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回 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 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

春明外史 作者:張恨水


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

史科蓮在一邊看見,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們?nèi)粼谝惶帲偸怯懻搶W(xué)說,爭辯主張,沒有一個說到私事的。自己覺得好像不著痕跡,其實(shí)是太深了。像余瑞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著重洋,萬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說些慰藉的話,也就可以了??墒撬麄円环庑?,寫上七八上十頁紙,無非什么主張,什么學(xué)說,你贊成我,我也贊成你,稀松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楊杏園和李冬青那樣客客氣氣的高談學(xué)說,正是一樣。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時候,免不了常常相見,相見又不能不矜持一點(diǎn),就只好借重這一塊學(xué)說的招牌,做兩個人相見談話的引子。

而且兩個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張出入,絲毫沒有關(guān)系,所以你贊成我,我也可以贊成你。史科蓮自以為冷眼旁觀,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邊,默然不語,反覺得有味,看他們是怎樣一個結(jié)果?后來李冬青談得久了,覺得把史科蓮扔在一邊,很不過意,也就常?;剞D(zhuǎn)頭來,問她一兩句。她當(dāng)然點(diǎn)頭答應(yīng),完全同意。坐了一會,那太陽望西偏著,已經(jīng)只有幾丈高了。史科蓮她是瞞了出來的,便對李冬青說要回去。李冬青以為兩個人同來的,她一個人先走,似乎不妥,說道:“我也走罷。楊先生大略還要到貴友那邊去?!睏钚訄@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個人在這里,也沒有什么趣味哩。”說時,便掏出錢來,會了茶錢,一路離開五龍亭。依著楊杏園便要替她們雇船,史科蓮道:“我不用過海,我就走這后門出去了?!彼屠疃嗖⑴抛咧瑮钚訄@稍后有兩尺路,說著話,慢慢的走去。楊杏園聽說史科蓮走后門,就和史科蓮李冬青點(diǎn)個頭,說一聲再會,自己一個人走上過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瀾堂,走上岸去,信著腳步向西走。過了回廊,一帶柳岸,背山面水,很是幽靜。因?yàn)檫@個地方,來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邊的荷葉,直伸到岸上來。岸邊有一株倒著半邊的柳樹,橫生在水面上,恰好擋住西下的太陽,樹蔭底下,正有一塊石頭,好像為者釣魚之人而設(shè)。楊杏園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頭上,去闖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風(fēng)吹來,掀動衣袂,很有些詩意。由詩上不覺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這樣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時候,她做的詩,十分清麗,我決做不出來。楊杏園坐在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個人喊道:“楊先生你一人在這里嗎?”楊杏園回頭看時,正是李冬青。笑道:“我愛這地方幽靜,坐著看看荷花?!崩疃嗟溃骸半y道不怕曬?”楊杏園這才醒悟過來,太陽已經(jīng)偏到柳樹一邊去了,從柳條稀的地方穿了過來,自己整個兒曬在太陽里面。笑道:“剛才坐在這里,看水面上兩個紅蜻蜓,在那里點(diǎn)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說著話,慢慢也走到石頭邊,撐著手上的花布傘,就在楊杏園剛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了。楊杏園遭:“密斯李怎樣也走到這邊來?”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后門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來的。到了這邊,我也愛這西岸幽靜,要在這里走走?!睏钚訄@道:“這個日子還沒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這山上滿山亂草,灑上落葉。岸邊的楊柳疏了,水里的荷葉,又還留著一小半,那時夕陽照到這里來,加上滿草地里蟲叫,那就很可滌蕩襟懷,消去不少的煩惱?!崩疃嘈Φ溃骸皸钕壬@一通話,把秋天里的夕陽晚景,真也形容得出。這是幽人之致,人間重晚晴啦?!?

