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半登樓祝嘏開小宴酒酣謝席赴約賞濃裝
卻說燕西問起誰過生日,大家向他發(fā)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著我做什么?難道我這句話說錯(cuò)了嗎?”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地說著笑話,這又尋出我的碴兒來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碴兒嗎?若是像你這樣的瞎忙,恐怕將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你自己媳婦的生日,你不記得,倒也罷了,怎么連人家說起來了,你還是不知道?你兩個(gè)人不像平常的小兩口兒,早是無話不說不談的,難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沒有和你提過嗎?”燕西伸起手來,在自己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該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這個(gè),忘了就忘了,可是我們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這邊的消息,等到現(xiàn)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做什么事?”說著掉轉(zhuǎn)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來。一掀簾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道:“在這兒。”燕西聽聲音,在臥室后面浴室里,便笑問道:“我能進(jìn)來嗎?”清秋道:“今天怎么這樣客氣?請進(jìn)來吧。”燕西走了進(jìn)去,只見她將頭發(fā)梳得溜光,似乎臉上還微微地抹了一點(diǎn)胭脂,那白臉上,猶如喝酒以后,微微有點(diǎn)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結(jié)婚那一天,我看見你抹胭脂,這還是第一次呢!今天應(yīng)該喜氣洋洋的。這樣就好?!鼻迩镄Φ溃骸敖裉鞛槭裁匆矚庋笱蟮??特別一點(diǎn)嗎?”燕西深深地點(diǎn)了一下頭,算是鞠躬。笑道:“這是我不對,你到我家來第一個(gè)生日,我會忘了。昨晚晌我就記起來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個(gè)樣子,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就在外面書房里睡了。今天起來又讓人家拉去吃小館子,剛剛回來,一進(jìn)門我心里連說糟了,怎么會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諒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熱熱鬧鬧地過著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過著?所以我急于來見你,問問你看要怎么樣地通知你家里?你覺得我這話說的撒謊嗎?”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時(shí)候,我一個(gè)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這一程子我又沒和你提過,本容易忘記的,何況你一進(jìn)門就記起來了,究竟和別人的關(guān)系是不同。不要說別的,只這幾句話,我就應(yīng)該很感激你的了?!毖辔饕簧焓?,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著她的肩膀,笑道:“你這一句話,好像是原諒我,又像是損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樣答復(fù)你才好?本來我自己不對?!鼻迩锏溃骸澳銊e那樣說,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幾句,旁敲側(cè)擊損人的法子,我是向來不干的。這是我對你諒解,你倒不對我諒解了。”燕西點(diǎn)著頭笑道:“是是是,我說錯(cuò)了。這時(shí)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聲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說我矯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緊,不過時(shí)候不要過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壽星老?!鼻迩飺u搖頭道:“你做不了主,等我見了母親問上一問再說吧。”
