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寫著《一群小孩子》，我的小寶貝又嚷著跑來了，這個(gè)又可愛又淘氣的小孩子。

他站在桌邊說：

“爸爸我有個(gè)小弟弟了！”

我隨便答應(yīng)了他一聲，依樣低著頭寫我的小說。

“爸爸，”他接著叫，把小手放在我的腿上搖著，“你瞧一瞧我的小弟弟呀！”

我知道我不能再不理會(huì)他。這個(gè)小寶貝，生來就有一種怪性情，喜歡在我的著作時(shí)候來和我鬧，并且要得到滿足之后才走開，正象他的媽媽一樣。

我只好放下筆，把他抱起來，在他的小嘴上吻著。

“痛！”他皺了一下小眉頭，將小手放到嘴上去。

我轉(zhuǎn)動(dòng)了圈椅，把他坐到我的膝蓋上。

“你又認(rèn)識(shí)一個(gè)小朋友了么？在那兒？”我問。

“小弟弟，”他回答說：“媽媽給我的，你瞧！”一面把他的一匹小木馬從胳臂下拿了出來。

我笑了，說：

“哈，這是木馬。”

“不，不是木馬，”他辯駁的說：“是小弟弟，媽媽說是小弟弟。媽媽還說我是他的哥哥呢。爸爸，你說我是他的哥哥不是？”

我不禁的又笑了，只在他的嫩紅的蘋果臉上吻著。

他把木馬放到桌上去，同時(shí)就順手把我的原稿紙一撒，紛紛地落到地上了。鋼筆也從桌沿上滾下去，筆尖插在地板上，筆管在那里發(fā)顫。我的小寶貝卻樂了，拍著手，一對(duì)又黑又清亮的眼珠望著，嘻嘻的笑：

“呀，耗子的尾巴……”

接著便把那只墨水瓶往我的衣袋里一塞，把他的木馬在桌上跑了起來。

“你瞧，爸爸，你瞧！”他快樂的嚷，一面強(qiáng)迫似的拉著我的領(lǐng)帶子。

“是的，”我說：“爸爸會(huì)瞧的。你把爸爸的桌子變成跑馬場(chǎng)了?！?

他立刻把眼睫毛一動(dòng)，現(xiàn)出疑惑的眼光，皺了那可愛的小眉頭——這是他思索或種事物的表征。

“爸爸說什么呢？”他想了一會(huì)兒?jiǎn)枴?

“在桌上跑馬，桌子就象跑馬場(chǎng)?！?

他動(dòng)了一動(dòng)眼珠便解釋說：

“這是小弟弟走路呵……”說了又把木馬亂跑著。隨后停住了，便親愛地抱到懷里去，撫摩著那個(gè)長(zhǎng)臉，把小指頭點(diǎn)著那眼睛，快樂的唱著：

眼睛蒙蒙，

鼻孔松松，

…………

小弟弟睡覺了！

唱了便一溜的跑下去，扯著我的衣服說：

“爸爸同寶寶看小弟弟睡覺去?！?

“爸爸要做事呢?！?

“爸爸不要做事?！彼麍?jiān)決的說。

“爸爸還要寫文章……”

“寫文章干嗎？”他偏著臉兒?jiǎn)枺骸巴瑢殞毚蚱で蛉ゲ缓妹矗俊?

“好的，”我彎下腰去親了他的嘴，說：“你先同小弟弟睡覺去，睡好了，爸爸再同你打皮球……”

他又唱著歌，一半跳著一半跑著的走開了。

望著這小孩子的可愛的背影，我坐在椅子上沉思起來，沉思到我自己和寶寶相似的時(shí)代。那是在一個(gè)秋天早上的事情。

天蒙蒙亮，沒有陽光——太陽被灰色的云關(guān)著。蟬兒?jiǎn)≈ぷ觼y叫。我的哥哥卻嘹亮著歡樂的聲音在屋后的園子里叫我。

我跑去，一看哥哥的懷里正抱著一個(gè)黑的活動(dòng)的東西。

“那是什么？”我驚喜的叫，趕緊用腳尖跑了去。

“八哥，”哥哥的臉笑嘻了?！昂途藡屛堇镆粯拥陌烁??！?

