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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聲色無邊群居春夜短 風(fēng)云不測一醉泰山頹

金粉世家 作者:張恨水


聲色無邊群居春夜短風(fēng)云不測一醉泰山頹

只在這時,院子里一陣喧嘩,劉寶善、朱逸士、趙孟元三個人一同進(jìn)來了。鶴蓀劈頭一句便道:“老劉,你今天有一件事失于檢點?!眲毶坡犝f,站著發(fā)愣,臉色就是一變。鶴蓀道:“老七的少奶奶今天生日,你怎么也不去敷衍一陣?”劉寶善笑道:“我的二爺,你說話太過甚其詞,真嚇了我一跳?!闭f完這一句話,才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朱逸士笑道:“二爺,你有所不知,人家成了驚弓之鳥了。還架得住你說‘失于檢點’這一句話嗎?”鶴蓀笑道:“你們一說笑話,就不管輕重,真把劉二爺看得那樣不值錢,為了上次那點小事,就惶恐到這樣子?”劉寶善將肩膀抬了一抬笑道:“二哥,你別把高帽子給我戴,我到現(xiàn)在為止,心里可真是有點不安呢。今天七少奶奶壽辰,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就怕碰到了總理,問起我的話來,我沒有話去回答。衙門里的事,現(xiàn)在我托了有病請著假,真得請你們哥兒幾位,給我打個圓場才好。”鶴蓀見曾李二小姐在一邊含著微笑,自己很不愿朋友失面子,便道:“你在哪里喝了酒?說些無倫次的話?!敝煲菔俊②w孟元也很知鶴蓀的用意,連忙將別的言語,把這話扯開。朱逸士就問曾美云道:“還有些什么客沒到?我給你用電話催一催?!痹涝菩Φ溃骸澳氵@話有點自負(fù)交際廣闊,凡是我的朋友,他們的電話,你都全知道,這還了得?不過這里頭有兩個人你或者認(rèn)識,就是王金玉和花玉仙?!敝煲菔啃Φ溃骸傲瞬坏茫∵@兩位和他們哥兒們的關(guān)系,你也知道嗎?你說我的交際廣闊,這樣看起來,實在還是你的交際廣闊,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會多哩?;ㄓ裣傻碾娫挕敝贿@一句未完,院子里有人接著答道:“是六八九九。”說這話的,正是花玉仙的嗓音,已是一路笑著進(jìn)來了。王金玉、花玉仙兩個人,牽著手笑嘻嘻地走了進(jìn)來。鶴蓀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提到誰,誰就來了?!被ㄓ裣傻溃骸暗褂袀€人想來,你偏不提一提。”鶴蓀便問是誰,花玉仙道:“我們來的時候,黃四如在我那里,她很想來??墒撬徽J(rèn)識曾小姐,不好意思來?!痹涝频溃骸澳且裁淳o?只管來就是了。朋友還怕多嗎?花老板,就請你打個電話,替我請一請?!柄Q蓀道:“那不大好吧?她是王二哥的人,只有她沒有王二哥,王二哥年紀(jì)輕,醋勁兒大,會惹是非的?!蓖踅鹩竦溃骸八麄儌z感情有那么好,那就不錯了。四如倒真有點癡心,可是王二爺真看得淡極了,總不大理會她。”曾美云道:“那個王二爺?不就是金三爺?shù)牧钣H嗎?我也認(rèn)識的,那就把他也請上吧?!柄Q蓀道:“你請多少客,還能夠添座?”曾美云道:“除現(xiàn)在幾位之外,就是李瘦鶴和烏老二,原是預(yù)備臨時加上兩位的?!眲毶坡犝f,便去打電話催請。花玉仙家到這里不遠(yuǎn),首先一個便是黃四如到了。她一進(jìn)來,就請花玉仙給她介紹兩位小姐,曾美云見她異常的活潑,就拉著她的手笑道:“我為了黃老板要來,把王二爺也請了,你想我這主人翁想得周到不周到?”黃四如笑道:“曾小姐,你別聽人家的謠言,王二爺和我,也不過是一個極平常的朋友,他來不來,與我是沒有關(guān)系的?!柄Q蓀笑道:“你這人,看上去好像調(diào)皮,其實是過分的老實,我聽說你對王二爺感情不錯,可是王二爺對你很寡情。既是這樣,你應(yīng)該造一個空氣才好,為什么反說你和王二爺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樣一來,他是樂得推個干凈了。老劉,我們可以做點好事,小王來了,我們給她拉攏拉攏?!眲毶菩Φ溃骸斑@個我是拿手,只要黃老板愿意的話……”說著,望了黃四如。黃四如道:“劉二爺,你別瞧我,我總是樂意的。拉人交朋友,總是好心眼兒?!崩钯辉坡犃?,向她點了點頭,笑道:“你說話很痛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秉S四如看到李倩云那樣子,似乎是個闊小姐,便借了這個機(jī)會,和她坐在一處談話。一會子工夫,李瘦鶴來了,王幼春也來了,只有烏二小姐一個人了。

