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埃娥

取火者的逮捕 作者:鄭振鐸


埃那克河緩緩的流過平原,流過山谷。水聲潺潺的悠揚的歌唱著。河邊的靑草,絨氈似的平鋪著。未知名的黃花、白花、紅花、藍花,無秩序的挺生于細草之間,仰面向著太陽和天空,驕傲而快樂,仿佛這大地,這世界便是屬于它們似的。古老的橡樹經(jīng)歷了不知年代的歲月,和這河水同樣的顯得蒼老,張開杈椏的老干,萬事無所用心的在太陽底下曝曬取暖。藤蘿爬滿了它的身上,居高臨下,悠然自得的欣賞這大自然的美景。一株新生的常春藤懸掛著婀裊多姿的柔條,恰好拖在水面之上,臨波自照它的綠顏,嬌媚若嫁前一夕的少女,春風吹之,柔條亂動的乘機賣弄風姿,水中的長影,也拂移不已。游魚三五,正集其下,受了這不意的驚擾,紛紛的四竄而去,平靜的河面上便連連起了數(shù)陣漣漪。

河神埃那克士的獨生女兒埃娥常在這河邊草地游戲著。她是一位初成熟的女郞,雙頰紅得象蓓蕾剛放的玫瑰花,臉上永遠的掛著微笑。編貝似的一排白齒,那么可愛的時時的微露著,一雙積伶積俐的眼珠兒,那么樣天眞爛漫,足以移動了最兇暴的神與人的胸中所蘊的毒念。一對白嫩而微現(xiàn)紅色的裸足,常在這草地上飛跑,細草低了頭承受著她的踐踏,仿佛也感得酣適的蜜意。

她是她父親埃那克士的安慰,他的驕傲。他也常坐在河邊的石塊上望著她在天眞的奔跑著;凝注著她的漂亮的背影,他自己也為之神移心醉。

“誰是她有福的郞君呢?該好好的替她揀選一個才好?!崩习D强耸课⑿Φ臐M足的自語著。

埃娥常常找了許許多多的小花朵兒,滿手把握不了,強迫的戴些在她爸爸的白發(fā)上,老埃那克士象小孩兒似的婉婉的隨她插弄。

這一片快樂的天地是他們的,純?nèi)坏膶儆谒麄儭?

但有一天,一個闖入者突來打斷了他們這快樂的好夢。

埃娥在草地上飛跑著,嬉笑的彎身在采擷小花朵兒。她爸爸恰好有事,不曾和她同來。

她跑得更遠更遠的離開了河邊。

暮靄絢麗的現(xiàn)在天空,黑夜的陰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偸偸的跑到大地上來。晚風吹得埃娥身上有些發(fā)涼。

她想,這該是歸去的時候了。

剛回過身去,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身軀高大的神,如大樹干似的,矗立在蒼茫的暮色之中,正擋著她的歸途。

兩只熱情的眼,灼灼的凝注在她的身上。

她的雙頰立刻集中了紅血,覚得有些發(fā)熱。

她想越過這位不意的來客。假裝著從容不迫的向他走了去。心頭是打鼓似的在跳著。

轉(zhuǎn)了過去,她發(fā)現(xiàn)那兩只灼灼的熱情的眼,也隨了她而轉(zhuǎn)。她有些發(fā)慌,心跳得更厲害,仿佛要沖到口腔中來。

離了那個高大的身軀仿佛很遠了,她放慢了足步,偵探似的偸偸側(cè)轉(zhuǎn)頭去。

啊,這高大的身軀是緊跟在她后邊!

她望見那兩只灼灼的熱情的眼,象天上的“黃昏曉”似的老凝注在她身上。

“完了。”她自己警覚的暗叫道。立刻飛步的向家而逃。然而全身在發(fā)抖,雙腿軟軟的,有點不得勁兒。愈奔愈快,呼吸急迫得接不上氣來。臉是緋紅的。身后也有飛跑著的沉重的足音。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沒命的奔逃。頭有些發(fā)脹,要暈倒。

后邊是緊跟著的足步聲。

實在是透不過氣來,膝蓋頭酸疲得要融化了。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交。她全身的倒在地上。臉色由紅而變白。

