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愛寫小詩投郵有意對親作快語析產(chǎn)何慚

二姨太看到梅麗那沉吟不定的樣子，便也是不解，望了她問道：“你想什么？”梅麗坐在躺椅上，將腳懸著，擺了幾擺，放出很自然的樣子，臉上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讓你管不著？”二姨太想了想，微笑道：“我管不著你的事嗎？那可多了。”梅麗也不多說，依然還是將兩條腿垂著搖擺，右手一個(gè)食指，卻在左手掌心里，只管畫著字。二姨太看到她那種出神的樣子，也只管望了她那臉。梅麗在手里亂畫了一頓，眼皮一抬，見母親很注意的樣子，抵在當(dāng)面，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突然站起身來，就向里邊屋子里走去。二姨太一看梅麗那神情和她說話的話音，覺得她那心中，當(dāng)然含有一段隱情。這話在她自己不說出來，做母親的，自然也無法追問。她到了隔壁屋子里去，默然不做聲，有兩個(gè)鐘頭之久，那邊一點(diǎn)響動也沒有。二姨太隔了一道繡花屏風(fēng)，叫著問道：“梅麗，你怎么樣，睡著了嗎？”梅麗在那邊，依然是不做聲。二姨太以為她真的睡著了，就悄悄地在屏風(fēng)邊溜了過來。及至轉(zhuǎn)過門來一看，只見她伏在一張小寫字臺上，手上拿了自來水筆，只管在那里寫。她仿佛聽到身后有點(diǎn)響動，猛然回頭一看，見是母親來了，好像是吃了一驚。連忙將自來水筆一放，扯開抽屜，就把桌上的紙張，用手一卷，一齊卷到抽屜里去，撲通一聲，把抽屜跟著就關(guān)上了。二姨太道：“這為什么？這為什么？”梅麗臉上一紅，站起來靠著寫字臺道：“人家在這里作文呢，你跑了來，打斷人家的文思?！倍烫溃骸按驍嗄愕奈乃?？你又作什么文？”梅麗笑著推她母親道：“你出去吧，我練習(xí)學(xué)校里的國文課呢。”二姨太道：“怎么著？你這屋子還不許我來嗎？”梅麗依然向前推著她母親道：“你去吧，你去吧，我這里不要你了?！倍烫χB連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泵符惖溃骸罢媸堑?，人家作文作得正有味的時(shí)候，你跑來搗亂，你說討厭不討厭呢？”