曾美云吩咐聽差不用等,在別一間小客廳子里開了席,請大家入座。劉寶善早預(yù)備席的次序,四周放了來賓的姓字片,將王黃二人安在鄰席,王幼春不知道黃四如在這里,進(jìn)來之后也沒法子躲,就敷衍了幾句。黃四如也很自量,只和李倩云說話。王幼春見李倩云渾身都露著曲線美,臉上淡淡的胭脂,襯著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著看人,好像有點近視似的,越發(fā)地增了幾分媚態(tài)。她又不時的微笑,露出一嘴齊整的白牙來。王幼春只聞其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覺多看她幾眼。他只知道李倩云小姐和金家兄弟們有交情,卻不知黃四如卻也和她好。現(xiàn)在看出來了,要想認(rèn)識認(rèn)識她,少不得還要走著黃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會黃四如的心思,又活動一點。這時入席見自己的位子和黃四如的位子相連,待要不愿意,很顯然得罪她。得罪了她,怎能借著她和李倩云去親近?因此只裝著模糊,大家按照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了名字入席。黃四如坐下,拿起王幼春的杯筷,就用碟子底下的紙片來擦。王幼春笑道:“你還和我來這一手?”黃四如笑著輕輕地道:“怎么樣?巴結(jié)不上嗎?”王幼春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就說得我這人那樣不懂事?我是說我們不應(yīng)該客氣?!秉S四如道:“既不應(yīng)該客氣,你就讓我動手得了,又說什么呢?”于是王幼春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他二人說話,聲音是非常的細(xì)微,在座的人,有聽見的,少不得向著他們笑。

李倩云道:“大家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處,客氣一點,擦擦杯筷,這也不算什么?”因看見右手李瘦鶴的杯筷,還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給你擦擦吧?!闭f著,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了起來擦。李瘦鶴只呵呵兩聲,連忙站了起來,一面用雙手接了過來道:“真不敢當(dāng)!真不敢當(dāng)!”口里說著,眼睛又望了鶴蓀。劉寶善在對面看見,笑道:“這樣一來,我倒明白了一個典故,曉得書上說的受寵若驚,是一句什么意思了。你瞧我們這李四爺?!崩钍蔸Q笑道:“你不是心里覺著難受嗎?這一會子,你的嘴又出來了?!眲毶频溃骸安诲e,我心里是很難受??墒俏疫@分子難受,也應(yīng)該休息一會兒,若是老這樣難受下去,你猜我不會急死嗎?”李瘦鶴笑道:“你這話我倒贊成,中國真正的過渡時代,總算咱們趕上了。在這只破船里遇著這樣的大風(fēng)大浪,咱們都是不知命在何時?干嗎不樂上一樂?”李倩云已是把杯筷擦干凈了,聽他這樣說,就伸手拍了他的脊梁道:“你這話很通,我非常的贊成。”王幼春見李倩云是這樣的開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鶴那個地方,就是不要什么介紹,也未嘗不可以和她玩起來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這樣容易攀交情的,我就硬坐到那邊去。