黑夜遮蓋了一切。

那兩只灼灼的熱情眼,如今是更貪婪的注射在她的眼。她閉上了眼皮。淚不自禁的撲撲的落下,如連綿的秋雨。

“噯,不要傷心了;隨了我,什么都如愿?!蹦歉叽蟮纳碥|擁抱著她,他身上是那么熱而有力,仿佛被圍困在熱度過高的溫室里,仿佛被壓榨在千鈞的巖石之下。

她的紅血復潮上了雙頰。

女性的同感的溫柔漸漸的伸出頭來。

她掛著殘淚的臉漸漸的消失了恐怖。她不再掙扎,不再戰(zhàn)栗,不再想躲避。她被男性的熱力所克服。

她如做了一場惡夢;嘆了一口氣,從夢中醒來似的張開了眼,同時支持自己的要脫出他的懷抱。

在掙脫著,柔嫩的手背,不意的觸到了他的頷下,有些麻叮似的刺痛。

她吃了一驚。那頷下是一部鬑鬑的短髭。

她和他面對著面的望著。

好可怕的一張峻澀而蒼老的臉,只有那雙眼光是灼灼的熱情的。

她若遇蛇蝎似的竭力掙出他的擁抱。她的心頭既熱而又冷下去。想要作嘔。頭目涔涔然的。

她背轉(zhuǎn)了身,渾身若發(fā)瘧疾似的在亂抖。那高大的身軀作勢的還想擁抱她。

但她聚集了全身的勇氣,轉(zhuǎn)過身去,和他面對面的,嚴峻而帶哭聲的問道:

“你是誰?”

那高大的身軀若夜棲于秋塘間的鷺鷥似的格格的笑著;這奸笑,使埃娥的血都冰結了似的凝住了;渾身的毛孔仿佛都張大了,吐出冷氣來。

“孩子,啊,啊,你不知道我么?”充滿著自負的威權的口吻。他的手撫拍著她的右肩。

她蛇似的滑開了他的接觸。

“孩子,啊,啊,你要知道,你該怎樣的喜歡呢?”他的手又開始去撫摸她的裸出的背的上部。

“不,不,”她聳肩的拒絕了他,含煳的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說出的是什么聲音,本意是要冷峻的直捷痛快的說道,“不喜歡,不喜歡,一百個不喜歡!”

還是溫和的追求著,“啊,啊,孩子,你有了一個人與神之間最有權威的情人了,”那充分的自負的聲音。

“宙士!”埃娥驚喊了起來,幾乎忘形的。她又要掙扎的轉(zhuǎn)過身去,飛步逃走。

然而她渾身是沒有一點兒的氣力。

“是宙士,我便是他!”那高大的身軀的神,傲然的答道,“你該以此自傲?!?

“不,不,”埃娥欲泣的在推卻,仿佛對于一切都顯出峻拒的方式,神智有點昏亂。

宙士作勢又要把她攬到懷中來。她蛇似的亂鉆,亂推,亂躲。

“怎么?難道你竟不愿意有這樣一個情人么?”

他覚得有些受傷。

埃娥一腔的怒氣,臉色變得鉄靑的,顫巍巍戰(zhàn)抖抖的斷續(xù)的努力的說道——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在喊叫。

“是,不愿意……就為了你是宙士……你這惡魔……你又來蹂躪……人間的多少好女子……嗚嗚!都供了你的淫欲的……犧牲!”她變成了哭泣,“嗚,嗚,那可憐的托娜(Latona),她被你所誘,為你生了那一對雙生子女,你的妻竟拒絕了她在大地上生產(chǎn)……嗚!你這淫賊……你竟不一加援手!……讓她在浮島的狄洛斯(Delos)上住著……而賽美爾(Scmele)……那女郞犧牲得更酷毒……更悲慘……嗚,我不知你是否有一點兒感情……有一些兒心肝在腹腔中!……你完全為了你的淫欲……她懷了狄奧尼修士在身,受了你的妻的欺騙……被你自己的雷火所燒灼……你在火中只搶救了孩子出來……那母親……可憐的竟被燒死……”她動了同感,竟哀哀的大哭起來,停了一會,勉強的止住了嗚咽,眼射出正義之光,繼續(xù)的說著,反而鎮(zhèn)定了些,不再那末戰(zhàn)抖得厲害。“那位絕代美女的狄娜(Dana?),她被囚在鉄塔之中……而你……為了自私……化了一道金光,入塔與她同居?!艘粋€孩子……你完全棄之不顧……她被她父親所棄,……連孩子被裝在筒中,拋入大?!鯓拥南蚰闱缶取鯓拥亩\求著你……她向天伸出雙手……她說了怎樣無數(shù)的懇求的話,……你幾曾答理她……你這自私的無恥的……”

