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發(fā)表時署名“舍予”。)
按著創(chuàng)造的興趣說,有一篇文章便有一個形式,因為內(nèi)容與形式本是在創(chuàng)造者心中聯(lián)成的“一個”;這樣去找形式,不就太多了嗎?從另一方面看,文學作品,無論東西,確有形式可尋,抒情詩的形式如此,史詩的形式如彼;五言律詩是這樣,七言絕句是那樣。作者的七絕,從精神上說,自有他獨有的七絕,因為世上不會再有這樣一首七絕。從形式上看,他這首七絕,也和別人的一樣,是四小句,每句有七個字。蘇東坡的七絕里有個蘇東坡存在;同時,他這首七絕的字數(shù)平仄等正和陸放翁的一樣,那樣,我們到底怎樣看文學的形式呢?我們頂好這樣辦:把個人所具的那點風格,和普通的形式,分開來說。前者可以叫作文調(diào),后者可以叫作形式。
文調(diào)是什么東西呢?就是每個作家,不論他用的是什么形式,獨有的那點作風。內(nèi)容是他自己的,情調(diào)也是他自己的;于是他“怎樣想”與別人不同,跟著“怎樣寫”也便與眾有異。這點內(nèi)容與風趣特異之點,便是文調(diào)。蘇東坡與陸放翁同作七言絕句,而蘇是蘇的,陸是陸的,便是因為文調(diào)不同的緣故。
文調(diào)是人格的表現(xiàn),無論在什么文形之下,這點人格是與文章分不開的。所以簡單的答復什么是文調(diào),也可以應用一句成語:“人是文調(diào)”。這似乎比說:“文中宜有人在”,或“詩中須有我”,還牢靠一些。佛郎士Anatole France(即法朗士。)說:“每一個小說,嚴格的說,都是作家的自傳”。Jules Lemalte(勒梅特(1853—1914),法國作家和批評家。)說:“……我相信一本書的真正美處是一些親切的深刻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會叫破壞成法,修詞規(guī)則與細俗所損傷;一個寫家的價格最要的是他怎樣看,怎樣感覺,怎樣說出;全是他自家的而后乃能超眾?!彼晕覀冏x一本好小說時,我們不但覺得其中人物是活潑潑的,還看出他們背后有個寫家。讀了《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就看出那兩個作家的人格是多么不一樣。正如胡適先生所說:“曹雪芹寫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鐵仙寫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和“《兒女英雄傳》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畫形容的人物;而《兒女英雄傳》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覺的《儒林外史》。”這種有意或無意的顯現(xiàn)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因為文學既是自我的表現(xiàn),作者越忠誠于表現(xiàn),他的人格便越顯著。凡當我們說:這篇文章和某篇一樣的時候,我們便是讀了篇沒有個性的作品,它只能和某篇一樣,不會獨立。
美國的褒勞John Burroughs(即約翰·伯勞斯。)說:“在純正的文學,我們的興味,常在于作者其人——其人的性質(zhì)、人格、見解——這是真理。我們有時以為我們的興味在他的材料也說不定。然而真正的文學者所以能夠把任何材料成為對于我們有興味的東西,是靠了他的處理法,即注入于那處理法里面的他的人格底要素。我們只埋頭在那材料——即其中的事實、議論、報告——里面是決不能味得嚴格的意味的文學的。文學的所以為文學,并不在于作者所以告訴我們的東西,乃在于作者怎樣告訴我們的告訴法。換一句話,是在于作者注入在那作品里面的獨自的性質(zhì)或魔力到若干的程度;這個他的獨自的性質(zhì)或魔力,是他自己的靈魂的賜物,不能從作品離開的一種東西,是像鳥羽的光澤,花瓣的紋理一般的根本底的一種東西。蜜蜂從花里所得來的,并不是蜜,只是一種甜汁;蜜蜂必須把他自己的少量的分泌物即所謂蟻酸者注入在這甜汁里。就是,把這單是甜的汁改造為蜜的,是蜜蜂的特殊人格底寄與,在文學者作品里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實和經(jīng)驗,也是被用了與這同樣的方法改變而且高尚化的。”(依章錫琛譯文。)
