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長途 作者:張資平


進了多雨的初夏時節(jié)了。

近一月余,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雙方她得吳興國的助力實在不少。本來他原是她的意中人呢。

碧云問興國,怎么他那樣的大人物會走到H公司里去當一個Clerk?他說他們一派人在政治舞臺上失了腳后,不能出頭,只好暫住H公司,坐待時機。至于由如何的因緣進去的,他始終沒有明白對她說。

碧云原來就喜歡興國的,不過一年來有了許多辛酸的經(jīng)驗,不敢潦潦草草地就應(yīng)許男人的要求了。她心里雖然愛興國,但不愿意由自己說出口。她對興國只有觀察,十二分嚴密的觀察,專等他的有誠意的表示。

有一天下午,興國由H公司送著碧云出來。

“怎么樣,碧云,明天是星期六,下半天我們趕車到H埠去,后天星期日在那邊玩一天好么?”

“嗯,……”碧云的回答不十分肯定,“不過,我要問過母親來?!?

“你的母親還不是由得你。怎么樣?你還不能相信我么?”他苦笑著說。

碧云雖然沒有發(fā)見什么證據(jù),但她常是直覺著興國是個十分浪漫的人,從前也隱約聽人說過,他對女性那一道是個猛者。一想到這一點,她是十分不愉快的。在興國方面也是曾經(jīng)滄海,近一年來,有了不少的女性的經(jīng)驗。但覺得從沒有遇著碧云那樣惹人愛的。她比她未失處女性之前更惹人憐愛,更為動人。

在馬路上轉(zhuǎn)了彎,走進一條比較僻靜的小街道上來了,興國大膽地走近她身旁,伸出右手來去握她的左手。她想拂開,但來不及,只好由他了。

“喂,明天下午搭一點半的車,我在車站等你?!?

“也好,我們到姊姊家里去玩玩?!?

“你的姊姊不在H埠了,你們還不知道么?”

“……”碧云搖搖頭。

“真的?”

“我們和我的姊姊差不多一年多沒有通信了?!?

“你是副總指揮的夫人,比她闊了。”

“不要取笑了,”碧云有點傷感起來,“我的姊姊比我強多了?!?

“我相信老夏看見你,一定要你回去的?!?

“誰還當誰的玩物么?只恨我沒有力量。不然,我定把一班污女性的男子們殺個干凈?!?

興國聽見她這樣說,心臟縮動了一下。

“你的姊姊過M埠去了,和你的姊夫容超凡?!?

“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還不是一樣吃老米飯。幸得他當旅長時,扒了些錢,在各地湊了些生意,現(xiàn)在又在M埠開番攤館了。”

“中國的錢都是給這些人拿去送給外國人了。動亂一回,人民就被大刮特刮一回,他們一來一去輪著刮,不知刮到什么時候才休止呢。他們刮到錢就擱在帝國主義銀行里,一生一世用不著,增厚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資本。把國幣搬空了,就來借外債或發(fā)行公債,望你們這班人解放中國民族,廢除不平等條約,真是緣木求魚!”

“怎么說是我們呢?我還是一個錢沒弄到手啊。他們不救國,我一個人能救國么?他們不為團體節(jié)省,我一個人縱令為團體犧牲也是無效的。所以我也不客氣地定要覓個機會來弄點錢。若沒有五萬十萬擱在帝國主義銀行里,決不能安心為國家社會服務(wù)的?!?

“有了五萬十萬,就想五十萬百萬,有了五十萬百萬,就想五百萬千萬,有了五百萬千萬,就想五千萬一億。人的利欲是無止境的。所以中國是無救了??蓱z的是多數(shù)人給少數(shù)人害了,多數(shù)人應(yīng)該起來解決這些少數(shù)人啊!”

“想來也是很滑稽。他們軍閥都很有錢,多的一萬萬或數(shù)千萬,少的數(shù)百萬,但是他們真的看見過一個袁頭么?決看不見的!他們把由中國人民刮來的膏血送到帝國主義銀行去,只掉換了一本折子。帝國主義的銀行經(jīng)理便給他們以種種的封號,某某是Millienaire,某某是Billionaire。其實他們終身只使用這些數(shù)目的一小部分或完全不用,他們只是把這些大款去購買Millionaire的封號?!?

