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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幕

殘霧 作者:老舍


:同前幕,下午。

:城外一所小新房。

開幕時,洗局長,穿著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布置得挺簡單,除了靠墻的一張長沙發(fā)外,別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墻刷得很白,竹桌椅還沒有污點,又沒有什么字畫瓶罐的裝飾,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個剛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從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門通小巷,巷中幽靜。一門通內(nèi)室,關(guān)著板門。

:洗局長——四十四五歲,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與衣服都嚴(yán)肅潔整。舉動穩(wěn)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隨時可以應(yīng)戰(zhàn)或攻擊。

徐芳蜜——二十三四歲。面貌,服裝,姿態(tài),語聲,無一不美。歷任校花、交際花,現(xiàn)任交際花兼間諜。

朱玉明——難民,二十一歲。純靜可喜,不修飾也還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師范畢業(yè)。

紅 ?!鄽q,自號文化人。發(fā)長衣舊,但胸前老佩鮮花。詩,文,字,畫,無不稀松,而極自珍;并聲稱精通社會科學(xué)。

畢科長——五十多歲,穿肥大的中山裝。諾諾連聲,還微笑著欣賞自己的循規(guī)蹈矩。

楊先生——見前。

楊太太——見前。

淑 菱——見前。

〔幕啟。

洗局長:“起來,不作奴隸的人們!”玉明!

朱玉明:也沒有個瓶子,我就愛花兒!

洗局長:慢慢的,慢慢的,咱們把東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你愛這個地方?

朱玉明:比逃難強(qiáng)多了!

洗局長:不后悔咱們——

朱玉明:就盼著媽媽的病快好了!

洗局長:媽媽好了,你就后悔了,是不是?

朱玉明:要不是為媽媽呀——

洗局長:說!有什么關(guān)系!

朱玉明:要不是為了媽媽呀,我根本就跑不到這里來!我會教書,至不濟(jì)還可以去作宣傳工作。以前,為了媽媽,我不肯出嫁,現(xiàn)在,我為了媽媽——

洗局長: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并不愛我,也不想嫁我;只是為了媽媽,不得已而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還以為我是騙子手吧?

朱玉明:哪能呢?你救了我們母女是真的;入難民所,媽媽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誰伺候媽媽,還是得死。況且,我會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塊錢;此地一間房就得十幾塊;加上吃,穿,和買藥,二三十塊錢哪能夠用?

洗局長:所以沒法子,不得——

朱玉明:愛怎么說怎么說吧。反正只有我這條身子有點用處。母親給我的身子,還為母親用了就是啦。況且,一路逃難,這條身子也許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許教炸彈炸碎;它已經(jīng)是個不值錢的東西,已經(jīng)是個不由自主的東西。有什么可后悔的?沒有,沒有!為媽媽,我沒有什么可后悔的!

洗局長:可也就談不上愛誰不愛誰?

朱玉明:你已經(jīng)對我不錯;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愛你一點。

洗局長:一點?就是一點?

朱玉明:不用再逼我說什么吧!好了,我愛你,我愛你!行不行?

洗局長:玉明,玉明,這圖什么呢?算了吧,我最不愛聽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遠(yuǎn)是女人的武器!

楊先生:大哥!局長!洗先生是在這兒住吧?

洗局長:進(jìn)去,我不叫你,別出來!

楊先生:大哥,你行!弄了個這么僻靜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會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國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樣,教我拜見拜見新嫂子?

洗局長:亂吵什么?談點正經(jīng)的!

楊先生:正經(jīng)的,當(dāng)然是正經(jīng)的!啊,頭一件,剛由飛機(jī)帶來的一點茶葉,請大哥嘗嘗!第二件,給新嫂子挑選了一件衣料。第三件,來請大哥去喝酒。

洗局長:謝謝你!禮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楊先生:不是現(xiàn)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務(wù)必要賞光!你要是實在不能分身來,我改日子;要是能來而故意的不來,我喝完壽酒就上了吊!十二,記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鋪張,節(jié)約作壽!一言為定,準(zhǔn)來??!第四件,來跟大哥打聽打聽消息。

洗局長:什么消息?

楊先生:關(guān)于時局的。

洗局長:啊,很沉悶。一般的說,情形還好,還好!

楊先生:家鄉(xiāng)來信,那邊情形也很好,叫我們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長:那成什么話呢?政府既有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我們公務(wù)人員怎能先棄職還鄉(xiāng)呢?

