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夜回到寓中,料理了點(diǎn)子俗務(wù)也就解衣安寢。次日起身,見子玖銜著三尺來長的旱煙袋,一手托著,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望著樓板,好似轉(zhuǎn)什么心事似的。士諤就問:“子玖,你想念點(diǎn)子什么?”
子玖道:“我就為昨天一席話,覺著世道人心壞到這般地步,總要怎樣救他一救才好?!?
士諤笑道:“你窮到這般地步,自己能夠救救一身就好了,還想救人家?還想救世界?”
子玖道:“不這么說。孔顏當(dāng)時有幾多家什?孔子絕糧陳蔡,顏?zhàn)勇飭纹?,救人救世的心肯一刻緩么??
士諤道:“我再不料你有此大志,可敬的很。但不知你要救世從何處入手呢?”
子玖道:“我想孟子求其放心是千古不磨的至論,現(xiàn)在就從求其放心的求字做起。”
士諤道:“這句話我就有點(diǎn)子疑惑。我要問你,凡人的心是一個還是兩個?”
子玖道:“怎么講?人心自然是一個,哪里會有兩個起來?”
士諤道:“這樣我更是糊涂了。放心是心已經(jīng)放在外邊的了,譬如貪財?shù)娜?,他的心一竟鉆在銀錢里;貪色的人,他的心一竟鉆在女色里,是不是?”子玖點(diǎn)頭稱是。士諤道:“心既放在外邊,再叫哪個去救他回來?難道放的是一個心,求的又是一個心么?倘說只是一個心,又怎么會得一求一放?譬如你在馬路上,忽地家里有事要你回來,那必定另外差個人來找你了,難道好叫你自己找自己么?”
子玖道:“照你這么說,孟夫子求其放心之論是不足憑的了?”
士諤道:“那又何敢。我想孟子這篇文章必定另外有個玄妙的道理,只是你我凡才,不曾參解透徹罷了。我當(dāng)時讀到這章書,也曾請教過先生,先生也講解不出,只說讀書只要隨文解意,又何必于書外另生枝節(jié)。我聽雖聽了,但是心里終有點(diǎn)子不佩服,但是終也解不出了理由。所以你這會子提著求放心,我又疑惑起來了?!?
子玖拍手道:“果然,果然!你不說,我倒也沒有留意。雞犬放在外邊是好叫人去求的,心放在外邊,還能再叫心去求的。云翔,你這人真是可畏。算來呢,你們姓陸的本都是思想大家,從前陸象山先生六歲時光就要曉得天地的窮際,想到一夜沒有睡覺?!?
士諤道:“算了吧,不要象山牛山的亂說了。”
子玖道:“我們讀書,只曉得讀書里的書,你卻能夠讀到書外的書,你這人的心不知怎樣生的。”
士諤道:“哪里會讀書外的書,不過一個人讀書,總要拿自己眼光去讀,切不可人云亦云。倘是人云亦云,不但自待太薄,也有負(fù)著書人一片苦心了?!?
子玖道:“這是怎么講?”
士諤道:“書非圣賢之私書,理是古今之通理。古今通理,古人今人都可以自由講解,所以古人著書,必定說‘以俟后之君子’,他的心很望后人能夠勝過前人,并不是要一代不如一代。所以我讀到書,凡古人的議論,是的,不敢以為否;否的,不敢以為是?!?
子玖道:“你這膽力我真是不及。我讀書也常有疑難處,只因先賢已有定解,歷古到今,有多少才智勝我、學(xué)問勝我的人,并不聽得有甚異說,我又何苦標(biāo)奇立異。即如《大學(xué)》上《聽訟》章后,亡失《格致》一章,朱子因取程子的意思補(bǔ)撰了一章,列于賢傳之內(nèi),我終有點(diǎn)子疑惑。想后儒雖賢,決無自補(bǔ)經(jīng)書之理。倘說后人可以補(bǔ)撰經(jīng)書,像《春秋》、夏五、郭公之類,何不增補(bǔ)幾個字,成了完全文字呢?”
