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的苦痛是在有苦而沒地方去說。李太太不是個特別潑辣的婦人,比上方墩與邱太太,她還許是好一些的。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確又不是容易明白的人。他不是個詩人,沒有對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輪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塊麥田,一片小山,山后掛著五月的初月?;蚴且粭l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聽見蛙跳入水中的響聲……這些畫境都不大清楚,顏色不大濃厚,只是時時浮在他眼前。他沒有相當?shù)难哉Z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大概他管這些零碎的風景叫作美。對于婦女,他也是這樣,他有個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樣,可是確有些基本的條件?!霸娨狻保嬖V過張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婦女,合了這“詩意”的基本條件,他就能像個女神似的供養(yǎng)著她,到那時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的告訴人——這就是我所謂的詩意。李太太離這個還太遠。
那些基本條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樸素,安靜,獨立,能像明月或浮云那樣的來去沒有痕跡,換句話說,就是不討厭,不礙事,而能不言不語的明白他。不笑話他的遲笨,而了解他沒說出的那些話。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適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藥;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這個花,他覺得他就會充分的浪漫——“他”心中那點浪漫——就會通身都發(fā)笑,或是心中蓄滿了淚而輕輕的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這種境界,他才能覺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會反抗,才會努力去作愛作的事。就是社會黑得像個老煙筒,他也能快活,奮斗,努力,改造;只要有這么個婦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決性欲,他要個無論什么時候都合成一體的伴侶。不必一定同床,而倆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夢境——一條小溪上,比如說——里呼吸著。不必說話,而兩顆心相對微笑。
現(xiàn)在,他和太太什么也不能說。幾天沒說話,他并不發(fā)怒,只覺得寂寞,可不是因為不和“她”說笑而寂寞。她不是個十分糊涂的婦人;反之,她確是要老大姐似的保護著他,監(jiān)督著他,像孤兒院里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的心中蓄滿了問題,都是實際的,實際得使人惡心要吐。她的美的理想是梳上倆小辮,多擦上點粉,給菱作花衣裳。她的丈夫會掙錢,不娶姨太太,到時候就回家。她得給這么個男人洗衣服,作有肉的菜。有客人來她能鞠躬,會陪著說話,送到院中,過幾天買點禮物去回拜,她覺得在北平真學了些本事。