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這里是一個小縣城。地方雖然很小,卻有許多黑骨頭。以前這里的黑骨頭過的是一種自由的生活,例如他們在家里做出來的東西,自己拿到市上去賣。可是自從幾個藍眼睛的和幾個拖木屐的白骨頭到這里來開了工廠,他們就不象從前了。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黑骨頭,和世界上的黑骨頭是一樣的,都是被白骨頭的權(quán)力壓著,過著很苦悶的生活。有的,比別地方的黑骨頭還要苦悶。因為這里的白骨頭比其他的白骨頭還要壞。黑骨頭替他們賣力氣,出汗,生病,還不夠,他們還要黑骨頭流出一些鮮紅的血。在街上,我們常??匆姶┲{布短衣的,臉上罩著一重黑皮而且是苦悶的,好象他們從生來便沒有快樂過,沒有笑過一次的人,這就是我們這里的黑骨頭的典型了。
近來,藍眼睛的白骨頭越來越多了,工廠也三個五個的增加起來,我們這里的黑骨頭也跟著多起來了,雖然沒有一個黑骨頭會例外的過著一種快樂的生活。
我們的阿土也是這樣黑骨頭的一個。
二
阿土的年紀二十歲。他十四歲時候便在××紗廠里當童工。可是在他當童工以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黑骨頭了。因為他的父親是瓦匠,他的祖父是木匠。他知道他父親和他祖父曾經(jīng)蓋了好些堂皇的房子,還有一座美麗的花園也是他父親和他父親的伙伴們蓋的,但是他祖父和他父親以及他父親的伙伴們,誰都沒有在那些房子里和花園里好好的住過一夜,似乎世界上的所有木匠和瓦匠都沒有這樣住過,因為從來住在那里面享福的都是有錢的人——彎眉毛紅嘴唇的女人,大肚子的男人,以及白嫩嬌弱的小姐哥兒們。阿土從小就對于這事情感到不公平的,所以當他十三歲那一年,他父親要他學(xué)撿瓦的時候,他搖著頭說:
“我不干?!?
他是他父親的寶貝。他父親除了他,沒有第二件可寶貴的東西了。因為他母親剛剛把他生下地來,她自己就斷氣了。他父親從來沒有給他耳光吃過。
“為什么?你學(xué)你老子的手藝不好么?”
阿土想不出別的理由,只說:
“替人家做奴隸,我不干?!?
他父親也就不勉強他。他差不多天天在家里和幾個小孩子玩——有時他跑到離城十里路的野外去捉泥鰍??墒堑诙甑拇禾?,他父親為一個什么委員大人建筑別墅,一直從屋頂上跌下來了。他父親的伙伴把他找了去,他看見他父親彎曲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臉上比平常更黑更苦悶了。頭上和身上流出許多鮮紅的血,一直流到石灰上,把白的石灰都染紅了。他抱著他父親的腿,搖了好幾下,并且對著他父親的臉叫著,他父親的眼睛也不張開,身體也不動一下。他便哭了起來??墒莵砹藥讉€警察,把他拖開了。另外幾個人,把他父親放到一塊長板上,抬走了。他要跟著他父親走去,警察又把他抓住了。隨后,這別墅的主人——八字胡子的委員和一個打扮得十分標致的女人,從馬車上慢慢的走下來了,向兩個警察說了幾句話,便用一枝手杖指著他。警察就把他帶過去。
“你是他的孩子?”委員說,一面吸著雪茄煙。
“是的。我要我的爸爸……”他哭叫著。
那個白臉的女人用一塊水紅色的絲手帕掩著鼻子,好象在這里要得到什么傳染病,一面在手帕底下吐出細柔的聲音:
“可憐呀,”便向著那個男子說:“你給他五塊錢好了?!?
八字胡子的委員立刻掏出一個皮夾子,抽出一張鈔票來,遞給警察。
“大人,這是十塊。”
委員不在乎的點點頭。警察便對他說:
“好孩子,別哭了,大人賞給你十塊錢,還不過去謝謝么?”
