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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瓜蔓內(nèi)援時(shí)狂施舌辯 椿萱淡視處忽起禪機(jī)

金粉世家 作者:張恨水


瓜蔓內(nèi)援時(shí)狂施舌辯椿萱淡視處忽起禪機(jī)

鵬振這一問可把玉芬問得抵住了,笑道:“他們兩個(gè)人,又當(dāng)作別論?!冰i振道:“同是男女兩個(gè)的結(jié)合,為什么又要當(dāng)作別論呢?”玉芬道:“我以為老七對秀珠妹妹不能說是占便宜,應(yīng)當(dāng)說是感恩圖報(bào)?!冰i振笑道:“好哇,究竟是你輸不了啊。我也是感恩圖報(bào),你為什么不許呢?”玉芬將頭一偏道:“我不要你這種無聊的感恩圖報(bào)?!冰i振笑道:“在你施恩不望報(bào),可是我要受恩不忘報(bào)啊。”兩個(gè)人說笑了一陣,誰有理誰無理,始終也不曾解決。一宿無話,到了次日,玉芬便和鵬振道:“事情到了這種樣子,我應(yīng)該給秀珠妹妹一個(gè)信兒,才是道理。不然,她還要說我和大家合作,把這件事瞞著她呢?!冰i振道:“你這話說得是有理由。不過你一對她說了,她是十分失望的,未免讓她心里難過。依我的意思,不告訴她也好?!庇穹业溃骸澳阋詾榻y(tǒng)北京的女子,都以嫁你金家為榮哩!她有什么失望之處?你且說出來?!冰i振笑道:“為別人的事,何必我們自己紛擾起來?我所說的,自有我相當(dāng)?shù)睦碛?,而且我是好意。凡是一件婚姻,無論男女哪一方,只要不成功,都未免失望的,這也并不是我瞧不起誰,你又何必生氣呢?”玉芬笑道:“并不是我生氣。不過你們兄弟,向來是以蹂躪女子為能事的,你就是說好話,我也不敢當(dāng)做好事看。”鵬振笑道:“這樣說來,我這個(gè)人簡直毀了,還說什么呢?”玉芬聽他如此說,也就算了。

早晨,玉芬把事忍耐住了,卻私私地給秀珠打了一個(gè)電話,叫她在家里等著,回頭到家里來,有話要說。吃過午飯,也不坐汽車,私自就到白家來了。白秀珠聽說,一直迎到大門外,笑道:“今兒是什么風(fēng),把姐姐刮將來了?”玉芬走上前,握住了秀珠的手,笑道:“是什么風(fēng)呢?被你的風(fēng)刮著來了。”秀珠道:“我猜你也是有所為而來的?!庇谑嵌藬y著手,一路走到秀珠屋子里來。玉芬先是說了一些閑話,后來就拉著秀珠的手,同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因道:“你不許害臊,實(shí)話實(shí)說,我問你,你看老七待你是真愛情呢?還是假愛情呢?”秀珠微笑道:“你問我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沒有猜到這一點(diǎn)。我沒法子答復(fù)你。”玉芬道:“那你就不用管。你實(shí)實(shí)在在答應(yīng)我,你們究竟是真愛情假愛情?”秀珠臉一紅道:“這一層,我無所謂,你們七爺,我不知道。我們不過是朋友罷了?!庇穹倚Φ溃骸爸灰阏f這一句話,這話就結(jié)了,我倒免得牽腸掛肚。”秀珠微笑道:“你這話我不懂,怎樣讓你牽腸掛肚了?”玉芬頓了一頓,復(fù)又微微一笑,說道:“我這話說出來,你有些不肯信。但是你和我們老七,總算是知己,你不是說,你和老七不過朋友罷了嗎?他果然照你的話,把朋友看待你了?!異矍椤瘍蓚€(gè)字,似乎談不到了。”秀珠因她一問,早就料到是為婚姻而來的。但是還不知道是好消息呢?