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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遠(yuǎn)道供山珍百朋相錫 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

春明外史 作者:張恨水


遠(yuǎn)道供山珍百朋相錫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

卻說楊杏園從睡夢中驚醒,聽得有人大叫,連忙往上一爬,喊道:“誰?怎么了?”只聽見吳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喲!這可把我嚇?biāo)懒??!睏钚訄@聽說,已經(jīng)趿著鞋子走了出來。只見吳碧波站在院子里,便走上前問道:“你看見什么了嗎?”

吳碧波拍著胸口道:“可不是嗎?我因為起來小解,走到這里,只見一個漆黑一團(tuán)的東西站在花臺上,我仔細(xì)一看,好像一只貓,倒也不理會。哪曉得走近一點(diǎn),它打了一個胡哨,對著我直撲過來。我不曾提防,嚇得往后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來了,它已經(jīng)飛上峭壁,不見蹤影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楊杏園道:“只怕是貓頭鷹吧?這種東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時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來,看不見方向。你瞧,東邊的天腳,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大塊魚肚色的云,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這花臺上,本來看不見人,你走到面前,它一驚,展開翅膀便飛,所以和你碰上。你說你怕它,其實是它怕你呢?!眳潜滩ǖ溃骸澳氵@一說,果然對了,怪不得它站在花臺上,極像一只獵呢?!比A伯平聽他兩人說話,也醒了。說道:“你兩人怎么起得這樣早?”楊杏園道:“碧波幾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從夢中驚醒,用飛劍斬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剛才院子里這一場惡戰(zhàn),你不知道嗎?”

華伯平也開門走了出來,口里說道:“你們說些什么鬼話?”抬頭一看,只見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顆亮星,排在山頂樹梢之上。楊杏園和吳碧波站在曙色朦朧之中,遠(yuǎn)看還看不出面目。華伯平走近前來,又問道:“你兩人為什么醒得這樣早?”吳碧波又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華伯平道:“這也值得驚慌,涼得很,去睡罷?!睏钚訄@道:“不要睡,我們走上山頂去看日出,好不好?”吳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這里一個山口,正對著東方,我們就在這里看,也是一樣。”楊杏園道:“既然不上山頂,我們還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再起來,這時站在院子里,也沒有意思?!闭f畢,三人各回房去睡。楊杏園本想休息一會兒,就起來的,誰知一閉眼就睡著了。等到醒來,只見玻璃窗上,有一片輝煌五彩的顏色。原來這窗戶外邊,是一架牽?;?,那藤上的葉子,長得堆了起來。綠葉之中,紫的藍(lán)的白的牽?;ǎ_得正是茂盛。牽?;ㄍ猓且恢晷幼訕?,綠葉扶疏,那一個一個的黃杏子,如掛銀鈴子一般,掛滿一樹。那初出的太陽照來,在樹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黃色。日光由樹上更射到牽?;ㄉ希钟蔂颗;ㄉ嫌车讲AТ吧?,就十分好看了。推開窗子,再看樹上草上,露水還沒有干。一陣清芬之氣,撲面而來,渾身都是爽快的。

那聽差見里面有響聲,知道是楊杏園醒了,便推開門進(jìn)來,替楊杏園打洗臉?biāo)?

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杏樹,問聽差道:“那樹是誰家的?”聽差道:“是這山上廟里的?!睏钚訄@問道:“他那杏子賣不賣?”聽差道:“怎樣不賣?而且他們當(dāng)家?guī)煵辉谶@里,您隨便給小和尚幾個錢,他就賣了?!睏钚訄@便在身上掏了一塊錢,遞給那聽差。說道:“你在和尚那里,隨便和我買些來?!甭牪罱恿隋X去,趁天氣還早,就摘了許多杏子下來,便找了一個干凈蒲包,一齊一裝。一刻兒工夫,就拿來了。楊杏園收下,也沒有問他。