他心里是這樣想著,眼睛少不得多看了李倩云幾眼。李倩云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銳利些。她便望著王幼春抿嘴一笑。這個時候,聽差斟過了一遍酒,大家動著筷子吃菜。王幼春見李倩云笑他,他就不住地夾了幾筷子咀嚼著,想把這一陣微笑敷衍過去。李倩云笑道:“二爺這人有點不老實,既然是看人家,就大大方方地看得了,干嗎又要躲起來不好意思呢?”這一說不打緊,王幼春承認(rèn)看人家是不好,不承認(rèn)看人家也是不好,紅著臉只管笑著說:“沒有這話,沒有這話。”心里可就想著,這位小姐浪漫的聲名,我是聽到說過的,可不知道她是這樣敞開來說。趙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話批評你,你可別見怪?!崩钯辉埔黄^道:“說呀!你能說,我就能聽,我不知道什么叫著見怪?”趙孟元道:“那我就說了。你這人開通,我是承認(rèn)的??墒莾尚灾g,多少要含一點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覺得有趣。若是像你這一樣,遇事都公開,大煞風(fēng)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賞鑒你的美。據(jù)你剛才那種表示,雖不能說是你歡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絕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絕,口里就別言語,或者給一點暗示也可以,那么,王老二對于你這份感情那就不必提了,至少他把你心事當(dāng)啞謎猜,夠他猜一宿的了。你這一說,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還要誤會你故意揭他的短處,把他羨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減除一半。你把一個剛要成交的好朋友,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了?!崩钯辉魄也淮饛?fù)趙孟元,卻笑問王幼春道:“老趙的話對嗎?你真怪我嗎?”王幼春怎樣好說怪她,連說:“不不?!崩钯辉菩Φ溃骸拔也桓艺f我長得美,可是哪一個女子,也樂意人家說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燙頭發(fā),穿高跟鞋為著什么?為著自己照鏡子給自己看嗎?所以我并不反對人家看我的?!痹谧郎系哪匈e,除了王幼春而外,都鼓起掌來。趙孟元就向她伸了一個大拇指,笑道:“你這種議論,總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說的話,你都說出來了。”李倩云笑道:“你別瞧我歡喜鬧著玩,可是交朋友又是一件事。誰要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嘴里不說出來,心里未嘗不明白。譬如王二爺他今天一見著我,就有和我交朋友的意思,不過初次見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實社交公開年頭兒,那沒有關(guān)系,愛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去。至于那個人愿意不愿意和你交朋友,那又是一個問題,就別管了?!崩钍蔸Q道:“這樣說,你愿不愿和王二爺交朋友?”李倩云道:“在座的人,誰要和女人交朋友,都有這意思,就算是發(fā)生了戀愛。這一點,我不便直說。”趙孟元拿了手上的筷子,輕輕在桌子上一敲笑道:“得!我們索性敞開來說。我問你,你和鶴蓀交情是不錯的了,究竟是朋友,是愛人呢?”李倩云倒不料他會問出這一句話來,不直說了,他們一定要批評自己還是不能硬到底。果然直說了,又怕會對不住曾美云。