正說到這里,只聽得院子里,一陣嚷著:“拜壽拜壽,壽星老哪里去了?”清秋聽說,連忙迎到外邊,這里除了敏之姊妹,還有劉守華,都擁了進(jìn)來。劉守華雖是年長,然而他是親戚一邊,可以不受拘束地開玩笑。因笑道:“這事老七要負(fù)一大半責(zé)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們?這時(shí)候要我們預(yù)備壽禮都來不及?!鼻迩镄Φ溃骸斑@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yàn)槭畮讱q的人,鬧著過生日,可是有點(diǎn)寒磣?!泵糁溃骸斑@話可就不然,小孩周歲做壽,十歲也做壽,十幾歲倒不能做壽嗎?”清秋道:“那又當(dāng)別論,因?yàn)檫^周歲是歲之始,十歲是以十計(jì)歲之始,是一個(gè)紀(jì)念的意思。”梅麗笑道:“文縐縐的,你真夠酸的了。媽正等著你,問你要什么玩?走吧,我們還要樂一陣子呢?!闭f著,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讓我換一件衣服?!边@句話說出來,自己又覺得不對,這更是裝出一個(gè)過生日的樣子了。梅麗笑道:“對了,壽星婆應(yīng)該穿得齊齊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紅顏色的旗袍子穿,好嗎?”本來已是將清秋簇?fù)淼阶呃茸由蟻砹?,于是?fù)又簇?fù)碇胤咳?。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著換衣了,剛才是說著玩的。你想,真要換新衣服,倒是自己來做壽,豈不是笑話嗎?而且見了母親也不大方便?!泵符惥烤估蠈?shí),就聽她的話,又把她引出來。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這孩子太守緘默了。自己的生日,縱然不愿取個(gè)熱鬧,也該回去看看你的母親。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對于兒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說到這里,抬頭一看清秋臉上頭上,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原來你是預(yù)備回家去的,這也好。你先回家去吧,這里讓大家給你隨便地湊些玩意兒,你早一點(diǎn)回來就是了。若是親家太太愿意來,你索性把她接了來,大家玩玩?!鼻迩锫犓绱苏f,覺得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體貼下情,心中非常的感激。便道:“我正因?yàn)橄牖厝?,打算先來對母親說一聲,母親這樣說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別忙,問問家里還有車沒有?若是有車,讓車子送你回去?!毖辔鞯溃骸坝械?,剛才我坐了那輛老車子回來?!闭f了這句,覺得有點(diǎn)不合適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對于這一層,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極了,我就走吧?!毖辔饕彩譁惾?,就道:“你只管回家吧,這里的事,都有我為你張羅。”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還和我張羅熱鬧嗎?”燕西道:“你去吧,你去吧,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讓你擔(dān)受不起就是了。”清秋聽了他如此說,這才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車回家去。
到了門口,汽車?yán)戎灰豁?,冷太太和韓媽早就迎了出來。韓媽搶上前一步,攙著她下了汽車,笑道:“我就猜著你今天要回來的。太太還說,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還不留著她鬧一陣子嗎?我正在這里盼望著,你再不回來,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崩涮溃骸耙乐遥缇妥屗チ?,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來?!比齻€(gè)人說著話,一路進(jìn)了上房。韓觀久提著嗓子,在院子里嚷起來道:“大姑娘,我瞧你臉上喜氣洋洋的,這個(gè)生日,一定過得不錯(cuò)。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歡喜了?!鼻迩锏溃骸笆前。覛g喜,你還不歡喜嗎?”說著話,隔了玻璃向外張望時(shí),只見韓觀久樂得只用兩只手去搔著兩條腿,韓媽也嘻嘻地捧了茶來,回頭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媽,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現(xiàn)在家境寬裕一點(diǎn)了,舅舅又有好幾份差事,家里就雇一個(gè)人吧。”冷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墒撬戏蚱迋z都不肯,說是家里一共只有四人,還有一個(gè)常不落家的,雇了人來,也是沒事,我也只好不雇了?!鼻迩锏溃骸半m然沒有什么事可做,但是家里多一個(gè)人,也熱鬧一點(diǎn)子,那不是很好嗎?”