或者是惡消息?現(xiàn)在玉芬這樣一說,大八成就知道燕西有些變卦了。便道:“表姐今天說話,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的?”玉芬道:“并不是我吞吞吐吐,我怕說了出來,你不大痛快,所以不愿直說。但是這事和你關(guān)系很大,我又不能不說。老實(shí)告訴你吧,老七他要和人結(jié)婚了,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秀珠聽了這話,臉色卻不由得一變,微笑道:“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嘴角上的笑容,還不曾收住,臉色更是變得厲害。她的兩頰,是有一層薄薄兒的紅暈的,可就完全退去了,臉色雪一般白。玉芬道:“你這人就是這樣不好。我實(shí)心實(shí)意地來和你商量,你倒不肯說實(shí)話?!毙阒榈溃骸拔艺f什么實(shí)話?我不懂。我們能攔住人家不結(jié)婚嗎?我早說了,天下的男子,決不肯對于一個(gè)女子拿出真心來的,總是見一個(gè)愛一個(gè),愛一個(gè)扔一個(gè)。我們做女子的,要想不讓人家來扔,最好就不讓人家來愛。讓人家愛了,自己就算上了人家的當(dāng),那要讓人家扔了,也是活該。有什么可埋怨的呢?”說到這里,眼睛圈兒可就紅了。玉芬道:“我說了,你要傷心不是?不過你和老七,究竟相處有這些年,兩個(gè)人的脾氣,彼此都知道。這兩個(gè)月,你兩人雖然因小事口角了幾次,那都是不成問題的。只要你肯不發(fā)脾氣,平心靜氣地對老七一說,他一定還是相信你?!毙阒榈溃骸氨斫?,你說這話,把我看得太不值錢了。他不理我,我倒要低眉下賤去求他,這還有什么人格?”玉芬原是一番好意,把話來直說了??墒蔷蜎]有想到話說直了,秀珠受不了。秀珠見玉芬說著話,忽然停止不說,那面色也是異常躊躇,便笑道:“說得好好兒的,你怎樣又不說了,難道你還忌諱個(gè)什么嗎?”玉芬道:“我不忌諱,我看你這樣子,好像要生氣呢。”秀珠道:“我縱然生氣,也不會生你的氣啊。打架哪里會打幫拳的?”玉芬笑道:“你這話,我又不能承認(rèn)了。你以為我是幫你打老七的嗎?那一說出去,可成了笑話了?!毙阒閲@了一口氣道:“其實(shí),你是一番好意,和我打抱不平,但是我要維持我自己的人格,我絕不能再認(rèn)燕西先生做朋友。我們還是姐妹,以后你有事,你盡管到我這里來,我決計(jì)不登金氏之門了?!闭f到這里,再也忍不住,聲音就哽了。接上說道:“我沒有什么事辜負(fù)了他,他為什么這樣對待我?我早就知道他變了心了,但是料不到有這樣快,我到如今,才把人心看透了。”那話是越說越聲音哽咽,兩行淚珠禁不住自滾下來。她不好意思怎樣放聲大哭,就伏在沙發(fā)的靠背上,手枕了額角只是息息率率地垂泣。玉芬將手撫著她的背道:“你不要傷心,好在他和那冷家姑娘的婚姻,還沒有通過家庭,未必就算成功,等我把老七叫到一邊,給你問個(gè)水落石出。他若是隨隨便便的事呢,我就向他進(jìn)忠告,叫他向你負(fù)荊請罪,你們還是言歸于好。若是他真心要決裂,那只好由他去。妹妹,寧可天下人負(fù)我吧?!边@“寧可天下人負(fù)我”七個(gè)字,正打入秀珠的心坎,就越發(fā)哽咽得厲害。正在這個(gè)當(dāng)兒,白太太走窗戶外經(jīng)過,便道:“屋子里是哪一位?好像是王家表姐呢?!毙阒榕律┥┛匆娏藴I容,連忙爬起來,將手極力地推著玉芬,玉芬會意,便迎了出去。秀珠一個(gè)人在屋子里,看看洗臉盆子里,還有大半盆剩水,也不管冷熱,自取手巾來打濕了,擦了一把臉。又對著鏡子,重新?lián)淞艘粨浞?,這才敢出去。因是當(dāng)了嫂嫂的面子,許多話不便說,一定留玉芬在家里晚上吃便飯,將玉芬再引到屋子里去,談了一下午的話。凡是心里有事的人,越悶越煩惱,若是有個(gè)人陪著談?wù)?,心里也痛快些。所以到了下午,秀珠卻也安定些。