我樂了。

“誰給你的？”

哥哥做個(gè)手勢(shì)說：“我捉來的！”神態(tài)是得意而且驕傲。

我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在心里終于佩服了，而且暗暗的覺得哥哥的本領(lǐng)真大，他一定什么都行。

八哥的頭在哥哥的懷里動(dòng)著，閃著金色的小眼睛，我覺得可愛和意外的喜悅，只想摸它一下。

“它在那邊，”哥哥接著說，“我偷偷的跑過去，一下……”

“會(huì)說話么？”我心急的打斷哥哥的話，因?yàn)橄氲骄藡屛堇锏哪侵话烁缡菚?huì)說話的。

“當(dāng)然會(huì)說，”哥哥自信的回答說，“吃了一斤豆腐就會(huì)說話了?！?

我不懷疑哥哥的博學(xué)，只羨慕的瞧住他的臉，納罕地覺得哥哥今天很了不得，想不出一個(gè)人能和他相比——那個(gè)會(huì)捉蛐蛐的癲子算個(gè)什么呢。

“我們得有一個(gè)鳥籠才好?。　备绺绾鋈徽f。這的確是我不曾想到而且一件必須的東西?？墒悄抢镉续B籠呢？我想透了滿屋里的物件，什么都有，只單單沒有鳥籠。

還是哥哥想好了主意：

“我們要爸爸買一個(gè)?！?

我同意了。我想到爸爸常常買雞蛋糕給我們吃，既然可以買雞蛋糕；自然買鳥籠也是可以的。我又覺得哥哥的主意不但好，而且哥哥太聰明了。我有點(diǎn)懊悔似的覺得自己太笨——什么都不如哥哥。

可是一到爸爸面前，我們都嚇呆了，彼此一聲不響的聽著父親說：

“放去！小孩子那興養(yǎng)鳥兒，以后不準(zhǔn)捉！”

我們又無聲的退了出來——在門外邊，我才看了哥哥一眼，他的嘴鼓著，鼓得象一朵牽?；?。我覺得什么都完了。

哥哥也望了我一眼，也不說話，不過我們彼此都知道，八哥無論如何是舍不得放走的。

八哥的頭還在哥哥的懷里動(dòng)著。哥哥的手撫摩著它身上的放光的黑羽毛。

我竭力去想一個(gè)好法子。

到底是哥哥先說：“我們找媽媽去。媽媽喜歡雞，自然也喜歡鳥兒，況且八哥比什么鳥都好，它會(huì)說話?！?

“對(duì)！”我的心不禁的一開。哥哥的嘴也平了下去，臉上帶點(diǎn)笑。于是我們跑到房里。

媽媽正在梳頭。

“做什么？”她柔聲的問。

哥哥的膽大起來了，說：

“媽，你瞧，我捉了一個(gè)八哥，和舅媽屋里的八哥一樣，它吃了一斤豆腐就會(huì)說話了，你買一個(gè)鳥籠給我們，只要一個(gè)鳥籠……”哥哥一面說一面把懷里的八哥向媽媽晃了一晃，自己也顯得聽話的好孩子的模樣。

我一直望著媽媽的臉，只想媽媽是一個(gè)可愛的媽媽，不象爸爸那樣。

媽媽溫和的說：“向爸爸要去！”

“爸爸不肯買，”哥哥變了聲音說。

“那就完了?！眿寢尩哪樳€是帶笑的。

“媽媽買一個(gè)不行么？”我接著懇求的說。

“不行?！?

“干嗎不行呢？”我不信的問。

“買鳥籠要走幾多遠(yuǎn)，”媽媽一面打著結(jié)子，一面說：“你瞧，媽媽是小腳，走不動(dòng)?！?