她以一手戟指著他,幾乎是在謾罵。

宙士并不曾發(fā)怒——并不曾如他平日似的那末容易發(fā)怒——但他也不曾為這一席話所感動,那眞性情已經(jīng)涸干到半滴不存的心腔,是決不會知道自愧,自省的,反而見了這美麗的少女,埃娥,時而戰(zhàn)栗,時而哭,時而罵,時而憤怒的種種姿態(tài),而感到醉心;就是在悲恐里,憤怒里,她的豐姿也不曾減少半分。那少女的憤激的美,宙士是從未見到過的,幾乎若欣賞什么似的,他是在嬉嬉的靜覌默察著,沉醉到忘記了一切,連她罵的什么,也都模模煳煳的。

“說完了嗎,孩子?”宙士嬉嬉的接說道。

埃娥覚得心頭舒暢了些,默默的不理他。

“怎樣?現(xiàn)在跟我走嗎?”他如對付小孩子似的哄逗著她。

她突然的又一驚,“不,不!”她說道,想逃避。

但她怎樣逃得出宙士的掌握呢?

新月掛在藍色的天邊,為這場劫掠婚作證人。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來。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該早也在家里等候著他了,她該如往常的跳躍著出來歡迎他,抱住他的頭頸,吻他的冰冷的面頰。想到這,他不自制的微笑著。她還該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嬌,絮絮切切的責備他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張大了她的嬌媚的小口……害她老等著,她餓得慌了……她餓得幾乎要想吃人……她還要編造出一大篇故事來告訴他……她怎樣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條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這里是血!”或者她便訴說,怎樣的在采擷草花的時候,有一個怪模怪樣的羊足的薩蒂兒在追求著她,怎樣緊跟在她后邊說些什么混賬的話,害得她不得不掩了雙耳逃歸……一切都只為了他不和她在一處。而他便緊緊的摟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時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說爸爸不再離開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兒找個好的漂亮的女婿兒給她,而她急速的掙出了他的懷抱,嬌嗔的奔進屋去,故意兒嘭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房門。

一縷甜蜜的家庭的樂感,在他心腔里飄蕩著。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輕了足步,當他走近了家的時候,要出其不意的嚇那頑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門邊。埃娥不在那里!

“這孩子,今天怎么不在門邊等爸?”預籌的打鬧的計劃為之粉碎。他有些慍惱,重重的踏著步走進。

埃娥也不在廳堂里。

“埃娥!”老頭兒粗聲的叫道。沒有回應。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門口,以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從門縫里伸進了白發(fā)的頭顱,柔聲的說道:

“埃娥,起來,爸回來了。還在睡!你這懶孩子!你看,爸為你帶了什么好東西來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并沒有埃娥。被褥是齊整的堆疊在那里。

“埃娥到哪里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里開始有些惶惶。

“不要躲起來嚇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凄然的叫道,還疑心她故意躲藏了起來。

“埃娥,埃娥,”他大聲的叫道。還是沒有回應。

“你到哪里去了,埃娥?”什么屋角門邊都找到了,沒有一個人影兒!