到了十點(diǎn)鐘,華伯平和吳碧波還都沒醒,楊杏園拍著窗戶道:“看日出呀,還不起來嗎?”他兩人先后起來,只見日上三竿,都也好笑。這里的聽差,見客都已起來,攝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個提盒來。揭開蓋子,里面是一盤包子和熱燒賣,三大碗八仙面,便一齊擺在桌上。楊杏園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里口味。

楊杏園便問聽差道:“這也是你們廚子做的?”聽差笑道:“哪里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也沒有這樣新鮮?!比A伯平道:“那是哪里來的哩?”聽差道:“今天是柴總長在山上請客,借的是賈總長的屋子,離我們這兒只一點(diǎn)兒路。他們連點(diǎn)心午飯晚飯都預(yù)備好了,趁天亮由城里搬來的,東西多得很。他們的廚子,和我們這邊是熟人,這些點(diǎn)心是讓過來的?!睏钚訄@道:“請的是些什么人?”聽差道:“請的一大半是外國人,聽說還要開會呢?!睏钚訄@道:“有幾個外國人,是銀行里的嗎?”聽差道:“那就不知道?!比A伯平笑道:“你問這話,我明白了,你們新聞記者好厲害,簡直有縫必鉆?!睏钚訄@笑道:“你以為我要在聽差口里,探出老柴請的客呢。其實是因話答話。我要真是個訪員,走到山下去,把汽車號碼一記,回去把本子一對,就知道誰來了。還不用著問呢?!比A伯平道:“這果然是個好法子?!睏钚訄@道:“你說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盡然。有一次,于總理的自用汽車,停在丁總長的公館門口,此外還有幾輛汽車,一路停著。有一位訪員,由此經(jīng)過,他一按靈機(jī),心里恍然大悟,馬上回去報告,說是于總理在了總長家里開會。編輯先生又嫌光說開會,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說是內(nèi)容秘密,無從得知。但微聞不出某某數(shù)問題。后來一打聽,哪里是于總理到丁總長家里去開會!原來于總理家里的老媽子,帶了一個小少爺,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據(jù)汽車號碼去找新聞,豈不大大失???”華伯平道:“這卻是有趣的事,可見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點(diǎn)揣摩?!睏钚訄@道:“你剛才說明白了我的用意,以為我猜他們是商量借外債呢。其實要商量借外債,在政府也是公開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來。依我想,大概是他們商量做買賣?!眳潜滩ǖ溃骸八麄兇蠹一?,還做買賣嗎?”華伯平笑道:“怎么不做買賣?而且做買賣和做官,有連帶的關(guān)系。譬如外省禁煙,抓來的煙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變成一種貨物了。早年我們有個同鄉(xiāng)在川邊做官,到了月底發(fā)薪水,不發(fā)錢,卻照市價,用煙土來發(fā)薪水。真是做好一點(diǎn)兒差事的,一個月的薪水,有掙整擔(dān)煙土的。那個時候,我在漢口,他寄錢來做某項費(fèi)用,也是土,不是錢。據(jù)他來信說,他們因為受了煙土,不得已而經(jīng)商。經(jīng)商慣了,倒反要販些煙土來賣。

這不是官商相關(guān)嗎?”楊杏園道:“這就叫有土斯有財了?!?

三個人說笑一陣,將點(diǎn)心吃完,就預(yù)備下山。華伯平因為楊次長的關(guān)系,廚子聽差,一齊賞了十塊錢。聽差就歡天喜地的,雇轎子,替楊杏園背著一大包杏子,親送他們下山。昨天來的汽車,本來在山下等著,三個人依舊一車進(jìn)城。楊杏園巴巴的還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車?yán)飦?。吳碧波道:“你不是不愛吃水果的嗎?還帶這多杏子回去作什么?”楊杏園道:“這杏子很好吃,帶回去留著慢慢解渴罷?!甭飞蠀潜滩昧艘粋€吃,楊杏園都不很舍得,笑道:“這東西在山上不值什么,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貴了?!眳潜滩ǖ溃骸澳闾邌萘耍热蝗绱?,我和伯平開一開量,索興大吃特吃?!睏钚訄@聽說,只好笑著不作聲。汽車進(jìn)了城,先送楊杏園回家,他們也沒有下車,就走了。

