淑 菱:媽媽!干嗎這么厲害呢?!要厲害,怎么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單欺負(fù)我?!
洗仲文: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個女孩子,真會揍你一頓!
洗太太:好,好孩子,好孩子!
淑 菱:媽!哼!幸虧我是個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劉 媽:小姐!去勸勸太太吧!
淑 菱:滾!滾你的!
〔劉媽象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愿過去安慰,也許以為多哭一會兒她心中倒能痛快點(diǎn)。要向淑菱說話,話到嘴邊上又咽下去,覺得對她多說話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淑 菱:你給我錢不給?我要不是去會一個思想家,根本就用不著這樣向你們低三下四的。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給錢,我不能空手出去!你們不明白別的,還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嗎?我就是希望我自己會寫文章,登在報(bào)紙上!你們自己都常把“大學(xué)畢業(yè)”掛在嘴邊上!嘔——
洗老太太:怎么,又警報(bào)啦!
劉 媽: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把我都嚇出毛病來了,聽見一個長聲,我就以為是警報(bào)呢!
〔老太太坐在由她專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里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鑰匙來,遞給仲文。
洗老太太:去,去上我屋里——劉媽你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對金鐲子來。床旁邊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個小盒,開開小盒,把鐲子拿來。菱兒!你媽又怎么啦?
淑 菱: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許因?yàn)榘职謨扇鞗]回來吧;我可說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鐲子,剛才是我嚷著玩來的,不是警報(bào)!
洗老太太:十六那天,一清早,門口有輛汽車叫喚,我以為是警報(bào)呢,心里一動。趕到十點(diǎn)多鐘,真警報(bào)了;你看,我的心不會白動!剛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動了一下;你等著,待一會兒準(zhǔn)警報(bào),錯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這兒;炸死,好戴著我一對心愛的金鐲子,不致于空著手兒“走”了!
淑 菱:真要是炸死,恐怕連金鐲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
〔洗太太輕輕的走出去。
洗老太太:唉,你就盼著奶奶炸死,沒良心的丫頭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 菱:我哪能盼著奶奶被炸死呢。我是說呀,何不把鐲子交給我去獻(xiàn)金?
洗老太太:來,我看看你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獻(xiàn)了去?單來找尋我這老婆子?
淑 菱:我們年輕的女孩子們哪,都獻(xiàn)過金了。我們獻(xiàn)金,不必從自己身上掏,我們會向別人要。人家拿錢,我們?nèi)カI(xiàn),既熱心,又保存實(shí)力。象奶奶這么大年紀(jì),一勸別人獻(xiàn)金,“快獻(xiàn)金去,老二!”人家就會躲開你,只好自己往外掏東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鐲子,自己戴了去!活了這么一輩子,臨死再連心愛的鐲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鐲子來,遞給老太太。
淑 菱:哼,這對老玩藝兒多么笨哪!奶奶,你給我一只,我就能把它變成兩只,又輕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你好好的,聽話。等打完仗,我也沒炸死;到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把兩只都給了你!
淑 菱:喝!可費(fèi)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沒炸死,還得我結(jié)婚!祖母的愛心喲!得了,奶奶,不必提鐲子的事了,先給我五塊錢吧!
洗老太太:干嗎用?
淑 菱:等我用完,給奶奶開來報(bào)銷就是了;先給我!真要命!要五塊錢比開金礦還難!是這么回事,我得去會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著手兒去,所以要五塊錢!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 菱:寫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學(xué)問的人。
洗老太太:嘔!沒有一個好東西,趁早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聽我的話,菱兒,好好的在家里,等吃完飯,咱們打小牌玩;贏了算你的,輸了我給你墊上,行不行?規(guī)規(guī)矩矩打個小牌,不比跟野小子們滿街上亂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話”人的!
淑 菱:看樣兒,中國非亡不可!二叔,這個問題還是得你來解決。
洗老太太:文,不能任著她的性兒,不給她!