楊杏園笑道:“幽人兩個字,不但我不敢當(dāng),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當(dāng)。有幾個幽人住在這勢利場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樣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呢?”楊杏園記得《隨園詩話》中有一段詩話。一個老人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個就解說:“不然,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闭瓦@段談話相似。這正是她讀書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就隨便的說了出來。覺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嚴(yán)格的態(tài)度,沒有三言兩語,可以說得他死心塌地的。這時李冬青輕描淡寫的說了這樣幾句,他就心悅誠服,完全同意。雖然有人說,情人言語,無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這句話。他便對李冬青道:“這話自然可以駁倒我所持的論調(diào),但是我也無非是個糊口四方的人,怎樣敢以憔悴京華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駁楊先生的論調(diào)。”楊杏園也怕她誤會了,連忙說道:“自然不是駁我?!眱蓚€人都這樣忙著更正,倒弄得無話可說。李冬青收起了傘,扶著石頭,慢慢的走到水邊下,回轉(zhuǎn)頭來,不覺一笑。對楊杏園道:“你看岸上一個影子,水里一個影子,這正是對影成三人啦?!闭f時,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連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楊杏園站在身邊,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搶上前一步,伸手將她一扶,便攙著她拿傘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這才站立住了。當(dāng)時在百忙中,沒有在意,這會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兩臉像灌了血一般,直紅到脖子上去。楊杏園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諒解,豈不要說我輕???自己退了一步,也站著發(fā)呆。李冬青抽出紐扣上的手絹,在身上拂了幾拂,又低頭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睏钚訄@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臨深?!眱扇苏f了這樣幾句陳書,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過去。楊杏園又道:“密斯李剛才說對影成三人,我想要上頭是月亮,下面是水,中間是人,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陽照到人身邊來,卻另有一種趣味。說到這里,我就要回套楊先生剛才所說的,是秋天的斜陽好。金黃色的日光,一面照著平湖淺水,一面照著風(fēng)林落葉,才是圖畫呢。”楊杏園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崩疃鄬τ谶@話,好像沒有聽見,打開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撲草上飛的一只小黃蝴蝶。這蝴蝶往南飛,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見了,她才算了。楊杏園看見,也從后慢慢跟了來。李冬青扇著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著手上的傘,將傘尖點(diǎn)著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繞過西岸,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楊杏園道:“我還想在這里面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闭f著她彎腰鞠了一躬,便含著笑容,向大門口走去了。

楊杏園望著她的后影,直等不見了,便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了。心想這樣個年輕的人,何以對于一切世事,都這樣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不可告人之隱,所以她處處都是強(qiáng)為歡笑的樣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總沒有什么問題,何以也是這樣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論,人家敬愛她的很多,她卻只和那位顧影伶什的史科蓮要好。也就可怪。一個人坐在露椅上,發(fā)了一會子呆,忽見地下,有些東西移動。定晴仔細(xì)看時,并不是什么東西,原來是太陽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漸漸亮起來。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樹,月亮的光,從樹葉里穿著落到地下,樹一動,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淺草上爬來爬去。楊杏園抬頭看時,大半輪月亮,正在樹的東邊,月亮邊幾個大一點(diǎn)兒的星,銀光燦爛,正在發(fā)亮。

藍(lán)色的天空,已經(jīng)變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來,一個人坐在這里,算什么意思,起身便望大門口走。

走到那石橋,靠在欄桿上,又看了一會荷花,忽然有一個人,伸手撫著他的背,回頭看,卻是華伯平。楊杏園笑道:“秘書老爺,好久不見啦?!比A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記者?!睏钚訄@道:“你們統(tǒng)一籌備處是個極時髦的機(jī)關(guān),薪水照月發(fā)的,你這三百六十塊錢的現(xiàn)洋,夠花了吧?我們這算什么,像做外線的女工一般,全靠幾個手指頭,何從大起?”華伯平便拉著他的衣服,說道:“走走!我請你吃晚飯。你兩次找我,沒有遇著,今天算是陪禮?!睏钚訄@道:“聽說你在別的地方,又弄了兩個掛名差事,真的嗎?”華伯平笑著說道:“你們是干凈人,不要打聽這樣卑鄙齷齪的事情。走走?!睏钚訄@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個衙門要到,自然沒工夫了?!比A伯平道:“衙門里屁事!籌辦處每天去一趟,其余兩處,十天也不到一回?!睏钚訄@道:“那末,為什么還忙得很?”華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飯店里,我是坐不住。早幾天,一吃了飯,就躊躇到哪處去玩好。后來熟人一多了,公園游藝園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應(yīng)酬。到了晚飯之后,照例是一趟胡同,非到一點(diǎn)鐘后,不能回家。你想,哪還有工夫出來找朋友?”楊杏園道:“你這樣鬧,不但經(jīng)濟(jì)上受大影響,與衛(wèi)生也有礙?!比A伯平一皺眉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睏钚訄@道:‘我聽說碧波你也給他弄了一個顧問,是真的嗎?“華伯平道:“是真的?!睏钚訄@道:“他不過是一個學(xué)生,你們的處長,既不認(rèn)識他,又無聯(lián)絡(luò)他之必要,給他這樣一個名義作什么?”華伯平道:“怎么是名義?一百塊現(xiàn)洋一個月啦。自然不認(rèn)識他,也不必聯(lián)絡(luò)他,這完全是我提拔他?!睏钚訄@道:“你和貴處長一保薦,他就答應(yīng)了嗎?”華伯平笑道:“這真是笑話。我們敝處的顧問,本來有三四百,也有處長自己請的,也有各處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面頭等人物薦的。其余便是和處長跑腿的幾位政客開單密陳的。最后處長就把這一大批的名單,交付一個機(jī)要秘書,繕寫清楚一個等次,由他批準(zhǔn)。