“怎樣告訴”便是文調(diào)的特點,這怎樣告訴并不僅是告訴,而是怎樣覺得,思想的結(jié)果;那就是說作者的全個人格伏在里面。那古典派的寫家畫家總是選擇極高尚的材料,來幫助他的技術(shù),叫人們看了,因材料的高貴而欣賞及技術(shù)。自然派的便從任何事務中取材,全以自己的人格催動材料。他個人是在社會里,所以社會一切便都是好材料,無貴無賤,不管美丑,一視同仁??墒敲鑼懟蚶L畫這日常所習見的人物時,全憑怎樣告訴的手段,而使這平凡的人物成為藝術(shù)中不朽的人物,這便是作者個人的本領(lǐng),個人人格的表現(xiàn)。
這樣,我們頗可以從文調(diào)上,判定什么是文學,什么不是文學。比如我們讀報紙上的新聞吧,我們看不出記者的人格來,而只注意于新聞的真確與否,因為記者的責任便是真誠的報告,而不容他的想象自由運用。反之,我們讀,就說杜甫的詩吧,我們于那風景人物之外,不覺的想到杜甫的人格;他的人格,說起來也玄妙,在字句之中也顯現(xiàn)出來;好像那一字一句便是杜甫心中的一顫一動;那“無邊木葉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下邊還伏著一個“無邊”“不盡”的詩人之心;那森嚴廣大的景物,是那偉大心靈的外展;有這偉大的心,才有這偉大的筆調(diào)。心,那么,是不可少的;自己在那里顯示圖樣結(jié)構(gòu);而后慢慢修正,從字面到心覺,從部分到全體;所以寫出來的是文字,也是靈魂。據(jù)克魯司Croce(即克羅齊。)的哲學:藝術(shù)無非是直覺,或者說印象的發(fā)表。心是老在那里構(gòu)成直覺,經(jīng)精神促迫它,它便變成藝術(shù)。這個論調(diào)雖然有些玄妙,可是確足以說明藝術(shù)以心靈為原動力,而個人文調(diào)之所以為獨立不倚的。因為天才的不同,表現(xiàn)的力量與方向也便不同,所以像劉勰所說:“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詞溢”等等也有一些道理。能作詩而不善于散文的,工于散文而不會為詩的,也是因此。就是那浪漫派作品,與自然派作品,也是心的傾向不同,因而手段也就有別。偏于理想的,他的心靈每向上飛,作品自然顯出浪漫;偏于求實的,他的心靈每向下看,作品自然是寫實的。以伯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兩種人——好理想的及求實的——恐怕是自有人類以來,直至人類滅毀之日,永遠是對面立著,誰也不佩服誰的吧?那么,因著寫家的天性不同,寫品也就永遠不會有什么正統(tǒng)異派之別吧?
文調(diào),或者有許多人想,不過是文字上的修飾,精細的表現(xiàn)而已。其實不是,文調(diào)是由創(chuàng)造欲的激發(fā)而來的,不是文字技術(shù)上的那點小巧。心中有點所得,便這個那個,如此如彼的,把這一點加到無數(shù)無名的心象之上,幾經(jīng)試擬,而后得到一個最適當?shù)淖謥肀憩F(xiàn)這一點。像弗羅貝說:“無論你要說什么一件事,那里只有一個名詞去代表它,只有一個動字去活動它,只有一個形容字去限制它,最重要的是去找這個名詞,這個動字,這個形容字,直到找著為止,而且找著的是比別的東西都滿意的?!钡?,這決不是說,去掀開字典由“一”部到“龜”部去找字,而是那文藝家心靈的運用,把最好的思想用最好的言語傳達出來。普通的事本來有普通的字去代表,可是文學家由他自己美的生活中,把文字另煉造了一回,適足以發(fā)表他自己的思想。所以言語的本身并不能夠有力量,活潑、漂亮、正確;而是文學家在言語之下給了它這些好處的構(gòu)成力。