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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兵家之李鴻章(下)

李鴻章傳 作者:梁啟超


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后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嘗有所挫衄。雖曰天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fā)也,以區(qū)區(qū)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蕩平全吳哉。剿捻也,以十余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奔授焉。其洔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咸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

金陵克復(fù),兵氣半銷。雖然,捻亂猶在,憂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東游民。及咸豐三年,洪秀全陷安慶、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黨乘勢,起于宿州、毫州、壽州、蒙縣諸地,橫行皖、齊、豫一帶,所到掠奪,官軍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師者,輒被逆擊,屢敗衄,以故其勢益猖。及咸豐七年冬,其游騎遂擾及直隸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嚴(yán)。

今將捻敵初起以迄李鴻章督師以前,迭次所派平捻統(tǒng)帥列表如下:

人——官——任官年份——屯駐地

善祿——河南提督——咸豐三年——永城縣

周天爵——欽差大臣——咸豐三年——宿州

呂賢基——工部左侍郎——咸豐三年——安徽

陸應(yīng)谷——河南巡撫——咸豐三年——開封府

舒興阿——陜甘總督——咸豐三年——陳州

袁甲三——欽差大臣——咸豐三年——宿州

英桂——河南巡撫——咸豐四年——開封府

武隆額——安徽提督——咸豐五年——毫州

勝?!獨J差大臣——咸豐七年——督江北軍

史榮春——提督——咸豐八年——曹州兗州

田在田——總兵——咸豐八年——曹州兗州

邱聯(lián)恩——總兵——咸豐八年——鹿邑

朱連泰——總兵——咸豐八年——毫州

傅振邦——總兵——咸豐九年——宿州

伊興額——都統(tǒng)——咸豐九年——宿州

關(guān)?!獏f(xié)領(lǐng)——咸豐九年——督河南軍

德楞額——協(xié)領(lǐng)——咸豐九年——曹州

勝?!冀y(tǒng)欽差大臣——咸豐十年——督河南軍關(guān)保副之

穆騰阿——副都統(tǒng)——咸豐十年——安徽

毛昶照——團練大臣——咸豐十年——河南

僧格林沁——蒙古親王——咸豐十年

曾國藩——欽差大臣——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熱河,捻黨乘之,侵入山東,大掠濟寧。德楞額與戰(zhàn),大敗。始以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督師,追躡諸捻,號稱驍勇。同治二年,發(fā)黨諸酋陳得才、藍成昌、賴文光等合于捻。捻酋張總愚、任柱、牛落江、陳大喜等各擁眾數(shù)萬,出沒于山東、河南、安徽、湖北各州縣,來往倏忽,如暴風(fēng)疾雨,不可捉摸,官軍疲于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捻黨一股入湖北,大掠襄陽、隨州、京山、德安、應(yīng)山、黃州、鄲州等處。舒保戰(zhàn)死,僧王之師屢潰。僧王之為人,勇悍有余,而不學(xué)無術(shù),軍令太不整肅,所至淫掠殘暴,與發(fā)捻無異,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時金陵新克復(fù),余黨合于捻者數(shù)萬人,又轉(zhuǎn)入河南、山東,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銳意率輕騎,追逐其酋,一日夜馳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之計,大敗,力戰(zhàn)墮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國藩為欽差大臣,督辦直隸山東河南軍務(wù),而命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為國藩糧運后援。

先是官軍之剿捻也,惟事追躡,勞而無功,間講防堵,則彌縫一時耳。要之,無論為攻為守,非茍且姑息以養(yǎng)敵鋒,則躁進無謀以鈍兵力,未嘗全盤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勞師十余年,而無所成。自曾國藩受事以后,始畫長圍圈制之策,謂必蹙敵一隅,然后可以聚殲。李鴻章稟承之,遂定中原。

曾國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厲。金陵已復(fù),素志已償,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國藩受命于敗軍之際,義不容辭,遂強起就任。然以為湘軍暮氣漸深,恐不可用,故漸次遣撤,而惟用淮軍以赴前敵。蓋國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虛此席以待李鴻章之成功,蓋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辭,而李鴻章代為欽差大臣。國藩回江督本任,籌后路糧餉。