洗仲文:讓她走吧;再呆在家里,準(zhǔn)氣死幾口子!
淑 菱:走嘍!奶奶!
洗老太太:你回來!
淑 菱:回頭見!二叔,謝謝你??!我出去之后,你要是氣死了,可不能再怨我!喲!
楊太太:幸而我沒懷著孕,看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潑。
楊先生:啊,淑菱小姐!我們沒叫門,就直入公堂的走進(jìn)來了;熟朋友,不應(yīng)當(dāng)客氣,是不是?
洗老太太:菱兒,你回來!楊太太們來了,正好夠手!
〔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連忙跑了出去。
楊先生:哈哈哈哈!活潑可愛!實(shí)在好!太好!
楊太太:仲文,還是這么瘦?!別老憂國憂時嗒!
楊先生:天氣太壞了!太壞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實(shí)在好!太好!
〔一陣風(fēng)雨過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教劉媽倒茶。
洗仲文:劉媽!茶!
楊太太:老太太,這兩天沒消遣哪?川戲京戲都來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不大愛出去,街上亂,教我頭暈!
楊太太:戲園里人也太多,臭氣哄哄的!
洗老太太:凈唱什么抗戰(zhàn)戲啊,一點(diǎn)意思沒有;哪如規(guī)規(guī)矩矩的唱兩出老戲呢!
楊太太:跟我一樣,這些日子了,我連大鼓書場都不愿意去,大鼓書詞也改成抗戰(zhàn)的了,豈有此理!趕明兒個麻將也改成個抗戰(zhàn)麻將,才笑話呢!哈哈哈哈。
楊先生:抗戰(zhàn)麻將?虧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唉,還就是安安靜靜的打幾圈小牌,有意思!
楊太太:誰說不是呢!咱們這老派的人呀,就是愛個清靜。
楊先生:啊,想起個故事來,老太太愛聽不愛聽?
楊太太:笑話簍子!老太太乘早不必聽他瞎扯!
洗老太太:說吧,楊先生,說吧!笑話簍子?有這么個丈夫不定是幾輩子修來的呢!
〔劉媽進(jìn)來獻(xiàn)茶。
楊先生:啊,劉媽,家里有信沒有?好!好!啊,該說笑話了!茶真好!這是抗戰(zhàn)麻將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還記得老王嗎?王子甘?就是他。他同著三位朋友湊成了局,正打到熱鬧中間,警報(bào)了!老王向來膽子大,說咱們打咱們的,他炸他的!不大一會兒,頭上忽隆忽隆的響開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訴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他們真鎮(zhèn)靜,敵機(jī)投彈了,他們還接著干。老王親嘴告訴我的,窗子都炸得直響,他們誰也不動。這可要到題了:忽然,院里噗咚一聲,老王離窗子最近,回頭一看,猜吧,是什么?
洗仲文:噗咚一聲,絕不是炸彈??上Р皇莻€炸彈;一下子把四個家伙炸死,多么痛快!
洗老太太:老二你別亂攪,聽著!往下說吧,老大!
楊先生:遵命!什么?原來是一只人腿!
洗老太太:怕死人!怕死人!
楊先生:還是一只女人腿,穿著長統(tǒng)的白絲襪子。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還熱著呢。這還不足為奇。細(xì)一看哪,絲襪子的吊帶兒上系著一個小紙包。老王把紙包拿下來,打開一看;猜!三十塊法幣,五元一張的六張!你看他們這個跳呀,這個喊呀,連解除警報(bào)都沒聽見。那天晚上,他們足吃足喝了一大頓!這才是笑話,是真事;多么巧,多么有意思!我管這叫作抗戰(zhàn)麻將,作為是我太太的話的補(bǔ)充材料,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我就盼著別把我的胳臂炸飛,教人家把我的鐲子拾了去!
洗仲文:真要是那樣,楊先生就又多了個笑話!
