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號夜里,登高只顧估計第二天的情況,一夜又沒有得睡好覺。天亮了雨還沒有停,登高一起來,馬有余便來請他。參加馬家分家的會議、躲開支部會議,也是登高想出來的辦法之一。他以為支部既然要研究分單,這真假問題至少總還可以糾纏幾天,而支部會議不過一個上午就過去了。頭天夜里他埋怨天氣和他作對,這天早晨卻又覺著下雨對他有幫助——因為下雨,把支部會議放在白天開,在時間上才能和馬家的分家會議沖突。馬有余一來,他很高興,慌慌張張擦了一把臉便跟著馬有余往外走。小聚只怕把自己留在家里,便隨后趕上問他說:“要是早飯以后天晴了,要不要趕上騾子走?”登高說:“回頭再決定!”再讓騾子歇一天,開完支部會再趕上騾子走,也是登高想出來的辦法之一,所以仍不肯放小聚走。
登高到馬家一小會,有翼也把菊英叫來了。糊涂涂馬多壽、鐵算盤馬有余、牙行李林虎和范登高,四個人擺好了架子坐穩(wěn)。范登高用那種逗小孩的口氣問菊英說:“研究了分單沒有?”菊英說:“研究過了!”“真的呀假的?”“真的!”“嗯?”這一下范登高沒有料到,也猜不透菊英的意思。菊英見他懷疑,就又答應(yīng)了一遍說:“真的!”“你還有什么意見?”“沒有了!我覺著還公道!”牙行李林虎說:“好孩子!你是個講理的!舅舅和你爹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能哄你?哪根指頭也是自己的肉,當(dāng)老人的自然用不著偏誰為誰!地和房子你既然沒有意見,咱們今天就分一分家具什物那些零碎吧!你還有什么意見?”菊英問:“牲口怎么分呢?”糊涂涂說:“一共兩個驢,一份半個。你要是要大的,別的東西少得一點;要是要小的,別的東西多得一點;完全由你選!”菊英說:“我要入社,半個驢也能入嗎?”糊涂涂說:“要入社可以給你折成錢,把錢入到社里讓他們再買!好嗎?”菊英答應(yīng)了。
家具什物他們也做了準(zhǔn)備——糊涂涂和鐵算盤頭天晚上忙了半夜,開出分配清單——馬有余拿出單子來,先念了一遍總的,然后念各人名下的,因為念得很快,叫聽的人趕不上記憶。自然他們也打了好多埋伏——例如有些箱、柜、桌、椅本來是祖上的遺物,他們卻說成了常有理和惹不起的嫁妝;小一點的、不太引人注意的東西,根本沒有寫上去。念完了,他們問菊英有什么意見。菊英只想早一點離開他們過個干凈日子,無心和他們較量那些零碎,便放了個大量說:“只要有幾件家具過得開日子就算了,多一點少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莊稼人是靠勞動吃飯的!誰也不能靠祖上那點東西過一輩子!給我那么多我就要那么多!沒有意見!”李林虎說:“好嘛!你看這有多么痛快呀!”馬有余便把菊英應(yīng)得的那張單子給了菊英。
登高一想:“奇怪!原來準(zhǔn)備要擺幾天長蛇陣,怎么會在不夠一點鐘的工夫里解決了呢?”頭一天太不順利,這一早晨太順利,他以為都是和他作對。
為什么這天早晨菊英那樣痛快呢?原來這天絕早,金生便叫玉梅向她那個臨時小組傳達(dá)頭天夜里支委們研究的結(jié)果。支委們的意見是不論分單真假,只看是否合理——是合理的,真的也贊成,假的也贊成;要不合理,真的也反對,假的也反對。支委們都以為這些分單是在菊英的事故以前寫的,所以還比較公道,要是重新來一次,不見得比這個強。至于沒有刀把上那塊地,已經(jīng)想出別的辦法來,不必再讓菊英爭取了。玉梅跑到旗桿院后院奶奶家里去找菊英,恰巧碰上有翼也來找菊英,就把支委的意見向他們傳達(dá)了一下,然后又去找登高,可是那時候登高已經(jīng)被馬有余請去,所以菊英知道,登高不知道。
