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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統(tǒng)一的中國

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 作者:胡適


一、統(tǒng)一的中國

在紀元前二三○年到二二一年之間,秦國的武力平定了六國,建立了第一次的統(tǒng)一帝國。這第一個統(tǒng)一帝國只有十年多(二二二—二一)的壽命,秦始皇死后(二一),陳勝、吳廣便起兵造反了(二九)。從前二○九年到二○二年,為楚漢之爭的時期。從二○二年到一九五年,為叛亂時期。經(jīng)過這十五年的戰(zhàn)禍之后,第二個統(tǒng)一帝國——漢帝國——方才站得住。從此以后,中國便上了統(tǒng)一帝國的軌道。

這個統(tǒng)一帝國繼續(xù)了近四百年(約前二—紀元二)之久,中間只有十幾年的暫時分裂。這四百年的統(tǒng)一國家的生活,在中國民族史上有莫大的重要。分開來說,至少有這幾點可以特別提出:

第一,這四百年的統(tǒng)一生活的訓練,養(yǎng)成了一個統(tǒng)一民族的意識。從前只有“齊人”、“秦人”、“楚人”、“晉人”的意識,到這個時期才有“中國人”的意識。我們到現(xiàn)在還自稱是“漢人”,“漢人”已成了“中國人”的同義名詞了。這便是那四百年的一統(tǒng)生活的絕大成績。

第二,在這四百年中,許多重要的政治制度逐漸成立,為后代所取法,故漢帝國不但造成了四百年的一統(tǒng)局面,并且建立了兩千年統(tǒng)一帝國的基礎。最重要的制度如郡縣制,如賦稅制度,如科舉,都成立于這個時代。其中如郡縣制雖起于秦帝國,但漢初分封子弟,疆土太大,幾乎回到戰(zhàn)國的局勢。經(jīng)過了賈誼、晁錯、主父偃等人的計慮,才有由諸王分地與子孫的辦法,“不行黜陟而藩國自析”。到后來諸侯只能食租稅的一部分而已,不能與聞政事。封建的制度到這時候才算廢止。又如考試任官的制度,起于漢武帝時,后世逐漸演變,遂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一個最重要的制度。有統(tǒng)一的科舉制度才有同一文字的可能。那已死的古文所以能維持兩千年的權威,全是這考試任官制度的功效。

第三,秦以前的各國文化雖有漸漸傾向統(tǒng)一的形勢,但地方的色彩還是很濃厚的。秦是西戎,楚是南蠻,吳越也是南蠻。孟軻在前四世紀與三世紀之間,還有“用夏變夷,未聞變于夷”的種族成見。秦始皇雖然用武力征服了六國,而種族畛域之見仍未能消滅,故南方民族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口號。陳勝、項羽、劉邦都假借“楚”的名號,最后成統(tǒng)一帝業(yè)的劉邦便是南方的平民。但漢高祖雖是南方人,而他的眼光是很敏銳的,故能聽婁敬、張良的話,定都關中。婁敬說的很露骨:“夫與人斗,不搤其骯,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按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骯而拊其背也?!蹦戏饺肆ǘ急狈?,這便有統(tǒng)一國家的氣象。四百年中,南北的畛域漸漸泯滅,只有對外族的開拓,而沒有內(nèi)國的種族爭戰(zhàn)。這長期的一統(tǒng)帝國之下,各地的民族宗教在長安都有祠巫,各地的人才都有進用的機會:齊魯?shù)娜迳^續(xù)傳經(jīng),蜀楚的文人宣傳楚聲的文學,燕齊的方士高談神仙方術,一一都成了帝國文化的一部分,在帝者庇護之下都失去了原來的地方性。故這四百年的統(tǒng)一生活造成了統(tǒng)一的中國文化;有了這個偉大的基礎,中國民族才能吸收各外族的文化,才能同化許多外來的民族。

第四,這個統(tǒng)一的局面在思想史上的最大影響便是思想的傾向一尊。秦以前的思想雖有混合的趨勢,終究因為在列國分立的局勢之下,各種思想仍有自由發(fā)展的機會。在這一國不得志的思想家,在那一國也許可以受君主的擁篲先驅。各國的君王公子又爭著養(yǎng)士,白馬非馬之論固有人愛聽,雞鳴狗盜之徒也有人收容。但秦漢一統(tǒng)之后,政治的大權集中了,思想的中心也就跟著政府的趨向改換。李斯很明白地提倡“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焚燒詩書百家語,禁止私學,禁止以古非今,禁止批評政制。這時候雖然也有私藏的書,但在這統(tǒng)一的專制帝政之下,人人都有“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感覺。(《李斯列傳》中記秦二世大殺群公子,公子高欲出奔而恐收族,乃請從葬先帝。這便是“無所逃死”的明例。)藏書的人須把書藏在壁里,傳書的人須在夜半雞鳴之間秘密約會,思想的不自由可以想見了?;实劢裉煜肭笊裣桑谑菍W者都得講神仙?;实勖魈煲舛U了,于是博士先生們又都得講求封禪典禮了。秦法又很嚴,方術不驗的便有死罪。盧生、侯生一案,諸生被坑殺的有四百六十余人。到了后來,秦始皇一死倒,連那位主張焚書的丞相李斯也不能有什么說話的自由了,他十分委屈求全,到頭來終不免下在獄里,吃了一千余榜掠,還得“具五刑,腰斬東市,夷三族”。臨死(二八)時,他回頭對他的兒子說:“我要想和你再牽著黃狗,出上蔡(他的故鄉(xiāng))東門去趕兔子,那種樂事如今那兒去尋呢?”他剝奪了天下人思想言論的自由,等到他自己下在獄里,想上書自辯,只落得趙高一句話:“囚安得上書!”天下人都沒有自由,丞相那能獨享自由呢?