“埃娥,埃娥,埃娥!”他找到門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后找。都沒有回應。

他心頭涌起了亡失的預警。他知道埃娥從不會那么晚回家的。

“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聲凄厲的自己消滅于黑暗中。

他提了一盞手提燈,龍鍾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樹象鬼怪似的矗立于大地之上。天空晶藍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綴于上。鐮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沒下去。

老埃那克士無心領略這可愛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聲?!鞍6?,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這可憐的呼喚呑沒進去,一點回聲都沒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里?”老頭兒凄惶的叫道。

他叫著,他叫著,連棲在老樹上的夜鴉都為之驚醒,拍著雙翼,很不高興似的哌哌的叫著,遠遠的飛向別的地方去繼續(xù)它們的好夢。

“埃娥,埃娥,埃娥!”這呼喚空曠而無補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嚙咬巖根,嗡嗡作響似的無聊賴。

他叫得喉干,他叫得唇顫,最后,幾乎成了干號,有聲無力的喘息著,癱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嘆息著,有一個最壞的結果的預測。

“為毒蛇所咬傷?……然而沒有她的呻吟,她的蹤影。落到什么懸?guī)r之下,跌死了……也許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么淫惡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麗便是禍端……天涯水角,他到什么地方去尋找呢?父女還有相見的時候么?

他絕望,他的心有什么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淚水,混在埃那克河水里,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躲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瘋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著;他若有所失的懶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雙眼茫然的望著遠處,望著那夕陽西沉的無垠的天涯。

就在那夕陽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麗的埃娥,以備他政躬閑暇的時候的享用;活象一個孔雀,一只梅花鹿,只是被囚著作為覌賞之資。

雖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廈,使喚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終日的悲哀著。

那討厭的宙士,她一見了便要嘔心,便要憤怒,便要躲藏。他卻偏要不時的來糾纏著她。被玩弄著的美人兒的她,如今是那么容易激怒,雖然她往日是那么溫柔可喜。宙士,殘忍的宙士,卻反以她的淚水,滿臉橫流直淌的淚水,作為覌賞的對象,竟說,他最愛看她的發(fā)怒作態(tài)時候的嬌憨模樣兒。調(diào)獸者還不是偏要挑逗著被囚的獸類的使性以為快樂么?

她想哭個痛快,但眼淚是常被憤怒之火燒灼得干了;她想投身于什么高崖絕壁之下自殺,然而宙士的奴隸防衛(wèi)得那么嚴密……而且她父親還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親,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年老的爸,發(fā)見了她亡失了時,還不知要怎樣的悲哀呢!他該天天在念著她,在默默的愁苦著吧。有什么方法向他通一個信呢?有什么法子告訴他一聲:“你愛的女兒并不曾死,她不過被暴主所囚禁著,你設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該設法來見她?!?

他知道了她的確消息的時候,該是怎樣的高興呀!緊蹙不開的雙眉也將暫時為之一放吧。她總須設法和他通一個音訊的。

然而有什么方法可通音訊呢?宙士的奴隸們監(jiān)視得那么嚴密,連房門,她也難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機會能夠見到她爸爸呀,他們將緊緊的摟抱著,互以樂極而涕的淚臉互相倚偎著;她將對他痛快的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個安慰她眞心的疼愛她的人,然而這唯一的慰借,卻也是空想!

她幽幽的哭了。

宙士又偸偸的由什么地方滑到她的身邊來。

“你又在哭!”

她別轉(zhuǎn)頭不理他。但宙士勉強的擁著她,玩物似的慰勸她,逗弄她。這逗弄增益了她的愁恨。

她愈躲,宙士迫得愈緊,逗得愈高興。

“那么美的天氣,我們倆到園囿里去走走嗎?老悶在屋里要悶出病來的。”宙士勸誘著她。

實在,她也好久不曾見到天日了,聽了這話,只默默的不響;宙士覚察出她的默允,便以一臂夾了她的臂,半扶掖的把她帶到了園囿中。

花朵爭妍斗艷的向春光獻媚;老大的綠樹是那么有精神的矗立著,象整排的兵在等候命令。地下是那么柔軟的草氈,足履悄然無聲。

和大自然雖只隔絕了幾天,在埃娥看來,好象是十月數(shù)年不曾相見似的。一切都顯得親切而可愛。如久別重逢的親友。那黃澄澄的太陽光,竟如此的輝麗,在臉上手背上撫摩著,是如此的溫柔,仿佛她從不曾有過那么可愛的白晝。

