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燕錄三慕容皝

（癸卯。）十年，（晉康帝建元元年。）釗遣使稱臣于皝，貢其方物，乃歸其父尸。宇文歸遣其相國莫淺渾伐皝，諸將請戰(zhàn)，皝不許。渾以皝為憚之，荒酒縱獵，不復(fù)設(shè)備。皝曰：“渾奢怠已甚，今則可一戰(zhàn)矣?！鼻埠猜黍T擊之，渾大敗，僅以身免，盡俘其眾。皝躬巡郡縣，勤課農(nóng)桑，起龍城宮闕。

（甲辰。）十一年，又率騎二萬親伐宇文歸，以翰及垂為前鋒。歸使其驍將（淺）〔涉〕奕于盡眾距翰，皝馳遣謂翰曰：“奕于雄悍，宜小避之，待虜勢驕，然后取也?！焙苍唬骸皻w之精銳盡于此，今若克之，則歸可不勞兵而滅。奕于徒有虛名，其實(shí)易與耳，不宜縱敵挫吾銳氣。”于是前戰(zhàn)，斬奕于，盡俘其眾，歸遠(yuǎn)遁漠北。皝開地千馀里，徙其部人五萬馀落于昌黎，改涉于城為威德城。行飲至之禮，論功行賞各有差。

（乙巳。）十二年，以牧牛給貧家，田于苑中，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牛而無地者，亦田苑中，公收其七，三分入私。皝記室參軍封裕諫曰：

臣聞圣王之宰國也，薄賦而藏于百姓，分之以三等之田，十一而稅之，寒者衣之，饑者食之，使家給人足。雖水旱而不為災(zāi)者，何也？高選農(nóng)官，務(wù)盡勸課，人治周田百畝，亦不假牛力；力田者受旌顯之賞，惰農(nóng)者有不齒之罰。又量事置官，量官置人，使官必稱須，人不虛位，度歲入多少，裁而祿之。供百僚之外，藏之太倉，三年之耕，馀一年之粟。以斯而積，公用于何不足？水旱其如百姓何？雖務(wù)農(nóng)之令屢發(fā)，二千石令長莫有志勤在公、銳盡地利者。故漢祖知其如此，以墾田不實(shí)，征殺二千石以十?dāng)?shù)，是以明章之際，號次升平。

自永嘉喪亂，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殞，相繼溝壑。先王以神武圣略，保全一方，威以殄奸，德以懷遠(yuǎn)，故九州之人，塞表殊類，襁負(fù)萬里，若赤子之歸慈父，流人之多舊土，十倍有馀，人殷地狹，故無田者十有四焉。殿下以英圣之資，克廣先業(yè)，南摧強(qiáng)趙，東滅句麗，開境三千，戶增十萬，繼武闡廣之功，有高西伯。宜省諸苑，以業(yè)流人。人至而無資產(chǎn)者，賜之以牧牛。人既殿下之人，牛豈失乎！善藏者藏于百姓，若斯而已矣。邇者深副樂土之望，中國之人皆將壺饗奉迎，石季龍誰與居乎！且魏晉道消之世，猶削百姓不至于七八，特官給牛田者官得六分，百姓得四分，私牛而官田者與官中分，百姓安之，人皆悅樂。臣猶曰非明主之道，而況增乎！且水旱之厄，堯湯所不免，王者宜濬治溝澮，循鄭白、西門、史起溉灌之法，旱則決溝為雨，水則入于溝瀆，上無《云漢》之憂，下無昏墊之患。

句麗、百濟(jì)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勢所徙，非如中國慕義而至，咸有思?xì)w之心。今戶垂十萬，狹湊都城，恐方將為國家深害，宜分其兄弟宗屬，徙于西境諸城，撫之以恩，檢之以法，使不得散在居人，知國之虛實(shí)。今中原未平，資畜宜廣，官司猥多，游食不少，一夫不耕，歲受其饑。必取于耕者而食之，一人食一人之力，游食數(shù)萬，損亦如之，安可以家給人足，治致升平！殿下降覽古今之事多矣，政之巨患莫甚于斯。其有經(jīng)略出世，才稱時(shí)求者，自可隨須置之列位。非此已往，其耕而食，蠶而衣，亦天之道也。

殿下圣世寬明，思言若渴，故人盡芻蕘，有犯無隱。前者參軍王憲、大夫劉明并竭忠獻(xiàn)款，以貢至言，雖頗有逆鱗，意在無責(zé)。主者奏以妖言犯上，致之于法，殿下慈弘苞納，恕其大辟，猶削黜禁錮，不齒于朝。其言是也，殿下固宜納之；如其非也，宜亮其狂狷。罪諫臣而求直言，亦猶北行詣越，豈有得邪！右長史宋該等阿媚茍容，輕劾諫士，已無骨鯁，嫉人有之，掩蔽耳目，不忠之甚。