士諤道:“這一章書,后世經(jīng)學(xué)家聚訟的不知幾多了,但也都是知一不知二呢。像你方才的話,也不過說朱子不應(yīng)補(bǔ)撰這章書,并沒有說不必補(bǔ)撰;也說《格致》章已經(jīng)亡失,并沒有說不曾亡失?!?
子玖驚道:“難道《格物致知》章沒有亡失么?”
士諤道:“何嘗亡失?明明白白在著?!?
子玖道:“在哪里?”
士諤道:“在《大學(xué)》上?!?
子玖道:“你藏有秦漢以前的古本《大學(xué)》么?怎么我們讀的《大學(xué)》卻沒有瞧見?!?
士諤道:“你讀的《大學(xué)》上有沒有我可不知道,我只曉得自己讀的《大學(xué)》上是有的。”
子玖道:“是不是秦漢前的古本?”
士諤道:“這倒沒有留意,我于書籍一道,只要它字跡清楚,紙章潔白,什么唐版、宋版、明版、今版我都不管?!?
子玖道:“你且拿出來我瞧瞧?!?
士諤就到書架上拿下一冊《大學(xué)》授給子玖。子玖接到手,先揭開第一頁,瞧那藏版的人家,發(fā)刊的日子,見明明白白刊著一行字,道“光緒二十年歲次甲午上海掃葉山房刊版”,不禁連聲喊怪起來。
士諤道:“做什么?”
子玖道:“奇怪!瞧這版子是很近的,并不是秦漢以前的古版,為甚同我讀的兩樣呢?”
士諤道:“你且揭開來瞧瞧就明白了?!?
子玖揭開瞧時,見也是朱序的。揭過朱序,也是子程子曰的朱子集注本,面上愈露出詫異的樣子,問士諤道:“怎么怎么,你說是有《格致》章的,不要拿錯么?”
士諤道:“你不要詫怪,且翻下去再說?!?
子玖果然一頁一頁翻下去,翻到《聽訟》章,見寫著: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下底便是朱子的分章句子兩句,右傳之四章釋本末,再下去依舊是殘闕不全兩句傳文:“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弊泳恋溃骸霸葡?,你這人真會作怪,你說《格物致知》章沒有亡失,現(xiàn)在在哪里?請你翻出給我看?!?
士諤道:“呀!你還沒有瞧見么?明明在書上。”
子玖道:“書上哪里有?你還要作欺人之談!”
士諤道:“我生平并不欺人。這章書明明在傳文里,只因子玖眼光太大了,所以沒有瞧見?!?
子玖還不肯服。士諤道:“你瞧吧,所謂釋格致者,就這‘聽訟吾猶人也’一章。天下物理本來沒有窮盡,進(jìn)一境復(fù)有一鏡。就拿獄訟來講,人家只曉得裁判得公允是很難的難事,哪里曉得聽訟之外還有無訟一著,更超出乎裁判公允之上。只要這么著推想開來,曉得天下萬事萬理件件皆有最高的一著,那呢于修齊治平之道就不難了。傳文是借聽訟一端為觸類引伸的幫助,并不是就拿這章書來釋本末。這章書其著重處在知字,并不在本字。朱子卻重看了偶然用來的本字,忘掉了本章專重的知字,所以說是釋本末,其實(shí)是錯了?!?
子玖道:“這樣說,那下底重一句:‘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一定是衍文了?”
士諤道:“并不是衍文,復(fù)一句是曾夫子反復(fù)詠嘆,令人恍然有覺的意思。那文章中復(fù)句本是很多的?!?
子玖道:“這章書既然釋了格致,那本末一章豈不是脫掉了么?”
士諤道:“本末原是不用釋的。曾子釋經(jīng),不過釋三綱領(lǐng)八條目罷了。本末既不是綱領(lǐng),又不是條目釋它做什么?倘說本末一定要釋,那終始又為什么不釋?你再把各傳文法細(xì)細(xì)一玩更自灼然可見了,即如下底誠意是第一章,所以特用所謂誠其意者,那以下四章就都用蟬聯(lián)之筆了。倘于專釋誠意之前再加一章所謂致知在格物,還成什么文法?”