我又覺得什么都完了。我失望的看著哥哥，他的嘴沒有鼓，可是他的笑卻不見了，現(xiàn)出要哭的模樣，苦著臉。

我們又無聲的退出房來，走到園子里。

勇敢的說：“爸爸打我也不怕。”

我站在芭蕉樹下想著；哥哥也挨在籬笆旁邊發(fā)呆；八哥卻不住的擺著頭，連叫了幾聲。

我想了許許多多，但都覺得不是好方法，我的額上漸漸地出汗了。

哥哥呢，還是苦著臉，一只手摸著那黑羽毛，一聲不響。

終于我氣憤的說：

“我們不放八哥走！”

“當(dāng)然！”哥哥同情的說：“誰舍得放呢？”

“那末鳥籠呢？”

“是呵，鳥籠呢？”哥哥也皺了眉頭。

“只好不要鳥籠……”我完全犧牲的說。

“那末八哥會(huì)飛走呢。并且給爸爸看見呢？”

我又為難的想，覺得念“人之初”比這個(gè)問題容易多了。

最后，哥哥又出了主意，他把一根繩子結(jié)了八哥的細(xì)小的腳，悄悄地把繩子的一端捆在姊姊的床柱上，讓八哥在床底下自由的走著。對(duì)于哥哥的這方法，我覺得新鮮巧妙極了，而且又承認(rèn)哥哥的本領(lǐng)——什么人都比他不上。

這一天我簡(jiǎn)直快樂癲了，差不多一整天都蹲在床前，看著八哥在慢慢的散步，常常把尖嘴在地板上摩著，擺了兩下頭，卻又走去吃豆腐。我想它多吃些，吃到一斤就會(huì)說話了。

哥哥也同我一樣的蹲著，時(shí)時(shí)向著八哥嚷：

“叫我阿云，叫！”

我也學(xué)著嚷：“叫我小梅，叫！”

可是八哥是剛剛吃豆腐的，還吃不到二兩，所以它只閃著金色的小眼睛，一聲也不叫。

我忽然從它的身上想起了一個(gè)事情，覺得這是再重要不過的！

“八哥姓什么呀？”我驚奇的問。

哥哥想了一想回答說：“它姓八名哥叫做八哥吧?！?

我信了。又問：

“誰是它的爸爸和媽媽呢？”

哥哥老想著。

“它的哥哥和弟弟呢？”我接著又問。

哥哥老想不出。

我自己便暗暗的揣摩著，想好之后便說：

“爸爸做它的爸爸不好么？”

哥哥動(dòng)了一下眼珠說：

“不行，”哥哥搖了頭，“我們的爸爸太大了！”

“總得有個(gè)爸爸呵……”我一面想著一面說。

哥哥究競(jìng)是比我聰明的，他終于把這問題想好了：

“那個(gè)小人！是它的媽媽，那個(gè)皮球是它的哥哥，那個(gè)瓶子是它的弟弟，這不行么？”

“行！”我十分佩服的說，但是我立刻又想起來了：“它的爸爸呢，誰是它的爸爸呢？”

“椅子好不好？”哥哥想了半晌說。

“不好。”我說。

“花盆？”

“也不好?！?

“書呢？”

“都不好?！?

“為什么呢？”哥哥有點(diǎn)受窘的反問。

我回答說：“爸爸是有胡子的。沒有胡子象個(gè)爸爸嗎？”

哥哥沒有話說。

我們只好把八哥的爸爸暫且空著，慢慢的再去找，這時(shí)只趕忙的把小人，皮球，瓶子，都搬了來，和八哥緊緊的親了一個(gè)嘴。

親嘴之后的八哥躲到床后面去了，許久都不出來，我們也都望它不要出來吧，因?yàn)殒㈡ⅠR上就要從書齋中回來了。姊姊比我們都高的，高到一張椅子還不止，人很瘦，所以哥哥和她扯皮條叫她做“煙囪”！我也不怕她。

然而姊姊終于把哥哥和我都叫去了，生氣的說：

“總是你們兩個(gè)做的事羅。”一面把手指頭指著哥哥的臉。

哥哥卻挺著胸刁皮的問：“什么事？”

我也說：“不要亂賴人呢?！?

“哼，”姊姊撇著嘴，冷冷的神氣?！胺磫栁?，你們自己瞧，誰把八哥捆在我床底下？”

我趕緊看了哥哥一眼。

“是媽媽叫我放的?！备绺鐝?qiáng)硬的扯謊說。

我立刻幫哥哥的忙，也扯謊：“爸爸也說過?！?