偏是那時我也在辦公室里,老總就叫我?guī)椭k理。”楊杏園道:“老總又是誰?”

華伯平笑道:“老總就是處長,我們同事這樣說慣了呢。那位機(jī)要秘書繕名單的時候,他卻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實(shí)我也不留心,他卻做賊心虛,對我說,這是哪個闊人的侄子,哪個闊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總說。你何不也加上一個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說:“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話?‘他說:“誰說要你的名字呢,阿貓阿狗,你隨便寫一個得了?!艺f:“亂寫一個也行嗎?‘他說;’亂寫到底差一點(diǎn),你把你的令親令友開上一個得了。若是在什么公團(tuán)里辦事的,那就更好?!衣犓@樣說,一想碧波近來手頭很窘,他又是什么文化大同盟的會員,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開了一個名字,給那位機(jī)要秘書,而且說明他的履歷。他欣然答應(yīng),就把他寫上名單去了。其初我還認(rèn)為未必有效,誰知過了兩天,他真的給我一封聘函,說是已經(jīng)規(guī)定了,每月一百元車馬費(fèi)。我拿了這封信去告訴碧波,他還以為我和他開玩笑呢?!?

楊杏園和華伯平兩個人站在石橋欄桿邊說話,忘其所以。直等話說完了,華伯平才重申前請,要楊杏園去吃晚飯。楊杏園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氣,但是到了這時,是我辦事的時候了,我不能再耽擱。你若請我,改為明天罷?!比A伯平道:“這里的西山八大處,我只去過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來,我們同到八大處去玩一天,好不好?”楊杏園道:“這個熱天,爬山有些不合宜?!比A伯平道:“咱們坐轎子。”楊杏園道:“坐轎游山,這似乎有些笑話。那種轎子,兩根木杠抬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廟里的菩薩。而且上山往后倒,下山往前沖,也不舒服?!?

華伯平道:“那末,不上山,在山腳旅館里坐坐,好不好?我還有個新朋友,在半山中新蓋一所房子,高興我們可以在那里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誤事?!?

楊杏園欣然道:“好多年沒有在郊外住過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比A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沒事,有什么不去?你明天早飯后在家里等我,我坐了汽車來邀你?!?

楊杏園道:“好,就是這樣辦。”就和華伯平分手回家。

到了次日,楊杏園起了一個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預(yù)備好了。編稿子的事,就打電話,托了同事的代辦一天。不到十一點(diǎn)鐘各事都預(yù)備妥了,便催著長班開早飯。

這里飯只吃了一碗,華伯平就走進(jìn)來了,后面還跟著有吳碧波。楊杏園道:“很好,三個人不多不少。你們都吃了飯嗎?”華伯平指著吳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飯廳上吃的飯,居然是一家很齊備的小館子。在北京當(dāng)大學(xué)生,真是最舒服不過的事,什么都有人替你準(zhǔn)備好了?!眳潜滩ǖ溃骸澳愫芰w慕學(xué)生生活,我們換一換地位,如何?”華伯平道:“無奈人不能當(dāng)一輩子的學(xué)生,若是能當(dāng)一輩子的學(xué)生,誰不愿意?”他二人在說笑話,楊杏園便趕忙吃飯。吃過飯之后,胡亂洗了一把臉,催著長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滾熱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來沾了一沾嘴唇,便放下來,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門登車而去。