司馬遷說: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孔子八世孫孔鮒)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謫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搢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史記》一二一)這一件事可以寫出當日學者的渴望自由,贊成革命。從前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現(xiàn)在見有革命軍起來了,故他們抱著孔子的禮器,趕去贊助革命,雖與同死而不悔。

但革命成功之后,統(tǒng)一的專制局面又回來了,學術思想的自由仍舊無望。建國的大功臣,如韓信、彭越等皆受極慘酷的刑戮?!稘h書·刑法志》說: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至高后元年(前一八八),乃除三族罪、祅言令。孝文二年(一七八),……盡除收律相坐法。其后(一六三)新垣平謀為逆,復行三族之誅。在這個極慘酷無人理的專制淫威之下,那有思想言論的自由?怪不得張良要辟谷學導引,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了。怪不得陸賈晚年要謝病辭官,每日帶著歌舞琴瑟侍者十人去尋酒食歡樂了。

新垣平犯了什么罪?他不過造出了一種無稽的望氣說,又做了一件假古董,幾乎叫孝文帝相信而已。然而他卻受了五刑三族之誅!新垣平的思想雖荒誕,然而荒誕的思想要受這樣慘酷的刑戮,別人雖有正當?shù)乃枷胍簿筒桓夷贸鰜砹?。景帝時,轅固生和黃生在皇帝的面前爭論一個問題: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

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紂桀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

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

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

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彼炝T。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史記》一二一)這兩個學者都是太老實了。一個要正上下之分,故說湯武是造反弒君,卻忘了漢朝天下也是從造反得來的。一個要替漢高祖辯護,故贊成革命,卻又忘了皇帝在面前,滿肚子不愿意有人贊成革命。兩個都想巴結皇帝,卻都碰了一個大釘子!從此以后,這個問題遂無人敢明白討論了。這個故事寫那思想不自由的空氣,寫那時代的學者左右做人難的神氣,多么可怕!

這一個故事寫的便是專制國家里的“忌諱”問題。忌諱是君主或政府不愿意聽的話,不愿意人想的思想。凡觸犯忌諱的,都不許有自由,都有刑戮的危險。在專制政體之下,一般人的思想都得避免一切犯忌諱的話,還得更進一步去逢迎君主的意志。即如湯武革命的問題,后世也有相仿的例子。北宋史家司馬光作《資治通鑒》,認三國時代的魏為正統(tǒng);南宋史家朱熹作《通鑒綱目》,便認蜀漢為三國正統(tǒng)。為什么呢?北宋趙匡胤因兵士擁戴而做皇帝,很像曹魏的代漢,故宋朝的史家不敢說曹魏是非正統(tǒng)。南宋是偏安的局面,有點像蜀漢的偏安,故南宋的史家不敢不認蜀漢為正統(tǒng)了。到了滿清入主中國的時候,這個問題又換了一個新樣子。明朝的官吏投降清朝的,在當時都很受歡迎,但等到滿洲人基礎穩(wěn)固之后,這班投降的大官都被收在“貳臣傳”去了!前日之受降是一種實際的需要;今日之編入《貳臣傳》是為清朝臣子不忠者勸。前日行的是轅固生的主張,今日行的是黃生的主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依君主的意指為轉移。

可馬遷又說: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碧笈唬骸鞍驳盟究粘堑酰俊保h以司空主罪人,城旦是罰作苦工的徒刑。)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入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復罪。罷之。(《史記》一二一)把罪人送進獸圈去刺野豬,這很像羅馬時代的斗獸,是很野蠻的制度。轅固生不過說了一句輕視老子書的話,竇太后便大怒,罰他去刺野豬。這是何等世界?

晁錯為景帝畫策,削減諸王國。后來吳楚七國舉兵反,以誅晁錯為名,景帝慌了,就把晁錯斬于東市,以謝七國。董仲舒愛談災異,建元六年(一三五)遼東高廟災,董仲舒解釋天意,刺譏當日的貴戚外藩。主父偃奏上其書,皇帝把董仲舒交審判,判決他應得死罪?;实垭m然免了他的死罪,然而從此以后,“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史記》一二一,參看《漢書》二七上。)

當漢武帝初年,太皇太后竇氏的勢力還很大。當時有幾個儒生想擁護新立的少主,推翻太皇太后的專政。領袖的人是御史大夫趙綰和郎中令王臧,他們運動武帝去請一位八十多歲的儒家大師申公來商量怎樣立明堂,朝諸侯。他們又提議請一班外戚諸侯各回國,并請群臣不要向太皇太后處奏事。竇太后知道了,很生氣,遂尋了趙綰、王臧的許多罪過,把他們下獄,他們都自殺在獄里。(《史記》一二一,參《史記》一七,《漢書》八八。)

竇太后崇拜黃老書,故她的兒子景帝和諸王諸竇都不得不讀黃帝老子的書,不得不尊崇黃老之學(《史記》四九)。她當國二十多年(前一五六—一三五),當時的儒生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史記》一二一)。批評老子書的,要被罰去獸圈里刺豕;提倡儒術的,如趙綰、王臧等,要下獄自殺。這便是一尊?!妒酚洝酚终f:及竇太后崩(一三五),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向風矣。這又是一尊。

當武帝征召諸儒之時,轅固生和公孫弘都在被征之數(shù)。轅固生已九十余歲了,公孫弘也有六十歲了。公孫弘有點怕這位老前輩,不敢正眼看他。轅固生對他說:公孫子,務正學以立言,無曲學以阿世。然而在這個學術一尊,思想不自由之下,能有幾個人不“曲學以阿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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