分家的事情結(jié)束了,馬家留范登高吃過早飯,李林虎便幫著馬有余給菊英清點家具。范登高見沒有自己的事了,便辭了糊涂涂走出來,不過一出大門便碰上一些黨員們相跟著往旗桿院去,順路也叫他相跟著走,他再沒有什么逃跑的理由,也只好不聲不響跟了去。
支部大會仍在旗桿院前院北房里開。一開始,金生先談了談開會的意義。金生說:“這次會議是個小整黨會議,可能在一兩天以內(nèi)開不完!大家要耐心一點!”這幾句話在登高聽起來就是個警報。他歷來就怕提“整黨”,更怕一連整好幾天。金生接著說:“縣里原來決定在今年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才整,可是有些不正確的思想已阻礙著現(xiàn)在的工作做不下去,所以昨天晚上才和縣委會劉副書記決定先整一整最為妨礙工作的思想,等到冬天再進(jìn)行全面整頓?,F(xiàn)在先請劉副書記給大家講一講!”接著便是老劉同志講話。老劉同志仍然從“資本主義道路和社會主義道路”講起。提起這兩條道路,登高就以為是“金箍咒”——因為一聽著管保頭疼。他既然抱了這個成見,所以老劉同志講了些什么他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他以為不論講什么,也不過都是些叫人頭疼的藥罷了。可是老劉同志的“金箍咒”似乎比別人的厲害,有些字眼硬塞進(jìn)他的耳朵里去——老劉同志的講話里有這樣的話:“……例如范登高、袁天成就是這種思想、行動的代表!”范登高雖說沒有聽見老劉同志前邊講的是哪種思想、行動,可是總能猜著指的不是什么好思想、好行動。既然點著了他范登高的名字,以下的話他就不得不注意,只聽得老劉同志接著說:“領(lǐng)導(dǎo)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是共產(chǎn)黨!不愿意走這條道路還算個什么黨員?愿不愿帶頭走這條道路?以前走了沒有?是怎樣走的?以后準(zhǔn)備怎樣走?每一個黨員都得表明一下態(tài)度!特別是在思想上、行動上犯有嚴(yán)重錯誤的人應(yīng)該首先表明!這是能不能做個共產(chǎn)黨員的界線!一點也含糊不得!希望同志們都認(rèn)真檢查一下自己!”老劉同志講完了話,金生宣布說:“大家休息一下,以后就個別發(fā)言。今天就是晴了也濕得不能下地,準(zhǔn)備開一整天會;明天要是下雨就再開一天,要不下雨白天下地晚上開。”范登高搔了搔頭暗自說:“天呀!金箍兒越收越緊了!”
休息過之后,范登高已準(zhǔn)備了一下??h委既然點了他的名,他只得先發(fā)言了。不過他這人遇上和自己利益有矛盾的事,總想先抓別人一點錯。他說:“話也不用轉(zhuǎn)著彎說了!看來今天這會似乎是為了我才布置的!”這顯然是對支委、支書和縣委的不滿。老劉同志才聽了他這兩句,就插話說:“我插句話:今天的會,主要的就是要范登高、袁天成兩位同志帶頭來檢查自己的嚴(yán)重的資本主義思想!其次才是讓其他同志表明態(tài)度!我在講話時候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了!并沒有轉(zhuǎn)彎!不要誤會!登高同志談吧!”范登高只想倒打一耙,所以準(zhǔn)備的是另一套話,并沒有準(zhǔn)備真正檢討錯誤,現(xiàn)在聽老劉同志明白指定要他檢查思想,他便驚惶失措,一時找不到話講。隔了一陣,他找到些理由,便說:“當(dāng)初在開辟工作時候……”有個老黨員站起來說:“你拉短一點行不行!在開辟工作時候,我知道你有功勞,不過現(xiàn)在不是夸功的時候,是要你檢查你的資本主義思想!”范登高已經(jīng)沒有那么神氣了,便帶著一點乞求的口氣說:“可是你也得叫我說話呀!”主席金生說:“好!大家不要打岔!讓他說下去!”