子玖道:“你這見解高超的很,就是朱子活在世間,聽了也要佩服?!?
士諤道:“我也并不要人家佩服,就是舉世罵我、斥我,我也是這樣。是者不敢以為非,非者不敢以為是。”
子玖道:“你這么著一說,我也敢發(fā)議論了。那朱子注四書,有很多不妥的地方,如‘雍也可使南面’章,注里把南面二字訓(xùn)作人君聽治之位,說仲弓寬宏簡重,有人君的度量,所以許他。我想人君二字是天子諸侯的稱號,仲弓雖賢,猶在弟子之列,夫子怎么把自己弟子就會許作人君?設(shè)或果有此言,試問置周天子魯定公于何地?”
士諤道:“那原是解釋錯的。這南面二字就是做官的意思,現(xiàn)在俗語稱獨(dú)斷話叫做南話,可知一命之榮無不南面臨民,古今都是一樣。這‘可使南面’就是可使治賦,可使為宰的意思?!?
子玖道:“再有《孟子》里《曹交》章‘服堯之服’、‘服桀之服’兩個服字,朱子都訓(xùn)作衣服的服字解,其文道‘曹交衣冠言動不循禮,故以此告之’,看來也不很妥當(dāng)。我查過堯的衣服是日月星辰十二章,曹交不過一曹君的介弟,如何可服?并且夏桀是禹王的子孫,所穿衣服就是禹王所制的天子服式,夏朝沒有革命,決無改正朔易服之理,何得稱為桀之服?”
士諤道:“堯去孟子時光已有一千八百多年,桀去孟子時光也有一千四百多年,真?zhèn)€服堯之服,服桀之服,那曹交必是孫菊仙、小叫天一流人物了?!闭f的子玖也笑了。
子玖道:“我想這個服字,應(yīng)作事情的事解?!渡袝飞稀y禹舊服以常舊服’等都作事字講解的,你瞧對不對?”
士諤道:“很對,很對。只是你我兩人的短長就在這里頭分了,我不及你處就在這里,你不及我處也就在這里。你解釋書義必要引經(jīng)據(jù)典,我只有憑著一個子理想,隨口亂說罷了。”
子玖道:“現(xiàn)在的人心,現(xiàn)在的世風(fēng),你用什么手段挽回呢?”
士諤道:“我也沒有這個大志。倘使真?zhèn)€要救現(xiàn)在的社會,我只有兩個字,也不必空講性理,也不必高談仁義?!?
子玖道:“只有兩個字么?簡括極了,是哪兩個字呢?”
士諤道:“就不過‘勤儉’兩個字。勤是積極主義,儉是消極主義,人人能夠勤儉,便家家可以富裕了。曉得勤,便不肯浪費(fèi)光陰,那閑談的工夫,喝酒的工夫,叉麻雀、嫖堂子、坐馬車、闖戲園,一切工夫都可以省下來干正經(jīng)事業(yè)。古話叫做一寸光陰一寸金,能夠時時想著這句話,就自然會勤了。你只要瞧上海的外國人,走在路上都是直捷迅快,好似干什么急事似的,那便是愛惜光陰的憑證。中國人就舒徐暇豫,從容不迫了,中國國勢不及外國就是為此?!?
子玖道:“果然。一樣趕路,先趕到的就好剩下工夫來做別的事業(yè)了,這里頭就要賺進(jìn)幾多錢呢?!?