楊先生:局長說的是。不過你與我有個分別,大哥你雖然只作到局長,可是以缺而論,實在比了冷衙門的廳長還強(qiáng)。至于我呢,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還不過是兼了幾個閑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總算是把能手,獨當(dāng)一面的事,無論是什么事,我總不會對付不下來。我不敢說懷才不用,我只能說現(xiàn)在我是勞而無功。我們當(dāng)然是要抗戰(zhàn),可是抗戰(zhàn)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飽,力不足,也就難怪我——

洗局長:也對,你的話也對!啊,你上這兒來,是不是只為發(fā)發(fā)牢騷?

楊先生: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這點能為與胸襟不會教我有什么牢騷。飯桶才發(fā)牢騷呢。象我這樣的人,此處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輕易不落淚,永遠(yuǎn)不會作詩,這就是我的好處。

洗局長: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說,你在此地若是沒有更大的發(fā)展,就回家作——

楊先生:假若你愿意那么說,說我去作漢奸,也無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著事,不著別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給誰作,在哪兒作。

洗局長:不大象話,雖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過,為了抗戰(zhàn),為了國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這兒,萬不可以走。我這是為國家惜才,你的確是個人才,你有你的經(jīng)驗,有你的勢力;丟了你這么個人,實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戰(zhàn)仗著團(tuán)結(jié),也就是仗看人才勢力集中,象你這樣的人,我們拉還拉你不到,還能看著你走開嗎?你呢,據(jù)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干是,象血脈似的,老在你身里?;钜惶毂阌幸惶斓挠谩2贿^,地位的高下仿佛就關(guān)系著命運似的,不能永遠(yuǎn)與才干成正比,雖然我并不迷信,一點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騎馬找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發(fā)展,很大,很大!

楊先生:我謝謝局長,大哥,你的安慰,你的勸告??墒?,時勢造英雄,假若我等來等去,等到抗戰(zhàn)結(jié)束了,還是赤手空拳,一無所得,怎么辦呢?大哥,你看,我們必須抓住抗戰(zhàn),象軍火商抓住抗戰(zhàn)一樣。在抗戰(zhàn)中爬上去,一輩子就不用發(fā)愁了,抗戰(zhàn)的功臣永遠(yuǎn)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長:見得很對!很對!坐下!

楊先生:可是我不僅是大哥你來夸獎我呀!看學(xué)生們演一出抗戰(zhàn)戲就一把鼻子一把淚的非上前線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簡單得象塊石頭的東西們;大哥你大概不會看我象塊石頭吧?哈哈!老實不客氣的講,你得給我設(shè)法。你能幫助我,你必得幫助我。不然的話,我的腿聽我的命令,我會走!我是個人才吧,是個壞蛋吧,你們隨便說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長:我知道你是個人才,我愿你在抗戰(zhàn)中建功立業(yè),這是真心實話??墒?,我并不是政府,我權(quán)柄有限得很,勢力小得很;你似乎不應(yīng)為擁護(hù)政府而綁我的票兒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局長!

楊先生:我早知道大哥你太厲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你張嘴,而去求大嫂給我說兩句好話??墒?,我觀察得不正確,大嫂根本不象個局長太太,我不敢說她不配作個局長太太!

洗局長:我不愛和朋友們談?wù)摷沂?,盡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現(xiàn)在心里只有國,沒有家!

楊先生:坐下,大哥!抗戰(zhàn)就是建國,建國必先建家!坐下!今天咱們爽性把話都說盡了,彼此把心都掏出來,以后我準(zhǔn)保咱們就能更親密,象親兄弟似的!大哥,咱們談?wù)勑?,在這抗戰(zhàn)的時候,誰沒有一肚子委屈呢;對好友談一談,反正不會有什么壞處。

洗局長:我忙,忙得很!

楊先生:我曉得,天下沒有不忙的要人!不過,知心的話比軍隊的命令還更有效力,多么忙也得聽著。我是說,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兩天去給局長太太請安。我夫婦是這個意思:洗太太和楊太太應(yīng)當(dāng)成為頂好的朋友,正象你我是頂好的朋友一樣。大哥,你作官這么十來年了,必知道現(xiàn)在太太與男子的事業(yè)有多大關(guān)系。一個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長期存款的折子,老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說,我這點使我不滿意的事業(yè),十分之六七是仗著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不能不歸功于我的太太。他完全了解我,體諒我,她有心,有腦子,還有張看得下去的臉。我就這么想,局長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塊兒,以局長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聰明,她們?nèi)裟芙y(tǒng)一戰(zhàn)線,我敢保必能成一個不小的勢力。以她們的活動配備我們的努力,雙管齊下,一定有驚人的發(fā)展。這個,你,大哥,不能否認(rèn)吧?