先望著鶴蓀笑了一笑,然后右手用筷子夾了幾絲菜,在嘴里咀嚼著,左手端起酒杯子來,咕嘟喝了一口酒。笑著用筷子指著鶴蓀道:“我和他的事,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曾美云一看他們這樣的玩笑,不免有點不高興,可是礙著面子,又不便說什么,只得望了大家傻笑。鶴蓀因為李倩云說的話,也是太露骨一點,便笑道:“傻孩子,你喝醉了酒了嗎?”李倩云笑道:“你別怪我,我是騎虎莫下。你想,我拿人家打沖鋒,已經(jīng)說在前面了,到了我自己,我就不說,那還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其實我們也不過深進(jìn)一層的朋友,談到愛人,你當(dāng)著大眾,是不肯承認(rèn)的。就是我在這席上面,也不敢硬說出來我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痹涝频溃骸袄衔?,你今天的酒,果然是喝多了,他們都拿你開心,你上了人家的當(dāng),還不知道嗎?”李倩云見鶴蓀和曾美云都有點不樂意的樣子,心想,若繼續(xù)地向下說,一定會鬧得不歡而散,不如就借了這個機(jī)會轉(zhuǎn)圜,因笑道:“可不是嗎?他們都拿我開心的,我不說了?!被剞D(zhuǎn)頭來,就向李瘦鶴笑道:“老李,你怕嚷不怕嚷?若是不怕,我們來豁上幾拳,你看好不好?”李瘦鶴也是醉心于李老五的,他特別的見邀,豈有不從之理?馬上點頭笑道:“來來來!”說著話時,左手卷著右手袖口,左手已是伸出拳頭來了。馬上七巧八馬,總算把剛才的話鋒遮掩過去了。但是一開了端,大家豁起拳來,就鬧了個不休。曾美云看了李倩云風(fēng)頭出足了,卻提議道:“老五的酒量很好,拳也很好,能打一個通關(guān)嗎?”李倩云道:“你想灌醉我的酒嗎?”曾美云道:“并不是我要灌醉你的酒,不過我看你這樣興高采烈,給你湊一湊趣,你若沒有那個膽量,你就不必嘗試了,好在你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給人家一冤就冤上了。你說我是冤你,就算是冤你,我也不去否認(rèn)。”李倩云笑道:“得!我就打一個通關(guān)?!庇谑亲笫謱⒂沂值墓飧觳膊亮艘徊?,就向李瘦鶴笑道:“來來來!這該先輪著你了?!崩钯辉凭烤故莻€女子,對于這種武劇化的猜拳,絕不也像男子那樣有經(jīng)驗,因之打到一半,就退回來。她又不服這口氣,非打通不可,只管向下打了去。這樣一來,酒就喝得可以了。只有半餐酒席的工夫,李倩云兩臉喝得通紅,只管笑哈哈的高聲說話。只看耳朵根上戴的兩根耳墜子,只管搖擺不定,已經(jīng)醉得可以了。鶴蓀看了有些不過意,就對她笑道:“你還鬧什么?人家糊弄你,你不知道呢。我看有好幾拳,都是你贏了,人家手快,手指頭一伸一縮,就混過去了。你的拳實在好,人家不和你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豁,也是枉然?!闭f著,向李瘦鶴丟了一個眼色。李瘦鶴一見會意,便笑道:“老五,他們大家都不忠厚,你不要來吧?”李倩云道:“是真的嗎?”說著話,鼓了嘴,呼都呼都地呼出兩口氣,因見旁邊茶幾上放有兩碟水果,便起身拿了一個大梨,站在當(dāng)?shù)匾?。恰好王幼春也起來拿煙卷,李倩云就笑問他道:“你看我醉不醉?”王幼春笑道:“醉不醉?問你自己,我怎樣知道呢?”李倩云笑道:“也許我喝得多一點了,臉上都發(fā)燒了,你摸摸我的臉?!蓖跤状寒?dāng)了許多人,已經(jīng)覺得不便伸手摸人家的臉,況且李倩云又說了在先,自己是偷看人家的,更不好摸人家,只得向她笑了一笑。李倩云見他不好意思摸,就拿著他的手,用臉向前一伸,一直伸到王幼春懷里,踮起腳來,臉在王幼春臉上一貼,斜著眼睛問道:“你看發(fā)燒了不是?”王幼春真不料她有這種直率,嚇得向后一退。李倩云將嘴一撇道:“你瞧,他還害臊!”鶴蓀皺了皺眉道:“她真是醉了,讓她躺下吧?!庇谑钦酒鹕韥?,兩手挽著她,向隔壁屋子里一張長椅上躺下,她倒是睡下了,鶴蓀待要走時,她一把將鶴蓀拉住,笑道:“你別走,咱們談?wù)劇!柄Q蓀坐在長椅的尾端,笑道:“你今天也鬧得夠瞧了,還打算鬧嗎?”