母女倆正這樣說笑拉扯著，恰是玉芬到這里來找什么東西。一掀門簾子，將頭一伸，不由先笑了起來道：“你瞧，娘兒倆這樣親熱，還鬧著玩呢?！倍烫Φ溃骸翱?！哪是鬧著玩呢，她在這屋子里作文，不許我打斷她的文思，把我轟了出來呢。”玉芬道：“這樣用功，那是好事，你別攔著呀！”二姨太和梅麗就都不說什么了，和她一路到外面屋里來坐著。二姨太知道玉芬是無事不到這里來的，既來了，不是要什么東西，就是有什么話要說，陪了她坐著，只是說閑話，等她開口。梅麗覺得無意思，一人自走了。玉芬談了一陣子，才問：“二姨媽，八妹不是有一個(gè)開書格子的卍字鑰匙嗎？和我那開書格子的鑰匙，大小差不多，我要借著去開一開書格子?！倍烫溃骸八臇|西，我不知道，也許在那寫字桌子的抽屜里，你自己去找一找吧?！庇穹业溃骸八约翰辉谶@里，我可不好去開她的抽屜?！倍烫溃骸澳阋蔡娡饬?，這讓外人聽見，豈不是笑話？”玉芬笑道：“不是那樣說，我們這位妹子，心高氣傲，有點(diǎn)像我。若是不征求她的同意，糊里糊涂先就去搜她的抽屜，她聽到了會不樂意的。也并不是說她有什么不能公開的東西，讓我翻著了。可是人家整理得好好的東西，旁人給她一陣亂翻，翻得亂七八糟，看了也不順眼。而且……”二姨太笑道：“哎呀！我的三少奶奶，你解釋了這么些的話，也就夠了，下面還有而且，這樣一轉(zhuǎn)，又不知道要轉(zhuǎn)出多少議論來！會說話的人，真是不同?！庇穹艺f著話，帶笑著，也就走向梅麗屋子里來。二姨太因?yàn)榕滤嘈模谀沁呂葑?，沒有動身，自讓她一個(gè)人來開抽屜。玉芬見這桌上，一枝自來水筆，斜放在吸墨紙上，正是梅麗匆忙中，沒有收起。隨手抽開正中一個(gè)屜子，只見三四張西洋紙信箋，蓬松著放在紙張上面。那紙上是鋼筆寫的紅色字，正是梅麗的筆跡。信箋的橫頭上，注有碼子字一二三號，于是拿起第一張來一看，起頭四個(gè)字，乃是玉樹先生。玉芬身上倒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肌肉抖顫一下，撲通一聲，就把抽屜關(guān)上。然而關(guān)閉了之后，雙手依然扶了桌沿不肯就走。定了定神，回頭又看看，見二姨太并沒有過來。于是又輕輕地將抽屜拉開，將一共五張洋信箋拿在手上。然而那字寫得很細(xì)，除了四張信箋寫滿之外，第五張也寫了一大半，頃刻之間，如何可以看得完？只看那第三張中間，有幾行抬頭另寫的，卻是可以注意。玉芬將身子半側(cè)著，一手托了信紙，一手扶著抽屜，預(yù)備一聽到隔壁的腳步聲，就把信紙放下，抽屜關(guān)上。再仔細(xì)看那另行的字句，恰是每句一行，下面加著一些新式標(biāo)點(diǎn)，不用提，這是新詩了。一念那詩是：

悵惘的前途，布著重重的煙霧！

憧憧的鬼影，在那里徘徊回顧。

我要大著膽子上前呵，覺得那是危險(xiǎn)之路。

我要站住不前呵，荒野中怎容留得住？

看呵！那里有一線曙光。

自由之神穿了白色的衣裳，

她手拿著鮮花，站在鵝絨似的云上。

呀！她含著微笑，和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像告訴我說：她那里可以得著自由。

自由之神呀！你援一援手。

我為著你，要奮斗！奮斗！奮斗！

玉芬念了一遍，心想，咦！自由之神，這自由之神是誰？她要為他奮斗呢。這憧憧的鬼影，又指著是誰呢？這小鬼頭真有點(diǎn)看不出，倒會作愛情詩了。別說那個(gè)小謝，正是想吃這只天鵝的人，就是讓別一個(gè)人看到這種詩，這文字隱隱之中，正含著一種乞憐求助的意思，有個(gè)不動心嗎？她這小人兒嘴尖舌快，總說別人在喪事辦這樣辦那樣，都是全無心肝。那么，她自己大談其愛情，又當(dāng)怎么解說呢？玉芬這時(shí)，只聽到屋子外面嘚嘚嘚嘚一陣腳步聲，似乎是梅麗來了，因?yàn)樗幻撔『⑵猓袝r(shí)是喜歡跑的。玉芬趕快就把信放下，身子向后一靠，關(guān)上了抽屜。停了一停，并不聽到梅麗說話，于是大聲道：“二姨媽，你說這鑰匙在哪里？我并沒有找到呀?！倍烫溃骸八膊灰欢ò谚€匙放在抽屜里的，只好等她自己來拿吧。”玉芬對于這個(gè)鑰匙，原無得著之必要，既是二姨太說等梅麗來拿，就不必再問了。于是走到外面屋子來，向二姨太道：“回頭等八妹來，找出來了你給我收著，我回頭叫人來拿吧?？墒且粚樱闱f別說我翻了她的抽屜。她那個(gè)脾氣，我惹不了?！倍烫矝]有料到她在隔壁屋子里，會偷看了梅麗的信，并沒有去找鑰匙。因之她如此說著，也就信了她的話，答應(yīng)不說。玉芬走出房去，后又回轉(zhuǎn)身來，正色道：“真的，不說笑話，回頭八妹來了，萬萬不能說我翻了她的抽屜。其實(shí)她也沒有什么，可是要說做嫂子的，不是來找鑰匙，是借緣故捉她的弊病來了，我成了什么人？現(xiàn)在我是十分后悔呢?！倍烫Φ溃骸皢?！我的少奶奶，你也太多心，太仔細(xì)了，一個(gè)寫字臺抽屜，做嫂子的翻著尋一尋東西，有什么要緊呢？”玉芬依然正色道：“是真的，不能告訴她?！倍烫溃骸昂冒?，決計(jì)不告訴她，你放心就是了?！庇穹乙豢催@情形，大概是不會說的，于是才笑著走了。