洗局長:話說得很漂亮!

楊先生:呀,大哥,請你原諒我太直爽。局長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簡直不認(rèn)識她自己;用不著說,她更不認(rèn)識社會了。我們夫婦去給她請安去的那天,我倆急得真想跟她,跟她——沒辦法——勸也不聽,說也不聽,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那么多的委屈,倒好象作局長太太是一件該哭一場的事。請聽明白了,大哥,我這可不是說局長太太沒有能力,沒有希望;我是說她不知道怎么用她的能力,和向哪個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討論了好久,我們的結(jié)論是,局長太太得受訓(xùn),假若你不反對我用這兩個字;楊太太情愿自動的去幫忙。同時,這可就談到大哥你了。

洗局長:我已經(jīng)受過訓(xùn)了,謝謝你!

楊先生:大哥受訓(xùn)是在高級官員訓(xùn)練班,誰不知道!我要對你說的,不是什么受訓(xùn)不受訓(xùn),而是對洗太太的態(tài)度。

洗局長:我對老婆的態(tài)度,由我自己決定。

楊先生:局長,我說句你不愿聽的話,你的態(tài)度不合適!大哥你看,一個人的地位,就是他的防毒面具;有了地位,決不怕別人背地里攻擊。譬如說象大哥你這個身分,在公余之暇交交女朋友,或是作點別的消遣,總會有討厭的人在背地里說閑話。對付這些閑話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置之不理,樹大根深,不是一陣風(fēng)所能吹倒的;另一個是有位得力的太太,她至少有三種用處:第一,在大庭廣眾之下,哪怕她笨得象個驢呢,你老得把她擺出去!她能驅(qū)妖避邪。她就是“姜太公在此!”第二,人是種奇怪東西,誰都討厭自己的太太,而誰都承認(rèn)別人的太太的威嚴(yán),只要教太太過得去,大家仿佛就都過得去。第三,太太若是肯幫助一個男人,男人的膽子就可以大出兩三倍去;不幸而男人惹出禍來,太太若一出馬奔走,凡是男人對男人說不通的,女人對女人或女人對男人就能說得通。由上邊的三點看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要是不會運用太太,那就和下象棋不會使車差不多。剛才我說大哥你對大嫂的態(tài)度不對,我確有根據(jù)。況且大嫂也并不愚笨,只要大哥肯敷衍她,再有楊太太去指點指點她,她一定是大哥的好幫手。大哥你以為怎樣?

洗局長:往下說,說完我再下判斷。

楊先生:好!決定了對太太的態(tài)度,咱們就好談到對別的女人的態(tài)度了。大哥,你現(xiàn)在有個女人是不是?

洗局長:假定是吧,怎樣?

楊先生:為養(yǎng)兒子呢,名正言順的擺酒,請客,納小。把太太捧到天上去,多給太太一些實際利益,太太不吵鬧,就諸事大吉。女人的心是金子作的,所以她們最認(rèn)識金子。這還不僅是我個人的意見,尊府上伯母老大人也是這樣想!若是不為養(yǎng)兒子,而專為玩一玩,就大可以不必大吹大擂的作,頂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行云流水,不著痕跡。你要什么樣的女人,大哥?小姐,太太,歌女,都極現(xiàn)成。再說,多換換樣兒,也更有趣味。桃色案之所以成為案,多半由于一個男人死釘住一個女人,而使另一個男的吃不消。假若大家都逢場作戲,無拘無束,就一定只有桃色,而沒有案了。洗局長你說了這么一大套,到底為什么呢?公事已忙不過來,誰有工夫去操心這些小小的私事呢?