“我不要錢。我要爸爸!”他喊著。
警察在他的腦蓋上叩了一下,哼著:
“傻小子,你怎么不知道好歹?”還罵了他好幾句。
他仍然這樣喊著:
“我要爸爸……”
可是沒有人再理會他。八字胡子的委員和標致的女人又坐上馬車走了。警察把鈔票向他手里一塞,也走了。
“我要爸爸呀……”他哭著,一面把鈔票向遠遠的地方丟開去。
然而從這一天起,他永遠看不見他的爸爸了。只有兩個他父親的伙伴來照顧他。過了兩個月,他們就把他送到××工廠去。
三
在工廠里,慢慢的,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變成一個工人了。他常常都想起他父親的死和“一九二六年”的事件。雖然在“一九二六年”時候,他才十六歲,有許多事情他自己覺得能夠同年紀大一點的伙伴們在一塊兒干的,可是大家多擔憂著不讓他去做。還有十幾個童工也和他一樣。他和他們是頂要好的,尤其是那個缺嘴——大家叫他做“吃的”——和他更要好。他常常對于吃的感到一種悲哀,因為吃的什么都比他們能干,只是一個缺嘴把他毀了。當“一九二六年”的事件發(fā)生起來的時候,吃的也比他們都聰明的知道了許多新鮮的消息,并且比他們都興奮的跳著,喊著。
“我們也去呵!”吃的用手幫助著說,仍然使人家聽不清楚的飛著口沫。
“去呵,”吃的跑到椅子上了,紅著臉,象演說似的舞著手:“把藍眼睛的洋鬼子趕出去,把工廠給我們自己,我們?nèi)ズ?!?
大家都聽吃的的話。都動手了。拿刀。拿鐵條。拿木柱。拿椅子。什么都拿??墒桥艿酱箝T口,被年紀大一點的伙伴攔住了。
“干什么?”
吃的說,“趕洋鬼子去呵!”
結(jié)果,不讓他們?nèi)?。他們只好完全羨慕的看著伙伴們干著許多新鮮的花樣?;锇閭兪窍蠛茸砭埔粯拥目鞓分K麄冎挥幸患虑榭梢宰觯焊锇閭兊浇稚嫌涡腥?。在街上,喊著“打倒資本家”“工人武裝起來”等等的口號,連吃的也喊得非常的響亮了。他們手上的白旗子也舞得比別人的起勁。他們另外有一件樂意的事情便是跑到工會里去看熱鬧,差不多天天都有土豪劣紳抓到這里來,他們就在那些人身上畫著“王八”。并且,平常不把他們看上眼的那些洋奴,現(xiàn)在也對他們很客氣了。這時候他們的工作時間減少了,工資增加了,一切都是很好而且很自由的。阿土是什么都滿意了。他覺得他現(xiàn)在比那些在學(xué)校里念書的白小子高傲得多。那些白小子都是有錢人家的兒子,都是要被他打倒的??墒撬暮没锇椤浅缘模€有點不滿足,常常噴著口沫說:
“怎么還不把洋鬼子趕出去呢?為什么工廠還不給我們自己呢?我們只愿意為我們自己來出汗的!”