說到這里,那面散了席,大家一窩蜂似的,擁到這邊屋子來。劉寶善笑道:“飯是吃過了,我們找一點什么娛樂事情?”李瘦鶴道:“打牌打牌?!眲毶频溃骸拔覀冇羞@些個人,一桌牌,如何容納得下?”李瘦鶴道:“打撲克,推牌九,都成?!眲毶频溃骸皧蕵返氖虑橐捕?,為什么一定要賭錢?讓曾小姐開了話匣子,我們跳舞吧?!秉S四如一見李倩云和王幼春鬧得那樣熱鬧,心里十二分不高興,可沒有法子勸止一句,只是臉上微笑,心中生悶氣。這時劉寶善提到跳舞,她不覺從人叢中跳了起來,拉著劉寶善的手道:“這個我倒贊成,我早就想學(xué)跳舞,總是沒有機(jī)會。今天有這些個教員,我應(yīng)該學(xué)一學(xué)了?!蓖踅鹩竦溃骸拔乙彩莻€外行,我也學(xué)一學(xué),哪個教我呢?”劉寶善用手指著鼻子尖,笑道:“我來教你,怎么樣呢?”王金玉笑道:“胡說!”劉寶善道:“你才胡說呢?跳舞這件事,總是男女配對的,你就不讓爺們教,你將來學(xué)會了,難道不和爺們在一處跳嗎?你要是不樂意挨著爺們,干脆,你就別學(xué)跳舞?!蓖踅鹩竦溃骸拔乙膊幌牒蛣e人跳,我只學(xué)會了就得了?!眲毶频溃骸澳歉菑U話!不想和人家跳,學(xué)會了有什么意思?”曾美云道:“不要鬧,你先讓她看看,隨后她就明白了?!庇谑侵笓]著仆役們,將屋子中間桌椅搬開。話匣子也就放在這屋子里的,立刻開了機(jī)器,就唱了起來。只在這時,烏二小姐嚷了進(jìn)來,連說:“來遲了,來遲了?!柄Q蓀道:“你怎么這時候才來呢?可真不早哇?!睘醵〗氵€不曾答復(fù)這問題,趙孟元迎著上前,將她一摟,笑道:“咱們一對兒吧。”說著,先就跳舞起來,其余曾美云和鶴蓀一對,劉寶善和花玉仙一對,王幼春和李倩云一對。王幼春不曾想到和李倩云一對跳舞的,只因站在沙發(fā)椅的頭邊,李倩云一聽到跳舞音樂,馬上站立起來,她看見王幼春站著發(fā)愣,笑道:“來呀?!泵鎸ν跤状憾ⅲ瑑墒志褪且簧?。王幼春到了這時,就也莫名其妙地和她環(huán)抱起來。環(huán)抱之后,這才覺得有言語不可形容的愉快。王金玉和黃四如站在一邊,都只是含著微笑。曾美云這個話匣子,是用電氣的,放下一張片子,開了電門,機(jī)器自己會翻面、會換片,所以他們開始跳舞之后,音樂老沒有完,他們也就不打算休息。還是曾美云轉(zhuǎn)到話匣子邊,將電門一關(guān),然后大家才休息。劉寶善走過來問黃四如道:“你看,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值得你那樣大驚小怪?!秉S四如看他們態(tài)度如常,也就只對他們微笑點點頭。劉寶善道:“你若愿意來的話,我就叫王二爺來教你?!崩钯辉频溃骸巴醵?shù)牟椒ê芎茫屗棠惆?。”王幼春見人家?dāng)面介紹了,自然是推辭不得,也就只是向著大家微笑。

又休息了一會兒,話匣子開了起來,便二次跳舞。黃四如雖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看著有人為之在先了,也就不十分害臊。王幼春道:“你一點都不懂嗎?”黃四如抿著嘴唇,點了點頭。王幼春笑道:“你這個蘑菇,我告訴你一個死訣竅,你既是不會跳,你就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身子跟我轉(zhuǎn),腳步跟我移?!秉S四如笑著,點了點頭。于是王幼春將她環(huán)抱著,混在人群中跳。黃四如剛才在一邊,仔細(xì)看了那么久,已經(jīng)有些心得,現(xiàn)在王幼春又教她不要做主,只管跟了跑,當(dāng)然還不至于十分大錯。