楊先生:國事是大家的,可以關(guān)心,也可以不關(guān)心;私事是個人的,自己不關(guān)心有誰來代替?私事不痛快,公事也就沒心程去作;此所謂齊家而后天下平也。把太太安置好,把情人安置好,家里太平,事業(yè)才能順利;這是我對你,大哥,的小小一點供獻(xiàn),你的心中快活,事業(yè)順心,我就也隨著得些好處。

洗局長:噢,你給我排難解紛,我?guī)湍闵侔l(fā)財,對嗎?你要知道,我在政界有個精明剛正的名聲。對內(nèi)對外,我有我自己的主張與辦法。你大嫂不懂事,我會懲罰她!我教她明白,我是家長!至于這里的小組織,誰也不用多嘴。我愛要什么樣的女人,就要什么樣的女人;我高興把她安置在這里,就把她安置在這里!屬我管的都得聽我的命令,沒有什么別的可說的!進(jìn)來!

畢科長:局長!本來不想打擾局長,不過剛來了一件公事!我們都不敢,是,不敢;也沒有,是,沒有;并且不曉得,怎么辦!來請示局長,來請示!

〔局長看公文,楊先生湊到小板門那邊,試著推了推,沒推開。

洗局長:客人都這邊坐!

〔楊先生笑著走回來。畢科長鞠躬,坐下——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洗局長:好了,畢科長先回去,等我想想看。

畢科長:是,局長!沒有別的吩咐,局長?

洗局長:沒有。啊,看局里有好點的花瓶沒有,派人送一對來。

畢科長:有,有,就怕不很好,可以買一對?

洗局長:看著辦吧!

畢科長:馬上送來就是。再會,這位先生,不動,再會!

楊先生:我那兒有花瓶,送一對來就是了!

洗局長:局里有現(xiàn)成的。我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楊先生:我的事與大哥的事分不開。為清楚起見,我勉強(qiáng)的把它們分開;第一,我要求局長把局長太太交給楊太太,教她們組織起來,發(fā)動起來,成個勢力。大哥,你必須回家看看去,不要懲罰大嫂太過了。雖然她有應(yīng)得之罪。第二,大哥應(yīng)把這份兒家,歸并到家里去,正式納?。患偃粜律┳邮强梢栽炀椭?,也就編入咱們的婦女部隊里去,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第三,郝培元,大哥的老友,現(xiàn)在奉政府命令去采辦一批東西;大哥你去給我說一聲,教我掛個名,作采辦委員,多入一點零錢。第四,假如大哥愿意的話,我們可以設(shè)法把這樁采辦的差事,完全弄過來。我昨天還沒想到這一招,是今天早上我遇見了徐芳蜜小姐,大哥聽說過徐小姐?常軍長的義女,交際極廣。她說,她能找出門路來,進(jìn)行這筆事。大哥你要愿意,把郝培元頂下去,咱們就一手承辦這件事;錢數(shù)不多,可總在二百萬以上。大哥你要是愿意干呢,小弟我就不止來個掛名的委員了不是?大哥若是愿意見徐小姐的話,我就給你介紹一下;她和內(nèi)人楊太太很熟,說不定她們待會兒還許會上這兒來呢。

洗局長:美人計?

楊先生:對大哥,我什么計也沒有,只有一片忠心!

洗局長:事情倒可以辦!

楊先生:哪一件?

洗局長:當(dāng)然是公事;我家里的私事,我要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用不著費多大的心思。我的心血都留著用在國事上呢!呀!我去拿點茶來,你老老實實在這兒坐著,不準(zhǔn)亂跑!

楊先生:大哥嘗一嘗我剛才拿來的茶葉,看好不好?

洗局長:也好吧,我這兒連仆人都不用,說節(jié)約,我就真節(jié)約。

〔外面敲門。

楊先生:你們嗎?

楊太太:怎樣?早晚?

楊先生:正好!徐小姐?

楊太太:看石頭旁邊一朵小花呢。芳蜜!來呀!喝,小房子真新,石灰大概還濕著呢!

楊先生:那是禁地!坐下!

〔楊與徐低聲的笑著,坐在沙發(fā)上。很高興的低聲唱著什么也不象的歌。

洗局長:嗯?

楊太太:啊,老情人,還是這么漂亮!

洗局長:快四十歲了,還這么瘋瘋顛顛的,成什么話呢?!

楊太太:歲數(shù)是女人的死對頭!誰都愿意永遠(yuǎn)年輕,可是到處都有老太太!來,介紹一下:洗局長,徐芳蜜小姐!咱們也拉拉好不好?慶祝局長的戀愛成功!