說著話時(shí),韓媽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盤子玫瑰糕來。笑道:“這是我和太太兩個(gè)人做的,知道你愛吃這個(gè),給你上壽呢?!彼龑⒈P子放在桌上,卻拿了一片糕遞給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做這個(gè)嗎?我們自己做東西,雖是累一點(diǎn),倒也放著心吃?!鼻迩锍灾倒甯?,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媽給你上壽的東西太不值錢嗎?”清秋道:“我怎么說這東西不值錢?你猜得是剛剛相反,我正是愛吃這個(gè)呢。我歇了許久沒有看見這種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來,看見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來,非常的有趣。我想到從前在家里過的那種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種大家庭去,雖然衣食住三大樣,都比家里舒服,可是無形中受有一種拘束,反而,反而……”說到這里,她只將玫瑰糕咀嚼微笑。韓媽道:“喲!我的姑奶奶,你怎說出這種話來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過幾次,我真覺得到了天宮里一樣。那樣好的日子,我們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況過一輩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種天宮,這不怪嗎?”冷太太道:“在家過慣了,突然掉一個(gè)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適,由做姑娘的人,變到做少奶奶,誰也是這樣子。將來你過慣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媽這話還只說對了一半,有錢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種生活,可是兩樣呢?!闭f到這里,笑容可就有點(diǎn)維持不住。便借著將糕拿在手上看了幾看,又復(fù)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凈,又細(xì)致,這樣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們,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鬧些什么?”說完了這話,又坐下來說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熱鬧,你就回家熱鬧去吧。人家都高高興興地給你上壽,把一個(gè)壽星翁跑了,可也有點(diǎn)不大好。”清秋道:“媽,你記得嗎?去年今日,我還邀了四五個(gè)同學(xué)在家里鬧著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個(gè)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嗎?”冷太太道:“等一會兒,你舅舅就要回來,他一回來,就要開話匣子的,我不會寂寞。再說,和你在一處鬧著玩的,都是年輕的人,夾我一個(gè)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樣不知趣,夾在你們一處玩嗎?”清秋一想,這話也對,看看母親的顏色,又很平穩(wěn),不像心中有什么傷感,這也就不必再勸了。又坐了一會兒,回來共有兩小時(shí)之久了。心想,對于那邊怎么樣的鋪張,也是放開不下,因笑道:“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數(shù)領(lǐng)收了,帶回去慢慢地吃吧。”韓媽笑道:“是呀,我們這位姑爺就很愛吃這個(gè)呢。”說著,就找了一張干凈紙來,將一盤玫瑰糕都包起來了。冷太太和韓媽,也都催著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著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著韓媽送點(diǎn)熱水洗手,趁著冷太太不在面前,輕輕地道:“乳娘,我有點(diǎn)事托你,請你過兩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墒悄阋那牡厝ィ灰日f出來。”韓媽連連點(diǎn)著頭,說是知道了。清秋見韓媽的神氣,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難覺得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這才出門上汽車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圍上來嚷著道:“壽星回來了,壽星回來了?!币膊蝗莘终f,就把她簇?fù)淼酱罂蛷d樓上去。樓上立時(shí)陳設(shè)了許多盆景,半空懸了萬國旗和五彩紙條,那細(xì)紙條的繩上,還垂著小紅綢燈籠。正中音樂臺掛了一幅絲繡的《麻姑騎鹿圖》。