楊太太:噢,仲文!幾兒個學(xué)得這么會耍嘴皮子呀?嘔,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彈象雹子那么多,也打不著!我說,咱們該說點(diǎn)正經(jīng)的啦吧?二爺,大嫂子呢?
洗仲文:請?zhí)ァ?
楊太太:二爺,你怎么老這么瘦???是失戀呀,還是憂國憂時呀?要是失戀,對我說一聲,我準(zhǔn)保給你介紹,多了不敢說,一二十位女朋友不成問題,隨意挑選!要是憂國呀,那也得有時有會兒的,不能一天到晚老發(fā)愁。你看我,一想到國事,就趕緊想一件私事,教兩下里平衡;一個人不能不愛國,也不能太愛國了。
洗仲文:對啦,太愛國了就和你把口紅抹得太重了一樣,招人討厭!
楊太太:大嫂!你這兩天氣色可好多了!我們這么早來,不耽誤你作事呀?我們一進(jìn)門就碰上淑菱小姐,你看她那個活潑勁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楊先生:洗大嫂!英國有句俗話:早出來的鳥兒能捉到蟲兒吃;我們這么早就來打擾,為是好能見到,大家談會子心。
〔大家又都落座。
洗太太:喝茶吧!
楊太太:大哥——噢,按說應(yīng)當(dāng)說局長,好在咱們都是一家人——大哥這兩天倒好哇?還是那么忙呀?
洗太太:還好,謝謝!
楊先生:那什么,二爺,請你也聽著點(diǎn)。我有件事打算求大哥給辦辦;怕大哥太忙,所以我們倆先來跟大嫂說一說。二爺,你也給記著點(diǎn)。太太,是你說,還是我說?
洗仲文:男女平權(quán)!
楊太太:二爺真有思想,不說話則已,一說就帶刺兒!為表示我不爭權(quán),還是你說吧。
楊先生:好,咱們別多耽誤工夫。是這么回事,大嫂!聽說政府要采辦一大批戰(zhàn)時需買的東西,存起來,以免將來發(fā)生恐慌。主辦的人和大哥是老朋友,他要是能給我說句話,我一定能掛個名,作了采辦委員,一月又可以多進(jìn)個三百四百的。不瞞大嫂說,現(xiàn)在東西這么貴,不多入幾個零錢,簡直沒法過日子。還有一說,——咱們都是自己人——咱們拋家棄業(yè)的來到此地,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抗戰(zhàn)?還不是為乘著抗戰(zhàn)多弄下幾個積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沒有人,不能抗戰(zhàn);沒有錢,誰也犯不上白白抗戰(zhàn)。這不是真話嗎?我自己來和大嫂說,還怕說不周到,所以同太太一道來見大嫂;回頭,你們姐妹陪老太太摸幾圈,一邊玩一邊說,該怎辦,我的太太作我的全權(quán)代表。
楊太太:你還忘了一件要緊的事哪!
楊先生:要不怎么非你跟著我不可呢?!是呀,真該打嘴!把件更要緊的事,該一進(jìn)門就說的事,倒給忘了。老太太,洗太太,仲文,我們倆是來請你們闔第光臨,喝盅酒去!下月十二號——
洗老太太:陰歷是幾兒?這年月,又是陽歷,又是陰歷,還裹著星期,簡直說不清哪天是哪天!
楊先生:陰歷初六。我四十的整生日。老太太,一晃兒我都四十了!
洗老太太:你大哥比你大兩歲,屬狗的。
楊先生:哼,我再活三十歲,也比不了大哥呀!大哥四十二歲就作局長,我如今四十了,東跑西鉆,橫摟豎扒,官銜倒不少,就是沒有一個出色的;小雜貨鋪,窮對付!
楊太太:那是大哥的才學(xué),老太太的造化!
