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為與有為
儒家的特別色彩就是想得君行道,想治理國家。孔子的棲棲皇皇,“知其不可而為之”,便是這種積極精神。孟子引舊記載,說“孔子三月無君則吊,出疆必載質(zhì)(贄)”。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边@是何等氣象!孟子說大丈夫應該“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边@都是儒家的積極人生觀。但儒者在那列國對峙的時代,可以自由往來各國,合則留,不合則去,故他們還可以保存他們的獨立精神和高尚人格。所以孟子還能說: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孟子的弟子陳代勸孟子稍稍降低一點身分,勸他“枉尺而直尋(十丈為尋)”。孟子對他說御者王良的故事(《滕文公篇》下),末了他說: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是阿合),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這種不肯枉己而直人,不肯枉尺而直尋的精神,是古儒者留給后世的一種貴重遺風。
但中國一統(tǒng)之后,便沒有這種自由選擇的機會了。“擇主而事”已成了一句空話。叔孫通“事十王”,多靠會巴結(jié)進身,后來居然制定一朝儀法,成為“漢家儒宗”,這便全不是那種不肯枉尺直尋的精神了。在那班屠狗賣繒的公侯將相的手下想做點積極事業(yè),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有點骨氣的人大概都受不了這種環(huán)境的苦痛。少年氣盛的賈誼,過湘水作賦吊屈原,他說:斡棄周鼎,寶康瓠兮?。叼谴笸咂鳎?
騰駕罷(疲)牛,驂蹇驢兮,
驥垂兩耳,服鹽車兮!我們可想見他的憤慨。他又說:彼尋常之污瀆兮,豈容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鳣鯨兮,固將制于螻螘。他想沖到那兒去呢?歷九州而相(相度)其君兮,
何必懷此都也?但是在那統(tǒng)一帝國之下,他能飛往那兒去呢?
儒者是想積極有為的,而那個時代卻是一個無為的時代(看第四章)。曹參、陳平、漢文帝、竇后都是實行無為主義的。無為之治在當時確也是一種不得已的辦法(看第四章第二節(jié)),但那種敷衍茍安的政治,在儒家的眼里,自然不能滿人意。這兩種主張的沖突,在賈誼的《治安策》里最可以看出來。賈誼說: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沖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不承認現(xiàn)狀可以滿人意,這便是有為主義的立場。天下已安已治,自然可以無為了;正因為天下不安不治,故必須奮發(fā)有為。長沮、桀溺譏評孔子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孔子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闭驗樘煜聼o道,故有棲棲皇皇奔走號呼的必要。賈誼對于當時的無為論,有這樣激烈的批評: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無動而可以振天下之敗者,何等也!〕(此語據(jù)《新書·孽產(chǎn)子篇》補。)夫俗至大不敬也,至無等(即上文所謂“上下舛逆”)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ā缎聲贰拔銊印薄ⅰ拔銥椤眱晌阕纸宰鳌盁o”。)可為長太息者此也。他攻擊當時的大臣道: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閑,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響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笆沁m然耳”是無為論者的自然主義。無為論的真義只是“聽其自然”,而“不以人易天”。有為之論恰和這相反,恰是要用人力補救天然,處處要盡人事。賈誼說此意最明白: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則〕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這便是儒家的有為主義的要旨。賈誼之學出于河南守吳公,吳公學事李斯(《漢書》十八),李斯學于荀卿。荀卿曾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又說: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荀子·天論》)又說: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同)又說:唯圣人為不求知天。(同)這正是儒家傳統(tǒng)的人事有為主義。陸賈(看第三章,三)、賈誼都代表這種積極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的要義只是認清天下的治亂和生民的安危都不是“天之所為”,乃是“人之所設”。既是人之所設,便不許靠天吃飯,必須時時努力盡人事,因為這種事業(yè)是“不為則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的。
這種有為主義,董仲舒說的也很明白懇切。董仲舒是廣川人,治《春秋》公羊氏之學,景帝時為博士。武帝建元元年(前一四),舉賢良文學之士,他以賢良對策。(《漢書》六,此事在元光元年,即西歷前一三四。《史記》一二二則說是在“今上即位”時。他對策中有“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一句,漢初至建元三年才有七十年,故齊召南定為應在建元五年。但依蘇輿《春秋繁露》卷首的年表,仲舒對策似應在元光以前,故今從蘇氏說,定此事在建元元年。)武帝用他做江都王相。建元六年(前一三五),遼東的高廟被火燒了,他推說災異,以為當“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他的意思指淮南王。主父偃取其書,奏上去。這時候,政府不敢得罪淮南王,故把董仲舒下吏,定為死罪。武帝特赦了他。他后來還做過膠西王相,病免家居,不治產(chǎn)業(yè),以著書修學為事。朝廷有大事,時時差人到他家去請問他。他的死年不知在何年,蘇輿假定為太初元年(前一四)。他的重要思想,散見于《漢書》之中(看嚴可均《全漢文》卷二三—二四)。他的《春秋繁露》,有近人蘇輿的《春秋繁露義證》本最可用??涤袨橛小洞呵锒蠈W》,也可參考。
董仲舒在他的對策第一篇里,提出“強勉”一個觀念,他說: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旋至而立有效者也。強勉即是努力有為。他又說:道者,所由適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鬃釉唬骸叭四芎氲?,非道弘人也?!惫手蝸y廢興在于己。這正是荀卿以來的人事主義。荀卿教人不求知天,而董仲舒卻要人明于天人相與的關(guān)系,這大概是由于個性的不同和時代環(huán)境的不同。他說: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此指《春秋》“春王正月”四字。)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這固是穿鑿傅會,但也可表現(xiàn)他的主張。他在別處曾說,“王”字是“三畫而連其中”,三畫是天地與人;連其中是通其道:“唯人道為可以參天”(《繁露》第四十四)。這正是荀子“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的意思。他在對策第三篇中說: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命、性、情,都是自然的,賈誼所謂“天之所為也”。承天意、教化、度制,都是人為的,賈誼所謂“人之所設也”。命待圣人而后行,性待教化而后成,情待度制而后節(jié),都是說人事重于天然。
在對策第二篇里,他很不客氣的說: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nèi)莫不率服,……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這仍是強勉有為之意。他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對策》三)道家學者都深信天道是自然演變的,故不主張“以人易天”。他們說:“胡為乎?胡不為乎?夫固將自化?!倍偈娌恍盘斓赖淖匀蛔兓?,只信人事有得失,故主張用人功來補偏救弊。他說:道者萬世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释跽哂懈闹浦?,無變道之實。(《對策》三)董生所謂“道”本來只是“所由適于治之路”,本來只是人事,而非天道。人事有所不到,便有偏有弊,這都是“道之失”,即是人事之失。補弊舉偏,救溢扶衰,撥亂反正,這是改制,是變法,不是變道。故他很沉痛的主張變法: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diào)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歸而結(jié)網(wǎng)。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對策》一)這便是董生的有為主義。
賈生的有為主義得罪了當時的權(quán)臣貴人,終于遷謫而死。晁錯的有為主義終于害他自己朝衣斬于東市。董仲舒的有為主義也使他下獄,定死罪,幸而不死,也落得廢棄終身。他們都是有為論的犧牲者。然而董生自己不曾說嗎?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五六?!斗甭丁啡鳌罢涞啦恢\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他們的積極有為的精神,不但建立了漢帝國的一代規(guī)模,還影響了中國兩千年的政治思想與制度。他們的犧牲是值得我們的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