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本是八個極普通的字,可是作成多么偉大的一幅圖畫,多么正確的一個美的印象!只有能覺得這簡素而偉大之美的蘇東坡能寫出,不是個個人都能辦到的。那構(gòu)思十稔而作成《三都賦》的左太沖,恐怕只是苦心搜求字句,而心實無物吧??此摹皹鋭t有木蘭梫桂杞桐棕枒楔樅”等等,字是找了不少,可是到底能給我們一個美好的圖畫,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么簡單正確美麗嗎?這砌墻似的堆字,不能產(chǎn)出活文學,也足以反證文調(diào)是個人人格的表現(xiàn),不單以修辭為事了??傊瑥奈淖稚纤闯鰜淼拿?,決不是文字的本身,而是由特殊情緒中所發(fā)生的美之感動而達諸筆端;這美的感動的深淺,便是文學作品高下的標準。我們在新聞紙上也可以得到使我們喜怒的材料,可是那全因為我們由道德上、實利上、看某件事,判斷某件事;不是文字的感動,是事實的切己。當我們讀詩的時候,我們便不這樣了,我們是陶然若醉的,被文字的催眠,而飛入別一世界。其實詩中所用的字,與新聞紙上的字,在字典上全是一樣的,只因為詩人獨有的那點文調(diào)使我們幾乎不敢承認詩中的字也正是新聞紙上的字了;我們疑心:詩人或另有一部字典吧?是的,詩人是另有一部字典,——那熔煉文字的心。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文調(diào)的要緊,以下說文學普遍的形式。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既笄矣,鬒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賞羽衣》曲以導之……”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想當初,慶皇唐,太平天下,選麗色,把蛾眉選刷。有佳人生長在弘農(nóng)楊氏家,深閨內(nèi),端的是玉無瑕。那君王一見了,歡無那!把鈿合金釵親納,評拔作昭陽第一花。”
上列的三段,第一段是《長恨歌傳》的一部分,第二段是《長恨歌》的首段,第三段是《長生殿》中彈詞的第三轉(zhuǎn)。這三段全是描寫楊貴妃入選的事,事實上沒有多少出入??墒牵瑹o論誰讀過這三段,便覺得出第一段與后兩段有些不同的地方。這些不同的地方好像只能覺得,而不易簡當?shù)恼f出來。以事實說吧,同是說的一件事。以文字說吧,都是用心之作,都用著些妙麗的字眼;可是,說也奇怪,讀過之后,總覺得出那些“不同”的存在。——到底是怎一回事呢?為回答這個,我們不能不搬出一個帶玄幻色彩的字——“律動”。
我們往往用“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來作形容。這個繞梁三日不絕的余音,是什么音呢?是火車輪船上汽笛的嗚嗚么?是牛或驢的吼叫么?不是!那些聲音聽一下就夠了,三日不絕在耳旁噪吵一定會叫人瘋了的。那么,這余音必是好的音樂的,歌唱的?是,可是為何單獨這點余音叫人顛倒若是呢?這余音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啊,律動!是律動在那里像小石擊水的波顫,石雖入水,而波顫不已。這點波顫在心中蕩漾著、敲擊著,便使人忘記了一切,而沉醉于其中。音樂如是,跳舞也如此。跳過之后,心中還被那音樂與肢體的律動催促著興奮。手腳雖已停止運動,可是那律動的余波還在心里動作。那汽笛與牛吼之所以過去便忘也就是它們?nèi)狈@個律動。
