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士諤和子玖在寓里頭從容不迫辯論《大學·格致》章時光。哪里曉得外邊卻就鬧出一樁非常大亂子來。這亂子真是利害,江翻海倒,地黑天昏,幾幾乎大家都不能夠活命。看官,你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原來士諤聽了子玖的話正要回答,還沒有回答出來,忽見一人氣喘吁吁奔進來,嘴里連嚷:“了不得!了不得!”仔細一瞧,就是老友沈一帆,不覺聽了一驚,忙問:“一帆,遭了什么事故?”
一帆這時候滿頭都是汗,一面用白巾揩拭,一面答話道:“你們還寫意,性命都要活不成了,沒有知道么?”
子玖道:“到底為了甚事,也應說說明白,沒頭沒腦叫人家怎么會懂?!?
一帆道:“上海灘,上海灘,真是坍了!你我住此上海的都要被這潮頭沖去???!沒有命活了,沒有命活了?!?
士諤道:“一帆,你到底講清楚點子!這樣的話,真是丈六金剛,叫人家怎么摸得著頭腦?”
一帆道:“什么清楚不清楚,應了你的話了,財富康銀號擱淺了呢!凡與財富康有關系的莊號,牽連著的有好多家。外邊謠言盛的緊,北市二十家,南市五家,一共二十五家莊號,聽說合富銀行里買辦已都不肯認保,所有二十五家的拆票,銀行大班已都不肯收用,各廠家都已停了工了。銀行錢莊的存戶都紛紛持折抽提存款,提出手轉存向外國銀行去了。后馬路的三光銀行原是帶做儲蓄的,這會子零星存戶都擁得去提存款,門口都要擠坍快了。叫巡捕管著門彈壓著也沒濟事,喧鬧的聲音真是震天撼地,人心大亂,全上海吵的鼎沸一般了,你還不知道么?你還不知道么?咳!云翔,咳!子玖,這亂子不知要鬧到怎樣一個地步!”說畢喘氣不止。
士諤道:“財富康會擱淺,這也奇怪奇了。我曉得財富康是浙江巨富莊少平開的,資本很是富足,十七個大商埠都有他的分號,差不多點子的銀行還沒有他那么的勢力。莊少平這人又很是把細,很是節(jié)儉的,怎么會有這樣的一日?”
一帆道:“莊少平正為做人太好了,所以要遭著此難?!?
子玖道:“這話我就不懂了,做人難道不應得好么?”
一帆道:“他一意要救人,人沒救起,自己倒被人家拖倒了,你想可憐不可憐,可惜不可惜?”
士諤道:“他救誰?”
一帆道:“就救他自己所用的伙計?!?
正說著,忽聽一陣婦女吵鬧聲音從西鄰吹送過來。子玖道:“是什么?我們?nèi)デ魄??!?
一帆道:“瞧什么,多不過爭風吃醋等陳腐事故。”
士諤道:“也或許是經(jīng)濟問題,怎好一句抹煞他?!?
子玖道:“不如走過去瞧瞧?!?
于是三人同到那邊,見一個黃瘦臉兒的女子,年紀約只十六七歲,身上衣服十分襤褸,站在天井里,一手搭在廂房短窗上,一手執(zhí)著塊已經(jīng)變成灰色的白洋巾,掩在臉上,不住的拭淚。一個中年婦人,穿著一身江陰布襖褲,耳朵上戴著兩個包金環(huán)子,白胖胖面孔,狠霸霸眼睛,指著那黃臉女子道:“你橫來問我借錢,豎來問我借錢,好似我爬在金掘藏,發(fā)甚么洋財,有著聚寶盆,取不完用不盡。哼!像你們這樣懶,哪里來有飯吃?我就是真有錢也供給不起呢!何況我也在幫人家。我在這里做奶媽子,通只賺得五塊錢一個月,家里又要用,自己又要添件巴布草衣服。吃人家飯,穿得化子一般,同伙里也要笑話。你姑丈又不會賺錢,住在家里吃死飯,你表弟在木匠店學生意,又月月要幾個錢零用費,你去想叫我哪里來這許多錢?你老子上月問我借了一塊錢去,說‘就有,就有’,直到這會子,半個沙殼子也沒有見面,還好意思來向我開口!”說罷忿忿不已。
那黃臉女子道:“姑媽,我們這也叫不得已,還得出早還了,也要你老人家開口?我與你究竟是至親,我老子究竟是你們的嫡親兄弟,至親家照應照應,道理上也沒甚講不去。可憐我們一家子,娘呢生了病,不能做事,睡在床上,差不多成了個廢人,又沒有錢延醫(yī)服藥,挨了足有半年了;兄弟呢又小,就只我和爺兩個子賺幾個錢來活著一家子性命?,F(xiàn)在巡捕房里兇不過,我爺賣糖炒栗子,生意真難做,昨天、今天連捉進去兩回,三角一回,兩回就罰掉六角洋錢。我在廠里做湖絲,今天廠又停了,工錢也沒有領著。上月的房錢約到現(xiàn)在還沒有付,接著又是一個月快來了,二房東催得像逼命一般,不然呢也不至于這般急。因為他家兩個哥哥都在窄油廠做工,今朝榨油廠也停了,所以發(fā)急。姑媽,可憐我們今天煮飯的米都一粒都沒有,合家子餓著肚皮等候呢。家里頭東西,凡好進典當押當?shù)亩家训涞粞旱?。姑媽,只好你老人家發(fā)一個慈悲,救一救我們吧。”
中年婦人道:“你為甚專向我一個人死纏,在上海的親戚也很多,娘舅、姨夫、姊夫都賺著大銅錢,都可以去商量得。我今天錢簡直一文都沒有,別的事情都好商量,只銅錢兩字休開口!”