過了兩小時(shí)以后，梅麗回房來，二姨太怕惹下什么禍，果然照玉芬叮囑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是不多一會兒，玉芬自己又來了。二姨太倒有些奇怪，她說派人來取鑰匙，怎么自己又來了？不用提，一定是怕我把話告訴了梅麗，所以特意來預(yù)防著。哎！這種人，真是用心良苦。梅麗倒是很坦然的，對于玉芬的行動，一點(diǎn)不曾留意。她倒以為玉芬是打聽鶴蓀搬家事情來的，忍不住先問起來了，便道：“二哥說走就走，后天就搬了，你知道嗎？”玉芬淡淡地答道：“我倒沒有知道呢？”梅麗道：“三哥找著房子了嗎？”玉芬皺了眉道：“我真不解母親什么意思？一點(diǎn)不肯遷就，說要我們搬，就要我們立刻搬走。已經(jīng)有一個(gè)開始了，我們哪里又能夠久??？所以鵬振這兩天找房子，我倒也不攔阻他。大概也找妥了一所，哪日搬走，雖是說不定，可是母親逼著我們搬的時(shí)候，我們只好跟著你三哥搬了。世上的事真是難說，幾個(gè)月前，我們哪里會料到現(xiàn)在這種樣子？”梅麗道：“我看也沒有什么可悲觀的，大家分散開來，各人去找各人的出路，也許我四個(gè)哥哥，將來造成四個(gè)這樣的門面，那是多么好呢？”玉芬說：“八妹現(xiàn)在很會說話，不能把你當(dāng)小孩子看待的了。”二姨太道：“不把她當(dāng)小孩子看待嗎？那除非是兩三年以后的事，現(xiàn)在她知道什么？”玉芬聽了這話，又想到剛才所看見梅麗寫的愛情新詩，于是向著梅麗微微一笑。梅麗道：“你笑什么？我看你這笑里面，很包含著一點(diǎn)意思的?！庇穹乙廊黄祟^望著她道：“有什么意思呢？你說！”梅麗道：“我哪知道你包含著什么意思？因?yàn)槟氵@種笑相，我是看慣了的，事后研究出來，總是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說你笑著有意思了。”玉芬一想，不要再向下說，真會露出什么馬腳來，于是站了起來，拂了一拂衣襟，笑道：“這樣說，我倒成了一個(gè)笑臉曹操了?！币幻嬲f著，一面就走開去。梅麗讓她走得遠(yuǎn)了，才道：“你看這個(gè)人，無所謂而來，無所謂而去，這是什么意思？”二姨太正知道她是有所謂而來，有所謂而去，不過玉芬再三叮囑說，別告訴她開了抽屜，因此也就不去糾正梅麗的話，便道：“她也許是自己因?yàn)橐嶙撸瑏硖教轿覀兛跉獾??！泵符惖溃骸翱蓱z！我們是未入流的角兒，去也好，留也好，絕對礙不著誰的事，她跑到這里來，打聽什么消息？”二姨太道：“也許是打算在我們口里，套出別人的消息來呢?！泵符惸樕忠患t，頓著腳道：“散了好，散了好！這一家子人，大家總是勾心斗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散了以后，這就誰也不用瞧著誰了?！倍烫矝]說什么，只嘆了一口氣。梅麗坐了一會兒，又回到隔壁那小屋子里去了，直到晚上亮電燈的時(shí)候才出來。二姨太總以為她在做功課，哪里料到她有別的什么用意。