王幼春原是不大歡喜黃四如的,這個時候手環(huán)抱著她的腰,她的手在肩上半搭過來,肌膚上的觸覺,有兩個消息告訴心靈,便是異樣的柔軟與溫暖,加上一陣陣的粉香,盡管向人鼻子里送來,人是感情動物,總不能無動于衷。因之經(jīng)過一回跳舞之后,王幼春也就和黃四如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喝茶。笑問道:“你覺得有趣沒有趣?”黃四如道:“當(dāng)然是有趣,若是沒有趣,哪有許多人學(xué)跳舞呢?”王幼春道:“你吃力不吃力?”說著,伸了手摸黃四如的胳膊,覺得有些汗津津的。黃四如因輕輕地用腳碰著他的腿道:“這一會子你不討厭我了嗎?”王幼春覺得她這話怪可憐的,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因道:“你這話可得說清楚,我什么時候又討厭你了?”黃四如是明明有話可答的,她想著是不答復(fù)出來的好,便笑道:“只要這樣就好哇!我還不樂意嗎?”說時,握了王幼春的手,望了他一眼,輕輕地道:“明天到我家里去玩,好不好?”王幼春笑著,點了點頭。黃四如拉住他的手,將身子扭了兩扭,哼著道:“我不!你要說明你究竟去不去?我不!你非說明不可?!蓖跤状盒Φ溃骸叭ナ侨サ模恢朗穷A(yù)備什么送你?”黃四如正色道:“那樣你就是多心了。難道說我要你到我家里去,我是敲你竹杠嗎?”王幼春道:“不是那樣說。因為我初次到你府上去,就這樣人事一點沒有,似乎不大好看似的?!秉S四如道:“你真老媽媽經(jīng)了,怎么還要帶東西,才好到人家家里去呢?若是二爺要一點面子的話,給我們老媽子三塊五塊的,那就很好了。只要交情好,還在乎東西嗎?喲!這話我可說得太親熱一點?!闭f著,掏了手絹掩住嘴笑。王幼春喝的酒,這時慢慢地有點發(fā)作了,精神興奮起來,不覺得有什么倦容,就只管和黃四如談話。偶然感到口渴了,站起來要倒一杯茶喝。四周一看,這屋子里只剩電光燦爛,那些坐客,全不知道哪里去了。因笑道:“我聽說他們要到前面打牌去,也沒有留神,怎么就去了?”黃四如將右手中間三指捏著,將大拇指小指伸出來,大拇指放在嘴上一比道:“是這個吧?”王幼春道:“不能吧?他們都沒有癮的,除非借此鬧著玩兩口。我瞧瞧去?!庇谑乔那牡叵崎_左邊的帷幔,只見里面點了兩盞綠電燈,并不見人。由這屋拐過去,便是曾美云的內(nèi)室了。走進(jìn)去,聽到隱隱有笑聲,好像是曾美云說把客送到這里再說吧。王幼春便退出來了,右邊是剛吃酒的地方,拐過去是東廂房。果然有鴉片氣味,卻是劉寶善橫在一張小銅床上吸煙,王金玉陪著。王幼春道:“一會子工夫,人都哪里去了?”劉寶善道:“他們說是打撲克去了,大概在前院吧。他們的意思,是怕吵了主人翁。”王幼春走回來,叫著黃四如道:“小黃,他們打撲克去了,我們也去加入。”黃四如卻沒有答應(yīng),縮了腳,側(cè)著身子睡在沙發(fā)上。王幼春道:“別睡著呀,仔細(xì)受了凍?!秉S四如伸了一個懶腰,蒙眬著兩眼,慢慢地道:“好二爺,什么時候了?我真倦,你有車子嗎?請你送我回家去?!闭f畢,又閉上眼睡了。王幼春推了她幾推,她還是睡著。沒有法子,一個人只好坐著陪了她。靜靜悄悄的,過了一會子。黃四如坐起來,手撫著鬢發(fā)道:“呀!電燈滅多久了?窗子上怎么是白的?天亮了吧?”王幼春將窗紗揭開,隔玻璃向外張望,因笑道:“可不是天亮了嗎?春天的夜里,何以這么短?混了一下子,天就亮了!”黃四如笑道:“現(xiàn)在,你該送我回家了吧?