汽車出了阜成門,不一時,便來到鄉(xiāng)下。這汽車經(jīng)過的馬路,兩面都種著柳樹,雖然也有間斷的地方,卻離不很遠(yuǎn),汽車在綠蔭里面飛跑,清風(fēng)迎面而來,倒也不覺的熱。馬路的兩邊,人家地里,種著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蒼披離,一望無際。楊杏園道:“你看,這種高粱地,真是深密隱蔽,所謂青紗帳起,難免可以藏匪了?!眳潜滩ǖ溃骸耙彩侨ツ赀@時,我在城外進(jìn)城去,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子,走到這樣四圍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著一把汗。”楊杏園道:“這里是大路,不斷的人往來,歹人藏不住,不要緊的?!眳潜滩ǖ溃骸斑@卻難說呢。我聽見說,是哪家一個小姐騎腳踏車進(jìn)城,路上走脫了伴,把身上的首飾全取下來,埋在一株柳樹兜下,做了暗記號,然后飛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車來挖取東西?!睏钚訄@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壞人,他是一個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險品呢,她就沒有料到嗎?”說起話來,不覺車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見一排山,漸漸分出崗巒,漸漸看出山上的房屋,漸漸看出山上的樹木,山腳下一座西式樓房,半藏半露在樹影叢中,西山旅館,已經(jīng)在望。

一會工夫,汽車過了一道乾河石橋,便停在旅館邊空場里。這里到也停了七八輛汽車,一路挨山腳排著。大家下得車來,就聞著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氣。靜悄悄的,聽得四周深草里的蟲叫,頓覺耳目為之一新。走進(jìn)旅館門口那個露臺下面來,只見茶座下,除了四五個中國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張桌子,沏了一壺茶,圍坐著七個人,都是矮小個兒,穿著粗料的西裝,嘰哩咕嚕說個不歇。楊杏園對華伯平道:“討厭得很,我們上那邊去坐罷?!闭f著,他便在前走。露臺外面,是個敞廳,也擺了兩張桌子,又有幾個穿西裝的矮個兒圍著坐在那里。華伯平知道楊杏園不愿意,便說道:“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頭再來休息,好不好?”楊杏園首先贊成,吳碧波也沒有持異議,三人就在那小花圃里穿了過去,插上小路。這時,路邊下有個穿短衣服的人,在一邊跟著走,對華伯平道:“先上那一邊,看竹子,上碧摩崖。這一邊是……”楊杏園知道是山腳下領(lǐng)路的,無非借此弄幾個小錢。便對他一擺手道:“這里我們常來?!彼犝f,沒有希望,回轉(zhuǎn)身就走了。三個人順著腳步兒走,過了一道石橋,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幾十步路,大家滿身是汗,吳碧波早站在一棵樹下,把長衫脫了下來。楊杏園華伯平二人,不約而同都脫下了長衫。華伯平笑道:“今天這太陽雖不十分厲害,你聽這滿山林的知了叫,正是當(dāng)午,上起山來,可熱得受不了?;厝チT。”吳碧波一看,這山路漸漸上升,面前就有一個高坡,約有十來丈高。抬頭一看太陽正在樹頂上。笑著說道:“我剛才只走一個小山坡,就接二連三的喘氣,回去也好?!闭f時,華伯平側(cè)耳一聽,說道:“這是什么響?這仿佛像是下雨。”吳碧波聽著也像,說道:“果然?!睏钚訄@走著離開他們幾步,一只手胳膊搭著長衫,一只手撐著一棵樹,當(dāng)著風(fēng)站住?;剡^頭笑道:“這都不曉得,這是風(fēng)吹著滿山的樹葉子響??上н@里沒有成林的大松樹,若是有,被風(fēng)一吹,你還疑心在海里呢。”吳碧波道:“這風(fēng)很好,我們就在這樹蔭底下坐坐?!闭f著,一路走到樹蔭下來,大家在草上坐著。這時聽到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陣響聲,抬頭一看,不見什么,只知道那是鈴聲。那鈴聲發(fā)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處,卻從山坡樹叢里鉆出幾頭驢子來。

驢子前頭一人,戴著草帽,拿著鞭子,正繞著山道,在短樹里鉆呢。華伯平道:“這是一幅好圖畫?!睏钚訄@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慣了的人,一見山林,無處不好。好像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走在街上車馬往來,和見了龍王的寶庫一般,樣樣奇怪了?!?