第二日清早，梅麗找了一陣子郵票，后來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工夫，她由外面走進(jìn)來，先嚷著道：“咳！二哥真成，還雇了一輛長途汽車來，停在大門口，等著搬東西呢?！倍烫溃骸澳阋辉绲侥睦飦?？”梅麗倒不料自己無心說話，就露出馬腳來了。因道：“我也沒上哪兒去，不過是到門口去望望，就看見搬東西的汽車了。”二姨太道：“這樣一早就動身搬家，真肯下工夫，我到外面瞧瞧去?！倍烫珓傉f完這句話，梅麗倒起了身，先在她前面走，一路走到金太太屋子里來。看時(shí)，只見金太太態(tài)度很安然的樣子，半躺著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蹚S也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一手捧了一個(gè)日記本，一手捏了一枝自來鉛筆，臉望著金太太，顯出笑嘻嘻的樣子來。金太太口里說一句，慧廠就答應(yīng)著在日記本子上寫一筆。二姨太看著，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門外，就站住了，不敢沖了進(jìn)來。金太太笑道：“瞧你這老實(shí)人，倒也知道避嫌疑，沒有什么，你只管走進(jìn)來吧?！倍烫蝗苏f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避什么嫌疑呢？因?yàn)樘珗?bào)一句，二少奶奶寫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站著猜了一猜。”慧廠將手上捏著的鉛筆反過來拿著，用鉛筆頭敲著日記本子的面頁，笑道：“你猜猜看，我們是在寫什么呢？”梅麗知道慧廠是快走開的人了，說不定是金太太的一番好意，留下幾句治家格言，讓她在日記本子上寫著，好牢牢記住。便笑道：“一定是些傳家之寶。”慧廠對金太太道：“你瞧瞧，連八妹都會說這種話了，我說是記下來公開的好不是？家里用不了的東西，我拿去一點(diǎn)，自是可以少花錢去買，可是我絕不想占大家的便宜，一人獨(dú)吞?！苯鹛溃骸懊符愡@孩子，喜歡鬧著玩，你倒注意她的話?！泵符惖溃骸皢眩《┦窃趯懯裁茨?？我還不知道呢。”金太太道：“你既是不知道，為什么倒瞎說一陣子？是你二嫂和我另要幾樣木器，我答應(yīng)了。心里想著，有多少可以拿出去分配的，于是乎我慢慢地想著，想得了一樣，就讓慧廠寫上一樣?！泵符惖溃骸斑@完全是我弄錯(cuò)了。我以為你有什么治家格言告訴了她，讓她去寫，倒不料是些木器家具。二嫂，得啦，算我對不起你?！闭f著，向慧廠勾了勾頭。慧廠知道梅麗是個(gè)要強(qiáng)的人，這樣子和人道歉，簡直是一百一回的事，便笑道：“你這樣一來，倒弄假成真了。好吧，明天我搬過去，第一個(gè)要請的，就是你?！泵符惖溃骸皢眩∵€要下個(gè)‘請’字兒，成了生人啦?！苯鹛α艘恍?，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個(gè)你會不曉得，俗言道得好，分家如比戶，比戶如遠(yuǎn)鄰，遠(yuǎn)鄰不如行路人?！被蹚S聽了這話，又瞧老太太的顏色，覺得是牢騷話又要來了。便低了頭翻著日記本，用鉛筆一樣一樣地點(diǎn)著，數(shù)那木器家具，口里還帶念著。二姨太又覺得是梅麗的話問出禍?zhǔn)聛砹?，便道：“二少奶奶為人是很爽快的，要辦什么，心口如一，這就好，我就喜歡這種人?！彼诮鹛率肿?，揚(yáng)了臉向金太太問道：“太太，你說是不是呢？”金太太還未曾答話，慧廠笑著插嘴道：“二姨媽怎么憑空無事地加上一段贊詞，這是難得的呀？”金太太笑道：“大概你沒有懂她的用意?！被蹚S道：“這還有什么意思？我一時(shí)倒想不出?！苯鹛溃骸八囊馑颊f，搬家是誰都愿意的，只不開始去做。你很痛快的贊成，又愿先搬，所以她夸獎你?！泵符愐矒屩f道：“像二嫂這么的心口如一，一點(diǎn)不做假，確是不可多得的。就是我，也很是贊成她的這種舉動?！被蹚S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我們八妹，書算沒有白念，可以諒解到這一層，就沒有平常婦女……”慧廠說到這里，突然將話縮住，自己明白，這句話說出來，得罪的人就太多了。在屋子里的人，都也了解她的意思，就沒有人追問她這句話了。