黃臉女子道:“我的姑媽,侄女今朝都去過了。娘舅也因廠停了,在家里頭生氣,拍著桌子罵人,說:‘這種日子不要過了!過下去也是活餓煞,不是大伙做強盜,搶他媽一泡子,快活幾天兒,至多砍掉個腦袋!前后一樣是個死,總比餓死好點子!’姨丈在紗廠當小工,賺的錢本不多,所以靠偷幾包紗出來變賣用渡。這幾天市面不好,偷出來的紗,店家說沒有錢買,不要?,F(xiàn)在紗廠也停了,姨丈也在家里頭愁眉苦眼,剛見他拿姨母件夾襖去當了八個角子。他自己這么的艱難,侄女還好意思同他張口?姊夫人是好的,照應了我們不知幾多回數(shù)了,他有著何消我們開口得。我娘病著,倘不是他時常送幾個錢來,要吃什么買點子什么,這會子恐怕早不在世間了。就是我的生意也是姊夫作薦的,他與我是一爿廠,我為停了廠沒錢用,叫他還向哪里去拿錢?”
中年婦人道:“你的話我就有點子不信,上海這許多工廠,何其恰巧,難道竟會一時間停的么?”
黃臉女子道:“我也不仔細,只聽廠里大先生說什么市面不好,什么銀根緊急,又什么倒了莊呀號呀的,鬧一個不清楚。后來姊夫告訴我說廠里老板沒了錢,開不起了,所以暫時停著?!?
中年婦人道:“扯你媽的謊!廠老板們會沒錢么?他們吃飯的碗盞筷聽說都是銀子打造的呢(銀臺面也),家里房子都是很高很大的洋房,六七位姨太太都只有十七八歲年紀,打扮得活像天仙一樣。不要說別的,光是幾位姨太太的衣服、首飾、鉆戒咧、珍珠咧,并并攏怕不要值好幾十萬銀子么?出來又都是汽油車,為的是馬車坐得嫌煩了。家里頭娘姨、大姐、粗做的、細做的,每個人身邊都要用到六七個,合家子并攏來,光是底下人也要好幾十個人呢。一天里看戲大菜的錢,省下來已經(jīng)夠我們一輩子用了,他們這樣人家會得窮么?”
黃臉女子道:“姑媽的話是不錯,只是各絲廠、紗廠、面粉廠、榨油廠,一切不論什么的工廠果然通通停著,大家沒有生活做,沒有銅錢賺,侄女也不曉得為甚緣故。莫非各位大老板閑時闊不過,把錢闊光了?所以開不起了呢?!?
中年婦人道:“你的話我不要聽,俗語叫做救急好救,救窮不好救。你現(xiàn)在是窮,我如何好救你?就使今天借給你幾個角子,你過了今天,明天依舊要不得用。況且我也沒有錢,你還是快點子回去,到別地方去想法子吧?!?
一帆道:“不要瞧了,回去吧?!庇谑侨送氐绞恐@寓廬。
子玖道:“聽這奶媽子侄女一段話,外邊境象直是危險的了不得,倘這幾天里頭不弄平,恐怕大局就要不堪設想?!?
士諤道:“上海是通商大埠,外國人僑寓的很是不少,一亂就不得了。”
一帆道:“應了你的話,現(xiàn)在只要工廠不開工,工人沒得飯吃,馬上就要作亂。外國人因生命財產(chǎn)所在,必定就要派兵船進來保護;兵船一進來,上海還成上海么?恐怕就要同十年前天津一個樣子了?!?
士諤道:“這禍真闖的不小,不知闖這禍的罪魁禍首果是哪個?”
一帆道:“這事的始末緣由,我肚子里倒爛熟,共有好幾個人呢,只是談起來卻非三言兩語所能了結。”
子玖道:“可否就這會子講幾句我們聽?”
一帆正欲回答,忽聽“吁烈烈……吁烈烈……”一陣警笛聲音,士諤道:“這是巡捕告警呢?!?
不知什么禍事,且聽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