玉芬回得家去,已是滿屋子燈火輝煌了?;匚葑尤Q了一套衣服,就走到金太太屋子里來坐坐。走進(jìn)屋去,只見金太太斜在軟榻上躺著,道之三姐妹一排椅子坐下來,都面朝著金太太。梅麗和佩芳共圍著一張大理石小圓桌兒,在斗七巧圖。看那樣子,這邊娘兒四人,大概是在談判一件什么事。玉芬并不向這邊來,徑直來看梅麗做什么。自己還沒坐下,兩只胳膊向桌上一伏,梅麗連連說道:“糟了,糟了,好容易我找出一點(diǎn)頭緒來,你又把我擺的牌子全弄亂了?!庇穹业溃骸捌咔蓤D什么難事?誰也擺得來呢。”佩芳笑道:“這不是七巧圖,比七巧圖要多一倍的牌子,叫做益智圖。所以圖本上,也多加許多圖案。明的還罷了,惟有這暗示的,不容易給它拼上。你瞧這個(gè)獨(dú)釣寒江雪,是很難?!迸宸颊f時(shí),手里拿著一本書伸了過來。玉芬接過書一看,見宣紙裝訂的,上面用很整齊的線,畫成了圖案。這一頁,恍惚像是一只船露了半截,上面有一個(gè)人的樣子,這圖只外面有輪廓,里面卻沒有把線分界出來。桌上放了十幾塊小木板,有銳角的,有鈍角的,有半圓的,有長方形的,一共有十四塊。那木牌子是白木的,磨洗得光滑像玉一般。玉芬道:“這個(gè)有趣,可以擺許多玩意兒,七巧圖是比這個(gè)單調(diào)。”佩芳道:“你就擺一個(gè)試試,很費(fèi)思索呢?!庇穹夜徽罩鴷井嫷膱D形,用木牌拼湊起來。不料看來容易,這小小東西,竟左拼一下,右拼一下,沒法子將它拼成功。后來拼得勉強(qiáng)有些像了,又多了一塊牌。于是將木牌一推,笑道:“我不來了,原來有這樣麻煩。八妹,你來吧,我看你怎樣擺?”于是坐在旁邊圍椅上,將一只手來撐了下巴頦,遙遙地看著,耳朵早就聽金太太和三位小姐在討論燕西的婚事。

金太太道:“對于你們的婚事,我一向都是站在贊成人之列,沒有什么異議可持。不過老七這回的事,太奇怪了,我不能不考量一下?!钡乐溃骸坝惺裁纯煽剂康??女孩子我見著了,若說相貌,準(zhǔn)比八妹還要高一個(gè)碼子?!泵符愐换仡^,說道:“誰比我高一個(gè)碼子?我是豬八戒,比我高一個(gè)碼子,那也不過是沙和尚罷了??刹灰梦冶热?,拿我比人,可把別人比壞了?!苯鹛櫫嗣嫉溃骸澳氵@孩子,就是這樣不好。正經(jīng)的本領(lǐng)不學(xué),學(xué)會了一張貧嘴?!泵符愋Φ溃骸拔沂钦嬖?。人家小姐長得俊,什么法子也可以形容,為什么拿我做一個(gè)標(biāo)準(zhǔn)呢?”道之道:“你這小家伙,連把你做標(biāo)準(zhǔn)你都不愿嗎?你可知道要好的,才能夠做標(biāo)準(zhǔn)呢?!苯鹛溃骸皠e和她斗貧嘴,你且把那孩子和訂婚的這一番經(jīng)過仔細(xì)說一說,讓我好考量。”道之道:“我所知道的都說了。再要詳細(xì),不如你老人家自己問老七去。我現(xiàn)在就是問你老人家一句話,究竟能答應(yīng)不能答應(yīng)?”金太太道:“靠我一個(gè)人答應(yīng)了也不行,總得先問一問你父親。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我答應(yīng)下來,將來有了不是,我倒要負(fù)完全責(zé)任?!钡乐溃骸澳且膊灰姷?,而且只要你老人家能做主,父親就沒有什么意見的。