說話時,那幾頭驢子,已經(jīng)走到身邊。每頭驢子,背著兩個大簍子,倒像是不輕,那趕驢子的人,在一邊走著。吳碧波隨便問道:“這驢子上是什么?”那人將第一個驢子往懷里一帶,吆喝一聲,其余的驢子,便都停住了。連忙笑著道:“杏兒?!?

吳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兒嗎?”那人道:“是的,現(xiàn)摘的?!眳潜滩ㄐχ鴮θA伯平楊杏園道:“這種新鮮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華伯平便笑著對那人道:“鄉(xiāng)下大哥,賣給我們幾個嘗嘗,行不行?”那人聽見城里先生,叫了他一聲大哥,歡喜得很。說道:“出在咱們山里呢,不值什么,還要買呀?”說畢,就在第一個驢子背上解下一個附帶的筐,伸手進(jìn)去,捧了一捧黃澄澄的杏兒出來,說道:“送您嘗嘗?!比A伯平連忙把草帽子翻過來接著。說道:“多謝?!蹦侨寺犃艘宦暥嘀x,又捧了一捧來。華伯平見他這樣客氣,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個毛錢出來送給他。那趕驢子的,死也不肯要,說道:“就是賣,也不值這些錢呢?!?

說畢,牽了驢子就走了。楊杏園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這杏兒,有雞蛋大一個,不覺伸手在華伯平帽子里拿了一個,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絹,將杏兒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著,就覺有一點(diǎn)清香。咬了一口,甜美異常。一個吃完,不覺又要吃兩個,一連就吃了三個。華伯平吳碧波兩人更不必說,對著帽子吃了個不歇。三個人將杏兒吃完,吳碧波問楊杏園道:“如何?”楊杏園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決沒有這種好味。”華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在西山大樹蔭下披風(fēng)吃杏子記?!睏钚訄@笑道:“好羅唆的題目?!比A伯平道:“不這樣羅唆,那就不時髦了?!眳潜滩ǖ溃骸安灰f了,太陽慢慢偏西了,我們下山去,好好歇歇罷?!闭f著,他一面穿長衫,一面在前走。三個人一路走下山來,到了西山旅館,只見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階沿上揀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過來,便問要吃什么。華伯平對楊杏園道:“餓不餓?”吳碧波楊杏園都說不餓。華伯平對茶房道:“來一份茶點(diǎn)罷?!币粫汗し?,茶房捧了一壺紅茶,兩碟點(diǎn)心來。楊杏園只喝了半杯兌上牛乳的茶,吃了兩個點(diǎn)心,便躺在藤椅上,閑眺野景。

在這時,一輛大汽車開到門口敞地,一共走下來四個人,兩個西洋人,兩個穿西裝的中國婦人。一個婦人,有二十多歲,一個卻只十八九歲。這兩個人的衣服,都是薄紗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兩條溜回的胳膊。領(lǐng)子是挖著大大一個窟窿,胸前背后,露著兩大塊肉。那二十多歲的婦人,肌色黃黃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著帽子,滿頭的燙發(fā),連耳朵額角,全遮住了,儼如一個鳥窠罩在頭上。那個年紀(jì)輕些的,一張長臉,皮膚倒是白些,卻又生了滿臉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個半月式的短發(fā)。兩個人穿著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著兩只光胳膊走了進(jìn)來。兩個西洋人緊緊后跟。走到這露臺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極和藹的笑臉,上前歡迎,輕輕的說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幾個茶房,七手八腳,張羅座位,就讓這兩男兩女在楊杏園這一桌旁邊坐下。那兩個婦人的粉香,便一陣一陣,兀自撲了過來。那西洋人里面,有個長子,便操著不規(guī)則的京話,問那婦人道:“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婦人笑道:“喝一點(diǎn)兒汽水罷。”長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說著,一指年紀(jì)輕的婦人問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著一柄四五寸長的扇子,打開半邊掩著嘴唇,笑著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那一個西洋人,是個胖子,看見了便和長子一笑。吳碧波在一邊看見,心里好生不解,這四個人并不是那樣十分親密,當(dāng)然不是夫婦。而且言語上隔閡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兩個西洋人,不懂中國話罷了,就是這兩個婦人,雖然洋氣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語,怎樣會和西洋人一塊兒來游西山呢?這真奇極了。