經(jīng)不住興國的苦求,碧云終答應(yīng)了他,準定明天星期六下午一同到H埠去玩。

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鐘,興國提著一個輕便的小皮箱,叫了一輛黃包車,趕到車站上來。他們是約定了搭一點十六分快車的。

今天沒出太陽,有點悶熱,興國到車站時,周身膩膩地出了些汗,他看手表,十二點四十分了,但還不見她來。他想,她該比自己先來了的,莫非中途又變了卦么?他走到售票處,買了兩張二等車票。

“不管她來不來,先把車票買好,免得臨時倉猝?!?

他買好了車票,再走出車站門口,望望碧云來了沒有。快變成黑色的一列紅磚墻反射著薄弱的陽光,增添了人們的熱感。他真心急,額上的汗愈流得多,他拿一方手巾揩了揩,只好走進里面向月臺邊來。

“或者她在月臺邊等我也說不定?!?

看站內(nèi)的大鐘,響一點了。他真有點恨碧云失信。他又想,恨她也不中用了,目下最緊要的問題是,如果碧云不來自己要取什么行動呢?只好一個人到H埠去走一趟,開旅館,叫個女人來過過癮,明天就趕回省城來。他一面想一面摸摸懷里的荷包,他想有七十元到H埠去痛快地玩一回吧。

“曉得她不來時,早約她的姊姊一同去還好些?!?。她現(xiàn)在走不動?!?

他正在癡想,忽然發(fā)見月臺的那一隅有個女人笑著走向他來。他認出是她了,胸口跳動起來。

“車票買了?”

“……”他點點頭。

他倆一先一后進了二等車室,看見很多空席。他揀了當頭一個席位坐下去,她卻走到那一頭遠遠地擇了個椅位。

火車開行了,他看了看在同車室里并沒有認識的人,于是向她招了招手。碧云的臉發(fā)了一陣燒,才微笑著走過來在他的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你怎么這樣驚碌碌的?”

“我真有點怕,倘使碰見了認識我們的人,怎么好呢?”

“怕什么?”

“但是我怪不好意思的?!彼穆曇羰值托?,差不多聽不清楚。

“怎么又有膽量出來了呢?哈,哈,哈?!?

“想不來的,不過……”

“不過什么?”

“……”她向他嫣然地一笑。

“啊,真美!比處女時代的她還要美麗!”他暗暗贊美她。

“我早看見了你,隔遠了不好大聲叫。我想,你總會翻轉(zhuǎn)頭來看看這邊的,竟不知道你只是在那一頭走進來走出去。我看見真急死了。

“我也想你定會來的,只向外頭望?!彼中α?。

同車室只有六七個搭客,都不甚注意他倆。下面的車輪轟轟地響,他倆更加方便談話了。

“吃過了飯來的?”他問她。

“……”她點了點頭。她的態(tài)度漸漸解放起來,不如初來時那樣拘束,那樣害羞了。

“我?guī)Я藥讉€天津雪梨來了。由天津運到這地方來就不容易啊。運到南地來后特別的香甜,香蜂蜜,價錢也不錯啊。我們南地的梨子也未嘗不好,但比起它來總不值錢!”

碧云想興國就是這一點討厭,吃天津雪梨也算得一回事么,還念了一篇散文詩來贊美它,真無聊。

“你吃不吃?”

“……”她搖了搖頭。

“吃一個吧。來,我剝個你吃?!彼幻嬲f一面去打開他的小皮篋。他把小鑰匙插進鎖眼里去了,但看見箱面上有些塵灰,他不忙開鎖,努長嘴唇湊近箱面去吹。碧云想,用手拍拍或拿手巾抹抹就干凈了的,也要這樣費力去吹半天。

箱蓋打開了,果然有四五顆青黃色的梨子。他拿了兩個出來。看了一看,又丟回去,再拿了別的兩個放在幾上。

“黃熟了的先拿來吃,青的經(jīng)久一點?!彼駥λ约赫f,一面說一面閉好箱子鎖回去,然后從衣袋里取出一把小洋刀。

“這樣漂亮的人竟有這樣不漂亮的行動!”碧云看見他那吝嗇的樣子,真的起了點反感。

興國打開小刀,待要剝梨皮,忽然覺著像有個人走近他身旁來,他忙翻轉(zhuǎn)頭來看,那個人的手已經(jīng)搭到他的肩膀上來了。

“??!”

“??!連君!”他立起來和那個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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