律動又是什么東西呢?廣泛著一點說,宇宙間一切有規(guī)則的激動,那就是說有一定的時間的間隔,都是律動。像波紋的遞進,唧唧的蟲鳴,都是有規(guī)律的,因而帶著些催眠力的。從文學上說呢,便是文字間的時間的律轉(zhuǎn),好像音樂似的,有一定的抑揚頓挫,所以人們說音樂和詩詞是時間的藝術(shù),便是這個道理。音樂是完全以音的調(diào)和與時間的間隔為主,詩詞是以文字的平仄長短來調(diào)配,雖沒有樂器幫助,而所得的結(jié)果正與音樂相同。所不同者,詩詞在這音樂律動之下,還有文字的意義可尋,不像音樂完全以音節(jié)為主,旁無附麗。所以巧妙著一點說,詩詞可以說是奏著音樂的哲學。律動總是帶著點魔力的,細細分解開來原是一個音一個音的某種排列,可是總合起來,這種排列便不甚分明,而使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不但心弦跳動,手足也隨而舞之蹈之了。那嗒嗒的鐘聲,不足以使人奮興,強烈的音聲,不足使人快樂,因為這種律動是缺乏藝術(shù)化的,藝術(shù)中的律動才足以使人欣悅,使人沉醉,就是雕刻與畫圖那樣的死物,也自然有一種調(diào)和的律動使我們覺得雕刻的人物,圖中的風景,像要跳出來走動似的。原人用身體的動作和呼聲,表示他的快感與苦痛,這種動作與呼聲,漸漸經(jīng)過律動的規(guī)定,便成了跳舞與歌唱,那就是說有了律動才有原始的藝術(shù),有了律動才能精神與肉體聯(lián)合起來動作。
明白了律動是什么,我們可以從新去念上邊引的三段,念完,便可以明白為什么第一段與后兩段不同。它們的不同不是在文字的工不工,不在乎事實的描述不同;是在律動的不一樣。第一段的“纖秾中度,舉止閑冶”,和“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也都是很漂亮的,單獨念起來,也很抑揚有趣??墒牵x過之后,再讀白居易的那篇,我們便覺出精粗的不同,而明明分辨出:一個是散文,一個是詩,那么,我們可以說:散文與詩之分,就在乎文字的擺列整齊與否嗎?不然。試看第三段,文字的排置比第一段還不規(guī)則,可是讀起來,(唱起來便好了。)也顯然的比第一段好聽。為說明這一點,我們且借幾句話來,或者比我們自己更能說得透徹。
英國的阿塞兒·西門司說:“考拉兒瑞支Coleridge(即柯爾律治。)這樣規(guī)定:散文是‘有美好排列的文字’,詩是‘有頂好排列的文字’。但是,并沒有理由說明為什么散文不可以是有頂好排列的文字。只有律動,一定而再現(xiàn)的律動,可以分別散文與詩?!⑽?,在粗具形體之期,只是一種言語的記錄;但是,一個人用散文說話,或終身不自覺,所以或者有自覺的詩體(就是:言語簡變?yōu)橛幸?guī)則的,并且被認為有些音樂的特質(zhì)。)是較比的有更早的起源。在人們想到,普通言語是值得存記起來的以前,人們一定已經(jīng)有了一種文明。詩是比散文易于記誦的,因為它有重復的節(jié)拍,人們想某事值得記憶起來,或是為它的美好(像歌或圣詩),或因它有用(像律法),便自然的把它作成韻文。詩,不是散文,是文章存在的先聲。詩的寫出來,直到今日,差不多只是詩的物質(zhì)化身;但是散文的單存只是寫下來的文書而已?!?
“在它的起源,散文不帶著藝術(shù)的味道,嚴格的說它永遠沒有,也永遠不能像韻文、音樂、圖畫,那樣變?yōu)樗囆g(shù)。它慢慢的發(fā)現(xiàn)了它的能力;它覺悟出它將怎么有用處可以煉化到‘美’那里去,它漸漸學巧了,怎么限制它那些無可限制的,遠遠的隨著韻文的一些規(guī)則。更慢慢的發(fā)展了它自己的法則,可是,因為它本身的特質(zhì),這些法則不像韻文那樣一定,那樣有特別的體裁。凡與文學接觸者正如文學之影響于散文,現(xiàn)在散文已據(jù)有所謂文學的大半了?!?
“依如貝說:‘在詩調(diào)里每個字顫旋像美好之琴音,曲罷遺有無數(shù)的波動?!淖只蚴且粯拥?,并不奇異;結(jié)構(gòu)或也一樣,或偏于簡單,但是,當律動一來,里邊便有一些東西,雖然或像音樂之發(fā)生,但并非音樂。管那些東西叫作境地,叫作魔力;仍如如貝所說:‘美的韻文是發(fā)出似音聲或香味的東西的’;我們永不能解釋清楚,雖然我們能稍微分別,那點變化——使散文極奇妙的變成韻文?!?
“又是如貝說得永遠那么高妙:‘沒有詩不是使人狂悅的:琴,從一種意義看,是帶著翅膀的樂器?!⑽墓倘豢梢允刮覀凅@喜,但不像韻文是必須這樣的。況且,散文的喜悅似乎叫我們落在地上,因為散文,域區(qū)雖廣,可是沒有翅膀兒?!?
