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英國人，我真佩服他們的穿衣服的本領(lǐng)。一個有錢的或善交際的英國人，每天也許要換三四次衣服。開會，看賽馬，打球，跳舞……都須換衣服。據(jù)說：有人曾因穿衣脫衣的麻煩而自殺。我想這個自殺者并不是英國人。英國人的忍耐性使他們不會厭煩“穿”和“脫”，更不會使他們因此而自殺。

我并不反對穿衣要整潔，甚至不反對衣服要漂亮美觀。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換幾次衣服，我是也會自殺的。想想看，系鈕扣解鈕扣，是多么無聊的事！而鈕扣又是那么多，那么不靈敏，那么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系，系了再解，至數(shù)次之多，誰能不感到厭世呢！

在抗戰(zhàn)數(shù)年中，生活是越來越苦了。既要抗戰(zhàn)，就必須受苦，我決不怨天尤人。再進一步，若能從苦中求樂，則不但可以不出怨言，而且可以得到一些興趣，豈不更好呢！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煩中，食最不易由苦中求樂，菜根香一定香不過紅燒蹄膀！菜根使我貧血；“獅子頭”卻使我壯如雄獅！

住和行雖然不像食那樣一點不能將就，可是也不會怎樣苦中生樂。三伏天住在火爐子似的屋內(nèi)，或金雞獨立的在汽車里擠著，我都想掉淚，一點也找不出樂趣。

只有穿的方面，一個人確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七七抗戰(zhàn)后，由家中逃出，我只帶著一件舊夾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袍。這三袍不夠四季用的，也不夠幾年用的。所以，到了重慶，我就添置衣裳。主要的是灰布制服。這是一種“自來舊”的布作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遠難看。吳組緗先生名之為斯文掃地的衣服?？墒?，這種衣服給我許多方便——簡直可以稱之為享受！我可以穿著褲子睡覺，而不必擔心褲縫直與不直；它反正永遠不會直立。我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寶褲不怕泥土污穢，它原是自來舊。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車。晴天有空襲，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是偽裝。這種衣服給我舒適，因而有親切之感。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沒有一點隔膜。

我希望抗戰(zhàn)勝利之后，還老穿著這種困難衣，倒不是為省錢，而是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