跟丈夫吵不起來的時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太鬧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英的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了的時候只能用手指戳腦門子。她的一切都要是具體的。老李偏愛作夢。她可是能從原諒中找到安慰:丈夫不愛說話,太累了;丈夫的臉像黑云似的垂著,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點安慰。越要原諒太太越覺得苦惱,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訴自己——老李你已經(jīng)是太寬容,你是整個的犧牲了自己。
馬少奶奶有些合于他的條件,雖然不完全相合;她至少是安靜,獨立,不討厭。她的可憐的境遇補上她的缺欠??墒撬蔡珜嶋H,她只把老李看成李太太的丈夫。老李已經(jīng)把心中的那點“詩意”要在她的身上具體化了,她像門外小販似的,賣什么吆喝什么,把他的夢打碎。無論怎么說,可是老李不能完全忘了她,她至少是可以和他來得及的。
老李專等著看看她怎樣對付那位逃走的馬先生。衙門不想去,隨便,免職就免職,沒關系!張家的事,想管,可是不起勁,隨便,大家都在地獄里,誰也救不了誰。
李太太有點吃不住了。丈夫三四天不上衙門,莫非是……自己不對,不該把事不問清楚了就和丈夫吵架。她又是怕,又是慚愧,決定要扯著羞臉安慰他,勸告他。
“今天還不上衙門呀?”好像前兩天不去的理由她曉得似的?!胺偶侔??”把事情放得寬寬的說,為是不著痕跡。
他哼了一聲。
二
下了大雨。不知哪兒的一塊海被誰搬到空中,底兒朝上放著。老李的屋子漏得像漏勺,菱和英頭上蒙著機器面口袋皮,四下里和雨點玩捉迷藏,非常的有趣。剛找著塊干松地方,頭上吧噠一響,趕緊另找地方;最后,藏桌兒底下,雨點敲著桌上的銅茶盤,很好聽,可是打不到他們的頭上?!鞍?!這兒來吧!”爸的身量過大,桌下容不開。
一陣,院中已積滿了水。忽然一個大雷,由南而北的咕隆隆,云也跟著往北跑。一會兒,南邊已露出藍天;北邊的黑云堆成了多少座黑山,遠處打著閃。跑在后邊的黑云,失望了似的不再跑,在空中猶疑不定的東探探頭,西伸伸腳,身子的四圍漸漸由黑而灰而白,甚至于有的變成一縷白氣無目的的在天上伸縮不定。
院中換了一種空氣,瓦上的陽光像鮮魚出水的鱗色,又亮又潤又有閃光。不知道哪兒來的這么些蜻蜓,黃而小的在樹梢上結(jié)了陣,大藍綠的肆意的擦著水皮硬折硬拐的亂飛。馬奶奶的幾盆花草的葉子,都像剛琢過的翡翠。在窗上避雨的大白蛾也撲拉開雪翅,在藍而亮的空中緩緩的飛。墻根的蝸牛開始露出頭角向高處緩進,似乎要爬到墻頭去看看天色。來了一陣風,樹上又落了一陣雨,把積水打得直冒泡兒;搖了幾次,葉上的水已不多,枝子開始抬起頭來,笑著似的在陽光中擺動。英和菱從桌下爬出來,向院中的積水眨巴眼——!
并沒有商議,二位的小手碰到一處,好像小蟻在路上相遇那么一觸,心中都明白了。拉著手,二位一齊下了海。英唱開了“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頭?!绷饪刺焐系陌自坪孟褚蝗貉?,也唱著“羊,羊,跳花墻……”把水踢起很高。英的大拇指和二指一捻,能叫水“花啦”輕響一聲,湊巧了還弄起個水泡。菱也得那么弄,胖腳離了水皮,預備捻腳趾頭;立著的那只腳好像有人一推,出溜——脊背也擦了水皮;英拉不住她,爽性撒了手,菱的胖脊背找著了地,只剩了腦袋在外邊,“媽!”英拼命的喊。菱要張口,水就在唇邊,一大陣眼淚都流入海里。“媽!媽——”