四業(yè)者國之所資，教學(xué)者有國盛事。習(xí)戰(zhàn)務(wù)農(nóng)，尤其本也。百工商賈，猶其末耳。宜量軍國所須，置其員數(shù)，已外歸之于農(nóng)，教之戰(zhàn)法，學(xué)者三年無成，亦宜還之于農(nóng)，豈可徒充大員，以塞聰俊之路。

臣之所言當(dāng)也，愿速施行；非也，登加罪戮，使天下知朝廷從善如流，罰惡不淹。王憲、劉明，忠臣也，愿宥忤麟之愆，收其藥石之效。

皝乃令曰：“覽封記室之諫，孤實(shí)懼焉。君以黎元為國，黎元以谷為命。然則農(nóng)者，國之本也，而二千石令長不遵孟春之令，惰農(nóng)勿勸，宜以尤不開辟者措之刑法，肅厲屬城。主者明詳推檢，具狀以聞。苑囿悉可罷之，以給百姓無田業(yè)者。貧者全無資產(chǎn)，不能自存，各賜牧牛一頭。若私有馀力，樂取官牛墾官田者，其依魏晉舊法。溝洫溉灌，有益官私，主者量造，務(wù)盡水陸之勢。中州未平，兵難不息，勛誠既多，官僚不可以減也。待克平兇丑，徐更議之。百工商賈數(shù)，四佐與列將速定大員，馀者還農(nóng)。學(xué)生不任訓(xùn)教者，亦除員錄。夫人臣關(guān)言于人主，至難也，妖妄不經(jīng)之事皆應(yīng)蕩然不問，擇其善者而從之。王憲、劉明雖其罪應(yīng)禁黜，亦猶孤之無大量也。可悉復(fù)本官，仍居諫司。封生蹇蹇，深得王臣之體?！对姟凡辉坪?，‘無言不酬’，其賜錢五萬，明宣內(nèi)外，有欲陳孤過者，不拘貴賤，勿有所諱。”

夏四月，黑龍一、白龍一，見于龍山，皝親率群僚觀之，去龍二百馀步，祭之以太牢。二龍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悅，還宮殿，赦其境內(nèi)，號新宮曰和龍，立龍翔佛寺于山上（此節(jié)亦見?！队[》九百二十九。）賜其大臣子弟為宮學(xué)生者號高門生，立東庠于舊宮，以行鄉(xiāng)射之禮，每月臨觀，考試優(yōu)劣。皝雅好文籍，勤于講授，學(xué)徒甚盛，至千馀人。親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誡》十五篇，并以教胄子。慕容恪攻高句麗南蘇，克之，置戍而還。

（丙午。）十三年，（晉永和二年，《載記》誤作三年。）遣其世子俊與恪率騎萬七千東襲夫馀，克之，虜其王及部眾五萬馀口以還。

（丁未。）十四年，皝親臨東庠考試學(xué)生，其通經(jīng)秀異者，擢充近侍。十月，饗群僚于承乾殿，右長史宋諺（當(dāng)作該）性貪，賜布百疋，令自負(fù)而歸，以愧其心。以久旱，丐百姓田租。罷成周、冀陽、營邱等郡。以渤海人為興集縣，河間人為寧邱縣，廣平、魏郡人為興平縣，東萊、北海人為育黎縣，吳人為吳縣，悉隸燕國。遼東內(nèi)史宋該舉侍郎韓偏為孝廉，皝下令曰：“夫孝廉者，道德沈敏，貢之王庭，偏往助叛，徒迷固之罪。至王威臨討，憑城丑詈，此則勃逆之甚，奈何舉之？剖符朝臣，何所取信！該下吏可正四歲刑，偏行財(cái)祈進(jìn)，虧亂王典，可免官，禁錮終身?！保ā队[》六百五十一。）

（戊申。）十五年，皝嘗畋于西鄙，將濟(jì)河，見一父老，服朱衣，乘白馬，舉手麾皝曰：“此非獵所，王其還也。”秘之不言，遂濟(jì)河，連日大獲。八月，皝因見白兔，馳射之，馬倒被傷，乃說所見。輦而還宮，引太子俊屬以后事。謂曰：“今中原未平，方須經(jīng)建大事，委賢任哲，此其時(shí)也。恪智勇兼濟(jì)，力堪任重，汝其委之，以成吾志?！币杂篮退哪昃旁罗坝诔星睿谖皇迥?，時(shí)年五十二。冬十月，葬龍山，謚文明王。俊僭號，追尊曰文明皇帝，廟號太祖，陵曰龍平。