韻文是帶著翅兒的,是可以唱的,能飛起與能吟唱都在乎其中所含的那點律動,沒有這點奇妙律動的便是散文。所以散文韻文之分,不在乎事實的差異,是在把一件事怎樣寫出來,用散文寫楊貴妃的故事,和用韻文寫是同樣可以使她的事跡明了的,可是二者的感化力便不同了:散文的楊貴妃故事能極詳細的述說她的一切,但只限于述說,無論文字怎樣美。韻文的同一故事,便不但述說她的事,而且叫我們在得到事實以外,還要讀了再讀;不但是讀,而且要唱、要聽;好的散文雖也足以有些音樂的味道,但永遠不會像韻文那樣完好。嚴格的說,散文和韻文的分別,只在這點不易形容的律動。有人以為備有韻文的格式韻律才能算詩,那不完備而具有那魔力律動的也不能不算是詩。詩的進步是顯然的在那里解除格式規(guī)則,同時也是求律動的自由。四言詩后有五言,五言后有七言,最近又有無韻的白話詩,這便是打破格式的進展??墒前自捲娛窃?,不是白話文,因為它的律動顯然與散文有異的??矗?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保ㄍ踔疁o,《涼洲詞》。)自然是很美了,再看胡適之的《鴿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鴿子,在空中游戲。
看他們?nèi)齼蓛桑?
回環(huán)來往,
夷猶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
白羽襯青天,
鮮明無比!”
字句沒有一定,平仄也沒有規(guī)則,用字也不生澀,可是也很好聽;就是因為內(nèi)中的律動還是音樂的,詩的;有了這個,形式滿可自由,或者因為形式自由,律動也更自然,更多一些感動力。反之,形式是詩的,像:
“無寶無官苦莫論,周旋好事賴洪恩,人能步步存陰德,福祿綿綿及子孫?!保ㄒ姟督窆牌嬗^》,《裴晉公義還原配》)便不能使我起詩的狂喜,不是因為形式有什么缺欠,是因為內(nèi)中的韻律根本不是藝術(shù)化的。只有字數(shù)的按格填寫,沒有文字外的那點音樂。正如中國戲的鑼鼓,節(jié)拍也是很嚴密的,可是終不是音樂,只叫人頭暈,不叫人快樂。詩與音樂的所以為詩為音樂正在這一些不可形容,捉摸不住的律動。明白了這個,文言詩,格體詩,與白話詩之爭也就可以休止了;有好的律動的便是好詩,反之便不是詩;為詩與否根本不在形式,而在這神秘的律動。這并不是說詩中可以全無意義,便只求好聽美麗;不是,但我們應當注意:詩是言語的結(jié)晶,言語的自然樂音是必要的;專求意高理邃,而忘了這音聲之美,便根本不能算詩。假如詩的存在是立于音聲與真理之上,那么,音聲部分必是最要的。設(shè)若我們說:“戰(zhàn)事無已呀!希望家中快來封信!”這是人人有的心情,是真實的;可是這樣一說,說過也便罷了;就是每天這樣說,也還是非常的平淡;縱然盼家信心切,而這兩句話似乎是缺欠點東西——叫我們落淚的東西,趕到我們一讀: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發(fā)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我們便不覺得淚下了。這里所說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還不就是“戰(zhàn)事無已呀!希望家中快來封信!”嗎?為什么偏偏念了這兩句才落淚?杜甫的真理并不比別人高明,他的悲痛,正是我們所經(jīng)驗的;這不是因為那點催人落淚的音樂使人反復哀吟,隨以涕泣嗎?大概誰都經(jīng)驗過:遇到大喜歡、大悲痛的時候,并不要說出自家的喜歡與悲痛,而是去找兩句相當?shù)脑娋鋪硪髂钪?。因為詩中的真情真理與真言語合而為一,那言語的音樂使真情真理自然的唱出;這樣唱出便比細道瑣屑詳陳事實還具體,還痛快。詩人作詩的時候已把思想言語合成一片,那些思想離不開那些言語,好像美人的眼,長在美人身上,分開來使人也不美,眼也難看了。
言語和思想既是分不開的,詩的形體也便隨著言語的特質(zhì)而分異了。希臘拉丁的詩中,顯然的以字音的長短為音調(diào)排列的標準,而英文詩中則以字之‘音重’為主,中國詩以平仄成調(diào),便是言語特質(zhì)的使然。中國的古詩多四言五言,也是因為中國言語,在普通說話的時候即可看出來,本來是簡短的,字音是簡短的,句子也是簡短的。為易于記憶,易于歌唱,這詩句的簡短是自然而然的。七言長句是較后的發(fā)展,并且只是文士的創(chuàng)立體格,民間的歌謠還是多用較短的句法。那七言或九言的鼓詞便要以歌唱為業(yè)的人們?nèi)ビ洃浟?。這樣,詩既是言語的結(jié)晶,便當依著言語的特質(zhì)去表出自然的音樂,勉強去學仿異國詩格,便多失敗。因此,就說翻譯是一種不可能的事也不為過甚。只能翻出意思,言語的特質(zhì)與味道是不能翻譯的;而丟失了言語之美,詩便死了一大半!