恰好是玉芬進(jìn)來，看到慧廠手里倒拿著鉛筆，只管去打日記本的封面，一眼就射在上面。慧廠也不等她問，將日記本子舉著，揚(yáng)了一揚(yáng)道：“你猜這里面記些什么？”玉芬道：“分明是日記本子，你還要我猜什么呢？”慧廠道：“你想想，若是這上面還寫的是日記，我又何必說這句廢話呢？老實(shí)告訴你，我搶了大家一個(gè)先，和母親要了許多木器?！庇穹衣犃诉@話，臉上立刻有些不好看，不免掉過臉來，向金太太看了一看。金太太道：“木器我是給了她一些，但是這也無所謂先后，我已經(jīng)把家中的木器家具，全盤估計(jì)了一下，大家都可以分得一部分，你別聽了她的話著急?！庇穹冶唤鹛徽f，心中更是不高興，自己何曾著什么急呢？便笑道：“你自然是公心的，可是我也沒說什么呀？”金太太笑道：“你不愿意嗎？反正也多不了，送人總是送得掉的?！泵符惖溃骸叭缡侵v究的人，三嫂又好個(gè)面子，這些舊東西，當(dāng)然是不要。”二姨太究竟是個(gè)忠厚心眼兒，恐怕玉芬下不了臺，插嘴道：“木器家具，有什么新舊？而且俗言道得好，富家必有舊物。一個(gè)人家制了滿堂新，那也不見得闊。三少奶奶這點(diǎn)事，還不知道嗎？家傳的東西，無論什么，都是好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她這樣幾句不見經(jīng)傳的典故，倒很合了玉芬的心思，笑著點(diǎn)頭道：“還是二姨媽說對了。就是母親不給我，我還要討一點(diǎn)東西做紀(jì)念哩?！苯鹛溃骸笆裁创笫乱餐炅?，我留著這些木器又干什么？說了給你們，自然是給你們。你也找一張紙來，我把給你的東西告訴你，你自己去寫上?！庇穹蚁蛩闹芸纯?，看哪里有現(xiàn)成的紙筆？因之站起身來。但是剛一站起來，又坐下去，微笑道：“也不忙在這一會子?！被蹚S將日記本子和鉛筆，一齊遞給了她道：“你由后面倒著頁數(shù)向前寫，寫完了，你撕下去就得了?！庇穹乙廊粚⑷沼洷咀舆f回道：“好好兒的，又撕了一本日記簿做什么？我可以找筆去?！彼f著，就到隔壁屋子里，將硯臺筆墨和一疊白紙，一起搬了來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子邊椅上坐下。金太太冷眼一看，微撇著嘴，卻不做聲。玉芬一頭高興，起先還不理會，將墨在硯臺里磨著，抽出筆來蘸墨，依然還不聽到金太太開口。這要向下寫，可寫些什么呢？于是放下筆，把桌上一張白紙整理著折了一折，向桌上吹了一口灰，將紙端端正正放著。但是金太太依然望了不做聲。金太太明知道她等著開口，故意將卍字格子上的佛珠，拿到手里來，一個(gè)一個(gè)地掐著，垂下了眼睛皮，做個(gè)要參禪的樣子。玉芬心里一著急，心想，若是像她這種神氣，一參禪下去，不定什么時(shí)候回轉(zhuǎn)過來，呆等到什么時(shí)候呢？只得將臉向金太太望著，微笑道：“你不說是報(bào)給我寫嗎？”