楊先生:太太,不要再說笑話,咱們說正事吧。大哥,這不是徐小姐已經(jīng)來了。有徐小姐,有局長太太,有局長小姐,有她,這就是四層火綱。徐小姐打上層,局長太太打中層,楊太太打下層,小姐打少年層,你說有力量沒有?

洗局長:不要提我的女兒,我不希望她——

〔芳蜜極媚的一笑。

楊太太:還有這位新夫人。古時候的貴人都把女的藏起來,不準(zhǔn)見太陽?,F(xiàn)在,娶一個姨太太也得有些家庭以外的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老情人!

徐芳蜜:楊,文雅一些!

洗局長:徐小姐,謝謝你!

楊太太:我的話粗,理不粗。一個作官的人永遠(yuǎn)不應(yīng)當(dāng)知足,正如同求婚的時候不能說上“達(dá)靈,我只愛你一點”一個樣。那么,用自己的力量,還得用一切有關(guān)系的人的力量,正是理之當(dāng)然。

楊先生:教她們組織起來,無論如何是一件有益無損的事。

洗局長:這一杯誰喝?

楊太太:咱們倆喝好了!

洗局長:你這個——真沒辦法!

楊先生:局長先喝,你嘗嘗我的茶葉。徐小姐,茶葉還好吧,剛由飛機(jī)帶來的。

徐芳蜜:還不錯!給我支煙!

楊先生:我真該死!

〔局長搶先遞過去,給她點著。

徐芳蜜:謝謝!局長,恐怕我有先介紹自己的必要。雖然我久聞局長的大名,可是第一次見面。我沒多大本事。不過,局長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愿盡力。我們摩登女子只求多作一些事,至于什么講戀愛呀,浪漫呀,那只是男人們,特別是不了解我們的和巴結(jié)不上我們的男人們,造的謠言。即使我們有時享受一些,也不過是和別人聽聽?wèi)?,看看電影一樣,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能了解我們的人,都知道我們實在愿多作些事,特別是在這抗戰(zhàn)期間。

洗局長:有徐小姐肯幫我的忙是再好沒有了!

徐芳蜜:那么,我可以作局長的朋友嗎?

洗局長:當(dāng)然!當(dāng)然!徐小姐太客氣!

徐芳蜜:我想,我們做了朋友之后,我有許多要向局長領(lǐng)教的地方,一個女孩子在這樣的社會里太不容易!我時時留神,處處留神,還老嫌不能應(yīng)付過去。幸而,有幾個真朋友,象龐院長,于處長,馬軍長什么的,都是我父親的老友,拿我當(dāng)親女兒似的對待;龐院長太太,于處長太太,馬軍長太太,也都象母親似的照應(yīng)著我,所以我還一點虧沒有吃。楊!咱們不是還得開會去嗎?

楊太太:早得很呢!咱們至少今天得把咱們這個組織弄成功了。

徐芳蜜:也好。局長還有事吧?

洗局長:耍耍!耍耍!事情是多的,我又是極負(fù)責(zé)任的人,不過有時候也真需要休息一會兒。

徐芳蜜:恐怕局長組織起這個小家庭,也是那種心理。我并沒有什么聰明,不過是以一般人的心理來推測到局長你個人的心理。我們可以這樣說,大家現(xiàn)在都因為忙碌而苦悶,因為苦悶,所以起了變態(tài)心理。我常留神一個人,不論男女,在長途火車上或是輪船上,就能辦出不象是他所能辦出來的事;有好多老實人,在火車和輪船上,作出些浪漫的事兒來。自從抗戰(zhàn)以來,咱們大家都仿佛在一個極大的輪船上,咱們苦悶,咱們無聊,咱們想家鄉(xiāng)。這就很容易使咱們作出些咱們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事來。就拿局長說,什么高貴的女子沒見過,什么場面沒見過,為什么單單挑選了這么個地方呢?變態(tài)心理,變態(tài)心理!局長想家,而又一時為了抗戰(zhàn)不能回去。所以就很容易想到,何不弄個教她怎著她就怎著的女子,另成立個小家庭。沒人知道,也沒人來打擾,局長可以隨時的來看看她,安安靜靜的住一夜;屋里老有些煮飯作菜的香味,處處是那么暖和,那么妥貼,那么樸素,真好象是太平年間平民的小家庭一樣。局長到了這里,忘了自己是地位很高的官,忘了打仗,忘了應(yīng)酬,穿上拖鞋,看看新夫人出來進(jìn)去的操作,也怪有個意思的,是不是?局長?