全院下了總動員令。爸先出來了,媽在后邊。東屋大嬸是東路司令,西路馬奶奶也開開了門。爸把小葫蘆撈出來,像個穿著衣服的小海狗。大紅兜肚直往下流水,脊背上貼了幾塊泥。臉也嚇白,葫蘆嘴撇得很寬,可是看著媽媽,不敢馬上就哭出聲來?!安灰o的,菱,快擦擦去!”馬奶奶知道菱是不敢哭,不是不想哭。馬嬸也趕緊的說:“不要緊的,菱!”菱知道是不能挨打了,指著紅兜肚,“新都都,新都都!”哭起來,似乎新兜肚比什么也重要?;蛘呤且驗檫@樣引咎自責可以減少媽媽的怒氣。媽媽沒生氣,可是也沒笑著,“看看,摔著了沒有吧!”菱有了主心骨,話立刻多了:“沒摔著!菱沒動,水推菱,吧唧!”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媽把菱接過去。英早躲到南墻去,直到媽進了屋才敢過來,拉住了馬嬸,一勁的嘻嘻,他的褲子已濕了半截。
馬奶奶夸獎雨是好雨,老李想起鄉(xiāng)下——是,好雨;可是暴雨澆熱地,瓜受不了。馬嬸不曉得瓜也是莊稼,她總以為菜園子才種瓜呢,可是不便露怯,沒言語。老李想起些雨后農(nóng)家的光景,有的地方很臟,有的地方很美,雨后到日落的時候,在田邊一伸手就可以捏著個蜻蜓。“英,咱們出西直門看看去!”很想聞聞城外雨后新洗過的空氣,可是沒說,因為英正和馬嬸在墻根找蝸牛。馬嬸沒穿著襪子,赤足穿著雙小膠皮靴,看不見腳,可是露著些腿腕。陽光正照著她的頭發(fā),水影在她頭上的窗紙上搖著點金光,很像西洋畫中的圣母像。英不怕曬,她也似乎不怕,跟著英在階上循著墻根找蝸牛,蹲著身,白腿腕一動一動往前輕移。馬奶奶進了屋。老李放膽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白腿腕,她的頭發(fā),她頭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后村景和她聯(lián)在一氣,晴美,新鮮,安靜,天真,他找到了那個“詩意”。
菱換好了干衣服,出來拉住爸的手,“英,給我一水牛!”英沒答應。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濕!爸鞋濕!”爸始終也沒覺鞋濕,笑了笑,進屋去換鞋。
三
院中的水稍微下去了些,風一點也沒有了,到處蒸熱,蟬像錐子似的刺人耳鼓。屋中的潮味特別難聞,似乎不是屋子了,而像雨天的磨房,在哪兒有些潮馬糞似的。老李想出去走走,又怕街上的泥多。正在這個當兒,英和菱又全下了水,因為在階上看見丁二爺進來,倆孩子在水中把他截住,一邊一個拉住他的手。丁二爺?shù)哪_上粘著不曉得有幾斤泥,舊夏布大衫用泥點堆起滿身的花,破草帽也冒著蒸汽,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他拉著兩個孩子一直的淌進來,仿佛是在海岸避暑的貴人們在水邊上游戲呢。
“李先生,李先生,”丁二爺顧不得摘帽子,也不管鞋上帶進來多少水?!疤煺婊貋砹耍煺婊貋砹?!張大哥找你呢!”他十分的興奮,每個字仿佛是由腳根底下拔起來的,把鞋上的水擠出,在地上成了個小小的湖。
老李本想替張大哥喜歡喜歡,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非常的冷淡,好像天真出來與否沒有半點意義。
“李先生,去吧,街上不很難走!”丁二爺誠懇的勸駕。
老李只好答應著,“就去?!?
英看出了破綻:“二大,街上不難走?你看看!”指著地上的小湖。
“嘔,馬路當中很好走;我是喜歡得沒顧挑著路走,我一直的淌,嘩啦,嘩啦!”丁二爺非常的得意,似乎是作下一件極浪漫的事。
“二大,”英的冒險心被丁二大爺激動起,“帶我上街淌水去!咱們都脫了光腳丫?”
“今天可不行,丁二還有事呢,還得找小趙去呢!”他十二分抱歉,所以對英自稱“丁二”。
英撅了嘴。老李接過來問:“找他干嗎?”
“請他到張家吃飯,明天;明天張大哥大請客?!?
“啊,”老李看出來,張大哥復活了。可是丁二爺有些神秘,他不是要揍小趙嗎?他的神氣一點不像去揍人的,難道……管他們呢,一群糟蛋;沒再往下問。
丁二爺往外走,孩子們都要哭,明知丁二大爺是淌水玩去,不帶他們?nèi)ィ?
“英,我?guī)銈內(nèi)?!”爸說了話。
“脫了襪子?”英問。
“脫!”爸自己先解開了皮鞋。
“脫丫丫來脫丫丫,”英唱著,“菱,你不脫肥丫?”
“媽——菱脫丫丫!”