數(shù)級的云石的踏步引他們到一泓池水的邊涯。這池水是如此的淸瑩,如此的澄綠,如此的靜靜的躺著,竟使人不忍用手去觸動它,連把身體映照在水面也似是有礙這靜默的繼續(xù)。水底有幾株鮮翠欲滴的水草,秀挺而又溫柔的各自孤立著。一樹紫藤的珠串似的花叢,正倒影在池中。

埃娥默默的坐在這池邊,不言不動,她為這靜默的幽寂所吸引,暫時忘記了她的煩惱,忘記了她的存在,乃至也忘記了攬抱著她的宙士。

宙士仿佛也為這沉默所感動,雙眼凝注在天空,好久不曾說什么,天上是纖云俱空,似是一塵不染的水晶板。

“嘎,”宙士突然的大叫了起來;他連忙推開了埃娥,立起身來,急速的召集一大片的厚而重的烏云,遮蔽了那淸天。他看見遠遠的東天,有孔雀的斑斕的羽光在一閃一閃的動著。

埃娥的幻默被打斷,驚愕的也立了起來。她呆了似的,不知有什么變故要發(fā)生。

宙士口中念念有辭,把池水潑了一握在她身上,叫道:

“變,變!”

等不及埃娥的覚省,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潔白無垢的牝牛站在那草地上,黑漆似的雙睛,黑漆似的有亮光的雙角,黑漆似的堅硬的四蹄,襯托著一身細膩的白毛,這是神與人所最喜愛的牲畜。

天上的黑云已經(jīng)披離的四散了;孔雀的尾翎,儀態(tài)萬方的在空中放射著光彩。池水被映照得有些眩目憷心;和這幽悄的環(huán)境,絕不相稱。

孔雀的主,神之后希,臉若冰霜的和她的不忠實的丈夫,宙士,面對面的站著。她明白她丈夫耍了什么一個把戲。好幾天以來,她已覚察到他的神情不屬的可疑的樣子。一忽兒的工夫,他又不見了,宮中,廳上,都找不到,行蹤飄忽得象六月的颶風。說話老是唯唯諾諾的。該辦的正事全都放下了。

有什么羈絆著他呢?

愛孚洛特蒂和她的頑皮的孩子丘比得常常竊竊的私語著;丘比得對著宙士作鬼臉。他怒之以目,微微的對他搖頭。雅西娜石象似的站在那里,以冷眼作旁覌。

希坐在那里,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表面上只裝作不知。但她已遣了無數(shù)的偵探,在跟隨著宙士。早已把宙士這場喜事打探得明明白白。

如今是捉個空兒來點破他。

宙士奸滑的微笑著,并不說什么。老練于作奸犯科的心靈,已不知什么叫羞愧。他在等候希的發(fā)作。

希洞若覌火的,立刻奔到白牛的旁邊,裝作愛悅的撫拍著她,說道:

“好不可愛的白牛!是你所畜的么?”

宙士點點頭。

“我要向你要個小惠,把這匹白牛送給了我罷?”

這使宙士很為難的躊躇著;給了她罷,埃娥是從此失去;不給了她,將再有可怕的事在后面。

但巧于自謀的宙士,只一轉(zhuǎn)念,便決定了主意,裝作淡然的,微笑說道:

“你既然愛她,便屬于你罷。”

那付得失無所容心的瀟灑的態(tài)度,活畫出一位老奸巨滑的久享榮華的“主兒”的神情。

好象博弈負了一場似的,他聳聳肩走了;也許已另在打別一位可憐的女郞的主意。留下埃娥聽任他的妻希的處置,播弄,與虐待。

豪富的玩獸者,誰還顧惜到被玩弄的獸類的生與死,苦與樂呢?世間有的是獸類!

希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氣,卻把久郁的妒忌與憤怒全盤傾倒在可憐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體雖變了牛,但她的心還是人心,她的耳也還是人耳。她呆立著視察這一幕滑稽劇的表演,無限的傷心,不禁的淌下淚來。

希見白牛落淚,還以為是惜別,這更熾了她的無明的妒火。

“你這無恥的賤奴,慣勾引人家丈夫的,還哭么?”她用力拳擊埃娥一下;打得那么沉重,牛身竟為之倒退幾步。

埃娥想告訴她,這完全是她丈夫的過失,她自己并不甘心服從他,她并不愛他,這些事全然與她無干。她是一位可憐的少女,被屈服于他的暴力之下而無可如何的。希應該憐恤她,同情她,釋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親。她父親自她亡失后,必定天天在愁苦,白發(fā)不知添了多少,淚水不知淌了多少。該看在同是被壓迫的女性的分上,從輕的發(fā)落她!……