洗局長:徐小姐聰明,太聰明!

楊太太:得啦,該說點正經(jīng)的吧?局長,到底事情怎么辦?

洗局長:我似乎也得仿效徐小姐,先說明我自己。我的太太不了解我,所以我就懲罰她。常常有人說我厲害,其實我并不厲害;我只是剛正。屬我管的就得聽我的話!不聽呢,我有我的辦法!太太不聽我的話,我會斷絕她的供給,我會另成立個小家庭!

徐芳蜜:那么,我要是出頭調(diào)停呢?

洗局長:徐小姐,我把這個面子送給你!

楊先生:楊太太  哈啦!局長萬歲!徐小姐萬歲!

徐芳蜜:別吵!聽局長說!

洗局長:聽我說。原先我一月給她二百元過日子。現(xiàn)在,我已有了這份家,只能給她一百五十元了。一來是為懲罰她,二來是不教我的預(yù)算增加太大了。我既供給她錢,我要是回家的時候,她就得不能哭喪著臉,也不要盤問我這個那個的!這公道不公道?

楊太太:公道!不過,局長,假若太太和我們出去活動,難道沒有點活動費嗎?

洗局長:你們二位只要給我辦成一件事,我必有酬謝!至于我太太,她理應(yīng)幫我的忙,不能說什么報酬不報酬。她必須請客呢,可以教局里的庶務(wù)辦理,要車要別的東西,也是如此。

楊先生:好,想得周到!那么小姐呢?

洗局長:沒有她的事!我是新人物而有舊道德的,我不許女兒太摩登了!

楊太太:好不好先預(yù)支給我們一點活動費呢?

洗局長:活動什么呢?

楊先生:那件事呀,郝培元那二百多萬!

洗局長:對的!我辦事向來謹(jǐn)慎。這件事等我先調(diào)查一下,調(diào)查明白了,有成功的可能,我再通知你們進(jìn)行。徐小姐你走的是哪條路子?

徐芳蜜:我有幾方面可以走,最好是大包圍。

洗局長:好!那么小姐就去進(jìn)行,你給我情報,我給你車費,不能白教你跑路,請原諒我這么不客氣,我是個剛正的人!

楊太太:老情人,你可真夠厲害的!

洗局長:不厲害!該怎辦怎辦!咱們這就是個組織,有組織就須有紀(jì)律!

徐芳蜜:比如說,局長,我須跟你討些情報呢?

洗局長:那沒問題,我盡量的供給。

楊先生:成功以后,我怎樣呢?

洗局長:你總可以相信我的公道!

楊先生:反正大哥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是一半正人君子,一半土匪流氓。也會頂忠誠,也會頂險惡。

洗局長:用不著交代這一套吧。老朋友,要必須交代呢,我是個政治人才,可也能掏點壞招術(shù),到必要的時候。

楊太太: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事情還沒辦呢,看我們這股子合作的勁兒!

徐芳蜜:先彼此完全認(rèn)識清楚了,也好。

楊太太:往下說,這個事怎么辦?

洗局長:這點事用不著楊太太分心。她不是那種材料,我也不讓她出去。

楊先生:那么假若伯母老大人質(zhì)問我呢?

洗局長:你的嘴還不夠應(yīng)付一位老太太的?!

楊太太:請出來,讓我們大家開眼,總可以吧?

洗局長:對不起!我不愿開展覽會!楊!你和太太出去看著好不好?那邊的山很好看。我要和徐小姐單獨的說一說話。有二十分鐘就行。

楊太太:芳蜜,我去看山的時候,局長要是對你不規(guī)矩,咬他!

徐芳蜜:用不著囑咐我吧?!

楊先生:怎這么巧!又碰上了小姐!

淑 菱:楊先生,楊太太,我還說我的偵探本領(lǐng)不錯;敢情又教你們倆搶了先。紅海,進(jìn)來!〔楊氏夫婦舍不得,又隨淑菱回來了。

洗局長:淑菱,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干嗎來了?

淑 菱:難道我沒有嘴,沒有耳朵?至于干什么來了,我來看看爸爸;你不是好幾天沒回家了嗎?這是文化人,紅海什么文章都會作,作得極快啦!

洗局長:告訴你,淑菱,你不能老這么小瘋子似的亂跑;一個小女孩子,一點規(guī)矩沒有,成什么話呢?淑菱 媽媽倒規(guī)矩呢,你又嫌她蹩腳;一個局長爸爸,可真難伺候!