士諤道:“何嘗不是。我們中國四百兆同胞,一年里頭別的不要說,就這走路遲慢里頭總要喪失到幾百萬銀子呢!那都是無影無蹤喪失的。”
子玖道:“這樣說來,那歐洲一切新事業(yè),像火車、輪船、電車、電報、電話等都為寶貴光陰而興的了?”士諤點(diǎn)頭稱是。
子玖道:“光是走路遲慢,哪里知道就喪失這許多銀子?說給人家聽,恐怕人家還不肯相信呢。”
士諤道:“這還是不勤里頭一小部的損失,倘把種種不勤損害匯算攏來,比這個大起十倍還不止。像上海各店鋪?zhàn)錾?,總不肯老老?shí)實(shí),值一塊錢的東西,有人來買總要索大一倍或半倍不等,就這索價還價里,你算算要白費(fèi)掉多少時光。”
子玖道:“不說穿人家都不覺著,誰知索價還價里就要費(fèi)掉這多少錢財,所以我買東西總喜歡到劃一不二店鋪里去。”
士諤道:“店家不索虛價,賣主、買客兩面都有利益。買客省下還價工夫來好做別的事情,賣主也好剩出索價的工夫來多做生意,生意就是忙也好不必添用伙友,一年中要省下多少的開銷費(fèi)。”
子玖道:“是極。我可又想起一樁事故來了。我們青浦地方有表兄弟兩個,一個姓陳,號叫實(shí)甫。一個姓汪,號叫權(quán)齋。這兩個都是一等能干人,家里頭也都頗過得去。兩個人開一般的鋪?zhàn)?,做一般的生意,那鋪?zhàn)佑侄奸_在珠街閣鎮(zhèn)熱鬧地方,下本的數(shù)目也都差不多。陳實(shí)甫做的店是掛著真不二價招牌,劃定了板價絲毫不肯減讓。權(quán)齋是圓通辦法,可增可減的。
“開張時光,權(quán)齋笑實(shí)甫不會做生意,不曉得生意經(jīng)絡(luò),說他這店一定要拆本。實(shí)甫回答道:‘現(xiàn)在你我爭論都沒甚憑據(jù),哪個好,好個壞,總要做下去才知道。只是據(jù)我自己心思想來,我總不見會輸給你。’權(quán)齋道:‘好,好,你如生意做的比我大,錢賺的比我多,我情愿輸一席酒給你?!瘜?shí)甫道:‘我如果不如你,我也情愿輸給你一席酒。’兩個人賭下東道,約定年終為期,于是各自干各自。
“各人管各人,做了一年生意,結(jié)下賬,實(shí)甫除開銷凈多了三千洋錢,權(quán)齋只多得五百塊。只因?qū)嵏Φ昀镓浳镛k的頂真,價錢定的劃一,利息又作得輕,人家都稱便當(dāng),要辦東西都到他鋪?zhàn)永锶マk,轉(zhuǎn)快利厚,所以多了這許多銀子。權(quán)齋的鋪?zhàn)?,貨物既不齊一,價錢又有上落,吃肉的吃肉,吃骨頭的吃骨頭,受虧的主顧下回不肯再來,所以只多得五百塊。并且實(shí)甫鋪?zhàn)永镏挥玫檬畟€伙友,權(quán)齋倒用了十四個。這個東道權(quán)齋竟輸?shù)袅?。吃酒那天我也在座,?dāng)下權(quán)齋嘆道:‘不料兩人逐鹿,我竟會輸在實(shí)甫手里。’”
士諤聽到這里,就道:“我曉得權(quán)齋這五百塊錢還是僥幸得的呢。第一年開店,人家不知道底細(xì),還來交易交易,做下去恐怕還要不如呢!”
子玖道:“這倒不然。第二年權(quán)齋竟也多了二千光景,不過比了實(shí)甫,終覺遜一點(diǎn)子?!?
士諤道:“這個出于情理之外,可就是俗語說店運(yùn)了?!?
子玖道:“我不曾說過兩個子都是能干人么?權(quán)齋見實(shí)甫賺了錢,馬上就變計,照實(shí)甫鋪?zhàn)右粯拥霓k法,也掛起真不二價牌子來,貨物辦得格外的頂真,利息作得格外輕薄,生意也就漸漸恢復(fù)轉(zhuǎn)來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