還有什么可說的?”王幼春道:“這個時候天剛亮,誰開門?索性等一會子吧?!秉S四如笑道:“真是糟心,回又回去不得,睡又沒有地方睡?!蓖跤状旱溃骸澳阍谀巧嘲l(fā)上躺著吧,我到別的地方,找個地方打個盹兒?!秉S四如果然在沙發(fā)上睡了,王幼春卻轉(zhuǎn)到燒鴉片那間屋子里去。只見煙盤子依然放在床中間,劉寶善卻和王金玉隔著燈盤子睡了。再轉(zhuǎn)到前面,只見那小客廳里,桌子斜擺著,上面鋪了厚絨墊,散放了一桌的撲克牌和紅綠籌碼子,還有一張五元的鈔票。王幼春自言自語地道:“這也不知是誰的錢太多了?”撿了起來,向褲子袋里一塞。屋子里并沒有人,李倩云、李瘦鶴、烏二小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這時候也不便去叫聽差的,還是回到上房,就在一張小沙發(fā)上坐下,把兩只腳抬起來,放在別張沙發(fā)上,這也可以算是躺下,就睡下了。

及至醒來,已是十二點鐘了,有人搖著他的肩膀道:“你這樣睡著,不受累嗎?”抬頭一看,卻是鶴蓀。王幼春將兩只腳慢慢地放下來,用手捶著腿道:“真酸真酸?!柄Q蓀道:“既然酸,為什么還睡得很香哩?”王幼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晌實在鬧得太厲害,倦極了,所以坐下來就睡著了?!痹涝埔苍谏砗笳局耍χ?,向王幼春道:“這樣鬧,可是可一而不可再呀?!蓖跤状盒Φ溃骸耙[也是大家鬧,不是我一個人呀?!蓖踅鹩翊钪ㄓ裣傻募绨颍哌M(jìn)了屋來,笑著對黃四如道:“小黃,睡夠了沒有?我們該走了?!秉S四如在里面屋子里,理著頭發(fā),和曾美云深深地道了一聲謝,然后走了。其余男客女客,也各有事,各自告辭。惟有鶴蓀本人,曾美云要留著吃了午飯再走。鶴蓀因鬧了一夜,總還沒有睡得好,在這里能休息一會兒,也是好的,因此就表示可以吃午飯。又是兩點鐘才開出來,吃過了午飯,天就快黃昏的時候了。鶴蓀想起有幾件事,要辦一辦,又到別處混了一混,并沒有回家。到了晚上八點鐘,電話約了曾美云在中外飯店吃飯,帶看跳舞,算是對于昨晚的宴會小小回席。

到了九點鐘的時候,只見飯店里的西崽,引著金榮一直到舞廳里來。鶴蓀見金榮的顏色有些不對,連忙在跳舞場出來,將金榮拉到一邊,輕輕地問道:“家里有什么事嗎?是二少奶奶找我嗎?”金榮滿面愁容地道:“不是的,總理喝醉了酒,身體有些不舒服。恰好幾位少爺都不在家,我們這個忙,不用說,到處找人?!柄Q蓀道:“喝醉了酒,也不妨事,你們大驚小怪地做什么?”金榮道:“不是光喝醉了,而且摔了一跤,人……是不大好,找了好幾個大夫在家里瞧。二爺,你趕快回家去吧,現(xiàn)在家里是亂極了。”鶴蓀聽了這話,心里也撲通一跳,連問:“怎樣了?”一面說話,一面就向外走,連儲衣室的帽子,都忘了去拿,走出飯店門,才想起沒有坐車來。看看門口停的汽車號碼,倒有好幾輛是熟朋友的汽車,將里面睡的汽車夫叫醒,說明借車一用,也不讓人家通知主人,坐上去就逼著他開車。到了家門口,已經(jīng)停了七八輛車在那里,還有一兩輛車上畫了紅十字。鶴蓀一跳下車,進(jìn)了大門,遇到一個聽差,便問總理怎么樣了?聽差說:“已經(jīng)好些?!柄Q蓀一顆亂蹦的心,才定了一定。往日門房里面,那些聽差們總是紛紛議論不休,這時卻靜悄悄的一點聲息沒有。鶴蓀一直向上房里走,走到金銓臥室那院子里,只見唧唧喳喳,屋子里有些人說話,同時也有一股藥氣味,送到人鼻子里。鳳舉背了兩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盡管低了頭,沒有看到人來了似的。