你這樣說,就是你不肯負(fù)責(zé)任的了?!苯鹛溃骸鞍眩∧愕拐f我不負(fù)責(zé)任?你和那冷家女孩子,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這樣大賣氣力?”道之道:“和冷家女孩子是沒有關(guān)系,可是這一邊,是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深深地托了我,我不能不賣力氣。不算別的,我們老七的國文,可以說只有八成通。自從認(rèn)識了人家之后,幾百個(gè)字的文章作得是很通順,而且也會作詩了。人家模樣兒現(xiàn)在且放到一邊,就是那一種溫柔的樣子,一見就讓人歡喜。老七是那樣能花錢的人,平生也用不著賬本。若是讓他娶一個(gè)能交際的少奶奶,不如娶一個(gè)出身清苦些的,可以給他當(dāng)把鑰匙。”金太太道:“你這兩句話,倒是對的。他們哥兒幾個(gè),就是老七遇事隨便,好玩的心思,又比誰還要濃厚!若是再討一個(gè)好玩兒的小媳婦,那是不得了。我就不主張兒女婚姻,要論什么門第,只要孩子好,哪怕她家里窮得沒飯吃呢,那也沒有關(guān)系。我們是娶人家孩子,不是娶人門第?!睗欀Φ溃骸罢f了半天,你老人家還是繞上了四姐這條道?!苯鹛溃骸拔乙驳每纯茨呛⒆?。”

玉芬聽到這里,看著金太太已經(jīng)有允準(zhǔn)的意思,就站起來笑道:“媽!給你老人家道喜??!這是突然而來的,掉下來的一場喜事呢?!闭f著,便走了過來,見金太太面前茶幾上放一只空茶杯,就拿著茶杯將桌上茶壺斟了一大半杯茶,放到茶幾上,笑道:“談判了半天,口也渴了,喝一杯吧?!背眠@倒茶的工夫,就挨了沙發(fā)在一張矮的軟皮椅上坐下了?;仡^對敏之道:“你們?nèi)恢?,怎么也守秘密呢?我們早曉得了,也可先交一交朋友啊?!泵糁溃骸拔覀兡睦镏?,也是昨天晚晌聽了劉姐夫說,才知道的?!庇穹覅s一掉轉(zhuǎn)臉,對金太太道:“媽!這是怪啊!老七那樣直心直腸的人,有事恨不得到處打電報(bào),對于這件事,他能這樣守秘密,一直到要發(fā)動,才對家里說。你老人家還老把他當(dāng)一個(gè)小孩子,可知道早懷著滿腔的心事呢?!闭f著,將右手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我很佩服我們老七有本領(lǐng)?!苯鹛溃骸斑@事我也很納悶的。一向我就不大注意他的婚事,因?yàn)樗菬o話不告訴人的,他要辦什么事,先會露出一個(gè)大八成來。等他有了形跡,我再說也不遲??刹涣线@一回,他真熬到要辦才說?!庇穹倚Φ溃骸爸幽裟福掀叩男污E,你老人家也未嘗不看了一些出來?!苯鹛溃骸笆前?!從前我看他和白小姐來往親密,倒不料白小姐以外,他還有要好的呢?!庇穹业溃骸斑@事真奇怪極了,秀珠和老七那樣好,結(jié)婚的對手方,倒不是她!”金太太道:“秀珠那孩子呢,倒也很伶俐,就是小姐脾氣大一點(diǎn)。他們私人方面,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我是不知道。所以我總含糊著。你們年輕的人,見識淺,老是和他兩人開玩笑,我就覺得不對。”玉芬道:“這也難怪呀。你想,他們好到那樣的程度,還有什么問題呢?據(jù)我看,他們過去的歷史有那么長,或者還可以轉(zhuǎn)圜的。”道之見玉芬過來,就知道她有話說,靜靜地望著她,這時(shí)便笑了一聲道:“三姐,你有點(diǎn)具體錯(cuò)誤吧?交朋友是交朋友,結(jié)婚是結(jié)婚。