楊杏園親自提了一包杏子進(jìn)家,交給長班胡二,馬上寫了一封信,叫他一并送到李冬青家里去。胡二拿著東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來,對他說道:“你在那里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帶回來。”胡二道:“那末,我就說等回信得了?!睏钚訄@想了一想,說道:“不必說罷,你等一等得了?!焙Φ溃骸跋壬?,不說要回信,怎樣好在人家那里等呢?再不然,我就說請給一個回片罷,要是有回信,他們自然拿出來了。”楊杏園道:“這又是什么生地方,要什么回片呢?反覺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里等一會兒得了?!焙南?,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楊杏園怎樣硬頂,只得答應(yīng)著去了。去了兩個鐘點(diǎn),胡二還沒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這樣想著,來去有這樣遠(yuǎn),而且他總要在那里等一會兒,大概不能就回來,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編報館里的稿子。又過了兩個鐘頭,胡二還不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他實在回來晏了,不能說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里一狐疑,連編稿子,都沒有心思,便丟了筆,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一直等到快上燈了,依舊不見胡二的影子。胡二請的伙計正提了一壺開水,走了進(jìn)來,楊杏園問道:“今天沒有別人叫胡二去做事嗎?”伙計道:“沒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門房里哩。”楊杏園對于底下人,向來是寬厚的,這時候也忍不住了,頓腳罵道:“這東西真誤我的事,可惡!可惡!”伙計道:“您啦,什么事?”楊杏園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這時候,還在家里睡覺?!被镉嫷溃骸澳阏f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來了?!睏钚訄@道:“回信呢?”伙計道:“他一回來,喝得說話就有些團(tuán)舌頭,走進(jìn)門房,就睡了?!睏钚訄@道:“你去問問他看,有回信沒有?”伙計答應(yīng)去了。一會,拿著一封信進(jìn)來,楊杏園本來一肚氣,要罵胡二一頓。接了信在手,就先走進(jìn)房去,點(diǎn)上燈,然后拆開信來看,那信道:來書并鮮杏百顆,均已拜領(lǐng),謝謝。青系無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賞荷之約,恐不克去。得暇,請明午至敝廬一談,當(dāng)煮茗相候耳。

青白楊杏園將信看了兩遍,自己提筆在信封后面,寫了兩個數(shù)目字,放進(jìn)抽屜里紙盒子內(nèi),靜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頭,只見胡二站在燈光影下,忽然請一個安下去。說道:“這回誤了事,真是該死。本來也就不敢喝酒,因為那位李小姐賞了我大半瓶酒,兩碗菜,叫我在門房里喝,我敞著量一喝,就醉了?;貋淼臅r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進(jìn)來?!睏钚訄@本來很氣,見他這樣一說,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氣就全消了。只罵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嗎?”胡二見楊杏園并沒有發(fā)氣的樣子,便放寬了心,說道:“那李小姐還賞了一塊錢。”楊杏園道:“這怎樣好收人家的?東西也不值一塊錢?!焙溃骸澳玻筒荒苓@樣說。送禮的腳力錢,本來就看主人的面子。這是憑著咱們交情給賞錢,哪管東西多少呀?!睏钚訄@笑罵道:“你一輩子也不會說話。去罷!”胡二答應(yīng)幾個“是”,自去了。