金太太放下了佛珠子，笑道：“你老沒做聲，我以為你不要了呢?！庇穹覍τ谶@句話，雖有點(diǎn)不愿受，然而為了馬上可以承受東西起見，這時(shí)也就高傲不得，便笑道：“我以為母親在全盤推想，想完了，才告訴我呢。我在這里等著，就不敢打斷你的思想?！苯鹛蛩呀?jīng)承認(rèn)了要東西，也就不必再和她為難了，于是就將所能記憶的木器，隨報(bào)了幾樣給她聽。玉芬就也不再謙遜，聽著一樣，就寫上一樣了。寫了十幾分鐘，金太太還在報(bào)，慧廠便插嘴道：“快夠了?！庇穹椅⑿Φ溃骸澳阍趺粗滥赣H的心事，就說快夠了？”慧廠道：“這絕不是胡猜，自然有原因的。我照著我的日記本子算，你所得的，和我只差一兩樣，豈不是快夠了？母親口里報(bào)著，哪里記得多少件？我心里聽到一樣記一樣，和日記本子上的總數(shù)，比了一比，所以知道。這樣提一聲，咱們兩人一樣，很是公平。以后還有別人要，咱們還是這樣照方吃炒肉，事后可少許多是非。我這話是厲害一點(diǎn)，可是我說在明處，就是你見怪，總還可以諒情一二?！庇穹倚Φ溃骸斑@些話，幸虧是二嫂說的，若是我說的，那可不得了了。”慧廠道：“既要做那件事，就免不了人說，與其讓人說，就不如自己說出來的干凈，你覺得我這人痛快不痛快？”梅麗笑道：“老實(shí)說，剛才我看到二嫂向日記本子上寫木器家具，我是有點(diǎn)不高興，于今聽到二嫂說的這一篇話，就很有道理，我又高興了?！庇穹矣X得她過于抬高慧廠，正是有點(diǎn)瞧不起自己。只是在正面上說，慧廠這話本是有理，卻又不能不附和著贊成。因笑道：“二嫂和二哥，相配得是正好。二哥是個(gè)很沉默的人，遇事總是慢慢地去辦。二嫂是個(gè)很爽快的人，干就說干，不干就說不干，正好彼此抵補(bǔ)起來。”慧廠笑道：“他也不能算沉默，只是遇事退后。我也不能算爽快，只是遇事胡來。可是你和老三，一個(gè)精明強(qiáng)干，一個(gè)強(qiáng)干精明……”金太太皺了眉道：“不必說這些話了，大家在一處，還有多少日子？說這些俏皮話，大家明白過來，不過是鬧著玩。一個(gè)不明白，又要生許多是非?！被蹚S對于老太太這話，也很覺有理，只得一笑了之。

可是她們二人這樣一番抄寫了家具單之后，佩芳也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趕到金太太屋子里來，也照樣地和她要東西。到了這天晚上，大家坐在金太太屋子里討論分配木器家具的事，除了燕西而外，兄弟姊妹都到了。金太太便叫人到書房里找去，回來報(bào)告已是到白家去了。金太太點(diǎn)著頭，微嘆了一口氣。這晚議論，算是最后的一幕，大家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越談越晚，到了兩點(diǎn)鐘，大家方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