燕西卻從屋子里跑出來,卻又跑進(jìn)去。隔了玻璃窗子,只見里面人影搖搖,似乎有好些人都擠在屋子里。鶴蓀走到鳳舉面前,鳳舉一抬頭,皺了眉道:“你在哪里來?”鶴蓀道:“我因為衙門里有幾件公事辦晚了,出得衙門來,偏偏又遇到幾個同事的拉了去吃小館子,所以遲到這個時候回來。父親究竟是什么???”鳳舉道:“我也是有幾個應(yīng)酬,家里用電話把我找回來的。好端端的,誰料到會出這樣一件事呢?”鶴蓀才知這老大也犯了自己一樣的毛病,是并不知道父親如何得病的。只得悶在肚里,慢吞吞地走進(jìn)金銓臥室里去。

原來金銓最近有幾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特約了幾個親信的總長和銀行界幾個人在家里晚宴。本請的是七點鐘,因為他的位分高,做官的人也不敢擺他的官派,到了六點半鐘,客就來齊了。金銓先就發(fā)起道:“今天客都齊了,總算賞光。時間很早,我們這就入席。吃完飯之后,我們找一點余興,好不好?”大家都說好,陪總理打四圈。金銓笑道:“不打就不打,四圈我是不過癮,至少是十六圈。”說畢,哈哈大笑。聽差們一聽要賭錢,為了多一牌多一分頭子的關(guān)系,馬上就開席,格外陪襯得莊重起來。賓主入席之后,首席坐的是五國銀行的華經(jīng)理江洋,他是一個大個兒,酒量最好。二席坐的是美洲鐵路公司駐華代表韓堅,也是個酒壇子。金銓旁邊坐的財政趙總長,便笑道:“今天有兩位海量的佳賓,總理一定預(yù)備了好酒。”金銓笑道:“好不見得好,但也難得的?!庇谑墙心镁苼怼4蠹衣犝f有酒,不管嘗未嘗,就都贊了一聲好。金銓笑道:“諸位且不要先說好,究竟好不好?我還沒有一點把握?!北慊仡^問聽差道:“酒取來了沒有?”聽差說:“取來了。”金銓將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當(dāng)面開封吧??v然味不好,也讓大家知道我絕不是冤人。”說著,于是三四個聽差,七手八腳地扛了一壇酒來。那壇子用泥封了口,看那泥色,轉(zhuǎn)著黑色,果然不是兩三年的東西了。金銓道:“不瞞諸位說,我是不喝酒,要喝呢,就是陳紹。我家里也有個地窖子,里面總放著幾壇酒。這壇是年遠(yuǎn)的了,已有十二年,用句爛熟的話來贊它,可以說是爐火純青。”在座的人,就像都已嘗了酒一般,又同贊了一聲好。聽差們一會兒工夫,將泥封揭開,再揭去封口的布片,有酒漏子,先打上兩壺。滿桌一斟,不約而同的,各人都先呷了一口,呷了的,誰也不肯說是不好。金銓也很高興,吩咐滿席換大杯子,斟上一遍,又是一遍,八個人約摸也就喝了五六斤酒。金銓已發(fā)起有酒不可無拳,于是全席豁起拳來。直到酒席告終,也就直鬧兩個鐘頭了。金銓滿面通紅,酒氣已完全上涌,大家由酒席上退到旁邊屋子里來休息的時候,金銓身子晃蕩晃蕩,卻有點走不穩(wěn),笑道:“究竟陳酒力量不錯,我竟是醉……”一個“了”字不曾說完,人就向旁邊一歪。恰好身邊有兩個聽差,看到金銓身子一歪,連忙搶上前一步,將他扶住。然而只這一歪身子之間,他就站立不住,眼睛望了旁邊椅子,口里羅兒羅兒說了兩聲,手扶了椅子靠,面無人色地竟倒了下去。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嚇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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