楊杏園因為游山回來,本來有些心神不定,這時只聽見隔壁院子里,人聲鬧成一片,越發(fā)文思紊亂,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筆,端著一個茶杯子,坐在窗戶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種聲浪,由遠(yuǎn)而近,已經(jīng)叫到這院子里來。望窗子外一看,卻是徐二先生進(jìn)來了,后面又跟著兩三個人。他叫道:“杏園杏園,我照顧你一種買賣?!闭f時,一腳踏進(jìn)中間屋子,其余那幾個人,也一擁而人。楊杏園怕他再闖進(jìn)里邊屋子來,便迎了出去,請他們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張稿子,交給楊杏園,說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只見有幾個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歡迎皖賢陳公定國長皖之熱狂”,這幾個字,算是一篇新聞的大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許多大圈。大題目之后,排列著四五行小題目,什么“陳公治皖之八大方針”了,“陳公人府之五大條陳”了,“明日全體旅京人士之盛會”了,像這樣如火如茶的話,總有一二十句。楊杏園不和他們糾纏,決定主意,便說道:“這事不歸我管,你還不知嗎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們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們轉(zhuǎn)送到報館,那就有人登了。況且你給我,不過是一家報館登,若是送到通信社發(fā)出去,家家都有了?!毙於壬馈!斑@個我何嘗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焙退瑏淼娜酥校幸晃桓叻铥[,專干歡迎會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個省長的新聞,人家怎么不登?況且陳公又不是默默無聞的人,何至于無人光顧?!睏钚訄@道:“高先生說的話不錯,你們還是那樣辦好?!毙於壬犝f,也無所可否,卻把楊杏園拉到里面屋子里來,閉著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邊,輕輕說道:“明天開歡迎會,你何不也去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陳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個諮議。聽說你和他認(rèn)識,你和他說話的時候,千萬務(wù)要把我拉在一處,等我和他多說幾句話。只要他腦筋里面有了我這樣一個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個事?!闭f畢,和楊杏園作了幾個揖。楊杏園道:“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認(rèn)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說話?”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請春飲,我看見你屋子里,還有一封請?zhí)??!睏钚訄@笑道:“是有這一回事,你好記性。但是這種請春飲的玩意,無非是聯(lián)絡(luò)同鄉(xiāng)感情的,和同鄉(xiāng)團(tuán)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毙於壬慌氖值溃骸澳沁€說什么呢,有這樣的交情就好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得到這一封請?zhí)?,就有相?dāng)活動的資格了?!睏钚訄@道:“你這是欺人之談了。我常聽見你說,你常常和一班同鄉(xiāng)大老,在一處飲酒賦詩,何以獨(dú)不認(rèn)識陳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個人抱定和國家做一番事業(yè)的心事。其余嘯嗷風(fēng)月,都是得過且過的人,一點(diǎn)進(jìn)取的念頭都沒有,所以他們和定老是兩路的人物,飲酒賦詩不帶定老在內(nèi)。定老既然不很和他們往來,我就也沒機(jī)會認(rèn)識了。”楊杏園道:“原來如此。你何不叫大老們寫一封薦信給陳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說話,那不要勝過百倍嗎?”徐二先生道:“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卻不妨雙管齊下,還是請你幫我一點(diǎn)忙。我再請你吃小館子。”楊杏園道:“你是知道的,這種什么歡迎會,我從來沒有到過。我若是去,當(dāng)然可以和你引見引見?!毙於壬溃骸昂?!你還打算不去嗎?你真是個傻子,現(xiàn)成的機(jī)會,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著?!睏钚訄@道:“我原沒有算定,也許明天去?!?