慕容翰

慕容翰，字元邕，廆之庶長子也。性雄豪，多權(quán)略，猿臂工射，膂力過人。廆甚奇之，委以折沖之任。行師征伐，所在有功，威聲大振，為遠(yuǎn)近所憚。作鎮(zhèn)遼東，高句麗不敢為寇。善撫接，愛儒學(xué)，自士大夫至于卒伍，莫不樂而從之。及奔段遼，深為遼所敬愛。柳城之?dāng)?，段蘭欲乘勝深入，翰慮成本國之害，詭說于蘭，蘭遂不進(jìn)。后石季龍征遼，皝親將三軍略令支以北，遼議欲追之，翰知皝躬自總?cè)?，?zhàn)必克勝，乃謂遼曰：“今石氏向至，方對大敵，不宜復(fù)以小小為事。燕王自來，士馬精銳。兵者兇器，戰(zhàn)有危慮，若其失利，何以南御乎！”蘭怒曰：“吾前聽卿誑說，致成今患，不復(fù)入卿計(jì)中矣?！蹦寺时娮钒仯m果大敗。翰處仇國，因事立忠，皆此類也。及遼奔走，翰又北投宇文歸。既而奔還本國，歸乃遣勁騎百馀追之。翰謂追者曰：“吾既思戀而歸，理無反面。吾之弧矢，汝曹知否，無為相逼，自取死也。吾處汝國久矣，誓不殺汝?？砂俨截Q刀，吾射中者，汝宜便返；不中者，可來前也?！敝T騎解刀豎之，翰一發(fā)便中刀钚，追騎乃散。（此篇亦見《御覽》七百四十四。）既至，皝甚加恩禮。建元二年，從皝討宇文歸，臨陣為流矢所中，臥病積時(shí)。后疾漸愈，于其家中偶騎馬自試，或有人告翰私習(xí)騎，疑為非常。皝素忌之，遂賜死焉。翰臨死謂使者曰：“翰懷疑外奔，罪不容誅，不能以骸骨委賊庭，故歸罪有司。天慈曲愍，不肆之市朝。今日之死，翰之生也。但逆胡跨據(jù)神州，中原未靖，翰?？诵淖允模就坛筇?，上成先王遺旨，下謝山海之責(zé)。不圖此心不遂，沒有馀憾，命也奈何！”遂仰藥而死。

陽　裕

陽裕，字士倫，右北平無終人也。少孤，兄弟皆早亡，單煢獨(dú)立，雖宗族無能識者，惟叔父耽幼而奇之，曰：“此兒非惟吾門之標(biāo)秀，乃佐時(shí)之良器也?！贝淌泛脱荼贋橹鞑?。王浚領(lǐng)州，轉(zhuǎn)治中從事，忌而不能任。石勒既克薊城，問棗嵩曰：“幽州人士，誰最可者？“嵩曰：“燕國劉翰，德素長者。北平陽裕，干事之才?！崩赵唬骸叭羧缇裕豕我圆蝗?？”嵩曰：“王公由不能任，所以為明公擒也?！崩辗饺沃Ｄ宋⒎摱?。時(shí)鮮卑單于段疾陸眷為晉驃騎大將軍、遼西公，雅好人物，虛心延裕。裕謂友人成泮曰：“仲尼喜佛肸之召，以匏瓜自喻，伊尹亦稱何事非君，何使非民，圣賢尚如此，況吾曹乎！眷今召我，豈徒然哉！“泮曰：“今華夏分崩，九州幅裂，軌跡所及，易水而已。欲偃蹇考槃，以待通者，俟河之清也。人壽幾何？古人以為白駒之嘆。少游有云，郡掾足以蔭后，況國相乎！卿追蹤伊、孔，抑亦知機(jī)其神也。”裕乃應(yīng)之。拜郎中令、中軍將軍，處上卿位。歷事段氏五主，甚見尊重。

段遼與皝相攻，裕諫曰：“臣聞親仁善鄰，國之寶也。慕容與國世為婚姻，且皝令德之主，不宜連兵構(gòu)怨，凋殘百姓。臣恐禍害之興，將由于此。愿兩追前失，通款如初，使國家有泰山之安，蒼生蒙息肩之惠?！边|不從。出為燕郡太守。石季龍克令支，裕以郡降，拜北平太守，征為尚書左丞。段遼之請迎于季龍也，裕以左丞相相字疑衍。領(lǐng)征東麻秋司馬。秋敗，裕為軍人所執(zhí)，將詣皝。皝素聞裕名，即命釋其囚，拜郎中令，遷大將軍左司馬。東破高句麗，北滅宇文歸，皆豫其謀，皝甚器重之。及遷都和龍，裕雅有巧思，皝所制城池宮閤，皆裕之規(guī)模。裕雖仕皝日近，寵秩在舊人之有，性謙恭清儉，剛簡慈篤，雖歷居朝端，若布衣之士。士大夫流亡羈絕者，莫不經(jīng)營收葬，存恤孤遺，士無賢不肖皆傾身待之，是以所在推仰。初，范陽盧諶每稱之曰：“吾及晉之清平，歷觀朝士多矣，忠清簡毅，篤信義烈，如陽士倫者，實(shí)亦未幾?！奔八?，皝甚悼之，時(shí)年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