洗局長:我不準(zhǔn)你在這兒瞎扯,走!

淑 菱:喲,我怎么看你很眼熟???

徐芳蜜:也許在哪兒見過。

淑 菱:還不是,你等我想想。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來了,可是我記得一點不錯,咱們同過學(xué);我在一年級的時候,你就畢業(yè)了,是不是?

徐芳蜜:那時候我叫徐若蘭,是不是?

淑 菱:那時候你就是校花,所以大家都記得你,你可不記得我。你怎么認(rèn)識我爸爸呀?

洗局長:不用多問!好了,你們既是同學(xué),以后見面的機(jī)會還多看呢。沒事可以走了,照直的回家!拿去,回家!

淑 菱:爸爸不回家,女兒得回家去,不合邏輯!就是五塊錢哪,留著吧!我是來看看那個小難民的,不為要錢;即使為要錢,五塊錢似乎也太少一點。

洗局長:你走不走?

紅 海:不要吵,我剛剛得到一點靈感!

洗局長:先生,請出去!還告訴你,以后不許你和淑菱在一塊兒,聽明白沒有?

紅 海:在一個女子給了我靈感的時候,我聽不見男人的吼聲!

淑 菱:紅海!

洗局長:我——教——你——出去!

紅 海:這是誰?

淑 菱:我爸爸,洗局長。

紅 海:噢,洗局長。處長,廳長,部長,院長,還沒有一個敢攆我出去的,太沒禮貌!在我的筆下,一個人可以生,可以死,不管他有什么地位!論地位,??!今天晚上李總司令請客。拿過去,教局長看看!

徐芳蜜:大家都是朋友,朋友。淑菱,你先和紅海先生玩一玩,以后咱們見面的機(jī)會還多著呢!

淑 菱:好吧,咱們走。爸爸再回回手,添五塊行不行?

洗局長:就是這一次,告訴你!你要是以為你一來就能敲我的錢,那是個錯誤!我再看見你和他在一起,我會把你鎖在黑屋子!我的話永遠(yuǎn)不空說,你曉得!

淑 菱:走吧,紅海!

紅 海:我還沒看夠象詩一般的美人。

淑 菱:爸爸,你也給紅海五塊錢!要不給,他是不會走的。徐小姐,你給他,哪怕是一塊錢呢,要不然,他不走,你們也,也辦不了公!

徐芳蜜:表示一點對思想家的敬意!

紅 海:這是美人之貽,我將永遠(yuǎn)貼在胸口上,永遠(yuǎn)不能花掉!

淑 菱:對,好永遠(yuǎn)花我的錢!走吧!你就永遠(yuǎn)不回家啦?

洗局長:快走!把那個家伙扯出去。

楊先生:紅海先生,請!

紅 海:喲,忘了!李總司令的請?zhí)兀?

淑 菱:對呀,哪去了?啊,桌上呢,是不是?

楊先生:可真是總司令的請?zhí)?!那什么,紅海,下月十二號,我的生日,千萬請過來喝酒!當(dāng)面拜求,千萬給寫副對聯(lián)來。紅 海 把紙送來,一定作得到!

楊先生:我記得好象給朋友祝壽,都是自己買紙。不過,紅海先生可以是個例外;好,我把紙交給淑菱小姐就是了,拜托拜托!還有,李總司令好求不好求?要是能賞一副對子,就太好了,太好了!

紅 海:要十副八副的都行,只要送紙來!

楊先生:拜托拜托,紙一定送來!那么,十二號務(wù)請光臨!淑菱小姐,明天我就送紙來。

淑 菱:紅海,有人求寫對聯(lián),還不走嗎?

紅 海:把靈感遺留在這里,文心還不象個竹筒?

楊先生:再會,別忘了寫對聯(lián)??!可愛的小人,多么聰明!太太!咱們還是去作二十分鐘的旅行吧?

洗局長:一群瘋子!一群瘋子!徐小姐,剛才你說龐院長是尊翁的老友,尊翁現(xiàn)在——

徐芳蜜:去世好幾年了。從前,龐院長有許多文字都是我父親代筆。

洗局長:尊翁的名諱是——

徐芳蜜:樹梅。

洗局長:噢,徐樹梅!徐樹梅!沒聽說過!幾個給龐院長代筆的人我都知道。抬起手來!