若是男女交了朋友,就應(yīng)當(dāng)走上結(jié)婚的一條路上,那么,‘社交公開’這四個(gè)字不能成立。結(jié)了婚的男女,也沒有交朋友的可能了。老七和白小姐,也不過朋友罷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玉芬和金太太話里套話,正說得有些來由;不料遇著道之這個(gè)小姑子,是絲毫不講情面,噼里啪啦,大刀闊斧,說上一大套。本想要駁她兩句,無奈駁了出來,就有幫助秀珠的嫌疑。要是不駁,自己肚里放著了許多話,又忍受不住。進(jìn)退為難之間,面孔可就漲得通紅,因勉強(qiáng)笑了一聲。說道:“四妹的話,真是厲害,一家伙提出男女朋友不一定要結(jié)婚這句話,就把我駁倒??墒俏乙矝]說男女交朋友,就要結(jié)婚。不過我的意思,以為老七和秀珠的感情太好,有結(jié)婚的可能。這一件事,幾乎是我們公認(rèn)的了??墒堑搅爽F(xiàn)在并不是他兩人結(jié)婚,所以我引為奇怪,我并不是對老七有什么不滿意?!钡乐髦穹液托阒槟菍雨P(guān)系,哪里又肯默爾?便笑道:“真理是愈辯愈明的,我們就向下說吧。既然三姐說老七是變了心,那么,當(dāng)然是不以老七為然。所以不然,又自然是沒有和秀珠妹妹結(jié)婚。我先說的那一番道理,就沒有錯(cuò)誤?,F(xiàn)在你又說,老七和秀珠妹妹在感情上有結(jié)婚的可能。但是我們不是秀珠妹妹,又不是老七,怎樣知道他們有結(jié)婚的可能?”玉芬道:“從表面上自然觀察得出來?!钡乐溃骸斑@未免太武斷了。我們在表面上看去,以為他們就有結(jié)婚的可能,須知事實(shí)上,他們盡管相去得很遠(yuǎn)。本來他們的心事,我們不能知道?,F(xiàn)在有事實(shí)證明,可以知道他們以前原不打算結(jié)婚?!庇穹业溃骸八拿?,這話好像你很有理。但是你要曉得人心有變動?。∵@個(gè)時(shí)候,老七不愿和秀珠妹妹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還要什么證明?不過現(xiàn)在他是這樣,決不能說他以前也是這樣。”道之笑著一挺胸脯,兩手一鼓掌道:“這不結(jié)了。以前他愛秀珠,現(xiàn)在他不愛秀珠妹妹,這有什么法子?旁邊人就是要打抱不平,也是枉然?!庇穹业溃骸八拿茫氵@是什么話?誰打了什么抱不平?”金太太先以為她兩人說話故意磨牙,駁得好玩,現(xiàn)在聽到話音不對。那玉芬的臉色,由額角上紅到下巴,由鼻子尖紅到耳根,抿了嘴,鼻孔里只呼呼的出氣。手上在茶幾上撿了一張報(bào)紙,搭訕著,一塊兒一塊兒地撕,撕得粉碎。金太太這就正著顏色說道:“為別人的事,要你們這樣斗嘴勁做什么?”玉芬道:“你老人家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因?yàn)樾阒楹臀矣悬c(diǎn)親戚的關(guān)系,我說了兩句公道話,四妹就疑惑我反對老七的婚事來了。難道我還有那種力量,不許老七和姓冷的結(jié)婚,再和秀珠訂婚不成?”道之冷笑道:“我不那樣疑心?;橐鲎杂傻臅r(shí)代,父母都做不了主,哥嫂還有什么力量?要不服,也只好白不服罷了?!庇穹彝蝗徽緦⑵饋?,用腳將坐的軟椅一撥。便道:“這是當(dāng)了媽的面,你是這樣對我冷嘲熱諷,我算讓你,還不成嗎?”一昂頭,便出門走了。