楊先生:初六那天,請你們?nèi)馀R;八塊的新生活席,兩桌拚一桌,國難期間,誰也不能挑剔誰;湊個熱鬧!吃完午飯,愛湊小牌的湊幾圈;愛聽唱的,我叫幾個歌女來,清唱二黃;大家玩一天。老太太,那天可必定全宅光臨,我把這件事托付你老人家了!千萬不要送禮,這年月,住著那么小的房子,壽幛壽聯(lián)簡直沒地方掛。我這個人愛說實(shí)話,現(xiàn)在送禮不如折乾兒呢,不要虛文!?。∥铱稍撟吡?!今天報(bào)上說,梅廳長坐飛機(jī)到此地來,老朋友,得看看他去。那么,洗太太,等大哥回來,可千萬替我說一句:這件能弄下來,我不能白了大嫂,必有份人心!
洗太太:楊大哥,這件事我辦不了。
楊太太:楊先生怎么?
洗太太:他兩三天沒回家了!
楊先生:楊太太 怎么?
洗太太:沒法說!
洗老太太:真是你沒能力,抓不住他的心。對男人,總得松一把,緊一把,不能一把死拿。他是你的丈夫,可也是局長。哪個作局長的沒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是懂事的,就必會舒舒服服作局長太太;他就是弄多少娘們來也大不過你去。他是我的兒子,連我可也得有個分寸:他是兒子,也是局長。我說的對不對,楊太太?
楊太太:老太太的話算是說到了家!大嫂,你別怪我說;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一兩歲,可是,這不是當(dāng)著老楊的面兒,你可以現(xiàn)在當(dāng)面問他,他敢對我怎么不敢?一方面,我老跟著他,我倆老象度蜜月似的;我把我的心血腦子全費(fèi)在他的事業(yè)上,計(jì)劃上;教他一天也少不了我;離開我,他就象缺了胳臂短了腿。在另一方面,他要去玩女人,只要他聲明在案,跟我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攔著他,準(zhǔn)許他向我請假。這是手段,也是真誠。是不是,老楊?
楊先生:很好的一篇理想家庭的報(bào)告,我的太太!
楊太太:大嫂,我再補(bǔ)充一點(diǎn);也許你聽著不大入耳,可也沒多大關(guān)系。現(xiàn)在作太太的,還有比我更進(jìn)一步的,完全和丈夫合作。假若為丈夫的地位與利益,有需要太太出去陪一陪上司的時候,她決不存著什么舊派婦人的那些顧忌。什么話呢,丈夫作官發(fā)財(cái),太太也跟著享受;怎能不同力合作呢?單就去陪人耍耍的本身說,也還不是逢場作戲,怪有趣的事?
洗仲文:楊太太你就愛那種逢場作戲吧?
楊太太:得了,二爺;我還沒進(jìn)步得那么快哩;我的老楊也相當(dāng)?shù)氖嘏f。
〔仲文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去立著。
楊先生:我都吃虧在守舊上,老忘不了舊道德!
楊太太:同時,人家新式的丈夫,也曉得婦女的價值不在操持家務(wù),而是在對外的交際。二爺,這可又不是我現(xiàn)身說法,而是說一般的趨勢。洗太太,你比我有學(xué)問,你可是太舊了,不但你自己吃了虧,也許還教大哥吃了虧呢。
楊先生:大嫂,我非走不可了。這么辦,咱們交換條件好不好?我和我的太太,去見大哥,局長。我們給你盡力,就對大哥說,你了解他,一定給他一些自由。等他與你言歸于好之后,你再替我說話。彼此互助,都有好處。怎樣?
洗太太:我不想求人幫忙,也沒法幫助你!
洗仲文:大嫂有勁!