前面一列長案,蒙上紅緞桌圍,陳設(shè)了許多大小錦匣,都是家中送的禮,立時(shí)這樓上,擺得花團(tuán)錦簇。清秋笑道:“多勞諸位費(fèi)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樣承受得起呢?”因見燕西也站在人叢中,就向燕西笑道:“我還托重了你呢!怎么讓大家給我真陳設(shè)起壽堂來?”燕西道:“這都是家里有的東西,鋪陳出來,那算什么?可是這些送禮的給你叫了一班大鼓書,給你唱落子聽呢?!闭f著,手向露臺上一指。清秋向露臺上看時(shí),原來是列著桌椅,正對了這樓上,桌上擺了三弦二胡,桌前擺了鼓架,正是有鼓書堂會的樣子。因笑道:“你們辦是辦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樣地來答謝大家呢?”燕西笑道:“這個(gè)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經(jīng)叫廚房里辦好幾桌席面,回頭請大家多喝兩杯就是了?!闭f時(shí),佩芳和慧廠也都來了,一個(gè)人后面,跟隨著一個(gè)乳媽抱著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嬸上坐呀,讓兩個(gè)小侄子給你拜壽吧?!眱蓚€(gè)乳媽聽說,早是將紅綢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兩蹲,口里同時(shí)說著給你拜壽。佩芳也在一邊笑道:“雖然是乳媽代表,可是他哥兒倆,也是初次上這樓,參加盛典,來意是很誠的呢。”清秋笑著,先接過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廠的孩子吻了一吻。當(dāng)她吻著的時(shí)候,大家都圍成一個(gè)小圈圈,將兩個(gè)孩子圍著。梅麗笑著直嚷:“你瞧,這兩個(gè)小東西,滿處瞧人呢。”只這一聲,就聽到有人說道:“你們這些人一高興,就太高興了,怎么把兩個(gè)小孩子也帶出來了呢?這地方這多么人,又笑又嚷,仔細(xì)把孩子嚇著了?!贝蠹铱磿r(shí),乃是金太太來了。燕西笑道:“這可了不得!連母親也參加這個(gè)熱鬧了?!苯鹛溃骸拔乙瞾戆輭蹎幔氵@壽星公當(dāng)不起吧?我聽說兩個(gè)孩子出來了,來照應(yīng)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漏了,兒子受不住,特意地來瞧孫子,孫子就受得住嗎?”說畢,大家哄堂一笑。金太太連忙揮著乳媽道:“趕快抱孩子走吧。這里這些個(gè)人,這么點(diǎn)大的孩子,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嘈雜呢?”兩個(gè)乳媽目的只是在拜這個(gè)壽領(lǐng)幾個(gè)賞錢。壽是拜了,待一會兒,賞錢自然會下來的,這就用不著在這里等候了。因之她們也笑著抱孩子走了。只在她們走后,樓下就有人笑了上來道:“這可了不得,連這點(diǎn)大的小孩子,都把壽拜過去了,你瞧,我還不曾出來呢?!贝蠹乙豢矗瓉硎怯穹业搅?。當(dāng)時(shí)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里笑道:“賀你公母倆千秋?!鼻迩镄Φ溃骸叭?,你這樣客氣,我怎樣受得了?有過嫂嫂給弟媳拜壽的嗎?”玉芬笑道:“這年頭兒平等啦?!鼻迩锟此硷w色舞,實(shí)實(shí)在在是歡喜的樣子。便道:“道賀不敢當(dāng),回頭請你唱上一段吧?!庇穹业溃骸靶?,上次老七做壽,我玩票失敗了,今天我還得來那出《武家坡》?!闭f時(shí),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里,好生疑惑,她鬧了大虧空之后,病得死去活來,只昨天沒有去看她,怎么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這樣的歡喜。向來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這樣高興和親熱?這真是奇怪了,難道自己的生日,還會引起她的興趣嗎?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這樣想,這壽堂一大部分人也是這樣想。她前幾天如喪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樂到這步田地呢?不過大家雖如此想,也沒有法問了出來,都擱在心里。這舞廳上,已經(jīng)安設(shè)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張椅子面前一副茶點(diǎn)。燕西笑著,請大家入座,一面就有聽差將大鼓娘由露臺下平梯上引上來。佩芳、慧廠是初出來玩,玉芬又高興不過,她們都愿意聽書,其余的人也就沒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著電話的,也都來了,所以也有一點(diǎn)小熱鬧。到了晚上吃壽酒的時(shí)候,臨時(shí)就加了五席,家里人自然沒有不到的。這其間卻只有鶴蓀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時(shí)候,推著有事下了席。女賓里頭的烏二小姐,正坐在壽星夫婦的一桌,回過頭來,一看鶴蓀要走,便笑道:“二爺,我有一件事托你?!