徐芳蜜:用不著!把槍放下!

洗局長:反正你跑不了!說實話,你是不是偵探?

徐芳蜜:是怎樣,不是又怎樣?

洗局長:我可以要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的命!

徐芳蜜:我可以給任何人工作,只要有錢。干什么也不過是為吃飯。那邊不要緊?

洗局長:她不懂,和塊木頭差不多!你一進(jìn)來,我就懷疑,我有相當(dāng)?shù)穆斆?。你那些變態(tài)心理什么的,又使我納悶,為什么你那么熱心為我解脫。后來我問你許多話,很有幾句你答不出的,可是你都巧妙的閃過去。有兩項事定了你的罪案:第一,向我要情報;第二,龐院長手下壓根兒就沒有個徐樹梅!小姐,你還欠著點老到精細(xì)!我要是不看在這么美的一個腦袋上,這里就得穿過一個槍彈去!

徐芳蜜:美就是我的鋼盔!

洗局長:我生平最大的缺點,就是不肯下手傷害一個美好的東西。見了美色,我就忘了慎重。我性子急。這個,告訴你實話,完全因為我性急。她急需錢,我就一把抓到她。等她奶奶病好了,她也許偷偷的跑掉;她媽媽要是老不好,也許我把她們趕出去;負(fù)擔(dān)太重。啊,話說得太多了,你的美麗能除了我的武裝!現(xiàn)在咱們怎辦?

徐芳蜜:我現(xiàn)在是你的俘虜,俘虜沒有主張。

洗局長:應(yīng)當(dāng)先向一個美的俘虜要什么呢?我性子急!

徐芳蜜:我的工作不許我作個烈女!

洗局長:噢,芳蜜!芳蜜!給我,給我!把一切給我!我要瘋!要瘋!

徐芳蜜:你是個男子漢!

洗局長: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在這一點上,你比我厲害!

徐芳蜜:英雄識英雄!好吧!經(jīng)過這樣的相愛與了解,我想咱們倆很可以合作互助了。你走你的路子,我走我的路子,可是在精神上合作。你已拿住我的把柄,我的命在你手里,以你的聰明,當(dāng)然可以看得出來:你若是把我交出去,不過是我吃一個槍彈,你什么好處也得不到。反之,你拿著我的短處,象養(yǎng)熟了的一只鳥兒似的,雖然不裝在籠兒里,可是到時候到你手心上來吃幾個米粒,多么好呢!你把無關(guān)緊要的材料供給我一點,我好交差。我把我的材料也供給你一些,你也可以去邀功。這樣互助,雙方有益。等咱們把錢弄到差不多了,咱們手拉手兒,上瑞士,起碼也要上香港,去快活幾天。那時候,我要換上洋服;看我的胳臂,脊背,腿,要穿上洋服,你想,也許更好看一點吧!

洗局長:真是能那樣呀,我死在你的懷里也要含著笑的!我問你,楊氏夫婦曉得你——不曉得?

徐芳蜜:那一對笨驢!

洗局長:一點不錯,一對笨驢!芳蜜,叫進(jìn)他們好不好?咱們一同進(jìn)城去吃飯?

徐芳蜜:優(yōu)待俘虜?

洗局長:小嘴真厲害!我叫他們回來。楊!楊!楊——〔遠(yuǎn)處有應(yīng)聲。聲音漸近,楊太太唱著:羊,羊,跳花墻。抓把草,喂你娘。你娘沒在家,喂你們老爺兒仨。

楊太太:連爬坡帶唱,可真有點吃不消!大哥,多喒你把這個小房子讓給我住幾天;天天去爬爬山坡,我就不至于越來越胖了。

楊先生:教你住三天,你就得悶瘋了,你愛信不信!怎樣,一切順利?

徐芳蜜:把不順利的事變成順利了,就是工作。

洗局長:我請你們進(jìn)城吃飯去,有不去的沒有?熟朋友,不客氣!

楊太太:我奉陪,不管誰討厭我。

楊先生:楊太太在前,楊先生必定在后,形影相隨!

楊太太:我說,局長,教我開開眼吧!

洗局長:等我出賣她的時候,請你作人販子;現(xiàn)在還不到看貨的時候!

楊太太:我偏要看!來,咱們攻進(jìn)去!〔她們正要攻門,門開開了。

朱玉明:給你們看!給你們看!一群狗男女!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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