楊太太:大嫂,別這么說呀!說真的,你這里若是死路,我們未必不會另想法子。不過,咱們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們愿意彼此幫忙。你還能不愿交我們這樣的朋友嗎?噢,那是想象不到的——
洗老太太:我看哪,菱兒的媽,你還是別太倔強(qiáng)了好!你們夫妻和和氣氣的,我老婆子也省心。你就大大方方的叫他弄家來個娘們,反正你是正太太,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不是?那個娘們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干嗎橫擋豎攔著呢?你就教我省點(diǎn)心吧,當(dāng)著楊太太,我敢說,世界上還找得出象我這樣作婆婆的找不著?
楊先生:老太太是仁至義盡!一個人,無論男女,總不便和衣食金錢鬧別扭;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衣食金錢是真的!
楊太太:況且又趕上這大亂的時候,誰有理,誰沒理,都先別管,得先顧在生活這么不舒服之中求點(diǎn)舒服,在生活程度這么高之中維持住咱們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嘔閑氣有什么用呢,生活第一!好啦,好啦,我的洗大嫂,聽我的,準(zhǔn)教你吃不了虧!你要怕面子太難看的話,我去向局長說,教他在外頭另立一份家,各不相干。他回到這里來呢,你也把頭發(fā)燙得好好的,即使咱們沒法和年輕的女人競爭,至少咱們也得教男人看明白,咱們不是自暴自棄。他不回到這里來呢,隨他的便。我對朋友老說實(shí)話。最要緊的是不得罪他。到時候總有錢落到咱們手里。別的都是瞎扯一大堆!
楊先生:一點(diǎn)不錯!洗太太,你看老太太那么大年紀(jì),什么沒經(jīng)驗(yàn)過?要是老太太說大嫂你須讓步,恐怕就非讓步不可了。這一家里誰還大得過老太太去?老太太,我說的象人話不象?
洗仲文:我說——
洗老太太:老二,你等等!楊先生說的是好話!不過呀,楊太太剛才說的還有不到家的地方。教我的兒子另立一份家,不是什么好辦法,太費(fèi)錢呀。把姨太太娶到家來,多添一雙筷子就夠了;我呢,也多一個人伺候著。分居另過得多費(fèi)多少錢哪!還有一層,媳婦只有個女兒,始終沒養(yǎng)住個男孩兒;這也就難怪丈夫想討小老婆不是?名正言順的把小老婆娶到家來,大家和和氣氣的,趕明兒,靠洗家門祖宗的德行,生兩個胖小子,不是大家的歡喜嗎?媳婦,你得往遠(yuǎn)處寬處看,別凈顧你一個人!
楊先生:這更透徹了,透徹極了!大嫂,就這么辦啦,我來討這份差事!我和大哥去說,準(zhǔn)保面面俱到,教誰也過得去。大哥納小星的那一天,事情也統(tǒng)歸我辦,要辦得體面,還要省錢;我自信有這份兒本事;況且我有見不到的地方,還有我們楊太太幫忙呢;是不是,我的太太?好了,咱們交換條件,我?guī)土四?,大嫂:你可?wù)必給我的事辦成!老太太,你老人家作保,保證我們各無反悔,團(tuán)結(jié)互助!
洗仲文:你可以不可以到別處扯淡去呢?
楊太太:喲,這是什么對待好朋友的洋辦法呀?!
洗仲文:楊太太,這兒根本沒有招待你的必要!
洗老太太:仲文,你瘋了!楊太太,別怪老二,他老護(hù)著他的大嫂。
洗仲文:我護(hù)著大嫂?哼,我更護(hù)著公理!去,這里不招待你這樣的女人!
洗老太太:仲文,楊先生,楊太太!仲文,你這,這個糊涂蟲!
楊太太:再見!你等著,我會給你介紹個頂漂亮的女朋友,那時候你就恭而敬之的招待我了!
楊先生:仲文,局長的弟弟!今天這點(diǎn)小小的誤會,我永遠(yuǎn)忘不了,永遠(yuǎn)引以為榮;教局長的弟弟親密的把我趕出去,無上的光榮!謝謝!謝謝!