姊姊卻冷笑了，說：

“好，我問爸爸去！”

我嚇慌了，急看哥哥一眼，也沒有新的舉動(dòng)。

姊姊一直向門口走去，可是哥哥又把她拉回來了：

“你真的要去問么？”

“真的。”姊姊還要往外走。

“我天天叫你‘煙囪’?！备绺缤{的說。

“好，隨你叫?！?

“我也天天叫你‘新姑娘’?！蔽医又蛩f。

姊姊的臉忽然紅起來了，看著我，半天不作聲。

哥哥便改了聲調(diào)說：

“你不告訴爸爸，我天天都同你好?！?

我也跟著說：“我也天天叫你好姊姊。”

姊姊的態(tài)度柔軟了，只說：“不要讓八哥飛到床上去?！?

“不會(huì)去的。”哥哥說。

于是我們覺得一切都妥當(dāng)了，而且一切都是好的。

一連快樂的過了三天——天天我在媽媽面前要了一個(gè)銅板，哥哥便拿去買豆腐。八哥的吃量也天天增加了。我們對(duì)于它覺得還不十分完滿的，只是缺少一個(gè)爸爸。

但八哥的爸爸終于找到了，那是從外婆屋里送來的那只花白貓，幾多好看，有很長(zhǎng)的胡子的。

“這就是八哥的爸爸吧?！备绺缦日f。

“好極了?！蔽彝?，還覺得只有這一只花白貓才配。

我們便悄悄的把貓兒抱到房里，去和八哥親了幾下嘴：貓兒動(dòng)著胡子，八哥撤嬌似的掙著。

哥哥向著貓兒說：“叫它‘寶寶’！”

我也對(duì)著八哥說：“叫它‘爸爸’！”

它們都不作聲。

在哥哥的臉上，卻樂得把眼睛笑瞇了。我呢，我只想媽媽會(huì)來看，媽媽必定喜歡八哥和貓兒親嘴的。

我們覺得對(duì)于八哥的一切事都做了，而且它的爸爸還有著這么好看的長(zhǎng)的胡子。

可是一到快要吃晚飯的時(shí)候，陳媽從姊姊的房里嚷了出來，花白貓一直從她的“筆桿腿”中間溜到天井的角上。

媽媽問道：“什么事呀？”

“貓兒在小姐房里吃一只鳥兒?！?

我的心便突的一跳。我看了看哥哥，他的眼睛也瞪著。我們立刻跑到房里去。

“花白貓是八哥的爸爸?！蔽乙宦放苤宦废搿?

“八哥！”哥哥大聲的叫，趕快把繩子拉出來，只拉了八哥的一只瘦瘦的腳。

我一嚇，眼睛便旋著黑圈，許久才看清哥哥的臉真難看，手上還拿著那根繩子。

但是我有點(diǎn)疑惑，我不相信花白貓會(huì)吃掉它的兒子，我便鉆到床底下去，可是那里有八哥的影子呢，只看見一些凌亂的黑羽毛和一些紅的血跡。

我爬出來，“真可惡，”我想，覺得我非常難過。

哥哥老站著，臉色發(fā)青。

這時(shí)候陳媽又在大聲的叫：“吃飯……大少爺！二少爺！”

在飯桌上，媽媽奇怪的看著我的臉，就問：

“怎么，梅兒？”

我立刻象受了無數(shù)委曲似的，把這事情都告訴給媽媽了，最后說：

“吃了一斤豆腐，就會(huì)說話，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半斤了?！?

哥哥也哭喪著臉說：“它也許會(huì)念書呢?！?

于是在我們的心里，想著媽媽必定會(huì)落下眼淚，必定會(huì)同爸爸去懲罰那只殘忍的花白貓，或者爸爸懲罰了貓兒之后，還會(huì)生氣我們欺騙了他，要打我們的手心。

然而爸爸和媽媽都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媽媽不但沒有落眼淚，也不去懲罰那只貓兒。爸爸也不打我們的手心，而且也不責(zé)備一句話。

一切都出我們的預(yù)料了：爸爸居然扔一下胡子，哈哈的笑了起來。媽媽也微笑著，挾了兩塊炒雞蛋放在我們的碗里說：

“乖乖的吃飯吧。”