他便用低低的聲音,操著家鄉(xiāng)土話問楊杏園道:“這兩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來嗎?”楊杏園道:“這有什么看不出來的。東城一帶,現(xiàn)有一種婦女,專和大飯店里的茶房聯(lián)合一氣,就做這種不正當(dāng)?shù)难笊藤Q(mào)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說外國話。這大概是初出世的雛兒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見她們單獨(dú)的走著,真當(dāng)她是一個歐化的閨秀呢?!闭f時,那個年紀(jì)大些的婦人,似乎知道這邊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這邊看。吳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閑談別的事。

一會兒工夫,外面進(jìn)來一個人,看見華伯平,走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華伯平看時,是楊次長的聽差。這楊次長在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華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聽差說道:“昨天楊次長吩咐,說是華秘書要到山上來,怕他們不認(rèn)識,派聽差今天一清早就來了,好引著上山去。您啦,還是歇一會兒,還是就去?”華伯平道:“就會罷?!北憬胁璺块_上賬來。華伯平接過來一看,茶點(diǎn)三份,外帶煙卷汽水,共是五塊多。楊杏園對吳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飯店的價錢差不多呢。”華伯平?jīng)]有作聲,掏出七塊錢給他,說道:“多的算小賬罷。”那茶房只答應(yīng)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飯酒館的茶房,多少還會說一句謝謝。三個人出了旅館,那聽差早就替他們雇好三乘轎子。楊杏園道:“路若是不多,我們就走了上去罷,這轎子并不舒服?!眳潜滩I(lǐng)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聲不響,就上了一乘轎子去。第二個華伯平,也毫不謙遜,坐上轎子去了。楊杏園見大家都坐轎子,自己不能走著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轎子去。那轎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轎杠上,用兩根繩子吊了一塊板,這就是個擱腳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條,撐著個藍(lán)布棚兒。

好像涼粉攤上那個布單子。三個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里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覺得笑起來。這轎子上山,一直望楊次長的別墅而來,走的都是小路。轎子一步一步前進(jìn),前高后低,坐轎子的正是仰著上去,后來上一個陡些的高坡,人簡直躺在椅子上面。吳碧波嚷了起來道:“危險,不要倒下山去吧?”轎夫笑道:“不要緊,我們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過多少人,要都倒出轎來,那還了得?!?

上了這個土坡,半山腰里,一塊平地,平地上有幾棵大樹,樹底下,一所平頂西式房子,門前一個露臺,有兩個人在露臺底下走上前來相迎,轎子便停了。大家知道這就是楊次長的別墅,一齊下轎。

那個引著上山的聽差,便在前引路,進(jìn)得門來是第一進(jìn)屋,穿過這一進(jìn),上一個土臺,便是一個院子,又是一進(jìn)屋。前后兩進(jìn),絕不相連,倒像是一樓一底一般。

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過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繞滿了,看不出來。院子右邊,一個大削壁,壁上倒掛著一株松樹,樹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來。左邊遠(yuǎn)遠(yuǎn)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環(huán)抱過來的。這一所屋,可以說是三面環(huán)山。這上面的屋子,游廊突出來一角,成了一個平臺,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繞著。平臺正中,早已擺了一張石面桌子,三把躺椅。華伯平三人走進(jìn)平臺來,躺在椅子上對外一看,直望著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莊樹木,都是一叢一叢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遠(yuǎn)些,地下有一層白色的薄霧,就看不清楚了。這種薄霧,浩浩蕩蕩,一直與天相接。在薄霧里,隱隱的看見黑影子,高低不齊,那就是北京城了。這時聽差把茶煙都預(yù)備了放在桌上,和他們?nèi)舜蚴纸戆褍?。華伯平睡在躺椅上,兩腳一伸道:“這地方遠(yuǎn)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會享福了?!?

便問聽差道:“你們貴上一個月來幾回?”聽差笑道:“一年也許攤不上一回哩。

一月哪有幾回?”華伯平道:“今年來過嗎?”聽差道:“沒有來過。去年在任上,倒是很來過幾回。”華伯平道:“這就奇了。閑著不來,不閑著倒要來。”楊杏園笑道:“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變化,說不定的。有時候有表示消極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臺了,就應(yīng)該在城里應(yīng)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來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臺了?!比A伯平點(diǎn)頭笑道:“你沒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問聽差道:“這樣說,這座房子蓋起來以后,就白放在這里了。誰看守這屋子?”聽差道:“有一個聽差,一個園丁,還有一個廚子,一共三個人?!?