她想說千萬句的話,她想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只是吽吽的鳴叫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于著急的后足亂蹦亂跳;她要伸出雙手來呼吁,乞求,懇禱,但是她的手已變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的腿,吻著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贏得女性的憐恤與同情,但是她如今是變成了牛,什么都不能如意的行動。

希還以為她是在拗強,在掙扎,在敵對,憤怒更甚,拳擊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酸痛,無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這賤婢,苦處還在后呢,現(xiàn)在且讓你偸生茍息一下!”希臉色蒼白的,喘息的說道:

“來!百眼的亞哥斯?!?

她的跟從者百眼怪亞哥斯垂手聽她的吩咐。

“把這賤婢好好的看守著,永遠跟在她的后邊,一刻都不許逃出你的視線之外。不許任何人與神接觸著她。你要賄縱,當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諾諾連聲。希恨恨的走了,還回頭指著白牛罵道:

“你這賤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只是將萬斛的悲淚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說什么,殘酷的宙士竟將她的口永遠封鎖著。她只能沉默的啞子似的忍受一切。

“這惡毒之極的淫棍!”她想切齒的罵道,而發(fā)出來的聲音卻變作吽吽的鳴叫。

百眼怪亞哥斯,頭臉上生長著一百只眼,每兩只眼輪流著休閉,那九十八只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監(jiān)視著她。

一步不離的監(jiān)視,驅(qū)趕,這百眼怪的亞哥斯。

埃娥這樣過著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卻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卻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邊,她便想竄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卻永遠牽率著她,嚴厲的監(jiān)視著,呼叱著;使她死也沒有自由。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過著畜類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僅有一條思念,便是她的父親,僅有的一個愿望,便是飄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見她父親一面;只要能夠見她親愛的父親一面呀,便萬死,便受比這更楚毒萬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這樣掙扎的挨過著畜類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撲,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只走一步,她也高興。

不知有多少時候了,埃娥的愿望居然得償。當她遠遠的望見一條白練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動著時,她便渴想要飛奔而去。她快樂得下淚。然而繩兒是被牽在百眼怪亞哥斯的手上。她愈掙扎的要向河而趨,那忠心的神奴亞哥斯卻偏將她拉回山谷。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親愛的父親,只是可望而不可即;親愛的童年嬉游之地,孩子時候生長的快樂的家,已可奔就,卻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燒烤。

愈急愈緩,愈掙扎,愈受阻難。

索性鎮(zhèn)定了下去。強抑住萬斛的悲哀與思慕。

有意無意的向下而趨。亞哥斯永遠跟隨著她。

不知經(jīng)過多少時候,埃娥是踏在她所愛的草地上了,切切實實的踏到了她的家鄉(xiāng)了。

看啊,河邊的大石上,坐著一位老頭兒,垂著頭,若有深思,一切對于他似都無見。白發(fā),在風中飄蕩著。

“不是爸爸嗎?”埃娥想大叫起來,然而只是吽吽的幾聲牛鳴。

她想高聲的說道:“爸呀,你的寶貝回來!看呀,她在這邊呢!你為什么不抬起頭來?為什么不向這邊看?”然而發(fā)出的只是幾聲吽吽的牛鳴。

她的心狂跳著,她的淚不自禁的直淌下來,她跳躍,她奔騰,什么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過去緊緊的擁抱了她的父親,痛快的大哭一場,盡量的訴說這別后所受的無涯無限的楚毒與屈辱。

然而繩兒是被牽在亞哥斯的手上!