思想上也足以使詩文的形式分異,那描寫眼前一刻的景物印象自然是以短峭為是,那述說一件史事自然以暢快為宜。詩人得到不同的情感,自然找一個適當?shù)男问桨l(fā)表出來,所以: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保ㄖx朓,《玉階怨》)是一段思戀的幽情,也便用簡短的形式發(fā)表出來。那《長恨歌》中的事實復雜,也便非用長句不足以描述到痛快淋漓。
詩是如此,散文也是如此。描寫景物的小品文字,便要行云流水的美好簡麗,述說史事的便要詳密整煉。嚴格的說,文的形式是言語之特質(zhì),與思想之構(gòu)成,自然而來的結(jié)果,有一篇東西便有一個特異的形式,用不著強分多少體、多少格。更嚴格一點說,只有詩可以算文學作品,無論多么好的散文,不能把言語的特別美好之點盡量表現(xiàn)出來。自然,散文因為不十分講求形式,可以自由的運用更適于應用;可是因為求實用便不能不損失了言語的最精彩處。在外國文學中往往把詩分成抒情詩、故事詩、敘事詩等。散文也分成記述文、形容文、討論文、批評文等。其實這不過是為分別方便,就已有的形式稍為類劃;嚴格的說,文學中只有詩與散文之別,也就夠了。
但是這個說法,決不足以服中國文人的心,因為他們最好把那些古東西,翻過來,倒過去的分類,而且頗自傲中國文學的形式比外國復雜完備。我們,因此,也不能不看看他們到底是怎個分類法。
先看《昭明文選》吧,蕭統(tǒng)是個很會作目錄的,你看他把文類分立以后,還逐類的附以文章內(nèi)容的標題,如:賦中有京都、郊祀、耕籍、畋獵、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等。詩類是也這樣,叫人們一望而知所屬的文章的內(nèi)容是什么,是一種很好的排列法。但是他的分類法可有些太繁瑣了,他把所選的文分成:
賦、詩、騷、七、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shè)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等類。設(shè)若把這些類名專當作分目看,像賦中之分京都、郊祀等,未嘗不是很好的事。若是拿它們當文的形格看,便太稚氣了。為何不簡單的分成應用文,文中的附目有詔、令、教、表等;議論文中附史論、論等,豈不較為清楚?本來這些都是散文,不過是用處不同,故形式筆法亦稍有不同;如果照這樣嚴格的分起來,豈不是還要分得更細,以至一文一格。以至無窮嗎?
后來,姚鼐的《古文辭類纂》,把文形分為十三類:論辯、詞賦、序跋、詔令、奏議、書說、哀祭、傳志、雜記、贈序、頌贊、銘箴、碑志。雖然比蕭氏的分法簡單多了,知道以總題包括細目??墒牵@樣簡化了,便有脫落的毛病,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姚鼐想要替文學分十三體類,而專在箴頌贊銘頌奏議序跋鉆營,卻忘記最富于個性的書札,及一切想象的文學(小說戲曲等)?!痹僬f,這樣的分類原為使人按類得著模范,以便摹仿,可是一類中的同樣文字便具有不同的形式,又該何取何舍呢?以祭文說吧,《祭田橫墓文》和《祭十二郎文》,同是韓愈作的,同是祭文;可是一篇是有韻的,一篇是極好的散文,這又當何所從呢?