金太太看見,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佩芳雖然在一邊拼益智圖,可是她的心里,也是注意這邊婚姻問題的談話。她對于燕西和秀珠決裂一層,也是站在反對的方面。不過這件事和自己并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用不著去插嘴。當(dāng)玉芬和道之爭論的時(shí)候,她十分的著急,玉芬怎么就沒有理由去駁倒道之?自己坐在一邊,拿了益智圖的圖本,盡管翻著看。一頁一頁地翻著看完了,又從頭至尾重翻一遍。這樣地翻著看書,耳朵卻是在等聽她這一篇大議論的結(jié)局。到后來,玉芬和道之鬧翻了,自己要調(diào)解幾句,又見婆婆生著氣,索性不說什么。金太太氣得沉默了一會子,然后就對道之道:“大家好好地說話,你為什么語中帶刺,要傷害人?”道之道:“我這不算語中帶刺,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幾句話,我就是這樣,有話擺開來說,直道而行。得罪了人也在明處,這是無所謂的。不像她那樣做說客似的,悠悠的而來。”金太太也明知玉芬是幫著秀珠的,雖然這次道之給玉芬以難堪,若是就事論事,玉芬也有些咎由自取。所以玉芬一氣走了,也不怎樣說道之。只道:“你們這年輕的人,簡直一點(diǎn)涵容沒有。這樣不相干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們?nèi)詢烧Z的,怎樣就吵起來了?”道之道:“我就是這樣,不愛聽宋公明假仁假義那一套。我不說了。”說畢,她也是一起身,掉頭就走。金太太一回頭笑著對佩芳道:“你瞧瞧!”佩芳這就開口了,笑道:“你老人家這也值不得生她們的氣,這會子只管爭得面紅耳赤,回頭到了一處,還是有說有笑的。”金太太道:“她們爭吵,我倒是不生氣,不過老七這回提的婚事,不知道怎么著,我心上倒像拴了一個(gè)疙瘩。我也不知道是由他好,還是把這事給他攔回去?”敏之道:“老七對于這事,自然下有一番決心,你老人家要把事攔回去,恐怕不容易。”金太太坐著,又是好久沒有說話。佩芳道:“論說這件事,我們是不敢多嘴。不過這事突如其來,加一番考量,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_@又不忙,再遲個(gè)周年半載,也沒有關(guān)系?!苯鹛溃骸拔也灰彩沁@樣說??墒撬麄兒狭宋覀兡线吶苏f話,打鐵趁熱,巴不得馬上就決定了。決定了之后,就把人娶來。我是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搶著辦?我說提前也可以,必定要舉出理由來,可是他們又沒有絲毫的理由,你說我怎樣不疑心?”敏之笑道:“這不過年輕的人一陣狂熱罷了,又有什么可疑的?當(dāng)年大哥和大嫂子結(jié)婚,不也是趕著辦的嗎?”佩芳道:“我們沒有趕著辦,不要拿我做榜樣?!贝蠹艺?wù)務(wù)f說,把問題就引開了。

當(dāng)天晚上,道之到敏之、潤之一塊兒吃飯,潤之就埋怨道:“四姐今天說得有個(gè)樣子了,又要抬個(gè)什么杠,把事情弄翻?而且還得罪了一個(gè)人,真是糟糕。”道之道:“那要什么緊?反正我們要辦,他們也反對不了?!闭f話時(shí),筷子把碟子里的蝦醬拌豆腐,只管去夾,夾得粉碎,也不曾吃一下。潤之笑道:“這一碟豆腐,活該倒霉,我看你整夾了五分鐘,還不曾吃一下。”道之也笑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真氣得什么似的。我就是這樣,不能看見人家搗鬼。有什么心事,要說就說,繞那么大的彎子干什么?吃過了飯,我碰一個(gè)釘子,去對父親說一說?!