她實在再忍受不住了;這當前的相逢,這經(jīng)了長久的思慕的相念,這渴想已久的親戀的撫慰,痛苦的傾吐,豈能再讓它滑了過去!她不顧一切的,在掙扎,在奔騰,在爭持。

繩兒終于被她在百眼怪亞哥斯的手上掙脫。她迅如電似的沒命的向她父親身邊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陣泥霧。亞哥斯追在后面,趕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邊,溫熱的鼻息直噴沖到他的臉上。老頭兒詫異的站了起來。這可愛的白牛為什么奔跑到他的身旁呢:這主什么征兆呢?難道是女兒遣送她來的?該有女兒的消息吧?——他一心只牽掛在女兒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雙手來抱住她爸爸的頭頸;然而可憐她的雙手變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擁抱他,她高聲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這叫聲也竟變成了牛鳴。老頭兒木然的站在那里,不明白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兒在這里了;她冒了千辛萬苦而來到你身旁;你為何不擁抱她呢?”然而只是變成幾聲吽吽的牛鳴!

百眼怪遠遠的在追來了;她又焦急的說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對你說,那邊有人追來了!我要對你說些要緊的話,爸爸,爸爸!”

然而只是連續(xù)的吽吽之聲;老頭兒還是木然的站在那里,一點表示都沒有——他自從失去了愛女,老是這樣木木訥訥的,對于一切都不發(fā)生興趣。

急得埃娥雙淚直流,雙蹄在泥地上踐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淚,他開始覚得有點怪。

然而埃娥老說不出話來,只是連續(xù)的吽吽的叫著。

她詛咒那殘酷已極的宙士!切齒的咒著,恨著。

亞哥斯快到眼前了,他們還不能通達一點的意見。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點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劃出字來。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老埃那克士見了這牛所劃的字跡,大叫著的把白牛緊緊的抱著,比遭到死喪更沉痛的“兒呀,兒呀”的哭喚著。他的臉和白牛的臉緊緊的貼著;熱淚交雜的流下,辨不清誰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側(cè)胸緊緊的依偎著,兩個心臟都在狂跳。他的雙手緊緊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頭頸。然而埃娥卻沒有法子可以對她爸爸表示什么;她只是緊緊的用細毛叢叢的身體挨擦著她爸爸的身體。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樂!一霎時的熱情的傾吐,千萬種愁緒的奔泄!

而百眼怪亞哥斯來了,他便要把白牛牽走。老埃那克士將身體攔護著她,白牛也輾轉(zhuǎn)的躲避著,不受他的羈拉。

老埃那克士一邊沒口的向百眼怪亞哥斯懇求著,什么悲惻的懇求的話,什么卑躬屈節(jié)的祈禱的要求,都不揀不擇的傾泄出來。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兒……讓我們說幾句話……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攔阻亞哥斯,一手作勢向天禱求,而雙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閃避,躲藏,卻老依偎在她父親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鉄打石刻的心肝。亞哥斯見了這位白發(fā)蕭蕭的老人這樣沉痛的呼吁,他卻是不動心,雖然任誰見了都要為之感動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頭兒推開,他要乘機的拉起白牛的繩兒來,牽著便走。

然而老頭兒抵死的在阻擋著;白牛是那么巧滑的在閃避。

引得亞哥斯心頭火起。捉一個空,他把牽牛的繩獲到手里,便盡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著萬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賴著不肯走,只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滿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著牛頸,死也不放,白牛被牽前一步,他也隨走一步。他哭喊不出聲音來;眼淚也被熱情與憤急燒干得流不出來。那一對可怕的預備拼了命來護救他所最愛的女兒的眼,活象瘋?cè)说乃频摹2恢滥睦飦淼牧?,衰老的老頭兒竟成了一位勇勐無比的壯士。

但亞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渾身受了不輕的傷,但他還是跟著,抱了白牛的頭頸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熱以上的地獄的火所燒灼,她憤怒得雙眼全紅了,她的后蹄沒命的向亞哥斯腿上踢。

這最沉痛的活劇不知繼續(xù)到多少時候,但老埃那克士終于放了手。他頹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與死,白牛是被鞭被牽的遠遠的離去。

白牛發(fā)了狂。她瘋狂的脫出了百眼怪亞哥斯的羈勒。她是那樣的可怕,實在連兇暴若魔王自己的亞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邊。她奔騰,她跳躍,她越山過嶺,她竄林渡河,遠遠的,遠遠的,向著無人跡的荒原奔去。

亞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里路,不知越過多少的城邑與山林,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的風霜與雨露,落日與殘星。她一息不停的跑著,如具有萬鈞之力。

不知什么時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時,她的瘋狂便清醒了些。她開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里喝水。她模模煳煳的想到她過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創(chuàng)痛。她的清淚,綿綿不斷的滴在河里。她沒有什么前途:她沒有什么光明的結局的空想,她只有一個愿望,她只有一個咒詛,她只有一條心腸:

她要報復!