華伯平笑道:“這也不啻蓋一所別墅,讓這三人來住了。”楊杏園笑道:“像這位楊次長,還不算冤,究竟還來住過幾天。許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鄉(xiāng)去蓋園子,一生也不見面一次。所以相傳有這樣兩句詩,‘蓋得園林為老計(jì),年年空展畫圖看。’”

華伯平道:“大概他也知這兩句詩,所以很歡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負(fù)了這一座別墅?!眳潜滩ǖ溃骸拔胰粲绣X造這么一座別墅,我就閉戶讀書,住在山上?!比A伯平道:“你沒有錢造別墅,你就這樣說。你要是真造起別墅來,你就不能實(shí)行了?!?

三個人坐在這平臺上,臨風(fēng)品茗,看山閑話,痛快得很。

不覺一會兒工夫,天就晚了。這里的廚子,因?yàn)橹魅伺扇藗髟拋砹耍瑢τ谶@三位客的飯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買菜,又來不及。只得在附近一個廟里,與和尚商量了半天,讓了一塊肥臘肉來。又把自己喂的雞,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園里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湊,也弄出上十碗菜來開晚飯。雞和臘肉罷了,一碗莧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干凈。華伯平道:“這廚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極了,就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館子里的菜,也沒有這樣好?!睏钚訄@道:“你忘記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嗎?這就是那一樣的道理?!眳潜滩ǘ酥槐谒?,正向院子外吐水。

便問楊杏園道:“這里有河嗎?你聽聽這個流水的聲音?!睏钚訄@走到平臺上來,只見山崖上大半輪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樹木隱隱。天上只有幾顆亮星,在樹按上陪著月亮。天上一點(diǎn)云也沒有。一片潺潺之聲,卻在天空。楊杏園笑道:“這哪是水聲,水有在半空中響的嗎?”吳碧波道:“這難道又是樹葉響,和白天在山口上聽的可不同?!比A伯平聽他兩個人在外面說話,也走了出來。側(cè)耳一聽,果然聽見一道灘河流水的聲音,在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頂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這就是書上說的那個松濤,對不對?”一句沒說完,只聽見波浪洶涌之聲,隨風(fēng)而來?;仡^又聽見沙沙之聲,由遠(yuǎn)而近,擦著這屋子過去。華伯平道:“妙極!

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這種景況?!叭齻€人漱洗已畢,依舊坐在這平臺上。

那月亮離著屋外山頂,也不過一丈來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樹影,清幽如夢,遠(yuǎn)看山下,云霧濛濛、不知所在。四圍除了樹木為風(fēng)所吹之聲而外,就是這屋的四周,幾頭野蟲,唧唧的叫。楊杏園道:“我在此時,只覺得萬念俱寂,想起北京城里的繁華,真如電影一般?!眳潜滩ǖ溃骸八怨湃俗鲿?,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夠心地干凈,做得出好文章來?!贝蠹艺f著,忽聽見一陣吹笛子的聲音,在山上送下來。那調(diào)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這深山之中,殘?jiān)轮拢阌X得有無限凄涼。華伯平道:“咦!”他只說了一個字,楊杏園和他擺擺手,三個人便都不作聲,坐著悄悄地聽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吳碧波道:“杏園,我們不要遇了仙家吧?他這一陣笛聲,把我的心都吹動了,酸甜苦辣,我真說不出是什么味來?!彼麄冋f時,聽差正走過來沏茶,華伯平便問道:“這山上是什么地方?”