洗老太太:仲文,別的你不知道還可以,怎么連對客人要客氣一點(diǎn)也不知道了?你怎么越來越糊涂了?
洗仲文:我看他們不順眼!我不能一聲不出的看著他們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是沒按著氣,可是他們越說越不象話,我實(shí)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嗯,你老護(hù)著你的嫂子。他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嫂子養(yǎng)活著你呢?還是你哥哥養(yǎng)活著你呢?我問你!
洗太太: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沒本事,我不會交際!
洗仲文:大嫂,別哭;眼淚辦不了事!我去給你打聽,到底哥哥弄了個什么樣的女人,到底他要對你怎樣;打聽明白了,咱們再想辦法。大嫂,什么地方吃不了飯呢,咱們不一定非仗著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劉媽!攙起我來!你們在這兒談心吧!我不愿意再聽!不仗著你哥哥?仗著誰呢?我就納悶!媳婦,你要是稍微明白點(diǎn)事,就應(yīng)當(dāng)攔住仲文,別教他和哥哥犯了心。你在洗家快二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你男人的脾氣?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著就怎著。連國家大事,他還能拿主意呢;就憑你們倆,能鬧得過他嗎?我把好話都告訴給你倆,我盡到了我的心;聽,也在你們;不聽,也在你們;我這么大年紀(jì)了,咳!還教我說什么好呢?!好容易楊太太來了,我心想吃過飯大家湊幾圈小牌。你,一個作太太的,連留客人吃飯都不懂;你,局長的弟弟,更好了,把局長的朋友,趕了出去!都是怎么了,瘋了,莫非是?你們看,不是我愛說喪氣話,象你們這個鬧法,早晚是要鬧出點(diǎn)禍來!一個人升了局長,一家人不歡天喜地的,反倒你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涂了!劉媽,你倒是攙著我走哇,在這兒楞著干什么?你也糊涂了?真是!
洗仲文:哈哈!哈哈!
洗太太:二弟,就別笑了!就別故意招老太太生氣啦!
洗仲文:可笑嗎,還不笑?大嫂!我不知道你怎想,我看我自己應(yīng)當(dāng)離開這個只有局長,而沒有任何別的人,別的事,別的道理的地方!干不了別的,我還不能到軍隊(duì)里當(dāng)個書記去嗎?
洗太太:二弟,你不用為我抱不平。你這么嬌生慣養(yǎng)的,身體不強(qiáng),到軍隊(duì)去,你受不了!為我的事,把你逼走,我不是更難過了嗎!哼,當(dāng)初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才這么高。我把你抱大了的,你就和我的親弟弟一樣!不用替我發(fā)愁,我有我的沒辦法的辦法,我會等著看!看誰勝誰敗!他作局長,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長,我也犯不上高興。我等著,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長勁兒大呀,還是局長比公理更有力量。到今天為止,顯然的是局長戰(zhàn)勝了一切;明天呢?我等著看!
淑 菱:媽!媽!媽!
洗太太:怎么啦?
淑 菱:媽!媽,我看見了!
洗太太:什么?
淑 菱:丟透了人!丟人!
洗太太:說呀,先別哭!
淑 菱:我看見了!爸爸,噢——
洗太太:別哭,爸爸怎樣?
淑 菱: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們這兒要飯吃的那個難民!
洗仲文:哪個?
淑 菱:不是有一天,門口來了母女兩個,媽還說來著呢,那個小姑娘長得挺俊。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對不對,我不管。怎么,怎么,娶個難民呢!我,我,以后還怎么見人呢?趕明兒個,爸爸把她接到家來,我還得叫她——噢,一個難民!
洗太太:仲文!
洗仲文:大嫂?
洗太太:我等著看!
劉 媽:太太,老太太問哪,誰這么哭哭啼啼,怪喪氣的!喲,小姐哭哪!又是把頭發(fā)燙壞了吧?
淑 菱:滾!難民!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