曾國藩更把姚氏分類法縮減,成為三門,十一類。他對于選文章確有點卓見,他正和蕭統(tǒng)相反,而各有所見。蕭是大膽的把不是文學的經(jīng)史拋開;曾是把經(jīng)史中具有文學意味的東西提出交給文學??墒撬姆诸惙ㄒ廊皇遣磺擅?;對論著類他說:著作之無韻者。對詞賦類他說:著作之有韻者。這本來是很清楚的,可是到了序跋類,他又不提有韻無韻了,而說:他人之著作序述其意者。以有韻無韻分別,頗有嚴正的區(qū)別;忽然出來個序述其意者,便不是由形式看,而是由內(nèi)容上看了。這便不一致。他說:傳志類是所以記人者,敘記類是所以記事者,典志類是所以記政典者,同是論述文字,而必分清記人記事與記政典之別,分明是叫人便于摹擬,其實凡記述文字都當以清楚詳細為主,何必強為界劃呢!他的分類法是:
記載門:傳志、雜記、敘記、典志。
告語門:奏議、書牘、詔令、哀祭。
著述門:論著、詞賦、序跋。
這與姚氏所定,差不多少,而混含不清的毛病是一樣的。
我們既不滿于這由文章的標題而強為分劃的辦法,那么,以文人的觀點為主,把文學分為主觀的、客觀的,像:
(主觀的)?。陀^的)?。ㄖ饔^的客觀的)
散文——議論文 敘記文 小說
韻文——抒情詩 敘事詩 戲曲
是不是合適呢?我們在前面曾經(jīng)說過:文學是個性的表現(xiàn),描寫事務,并不是把事物照下像來,而是把事物在心靈中煉洗過,成為寫家自己的產(chǎn)物。這樣,完全客觀的寫物,幾乎是不可能的。無論怎樣寫實,要成為文學,那實在的材料便不能不變?yōu)槲乃嚮?。觀察自可全任客觀,構(gòu)成時便不覺的成為主觀;完全寫實像統(tǒng)計表,算術(shù)演草,化學公式,實是實了,怎奈不是文學,這樣分別又似乎不妥。
有人又以言情、說理、記事等統(tǒng)領(lǐng)各體,如:詩歌、頌贊、哀祭是屬于言情的。議論、奏議、序跋等是屬于說理的。傳志、敘記等是屬于記事的,這豈不是又須把詩歌之下,再分為言情的,記事的等等嗎?這似乎又太繁瑣了。
這些的分法,不是失之太繁,便是失之太簡,求繁簡適當,包括一切,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倒是六朝時文筆之分有些道理,因為正合我們前者所說散文與韻文之分?!段男牡颀垺た偸銎防镎f:(雖然劉勰不贊成這個說法。)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边@似乎倒簡當明白,因為散文與韻文是最易區(qū)別,而根本有不同之處。散文與韻文之下,任憑你隨便分為多少門,多少類都可以;反之,根本不去管類別,而散文韻文之分總是存在的??傊诸惪偸窍扔辛藙?chuàng)作物,而后好事的人才能按照不同的形式來區(qū)分,從而談論各形式的長短優(yōu)劣??戳藵h高祖的《大風歌》,便說古人有三句之歌??戳饲G卿的《易水歌》,便又添多了一個例子,說古人有兩句之歌。這樣去找例子,越找越多,結(jié)果也不過是能向人報告!古人有一句、兩句、三句、四句……一百句之歌;這種報告與文學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什么好處呢?至多,也不過指出兩句的簡峭,三句的高壯;這種說法,人人能看出,又何必你來指出呢?
看形式,研究形式,所得的結(jié)果出不去形式;形式總不是最要的東西。形式的美,離了活力便不存在。建筑的美是完全表現(xiàn)于形式上的??墒墙ㄖ锸亲畈唤?jīng)濟最笨重的美的表現(xiàn)。中國文學(西洋文學也往往有此?。┑乃腊鍩o生氣,恐怕是受了這專顧形式的害處,把花草種在精巧的盆子里,然后隨手折拗剪裁,怎能得到天然之美呢。中國的圖畫最不拘形式,最有詩意;而文學卻偏最不自由,最重形式,也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解放了粽子形的金蓮,或者腳的美才能實現(xiàn)吧?那么,文學也似乎要個“放足”運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