徐二先生熱心極了,把他引到外邊屋子里來,和那同來的人,一塊兒勸他,務(wù)必要去,最好是在會場上,能演說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楊杏園真也沒有他的法,說道:“你說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會。老干新聞記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輩子,還是苦死了。跟著定老出去一趟,撈一筆是一筆,要抵當(dāng)新聞記者苦幾年哩?!毙於壬闹中Φ溃骸昂猛?,你想開了?!睏钚訄@道:“外面院子里,像來了許多人,我去看看。”說時,借著機(jī)會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來,楊杏園見他們出來了,便在外院子里,踱來踱去。只見大廳上圍著七八個人,突然有一個嚷了起來。說道:“今天……我們代表旅京全體同鄉(xiāng),歡迎新任陳省長……

陳公是我們?nèi)f人之中的一個賢人?!毙南耄哼@是什么話,怎么這里成了歡迎會了?一看那人,穿著夏布長衫,套著紗馬褂,架著大框眼鏡,養(yǎng)著短毛胡子,抬起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著勢子,兩勝漲得通紅。往下一聽,明白了,原來是在這里練習(xí)明天歡迎會的演說。他說完了一遍,圍著他的人,都說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不要更改?!蹦侨诵Φ溃骸澳悄?,明天望諸位捧場。”說時進(jìn)來一個人,拿著草帽子當(dāng)扇子搖,一路走著,口里說道:“陳定老公館里好熱鬧,賀客盈門。陳定老拍著我的肩膀,親叫我?guī)茁暲系?,要我?dāng)招待員。我卻情不過,干了兩個鐘頭,滿身是臭汗,我就溜了?!边@人叫余廷斡,和楊杏園也認(rèn)識。他看見楊杏園,說道:“恭喜恭喜。”手上捧著草帽子作揖。楊杏園道:“這是唱戲的話了,何喜可賀?”

余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這一回你南下,科長秘書,那是不必說,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個縣知事,豈不是一喜?”楊杏園笑道:“果然有這樣的資格,還要托你在定老那里運(yùn)動運(yùn)動呢。別的好處是沒有,將來請你吃兩臺花酒罷?!庇嗤⑽拥溃骸爸灰憧夏舷拢@個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設(shè)法。你不知道,許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關(guān)系,都托我在那里運(yùn)動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個包辦差事的。我怕薦了這個,丟了那個,一概敬謝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鄉(xiāng)中一個真人才,那又當(dāng)別論。我一定幫忙的。”那些人見他說得神乎其神,馬上陸陸續(xù)續(xù)的走上前來,把余延或包圍起來,和他說話。余廷斡洋洋自得,笑著說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氣,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剛才在那里出來,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車剛要開走,他問我到哪里去。我說到會館里去走走。他說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請上他的汽車,送我到會館來,然后他的汽車才開走了。他這個樣子,也無非是看見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說著,胡二叫了進(jìn)來,說道:“是哪位先生,剛才由天橋坐膠皮車來的,還沒給車錢呢?那個拉車的在門口直嚷,說耽誤了他的買賣,他要加錢呢?!庇嘌訋致犃?,兩臉通紅,說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說著,往外就走。

楊杏園看見自走回他那個小院子,長嘆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

自己很無意緒的,在院子里踱了幾個來回。心里想道:“這地方雖還幽靜,究竟住在會館里,進(jìn)進(jìn)出出,少不得和這些小祿蠹來往,實在難堪。論起來,人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卻不解我住在鮑魚市里這久,何以還是格格不入?”自己悶悶的呆想了一會,想出一個傻主意。心想從前在北京的下場舉子,很多住在和尚廟里,一過幾年的。我想這種生活,一定也不壞,我何不試一試?轉(zhuǎn)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廟里的和尚,據(jù)我看來,比俗家還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個法坡和尚,就是一個好榜樣。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領(lǐng)教過一回嗎?聽說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賃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這些物質(zhì)文明,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些小祿合,就永遠(yuǎn)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計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記得《西廂記》下,金圣嘆作的“不亦快哉”內(nèi),有這樣一條:“久欲覓屋別居,與友人共住,而苦無善地。忽一人傳來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間,而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共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一片,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復(fù)慮,不亦快哉?!边@一句話,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雖有大河,十剎海附近,也就不壞。