聽差道:“是一幢廟?!比A伯平道:“這笛子是和尚吹的嗎?”聽差道:“不是,是一位馮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吳碧波道:“這位馮太太的老爺,是一個司長嗎?”聽差道:“對了。”吳碧波對楊杏園道:“這是一個失戀的傷心人,難怪她這調(diào)子,吹得幽怨極了?!睏钚訄@道:“你怎樣知道?”吳碧波道:“她的戀人,嫁給了我們的親戚,我怎樣不知道?”華伯平道:“胡說!她的戀人,怎樣嫁起人來?”吳碧波笑道:“不說明白,你不知道。原來她的戀人,一樣的是個女子,不是個男子?!睏钚訄@道:“妙極。這是同性戀愛的故事。你說,她們是怎么一段因緣?”吳碧波道:“這馮太太在北京城里,本來也是個交際之花。后來不知什么人介紹,在交際場中,認(rèn)識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兩個人發(fā)生了同性戀愛。都說男子漢沒有好人,我們躲開他們,到西山去住罷。馮太太對施小姐說:“這還不是辦法,我們要今生今世在一處,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離婚?!┬〗阏f:“我早就決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離婚。’馮太太說:“好好,只要你能這樣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離婚。‘馮太太說了這個話,果然和馮司長提出離婚的條件。馮司長本來是個西洋留學(xué)生,對婚姻問題,真是講究戀愛主義的,慨然答應(yīng)了離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發(fā)生了同性愛,他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他的嫉妒心,并且答應(yīng)離婚以后,每月津貼馮太太一百元的日用。這也算仁至義盡了?!?

楊杏園道:“果是仁至義盡,馮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眳潜滩ǖ溃骸拔┢淙绱耍驮桨l(fā)糟了。馮太太當(dāng)時一鼓作氣的和馮司長離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來,住在西山什么地方,我原不知道?!闭f著一指聽差道:“他說這笛子是馮太太吹的,那末,就是這里了。兩個人大概住了兩個月,果然情投意合。

后來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見西山旅館里的旅客,男女成雙的居多,她的愛情就不能專一啦。恰好這個時候,敝親在山上養(yǎng)病,游山游得認(rèn)識起來,也發(fā)生了愛情。

這異性愛的力量,究竟比同性愛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寫了一封信丟在桌上,和馮太太不辭而別,下山結(jié)婚去了。馮太太萬不料施小姐是這樣薄情的人,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還狠,又海又恨,真是萬念皆灰,住在山上,連門都不出了?!睏钚訄@道:“我若是馮司長,我還接她回去,那才見得他的情深量大。況且馮太太和別人是同性愛,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墜歡可拾?!眳潜滩ǖ溃骸榜T司長何嘗不是如此,但是馮太太以為丈夫心腸太好,自己卻不好意思見面了。據(jù)說,那一百元的津貼,她也不要了。以后何以為繼,真是一個疑問?!甭牪钫驹谝贿叄猜犠×?。華伯平問他道:“這話對嗎?”聽差道:“不錯,從前還有一位施小姐,和馮太太同住,后來走了?!比A伯平道:“這馮太太,可說她負(fù)人,人家也負(fù)她,這兩筆賬在一處,如今都悔起來,也難怪她不下山了。”

說著,那笛子又吹起來了。也聽不出是什么調(diào)子,只覺嗚嗚咽咽,若斷若續(xù),很是凄楚。楊杏園用手搔著頭發(fā)道:“可憐!我不忍卒聽了?!比A伯平笑道:“你向來自負(fù)是個多情種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楊杏園道:“連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況別人?”這時,月亮越發(fā)斜了,涼透毛發(fā),楊杏園不覺打一個寒噤。

當(dāng)時,笛子也就更然中止。楊杏園道:“咦!有什么變故嗎?這笛子吹到中間,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眳潜滩ǖ溃骸澳阌忠娚褚姽怼!比A伯平道:“不然,我也覺得這笛子停得可怪。”吳碧波道:“我想她拿著笛子,一定在風(fēng)露里吹,剛才這一陣風(fēng)我們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睏钚訄@道:“這話也近情理。但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婦人,在深山里住著,拿著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對涼風(fēng)暗露來吹,這種情景,也就不堪了?!眳潜滩ㄐΦ溃骸按蛋櫼怀卮核?,干卿底事?”楊杏園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覺得我這話腐敗嗎?”華伯平笑道:“話卻是對的,不過這好像做官的人說的?!睏钚訄@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來。三個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會,身上越坐越?jīng)觯坏萌ニ?

這里的床鋪,都是楊次長預(yù)備好了的,干凈得很。因?yàn)榇蠹叶家囋嚿骄拥娘L(fēng)味,各人搬了一張鐵床,踞了一間屋。三個人在白天走山,已經(jīng)辛苦了,晚上又談了這久,所以一到床上就睡著了。楊杏園正睡在興濃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大叫起來,不覺驚醒。要知為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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