范登高得了保證便接著說:“在當(dāng)初,黨要我當(dāng)干部我就當(dāng)干部,要我和地主算賬我就和地主算賬。那時候算出地主的土地來沒有人敢要,黨要我?guī)ь^接受我就帶頭接受。后來大家說我分的地多了,黨要我退我就退。土改過了,黨要我努力生產(chǎn)我就努力生產(chǎn)。如今生產(chǎn)得多了一點了,大家又說我是資本主義思想。我受的教育不多,自己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好還是請黨說話!黨又要我怎么辦呢?”當(dāng)他這樣氣勢洶洶往下說的時候,好多人早就都聽不下去,所以一到他的話停住了,有十來個人不問他說完了沒有就一齊站起來。金生看見站起來的人里邊有社長張樂意,覺著就以老資格說也可以壓得住范登高,便指著張樂意說:“好!你就先講!”樂意老漢說:“我說登高!你對黨有多么大的氣?不要盡埋怨黨!黨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要翻老歷史我也替你翻翻老歷史!開辟工作時候的老干部現(xiàn)在在場的也不少,不只是你一個人!斗劉老五的時候是全村的黨員和群眾一齊參加的!斗出土地來,不敢要的是少數(shù)!槍斃了劉老五分地的時候,你得的地大多數(shù)在上灘,并且硬說你受的剝削多應(yīng)該多得,人家黃沙溝口那十來家人給劉家種了兩輩子山坡地還只讓人家要了點山坡地。那時候我跟你吵過多少次架,結(jié)果還是由了你。在結(jié)束土改整黨的時候,要你退地你便裝死賣活躺倒不干工作,結(jié)果還只退出黃沙溝口那幾畝沙阪。土改結(jié)束以后你努力生產(chǎn)人家別人也不是光睡覺,不過你已經(jīng)占了好地,生產(chǎn)的條件好,幾年來弄了一頭騾子,便把土地靠給黃大年和王滿喜給你種,你趕上騾子去外邊倒小買賣,一個騾子倒成兩個,又雇個小聚給你趕騾子,你回家來當(dāng)東家!你自己想想這叫什么主義?在舊社會里,你給劉老五趕騾子,我給劉老五種地,咱們都是人家的長工,誰也知道誰家有幾斗糧!翻身時候,你和咱們?nèi)w黨員比一比,是不是數(shù)你得利多?可是你再和全體黨員比一比,是不是數(shù)你對黨不滿?為什么對黨不滿呢?要讓我看就是因為得利太多了!不占人的便宜就不能得利太多,占人的便宜就是資本主義思想!你給劉老五趕騾子,王小聚給你趕騾子,你還不是和劉老五學(xué)樣子嗎?黨不讓你學(xué)劉老五,自然你就要對黨不滿!我的同志!我的老弟!咱們已經(jīng)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不論按同志關(guān)系,不論講私人交情,我都不愿意看著你變成個第二個劉老五!要讓你來當(dāng)劉老五,哪如就讓原來的劉老五獨霸三里灣?請你前前后后想一想該走哪一條道路吧!”張樂意說完之后,接著又有幾個人給范登高補充提了些意見。范登高還要發(fā)言,金生勸他好好反省一下到下午再談,然后便讓袁天成發(fā)言。
袁天成見大家都很認(rèn)真,不便抵賴,便把錯誤推到他老婆能不夠身上。他說在本年春天入社的時候,就情愿跟大家一樣只留百分之二十的自留地,后來能不夠給他出主意,要他以他那個參了軍的弟弟為名,把土地留下一半。他說他平日不敢得罪能不夠,所以才聽了她的話。大家要他表明以后究竟要受黨領(lǐng)導(dǎo)呀還是受老婆領(lǐng)導(dǎo),袁天成說:“自然是受黨領(lǐng)導(dǎo),不過有時候也還得和她商量商量!”大家說他那話和不說一樣。
談到這里,天就晌午了。金生宣布休會,叫大家吃了飯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