高高興興,定了這樣一個標(biāo)準(zhǔn),打算次日起一個早,就到十剎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來,胡二就進(jìn)來說:“有一位李先生打了電話來,說是約楊先生今天下午過去,因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請楊先生明天再去罷。若是楊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點(diǎn)鐘以前過去,也可以?!睏钚訄@便埋怨胡二道:“當(dāng)時你怎么不把我叫醒起來接電話,你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為我說一句設(shè)起來,她就告訴了那幾句話。說完了,她就把電話掛上了。我就是來請您起來,也來不及了。”

楊杏園心想和他計較,事已過去了,說也無益,匆匆的洗了臉,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來。到了門口,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包餅干一路吃著,要走進(jìn)去。楊杏園便把他喊住,問道:“你母親起來了嗎?”小麟兒道:“早起來了。我姐姐和她說,若是你上午來了,請你在我家吃飯呢。”說著,一跳三跳的跑了進(jìn)去,口里喊道:“姐姐,那個楊先生來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見楊杏園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便笑著說道:“請客廳里坐,我就來。”說畢,回轉(zhuǎn)身,對玻璃櫥上的鏡子,理了一理鬢發(fā),又牽了一牽衣裳襟角,然后走出來。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拿著一張報,坐在正屋里,映著光看社會新聞。李冬青對她母親道:“媽,那位楊先生來了?!崩罾咸溃骸拔也蝗チ?,你陪他談?wù)劻T?!崩疃啻饝?yīng),走到客廳里來。楊杏園本是坐著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來得真早,你打電話給我,我還沒有起來呢?!崩疃嗟溃骸澳莻€時候,有七點(diǎn)了,也不算早。因為過去兩家的一個街坊,新近搬了,電話機(jī)還沒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睏钚訄@道:“那總算早,這很合乎衛(wèi)生的原則。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寫大字?!崩疃嘈Φ溃骸艾F(xiàn)在不像小時候那樣用功了,哪里還能那樣勤快?

老實說罷,我是早早起來上菜市買菜去?!睏钚訄@道:“你們這兒不是有個老媽子嗎?何必自己去?!崩疃嗟溃骸八I的萊不合我們的意,不如自己去?!睏钚訄@笑道:“是的,在上海住過家的人,有這種習(xí)慣。我覺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親,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辦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這一談,又是什么主義了。其實照習(xí)慣說,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經(jīng)驗說起來,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買菜的,大概江蘇浙江人最多,廣東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兩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發(fā)是沒有了。就是菜市上賣菜的,他也很能分別什么人愛吃什么菜,決計不會和太太小姐們兜攬賣大蔥?!睏钚訄@道:“密斯李,既然自己愛買菜,一定會做菜,哪天……”說到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會做兩樣,不過是沒有老師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險。若是不怕嘗試,就請在這里吃便飯?!睏钚訄@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適之說得有,‘千古成功在嘗試’?!崩疃嗦犝f,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過我去做菜,可沒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對門小廟里去了。這兩天他和那個老和尚下圍棋,不分晝夜,殺得難解難分,叫小麟兒去請他回來罷?!睏钚訄@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興的時候,請他回來,豈不大煞風(fēng)景?”李冬青見他如此,也就作為罷論,隨便找了一些事情談話,越說越長,不覺就談了兩個鐘頭。李冬青道:“這應(yīng)該餓了吧?我要去做菜了?!睏钚訄@道:“請便請便,我就在這里坐坐?!?