然而,全體的伙伴,都已經(jīng)很滿足了,誰都不再想到這個問題。大家都好象在戲臺上唱戲似的,有點瘋癲的樣子,總是那么快活的笑著——開會的時候是笑的,游行的時候也是笑的,連做工的時候也都是笑的。
阿土在工作時候,也常常因為快樂的緣故,不自覺的喊起許多口號。
可是正在阿土和他的伙伴們得意到十分的時候,忽然——仿佛從海外飛來一陣暴風雨似的,一切又都變樣了。許多穿灰衣佩槍的丘八跑進來,把阿土的好幾個伙伴——這幾個伙伴在阿土的眼中都是很有學(xué)問很了不得的,而且都是頂好的好人,都給抓走了。并且,工會也解散了。工人俱樂部也被封了。洋鬼子的走狗又在他們面前擺起臭架子。好些曾經(jīng)游過街的土豪劣紳也慢慢的坐上包車了,還把車鈴踏得特別響,象示威似的。一切,都比以前的更壞了。差不多天天都有工人被丘八抓了去,抓去的工人,誰也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是到那里去了。有一天阿土出城去,看見他的一個伙伴——阿土叫他做張大叔的——躲在城門外的一個石橋上,是中了好幾槍而不能爬起來的躺著,藍布的短衣都染紅了。阿土跑上去抱著他,他身上的肉還在顫動,可是阿土無論怎樣叫喚他,都張不起眼睛了。并且,這一天晚上,阿土的最好朋友——就是那個吃的,也抓走了。吃的被抓去,因為他在一個刷著“三民主義”的墻上,寫著“共產(chǎn)黨萬歲”……
從這時起,人間的快樂便永遠從阿土的心上離開了。他心上只堆積著尸首、鮮血,以及憤怒的火。他的全體伙伴也都不快樂了。誰的臉上都沒有光彩,都是很愁慘很陰郁很痛苦的。沒有人笑過。也沒有人說過一句笑話。象從前那樣的口號也聽不見了。大家都是沉默地忍耐地在機器旁邊工作著。就是在散工之后,大家也沒有什么話說。好象大家要說的話,彼此都是一樣,而且誰也不必說出來就都知道了。遇見的時候,大家也只把沒有什么區(qū)別的黯淡的眼光交視著,點一點頭,就走過去了。阿土和十幾個小伙伴也同他們的大伙伴一樣,整天都在黑的環(huán)境里生活著。然而這樣的生活,是大家——阿土,阿土的小伙伴和大伙伴——無論是誰都是不愿意的,所以有一次,阿土聽著一個大伙伴說:
“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工廠里做工,我們現(xiàn)在是在地獄里受罪……”
阿土的心頭發(fā)燒起來了。他插入說:
“我們要革命才行呢!”
許多伙伴都驚訝地看著他。他又說:
“我們要打倒××黨才行?。 ?
對的。全體的伙伴是要這樣的。大家——不會缺少一個人——都要重新站起來的。都要再跑到街上去高唱著國際歌的。都要從鐵的里面打出一個新的世界來的。但是,他們怎么能夠呢?這是要全國的伙伴都要一齊起來才行的。所以,他們便又沉默地忍耐地在機器旁邊工作著,期待著,大家現(xiàn)著黑的痛苦的臉……
阿土也常常想:
“我們現(xiàn)在是住在地獄里啊……”
他的心頭便激蕩著革命情緒的浪。
四
近來,阿土和他的伙伴們都變了。因為他們都有著一種比站在機器旁邊更偉大更充滿著意義的工作。他們都不象從前那樣的沉默?,F(xiàn)在,他們見面的時候是有許多話要說的。他們常常興奮地談著將來的世界。他們的眼睛里流露著“我們是勝利的”的光芒。他們的希望是團結(jié)著的。并且他們的生活都建筑在紅色的信仰上面了。尤其是阿土,他的一切思想和行動都是更激進的。他常常象一個預(yù)言的詩人似的向伙伴們宣布說:
“我們加緊的預(yù)備呵,大轉(zhuǎn)變的時代馬上就需要我們了!”
在今年偉大的“五一節(jié)”的籌備會里,阿土更顯得興奮了,他突然從伙伴中跳出來,站到椅子上演說,從他喉嚨里吐出來的聲音就象是一股鮮炎炎的血似的。他說:
“明日是全世界工人的紀念日——是我們的紀念日,我們要好好的紀念明天!我們要知道明天紀念的意義。我們要為明天的紀念而斗爭……這,我們大家都知道,最后,我們要成立×××!”
大家給他一陣長久的猛烈的掌聲。并且在大家的頭頂上,都伸著——象無數(shù)鐵的武器似的黑色的拳頭……
可是第二天,在示威的隊伍被武力沖散的時候,阿土也被丘八抓走了,并且當天的夜里,他的幾個伙伴便悄悄的把他從死人坑里拖出來:他的身上有三個窟窿,可是血又把這窟窿塞滿了。
然而象阿土這樣的黑骨頭,現(xiàn)在是繼續(xù)著,一天天地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里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