老李一手拉著一個,六只大小不等的光腳淌了出去,大家都覺得痛快,特別是老李。
四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像要過度了似的。個個樹葉綠到最綠的程度,朝陽似洗過澡在藍海邊上曬著自己。藍海上什么也沒有,只浮著幾縷極薄極白的白氣。有些小風,吹著空地的積水,蜻蜓們閃著絲織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的影兒。燕子飛得極高,在藍空中變成些小黑點。墻頭上的牽?;ù蜷_各色的喇叭,承受著與小風同來的陽光。街上的道路雖有泥,可是墻壁與屋頂都刷得極干凈,廟宇的紅墻都加深了些顏色。街上人人顯著利落,輕松,連洋車的膠皮帶都特別的鼓漲,發(fā)著深灰色。剛由園子里割下的韭菜,小白菜,帶著些泥上了市,可是不顯著臟,葉上都掛著水珠。
老李上衙門去。在街上他又覺出點渺茫的詩意,和鄉(xiāng)下那些美景差不多,雖然不同類。時間還早,他進了西安門,看看西什庫的教堂,圖書館,中北海。他說不上是鄉(xiāng)間美呢,還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后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些人馬住家與一切的無聊,北平變成個抽象的——人類美的建設與美的欣賞能力的表現(xiàn)。只想到過去人們的審美力與現(xiàn)在心中的舒適,不想別的。自己是對著一張,極大的一張,工筆畫,樓閣與蓮花全畫得一筆不茍,樓外有一抹青山,蓮花瓣上有個小蜻蜓。鄉(xiāng)間的美是寫意的,更多著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見多少歷史。御河橋是北平的象征,兩旁都是荷花,中間來往著人馬;人工與自然合成一氣,人工的不顯著局促,自然的不顯著荒野。一張古畫。顏色像剛?cè)旧系?,就是北平,特別是在雨后。
老李又忘了鄉(xiāng)間,他愿完全降服給北平??墒堑搅搜瞄T,他的心意又變了。為什么北平必須有這樣怪物衙門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飯店里凈是臭蟲與泔水桶!中山公園的大殿里是廁所!老李討厭這個衙門。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這個衙門與衙門中的無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連打小趙一個嘴巴,或少請一回客,都不敢,可憐!
同事們逐漸的來到,張大哥在他們的唇上復活了。張家已不是共產(chǎn)的窩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結(jié)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張大哥的請?zhí)煺嬖瓉聿皇枪伯a(chǎn)黨。大家開始討論怎樣給大哥買禮物壓驚,好像幾個月里他沒驚過一回似的。買禮物總得討論,討論好大半天,一個人獨自行動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買些最沒有用的東西,有實用的東西便顯著不官樣,不客氣:禮物莊上的裝著線似的半根掛面的錦匣,和只有點杏仁粉味兒而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一丁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禮品。討論完禮物,大家開始猜測張大哥能否官復原職。意見極不一致。張大哥,有的說,到處有人,不必一定吃財政所??墒?,另一位提出駁議,不回到財政所來,為什么請財政所的人們吃飯?那是因為小趙是首座,不能不請舊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覺的道出驚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來,是回原缺呢,還是怎樣?討論的熱烈至此稍為低減。人人心中有句:“可別硬把我頂了呀!”不能,不能還回財政所,也許到公安局去,張大哥的交往是寬的。這樣決定,大家都心中平靜了些。
老李聽著他們咕唧,好像聽著一個臭水坑冒泡,心中覺得惡心。
孫先生過來問:“老李兒呀,給張大哥送點什么禮物兒呢?想不起,壓根兒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孫先生似乎把官話完全忘了,一句話沒再說,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五
兒子到了家。張大哥死而復活,世界還是個最甜蜜的世界,人類還是萬物之靈,因為會請客。請客,一定要請客。小趙是最值得感激的人,雖然不能把秀真給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說,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請小趙自然得請同事們作陪。他們都沒看過他一趟,可是不便記恨他們,人緣總要維持的;況且,也難怪他們,設若他們家中有共產(chǎn)黨,張大哥自己也要躲得遠遠的,是不是?無論怎說吧,兒子是回來了,不許再和任何人為難作對,兒子是一切,四萬萬同胞一齊沒兒子,中國馬上就會亡的。
幾個月的愁苦使張大哥變了樣,頭發(fā)白了許多,臉上灰黃,連背也躬了些??墒且灰妰鹤?,心力復原了,張大哥還是張大哥,身體上的小變動沒關系;人總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沒兒子;很想就此機會留下胡子。灰黃的臉上起了紅色,背躬著,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兒,趕緊找出官紗大衫,福建漆的扇子,上街去定菜。還得把二妹妹找來幫忙:前者得罪了她,沒關系,給她點好飯吃,交情立刻能恢復的。天氣多么晴,云多么藍!作買賣的多么和氣!北平又是張大哥的寶貝了。定了菜,買了一挑子鮮花,給兒子加細的挑了幾個蜜桃,女兒也回來了,也得給她買些好吃的,鮮藕和鮮核桃吧,女兒愛吃零碎兒。沒有兒子,女兒好像不存在;有了兒子,兒女是該平等待遇的?;氐郊抑?,官紗大衫已濕了一大塊,天氣熱得可以;老沒出去,腿也覺得累得慌,可是心中有勁,像故宮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剝落了些,到底內(nèi)里不會長蟲。叫理發(fā)的,父子全修容理發(fā),女兒也得燙頭。花吧,有能力再掙去:掙錢為誰,假如沒有兒子?剪下的頭發(fā)有不少白的,沒關系;作大官的多半是白胡子老頭。天真將來結(jié)了婚,有了子女,難道作祖父的不該是個慈眉善目的白發(fā)翁?