闭f著,走近前來道:“我有一個(gè)外國女朋友,音樂很好,還會幾種外國語,有什么上等家庭課,請你介紹一兩處?!柄Q蓀說著可以,走出了飯廳外,烏二小姐又覺著想出了一句什么話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頭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們老七知道嗎?”鶴蓀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頭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開?!睘醵〗愕溃骸澳阆热ィ揖蛠?,你和他們說,我決不失信的。”說畢,匆匆又歸座了。只說到這里,那邊桌上,已有人催烏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鶴蓀輕輕悄悄地走到外邊。今天家里的汽車,都沒有開出去,就吩咐金榮,叫汽車夫開一輛車到曾小姐家里去。汽車夫們坐在家里,是找不著外花的,誰也愿意送了幾位少爺出門,不是牌局,便是飯局,總可以得幾文。而今又聽說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樂大發(fā)了。鶴蓀溜出大門,坐上汽車,就直上曾美云家來。原來曾美云和家庭脫離關(guān)系后,自己在東城另覓了一幢帶著濃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單獨(dú)住家。屋子里除了幾個(gè)不甚相干的疏遠(yuǎn)親戚而外,其余就是仆役們。她在這里,無論怎樣交際,也沒有人來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為她這里,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這里聚會。鶴蓀和曾美云的感情,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點(diǎn),有時(shí)竟可借她這地方請客??驼埗嗔?,曾美云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請一次。今晚這一會,就是曾美云回席,除了幾位極熟的女朋友而外,還有兩位唱戲的朋友,約了今晚,大家小小同樂一宿。鶴蓀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發(fā)表出來,卻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時(shí)也覺得不到又很露形跡,所以勉強(qiáng)與會,吃了半餐飯。這邊曾美云,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這些朋友,一來各家都有電話,二來他們并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聲,約著十點(diǎn)鐘才齊集。鶴蓀吃了半餐就跑了出來,不過九點(diǎn)鐘剛剛過去,還要算他來得最早。他一下汽車,只見里面屋子里電燈,接二連三地一齊亮著,很像是沒有客到的樣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總以為來得最晚呢。原來倒是我先到?!备糁喆埃涂匆娫涝蒲U裊婷婷地由里面屋子里,走到外面客廳里來。等到鶴蓀上了走廊下的石階,她就自己向前推著那鐵紗門,來讓鶴蓀進(jìn)去。鶴蓀望了她笑道:“你這樣客氣,我真是不敢當(dāng)?!痹涝频热诉M(jìn)來了,也不說什么,就一伸手,在他頭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給了老媽子。鶴蓀見她穿了綠綢新式的旗衫,袖子長齊了手脈,小小地束著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點(diǎn)點(diǎn)空幅沒有,胸前高高地突起兩塊。這綢又亮又薄,電燈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隱約托出一層白色。這衣服的底襟,長齊了腳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將開岔的底擺踢著有一小截飄動。她在左擺上面,又垂著一掛長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帶著一束通草藤蘿花,還有一串小葡萄。走起來哆里哆嗦,倒有個(gè)熱鬧意思,鶴蓀不由得先笑了。曾美云見鶴蓀老是笑嘻嘻地望著她,便笑問道:“什么事,你今天這樣的樂,老是對著我笑?”鶴蓀笑道:“我看你這一身,美是美極了,不過據(jù)我看來,也有些累贅?biāo)频模恢滥阌X得怎么樣?”曾美云道:“這就太難了。我常穿西服,你們說我過于歐化,失去東方之美。我穿著中國衣服,又說太累贅了,到底是哪一種的好呢?”鶴蓀道:“這話還是你不對。中國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這種衣服,我敢說渾身上下都受了一種束縛,而且還有許多不便。”說著,向曾美云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煙卷抽著,于是銜了煙卷,斜靠在沙發(fā)上,望了曾美云。她瞟了鶴蓀一眼道:“你這人是怎么了?總說不出好的來?!