闭f完了這一句話,拿了湯匙,就在一碗火腿蘿卜湯里,不住地舀湯,舀的湯一直浸過了碗里的飯,然后夾了幾根香油拌的川冬菜,唏里呼嚕,就吃起飯來。吃完了這碗飯,一伸手,說道:“手巾!”阿囡看見笑著,就擰了一把熱手巾送過來。因道:“四小姐,今天怎么回事?倒像喝醉了酒?!钡乐恿耸纸?,搽著臉,且不管阿囡,卻對敏之道:“回頭你也來,若是我說僵了,你也可以給我轉(zhuǎn)一轉(zhuǎn)圜?!闭f畢,掀簾子就要走,阿囡卻拿了一只玻璃罐子,一只手掀了蓋,一只手伸到道之面前來,笑道:“你也不用點(diǎn)嗎?”道之道:“是什么?”阿囡道:“是巴黎美容膏?!钡乐溃骸懊值购寐?,我來不及要它了?!毕崎_簾子,竟自來見父親。

當(dāng)時(shí)金銓背了兩手,正在堂屋里閑踱著。嘴里銜了半截雪茄,一點(diǎn)煙也不曾生出,他低了頭,正自在想心事。道之心里想,大概父親也知道了,正躊躇著這事沒有辦法呢。于是且不說什么,竟自進(jìn)屋去。金銓也進(jìn)來了,眼光可就望著道之,將嘴里煙取下,自放在煙灰缸上,問道:“你兄弟的事,你很清楚嗎?”說完這句,又把煙拿起,在嘴里銜著。道之看見,便在桌上拿了取燈兒盒,擦了一支取燈兒,伸過去給金銓點(diǎn)上煙。因笑道:“爸爸,你都知道了嗎?這一定是媽說的。媽說了,她請你做主。你怎樣說呢?”金銓道:“這事我本沒有什么成見,但是燕西這東西,太胡鬧。上半年騙了我好幾個(gè)月,說是開什么詩社。原來他倒是每月花幾百塊錢,在外自賃房子住。為了一個(gè)女子,就肯另立一個(gè)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認(rèn)識。用心實(shí)在也用心,下工夫?qū)嵲谝部舷鹿し?。但是有這種工夫,何不移到讀書上去?老實(shí)說,他簡直是靠他幾個(gè)臭錢,去引誘人家的。這種婚姻,基礎(chǔ)太不正當(dāng),成就了也沒有什么好處。嚴(yán)格一點(diǎn)地說,就是拆白。我四個(gè)兒子,全是正經(jīng)事一樣不懂,在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極力地下工夫,我恨極了?!闭f時(shí),把腳連頓了幾頓。道之原是一肚子的計(jì)劃,原打算見了父親,慢慢地一說。不料自己還沒有開口,父親就說了這一大篇。而且看他的臉色,略略泛出一層紅色,兩只眉頭,幾乎要擠到一處來。于是一肚子話,都嚇得打入了冷宮,只是傻笑。卻對金太太道:“媽!我聽說拆白黨是騙人家錢的,不能用在還拿錢向外花的?!苯鹛溃骸澳憷献邮莻€(gè)正經(jīng)人,他就惱恨這些花天酒地地鬧。生平所做的事,沒有一樣不能告訴人的。這些男女的事情,他一點(diǎn)不知道,怎樣不說外行話?”金銓聽說,不由笑道:“太太,你為什么損我?”金太太道:“說你是正經(jīng)人,你倒說我損你?難道你是壞人嗎?”金銓道:“這樣子,你竟是有些偏袒燕西。剛才你不是也反對這種婚姻嗎?現(xiàn)在我說起來,你又好像不以為然的樣子,這是什么道理?”金太太道:“婚姻問題,我倒沒有什么主張,我就不明白,為什么你把自己的孩子說得那樣不值錢?這事縱然不好,也是男女兩方的事,為什么你怪一邊呢?”金銓道:“你不是說那女孩子國文都很好嗎?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們這搟面杖吹火的東西。不過年紀(jì)輕的人,經(jīng)不得這些紈绔子弟引誘罷了?!闭f到這里,張順進(jìn)來說:“李總長家里催請?!苯疸尵妥叱鋈チ恕?