二妹妹來了,歡迎?!按蟾缒@場——可夠瞧的!”
“也沒什么!”張大哥覺得受了幾個月的難,居然能沒死,自己必是超群出眾:“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來嗎,您不是——正——沒見我嗎?”二妹妹試著步說,“他出來是出來了,可是不能再行醫(yī),巡警倒沒大管哪,病人不來,干脆不來。您說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作個小買賣都不會,這不是眼看著挨餓嗎?他凈要來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臉來。大哥,您好歹給他湊合個事兒,別這么大睜白眼的挨餓呀!您看,他急得直張著大嘴的哭!”二妹妹的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
“二妹您不用著急,咱們有辦法;有人就有事。我說,您的小孩呢?正鬧著天真的事,我也沒給您道喜去!”
“兩個多月了,奶不夠吃的,哎!”
張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許多:沒飯吃怎能有奶?沒奶吃怎能養(yǎng)得起兒子?決定給二兄弟找個事作;不看二兄弟,還不看那個吃奶的孩子?
“好吧,二妹妹,您先上廚房吧?!苯Y(jié)束了二妹妹。
幾個月的工夫耽誤了多少事?春際結(jié)婚的都沒去賀,甚至于由自己為媒的也沒大管,太對不起人了!逐家得道歉去。不過,這是后話,先收拾院子,石榴會死了兩棵!新買來的花草擺上,死了的搬開,院子又像個樣子了,可惜沒有蓮花,現(xiàn)種是來不及了,買現(xiàn)成的盆蓮又太貴;算了吧,明年再說,明年的夏天必是個極美的,至少要有三五盆佛座蓮!
六
西房的陰影鋪滿了半院。院中的夜來香和剛買來的晚香玉放著香味,招來幾個長鼻子的蜂,在花上顫著翅兒。天很高,蟬聲隨著小風忽遠忽近。斜陽在柳梢上擺動著綠色的金光。西房前設備好圓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方桌上放著美麗煙,黑頭火柴,汽水瓶;桌下兩三個大長西瓜,擦得像剛用綠油漆過的。秀真拿著綠紗的蠅拍,大手大腳的在四處瞎拍打,雖不一定打著蒼蠅,可確有打翻茶杯的危險。她的臉特別的紅,常把瓜子放在唇邊想著點什么,鼻子上的汗珠繼續(xù)把香粉沖開,于是繼續(xù)撲撲的去拍,拍的時候特意用小圓鏡多照一會兒笑窩——向左偏偏臉,向右偏偏臉,自己笑了。
張大哥躬著點背,一趟八趟的跑廚房,囑咐了又囑咐,把廚子都囑咐得手發(fā)顫。外面叫來的菜,即使菜都新鮮,都好,也不能隨便的饒了廚子。自己打來的“竹葉青”,又便宜又地道,看著茶房往壺里倒;不能大意,生活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松的:多省一個便多給兒子留下一個。沏上了“碧螺春”,放在冰箱里鎮(zhèn)著,又香又清又涼,省得客人由性開汽水:汽水兩毛一瓶,碧螺春,喝得過的,才兩毛一兩:一兩茶葉能沏五六壺!汽水,開瓶時的響聲就聽著不自然!