姊姊也抿著嘴，要笑不笑的瞥了我們。

我們那里能夠吃下飯呢，我正拿著筷子，時(shí)時(shí)從飯碗邊看了一下爸爸，看了一下媽媽，看了一下姊姊，又看了一下哥哥——哥哥的臉變得很難很難看的，我好象對(duì)于哥哥的這臉色有點(diǎn)了解，但爸爸媽媽姊姊的樣子卻把我弄得很糊涂了：我想著，越想越覺得不容易懂，而且一切都和我小梅一點(diǎn)也不親熱，除了哥哥。尤其是當(dāng)我看見那只花白貓一屁股坐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動(dòng)著嘴巴，胡子一翹一翹的，用腳洗臉，不但一點(diǎn)也不害怕，反顯得很得意的樣子，這更使我不能了解了。

“貓兒是不配做爸爸的，”我只能望著它的壓在屁股上的黃尾巴想，“貓兒一輩子只配做貓兒?！苯又衣?lián)想起來了：

“八哥為什么要讓它吃掉呢？”可是想了半天還是想不通，結(jié)果又使我覺得一切都很神秘，都不是我小梅所能懂得的。

我又看了看哥哥，他也在那里出神。

爸爸便大聲的命令說：

“快點(diǎn)吃！”

我只好死勁的扒了半碗飯，就跟著哥哥溜下桌子了。這一夜我們睡得非常早，在床上，我悄悄的問哥哥：

“為什么八哥讓貓兒吃掉呢？”

哥哥回答說：“貓兒可惡！”

我又想了許多不可了解的神秘的事。后來想到那繩子上的一只腳和地板上的黑的羽毛，我有點(diǎn)害怕，而且哭起來了——眼淚一顆顆的，熱的，流到耳邊去。

“貓兒可惡……”我想著便慢慢的蒙眬去，可是在這迷惑中，又顯明的看見到哥哥的懷里正抱著那個(gè)八哥——八哥的頭在動(dòng)，可愛的小眼睛也在閃光，象媽媽的金戒指的光一樣。這時(shí)我又聽見哥哥在喊我了。

“梅……”

我張開眼睛去，哥哥的臉正壓著我的臉，說：

“梅！我們的八哥還在姊姊的床底下……”

我半信半疑的笑了：“真的么？”

“我剛才看得清清白白的?！备绺鐖?jiān)信的說：“我們看去！”

可是到了姊姊的房里，不但找不到八哥的影，而且連八哥的黑的羽毛也不見了，只有姊姊的一雙繡花鞋齊齊的放在床下面，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

哥哥瞪著眼默著。我也不說話。我想到一切事物都越變?cè)狡婀至耍讲豢勺矫?，也象我始終想不出井里的水為什么老挑不盡的緣故一樣。

不久哥哥的眼睛紅起來了，在早上的陽光里，落下了特別大的，特別清亮的，特別使我感動(dòng)的眼淚，……。

這童時(shí)的哥哥的眼淚正在我的心上一閃，我的小寶貝又嚷著跑來了，抱著一個(gè)比他的臉龐還大的皮球。

“爸爸同寶寶打球去！”他快樂的跳著，一面拉著我就往外跑。

我抱著迷惘的心情伴著這個(gè)小天使，走到院子去。

太陽的金光還留在柳樹的枝葉上，院子里滿了郁金香的香氣，北平的夏天的傍晚是使人愛戀的。

“給你——”小寶負(fù)用勁的丟過皮球來，嘻嘻哈哈的笑，那嫩紅的蘋果臉顯得更嫩更紅了。

但我的心卻是更加苦悶的。我沒有小寶貝的天真而感到這單調(diào)游戲的趣味，并且，那已經(jīng)非我所有的孩提心從小寶貝的眼睛里放射出來，變成了何等重大的使我惆悵誘惑呵。

雖然我也依樣拾起皮球來，輕輕的丟過去，可是這流動(dòng)在我眼前的皮球，已經(jīng)不是一個(gè)游戲的東西了。那是，從許多人生的艱苦中所失掉的兒時(shí)的幻影；幻影，也就是漸漸的，無法挽救的，猶如一點(diǎn)點(diǎn)消滅下去的生命之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