金太太因?qū)Φ乐溃骸澳懵犅?,這事是不大容易說吧?本來嗎,這事就不成話?!钡乐Φ溃骸拔匆姷脹]有辦法,等明后天再說吧?!被仡^一看,敏之已站在房門口,敏之笑道:“碰了釘子了嗎?”道之笑道:“沒有。我看那形勢不對,我就不敢提?!泵糁溃骸拔揖土线@事不能像你預(yù)料得那樣容易??墒沁@樣一來,把那一位真急得像熱石上螞蟻一般,只是到處打聽消息。剛才我由外面進(jìn)來,還看見他在走廊上踱來踱去。那意思是要聽這邊人說話。再要兩天下去,他這樣起坐不寧的樣子,準(zhǔn)會急出病來?!苯鹛溃骸罢娴膯幔窟@種無出息的東西!”說著話,就到堂屋里來,將簾子掀開一點(diǎn),向外一望。只見燕西由那海棠葉的小門里,正慢慢走將來。金太太且不做聲,看他走來怎么樣?燕西走到廊下,那腳步放的是格外地慢,靠近金太太房外的窗戶,就站住了。金太太看了他那種癡呆呆的樣子,心里老大不忍。索性掀開門簾子,走將出來。因問道:“阿七,你這是做什么?”燕西正靜靜地向屋子里聽,忽然在身邊有一個(gè)人說話,卻不由得嚇了一跳?;仡^一看是母親,便拍著胸道:“這一下子,把我嚇得夠了?!苯鹛溃骸澳銥槭裁垂砉硭钏畹??進(jìn)來吧?!毖辔鞯溃骸拔也蝗?,心里不大舒服,我要去睡覺了。”金太太走上前,一伸手扯了燕西的衣服,就向里拉。燕西笑道:“你老人家別拉吧,我就進(jìn)去吧?!庇谑歉四赣H,一塊兒進(jìn)去。到了屋里,在電燈下,金太太將燕西的顏色一看,見他臉上的肉,向下一削,眼眶子陷下去許多。于是拉了燕西靠近電燈,對他臉上望了一望,哎呀一聲道:“孩子,怎么兩天的工夫,你鬧得這個(gè)樣子憔悴?”道之笑道:“這孩子簡直是害相思病,要不給他治一治,恐怕就會躺下了。”燕西道:“四姐,可別說玩話,母親會信以為真的?!泵糁溃骸安〉共皇遣?,可是你心里那一份著急恐怕比害病還要難過幾多倍。”燕西笑道:“五姐真成,現(xiàn)在又懂得心理學(xué)了?!苯鹛也还芩麄冩⒌苷f話,拉了他的手,站到一邊,卻問道:“你實(shí)說,有什么???明天瞧瞧去?!毖辔鞯溃骸拔覜]有病,瞧什么?”金太太道:“還說沒病,剛才你自己都說心里不舒服。”燕西道:“心里倒是有些不舒服,這也是大家逼我的。我瞧什么?”金太太道:“誰逼你了?就是說這冷家的婚事吧,我們都也在考慮之中,這事盡可以慢慢地商量,值不得這樣著急。”燕西皺了眉道:“各有各的心事,誰能知道?不著急的事,我為什么要著急呢?”金太太道:“我真也猜不透,這件婚姻問題,是多么要緊的事,可是你不提就不提,一提起來了就要辦,辦得不痛快還要著急。我真不懂,這是為了什么?”燕西將腳一頓道:“我不要你們管我的事了,過兩天,我做和尚去!”說畢,板了臉,卻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金太太看了他這樣子,不覺撲哧一笑。對道之道:“你聽他說,倒好像他不討老婆,會陷了別人似的,你要做和尚,就去做和尚。這樣的兒子,慢說少一個(gè),跑了一個(gè)光,倒落個(gè)干凈?!钡乐Φ溃骸袄掀?,事到如今,你只可以好說,哪里可以講蠻呢?你趁媽這會子心疼你的時(shí)候,你一求情,這事就有個(gè)八成了?!苯鹛溃骸罢l心疼他?這樣的東西,讓他做和尚去了事?!毖辔鞯溃骸白龊蜕芯妥龊蜕?,我有什么看不破的。我馬上就走?!闭f畢,站起來,就向外而去。當(dāng)他一走,那門簾子底下的那一塊木板,敲得門啪噠一下響。金太太道:“你看這孩子,他倒發(fā)別人的脾氣?!钡乐卣f道:“我看他神氣都變了,一橫心,也許他真跑了,那才是笑話呢。小憐的事,不是前車之鑒嗎?”金太太心里,其初也不過以為燕西胡生氣,胡說,做和尚這一節(jié),那是辦不到的?,F(xiàn)在聽到道之說小憐的事是前車之鑒,這倒覺得有幾分理由。加上看燕西出去那份神情,是很決裂的。越想這件事,心里越有些不安,然而在燕西方面,卻也急轉(zhuǎn)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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