張大嫂的夏布半大衫兒貼在了脊背上,眼圈還發(fā)紅,想起兒子所受的委屈,逐一陣陣的傷心;可是看著丈夫由復活而加緊的工作,自己也不愿落后,雖然很想坐在沒人的地方再痛哭一場。女兒大手大腳的只會東一拍西一拍的找尋蒼蠅,別的什么也不能幫忙;誰叫女兒是女學生呢;女學生的父母就該永遠受累的,沒法子,而且也不肯抱怨;不為兒女奔,為誰?姑娘的頭燙了一點半鐘,右眼上還掩著一塊,大熱的天;時興,姑娘豈可打扮得像老太太。幸而有二妹妹來幫忙,可是二妹妹似乎只顧發(fā)牢騷,干事有些心不在焉;沒法子,求人是不能完全如意的;二妹妹也的確是可憐,有上頓沒下頓的,還奶著個孩子!偷偷的給了二妹妹一塊錢,希望孩子趕快長大,能孝順父母,好像一塊錢能養(yǎng)起個孩子似的。
客人來了。都早想來看張大哥,可是……都覺得張大哥太客氣,又請客,可是……都覺得買來的禮物太輕,可是……都看出張大哥改了樣,可是……結(jié)果:張大哥到底是張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點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往,況且天真不是共產(chǎn)黨。瓜子的皮打著磚地,汽水撲撲的響著,香煙燒起幾股藍煙,一直升到房檐那溜兒,把蚊陣沖散。講論著天氣,心中比較彼此的衣料價格,偷眼看秀真的胳臂。
孫先生許久沒和張大哥學習官話,一見面特別的親熱,報告孫太太大概又有了,沒辦法;生育節(jié)制壓根兒是“破表,沒準兒!”
邱先生報告吳太極近來窮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攆出去,以便省些糧食。十三妹還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吳,就是有一樣毛病,敢情吃白面!關于邱先生自己,語氣之中帶出已經(jīng)不怕牙科展覽的太太,而她反有點怕他。自然邱先生的話不免有些夸大,可是有旁人作證,他確是另有了個人,而邱太太以離婚恫嚇他,她自己又真怕離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夸贊邱科員的乾綱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擔憂。大家搖頭,家庭是不好隨便拆散的,不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陸續(xù)來到,都偷眼看著天真,可是不便問他究竟為什么被捕,不好意思。
天真很瘦,對大家沒話可講,勉強板著臉笑,自以為是個英雄,坐過獄。就憑這坐過一次獄,白吃父親一輩子總可以說得下去了。為什么被捕?不曉得。為什么被釋?不知道??膳率钦娴摹N寤ù蠼壚α俗?!真可怕;可是對這群人應當驕傲,他們要是五花大綁捆了走,說不定到不了獄里就會嚇死。不過,自己也真得小心點,暫時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綁可別次數(shù)多了。父母看著好似老了許多,算了吧,也不用擠錢留學去了,留著錢在北平花也不壞。父親一定是有不少財產(chǎn),還把房子送給小趙一所呢!對父親得順從一些,這回誤被當作共產(chǎn)黨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親的產(chǎn)的報應。摩登孝子也許和“妹妹我愛你”可以聯(lián)成一氣的。想法得討老頭——把資本老頭的“資本”特意的免去,表示自己決非共產(chǎn)黨——的歡心,好死吃他一口。當著父親把桌上的空汽水瓶挪開了兩個,表示極愿和父親合作。對妹妹也和氣了許多,哥哥坐過獄,妹妹懂得什么,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齊,只短小趙和老李,大家心中覺得不安。小趙是首座,大家理當耐心的等著:老李怎么也不來?憑什么不來?近來大家對老李很不滿意,于是借著機會來討論他,嘴都有些撇著。
“老李兒是不想來的,”孫先生撇著嘴說。“昨天我對他講,送張大哥什么禮物,哎呀,‘我不送!’他說的??瘢竦貌怀蓸觾?!莫名其妙!”
張大哥想叫丁二爺去請他們,丁二爺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