李冬青道:“一個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請到我那一個斗大的書房里去看看?!睏钚訄@道:“好,瞻仰瞻仰?!崩疃嘁皆鹤永飦?,便讓進(jìn)東邊廂房里去。

這屋子是長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個船艙。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繡外,都是短小的字畫,陳設(shè)也一大半是陶器??勘币稽c(diǎn),左右四個書架,擺得滿滿的書。

書架中間,陳設(shè)一張條桌,上面只有一方凍石硯臺,一個竹刻筆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對著窗戶,窗戶上一列擺著十幾盆秋海棠,楊杏園道:“雖然很是簡單,可是沒有一點(diǎn)俗氣。不過照我的意思,還該添上幾樣?xùn)|西。”李冬青道:“應(yīng)該添什么呢?”楊杏園指著壁上道:“右邊掛了一方刺繡,左邊不應(yīng)該空了,最好掛一張古琴,就是沒有弦子,也不要緊。這中間花格扇這兒,可以添兩個小方幾,一個上面,放一個仿古的銅香爐,倒不必天天燒檀香,偶然燒一兩回。燒過之后,那一點(diǎn)余香,很添人的興趣。一個茶幾上,可以放一只干凈的花盆,春天種蘭花,秋天種白菊,冬天種梅花。夏天沒有什么相當(dāng)?shù)幕?,改用一個瓷海,養(yǎng)三四只金魚也好。此外還得陳設(shè)一兩套畫譜,幾本字帖,也就夠了?!崩疃嘈Φ溃骸半y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實我除了預(yù)備功課和查書之外,這間屋子,是不很坐的,看書也是在自己屋里看,來了女賓,也是在自己屋里談話,我就懶得辦陳設(shè)了?!睏钚訄@看著書架子上的書,倒也中西參半。隨手翻了一兩本,站著看。李冬青道:“這里有點(diǎn)書可看,就請你寬坐一會兒,我不陪了。”說著,她自去了。

楊杏園拿了一本《李義山詩集》,放在桌上,看了幾頁。因坐的地方,便是三個抽屜,不覺垂手將右邊一個抽屜打開,楊杏園信手一翻,朱絲格紙里面,翻出了一個紙訂本子,上面寫了“秋心集”三個字。底下寫了“冬青閑課”四個字。楊杏園知道,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體詩,和詞的小令,并沒有什么長篇大著,第一行,便記年月,大概這個本子,仿人家詩集的辦法,也是分時代的。楊杏園因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卻從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頁白紙,只寫了一大半。這頁最前面,卻是一闋詞。那詞道:

風(fēng)前習(xí)習(xí)簾波碎,鸚鵝呼茶,驚起南窗睡。

幾度凝眸軍不憶,夢中得句都忘記。

門掩綠蔭涼似水,不待秋來,先有秋來意。

寒澈玉屏愁獨(dú)倚,菱花相對人憔悴。

但是這是改的文字,原來的把墨涂了,映著光一看,好像有“斷句吟成愁意味,寫入蠻箋,作個書兒寄”,一行字。楊杏園想道:“原來的很好,這樣一改,反而平淡無奇了。后面一闋詞,是《浣溪沙》,那詞道:

殘月西斜意可憐,寒光著樹淡于煙,寒蟲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欄干倚遍不成眠,晚風(fēng)吹夢過秋千。

楊杏園念了一遍,愴然有感。想道:這種詞哀怨絕倫,說是她這樣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個讀書女子,填這樣傷心已極的詞,恐怕將來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我明天寫一封信來勸勸她。將這一闋詞念了兩遍,后面又是一闋《一葉落》。楊杏園念道:“聽聽聽,更初靜,落梧瑟瑟鳴金井?!蹦畹竭@里,只聽見李冬青在外面說話,似乎要進(jìn)來的樣子。楊杏園心想,看人家的著作,雖然不要緊,究竟沒有得主人翁的許可,總有些造次。連忙就把那個本子,放進(jìn)抽屜里去。剛剛把抽屜關(guān)上,李冬青就進(jìn)來了。她一眼就先看楊杏園面前,攤的是什么書,走近前來,見是《李義山詩集》,便笑道:“一個人坐在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來了,請客廳里坐罷?!睏钚訄@心里,實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這里,也并不覺得寂寞。不過李冬青既然請他到客廳去坐,當(dāng)然不能不表示歡迎,便道:“好極,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談?wù)劇!闭f著,便到前面客廳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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