這使她不愿意死:死要死個值得;對敵人報復了才死,就是一個最殘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報復!為她自己,也為了一切受難的女性!

她不知將怎樣的報復,然而她有一個信念:她知道,總會有這么一天,“天國”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孫之手。

這信念,堅固了她的意志,維持著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來躲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難又來臨。不知怎樣,神后希又發(fā)見了她在草地上漫游,而百眼怪亞哥斯已不在她身邊監(jiān)視著,便大怒,切齒的恨道:

“這賤婢,且看她還會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惡毒的牛蠅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罰。

埃娥正在細嚼著靑靑的嫩草;無垠的蒼穹復罩在她的頭上,微風吹得身上涼爽而舒適。沒有一個別的生物。連甲蟲和蝴蝶都沒有在這里飛翔徘徊,她暫時息下冤苦的重擔。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么蟲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著,拂打著,但驅(qū)不去這小蟲。麻癢,痛楚,她受不了。不象是蚊子,也不象是草叢里的蟲類。不知什么地方飛來。她跳躍,但也震不落這怪蟲。又被狠狠的叮咬幾口。癢痛之極!她奔跑,震蕩,騰跳,設法要把這怪蟲拋下身去,落在后面。但這怪蟲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著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體。卻又那樣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著,嚙著,叮著。剛在頸部,又在肩上。她回過頭頸,要拿齒與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趕它,它卻又跑到背嵴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嵴上拂打著,枉自打痛了她自己,這怪蟲又滑到腿上了。積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隨著她,老是叮咬著她,晝夜不停,風雨不去,簡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擾苦的靈魂的自身。咬著,叮著,嚙著,這怪蟲!

她騰跳,她奔逃,她顫動,她臥倒,她將背在地上擦磨,總是趕它不去,拋它不下。

那一陣陣的麻痛,酸癢,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沒有舒氣休憩的空兒;反視亞哥斯監(jiān)視著的時候為最快樂的過去的一夢。她不能睡,剛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癢。她站立著,那么樣的不安寧,尾拂不停的在驅(qū)打,沒有用。自己拋擲在地上,磙著,擦著,臥著,轉(zhuǎn)側(cè)著,沒有用。永遠是又癢,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發(fā)了狂,她喘息著,沒命的奔跑,奔山過澗,越嶺翻谷。遠遠的,遠遠的,不知向什么地方奔跑而去。沒有目的,沒有思想,只是發(fā)狂的奔跑著,如具有千鈞之力,而身上永遠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癢,驅(qū)逐不去,拋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蟲兒!

不知什么時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薩峰之下,她望見了大海,如得了最后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里死去,她痛苦得什么都忘記了,連報復之念也消滅得不見。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見到了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著,聽我的話!”

好久沒有聽到有什么人呼喚她的名字了,這呼聲使她感得親切。她停在巖邊。是一位白發(fā)的老人被釘鎖在這絕壁懸?guī)r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只是吽吽的叫著,其意是要問他是誰,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繼續(xù)的說道:“我是預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殘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個,正如你一樣。你所受的苦難,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終于要沒落的,代之而興的是偉大和平的人類。你的仇,將得報復,不僅是你,凡一切受難受害者們的仇,皆將得報復。天堂將粉碎的傾復了,宙士和其族將永遠的被掃出世界以外?!x’和‘運命’是這樣的指導著我們。你不要灰心。被壓迫者們將會大聯(lián)合起來的!前途是遠大,光明,快樂。也許我們見不到,但我們相信:這日子是不在遠!你到埃及去,在那里,你的咒詛將終了,你將回復人身,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孫也便是參與倒神運動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顯出希望的光。她又恢復了她的勇氣與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里。當宙士的咒語效力消滅了的時候,果然成了人之妻與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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