闭f著,挨了鶴蓀,也就在沙發(fā)上坐下。笑著道:“你說你說,究竟是哪一點(diǎn)不便利,你自己不往好處著想,我有什么法子呢?”鶴蓀道:“我就指點(diǎn)出幾種壞處來,譬如手胳膊上的癢,你可沒有法子搔,用手做事,如下水洗手之類,不能不小心。這衣服下擺是這樣的小,雖然四角開了岔口,總不像短旗袍,光著兩腿,可以開大步。上起高臺階,自己踏著衣服,也許摔你一個(gè)跟頭。再說,如今講曲線美,兩條玉腿,是要緊的一部分,長旗袍把腿遮了起來,可有點(diǎn)開倒車?!痹涝菩Φ溃骸皳?jù)你這樣說,這種最時(shí)新的衣服,倒是一個(gè)錢不值?!柄Q蓀道:“衣服不管它時(shí)新不時(shí)新,總要合那美觀和便利兩個(gè)條件。若是糊里糊涂的時(shí)新,究竟是不久就會讓人家來打倒的?!痹涝菩Φ溃骸斑@樣時(shí)新的衣服,我還做的不多,要說打倒的話,我很愿意這種衣服先倒,因?yàn)榇笮渥佣躺聿牡囊路?,我還多著呢,我自然愿意少數(shù)的犧牲?!?
只說到這里,院子外就有人接著嘴說道:“要犧牲誰呀?無論站在哪一方面說,我都是少數(shù)的,不要將我犧牲了?!柄Q蓀聽了這話,向外問道:“咦!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來賓之中,有我這樣一位吧?”說著話,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門進(jìn)來,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云所討論有曲線美相片的那個(gè)李倩云小姐。她手上搭著一件紫色夾斗篷,身上穿一件對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兩脅長出二三寸。下面穿著猩猩血的短綢裙,其長不到一尺。上面兩條光胳膊,下面兩條絲襪子裹著大腿,都是圓圓溜溜的。鶴蓀因她說了猜不到我吧,這里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這話追下去說了,便笑道:“這孩子真是,只要俏,凍得跳。為什么這樣早的時(shí)候,你就穿著這樣露出曲線美的衣服?”李倩云還不曾答復(fù),曾美云便笑道:“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話?我穿了這長袖子的衣服,你說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說不好?!柄Q蓀道:“我并不是說不好,不過我覺得這樣太薄一點(diǎn)罷了。”說時(shí),便伸手撈住李倩云的胳膊。李倩云笑道:“你摸著我的手,我涼不涼,你還不知道嗎?”說時(shí),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擠著下去。曾美云是坐在鶴蓀右邊,她就在鶴蓀左邊,將頭靠在鶴蓀肩膀上,臉一偏望著曾美云笑道:“我這樣,你討厭不討厭?”說畢,昂著頭,眼睛又向鶴蓀一溜。曾美云道:“老五,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李倩云將嘴對鶴蓀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嗎?我們朋友太親熱了,與你友誼有礙吧?”曾美云道:“你這話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認(rèn)是你的朋友,又說恐礙了我的友誼,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親熱,與別個(gè)朋友有什么相干?二爺又怎能夠是我的呢?”李倩云道:“雖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個(gè)厚薄呀?!痹涝频溃骸拔液投敽苁欤@是我承認(rèn)的,但是你和二爺熟的程度,也不會在我以下。我就是聽到別人說,關(guān)于和二爺交朋友,你我發(fā)生了誤會。我想,這是哪里的話?誰也不能只交一個(gè)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請客,非把你請到不可,表示我們沒有什么成見?!崩钯辉菩Φ溃骸拔┢涫沁@樣,所以你一請,我今天就來,我要有成見,今天我也是不會到的了?!柄Q蓀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說了,所有你們的苦衷,我都完全諒解。”李倩云將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著掌心,啪地一下響。在這響的中間,眼睛斜望著鶴蓀道:“反正你不吃虧,你有什么不諒解的呢?”鶴蓀伸著手,將她的大腿拍了幾下,笑道:“瞧你這淘氣的樣子?!痹涝菩Φ溃骸澳銈儌z在這里蘑菇吧?!闭f畢,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鶴蓀和倩云,都以為她果真有事,這也就不跟著去問。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卻是煥然一新,原來她也照著李倩云的裝束,換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來。鶴蓀本想說兩句俏皮話,轉(zhuǎn)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