鴻章剿捻方略,以為捻賊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后會師合剿,乃為上策。明孫傳庭謂剿流寇當(dāng)驅(qū)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爭勝負于矢石之間,即勝亦無關(guān)于蕩平。鴻章即師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稱須蹙之于山深水復(fù)之處,棄地以誘其人,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圍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實由于是。

其年五月,任柱、賴文光等大股深入山東。鴻章命潘鼎新、劉銘傳盡力追躡,欲蹙之于登、萊海隅,然后在膠、萊咽喉,設(shè)法扼逼,使北不得竄入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親督師至濟寧,相度形勢,以為任、賴各股,皆百戰(zhàn)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脅之眾,狡猾剽悍,未可易視,若兵力未足兜圍,而迫之過緊,畫地過狹,使其窺破機關(guān),勢必急圖出竄,稍縱即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運河以杜出路,次扼膠、萊以斷咽喉。乃東撫丁寶楨,一意欲驅(qū)賊出境,于鴻章方面,頗多齟齬。七月,敵軍突撲濰河,東省守將王心安防駐戴廟,任敵偷渡,而膠、萊之防遂潰。是時蜚謗屢起,朝廷責(zé)備綦嚴(yán),有罷運防之議。鴻章復(fù)奏,以為運河?xùn)|南北三面,賊氛來往竄擾,官軍分路兜逐,地方雖受蹂躪,然受害者不過數(shù)府縣之地,驅(qū)過運西,則數(shù)省流毒無窮。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視也。乃堅持前議,不少變。十月十三日,劉銘傳在安邱、濰縣之交,大戰(zhàn)獲勝。二十四日,追至贛榆,銘傳與馬步統(tǒng)將善慶力戰(zhàn),陣斃任柱,于是東捻之勢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莊一戰(zhàn),斃悍賊甚伙。十一月十一二日,劉銘傳、唐仁廉等在濰縣壽光抄擊一晝夜,敵眾心攜,投降遂多。郭松林、楊鼎勛、潘鼎新繼之,無戰(zhàn)不捷。至二十九日,銘傳、松林、勛動等,躡追七十里,至壽光彌河間,始得接仗。戰(zhàn)至十?dāng)?shù)回合,又追殺四十余里,斬獲幾三萬人,敵之精銳器械騾馬輜重拋盡。鴻章奏報中,謂軍士回老營者,臣親加拊慰,皆饑憊勞苦,面無人色。賴文光在彌河敗后,落水未死,復(fù)糾合千余騎,沖出六塘河防。黃翼升、劉秉璋、李昭慶等,水陸馬步,銜尾而下,節(jié)節(jié)追剿,只剩數(shù)百騎,逼入高室水鄉(xiāng)。鴻章先派有統(tǒng)帶華字營淮勇之吳毓蘭,在揚州運河扼守。諸軍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蘭生擒文光。東捻悉平,東、蘇、皖、豫鄂五省,一律肅清。

鴻章奏捷后,附陳所屬諸軍剿捻以來,馳逐數(shù)省,轉(zhuǎn)戰(zhàn)終年,日行百里,忍饑耐寒,憂讒畏譏,多人生未歷之苦境。劉銘傳、劉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楊鼎勛,皆迭乞開缺,請稍為休養(yǎng),勿調(diào)遠役。并以劉銘傳積勞致病,代為請假。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張總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竄,直逼畿輔。京師大震。初七、初八日,疊奉寄諭飭催劉銘傳、善慶等馬步各營,迅赴河北進剿,鴻章以銘傳疲病,正在假期,不忍遽調(diào),乃率周盛波、盛傳馬步十一營,潘鼎新、鼎字全軍,及善慶溫、德克勒西馬隊,陸續(xù)進發(fā),由東阿渡河,飭郭松林,楊鼎勛整飭大隊,隨后繼進。

西捻之役,有較東捻更難圖功者,一則黃河以北,平坦千里,無高山大河以限之,張總愚狡猾知兵,竄擾北地平原,擄馬最多,飆忽往來,瞬息百里,欲設(shè)長圍以困之,然地勢不合,羅網(wǎng)難施,且彼鑒于任、賴覆轍,一聞圍扎,立即死力沖出,不容官軍閑暇次第施工,此一難也,二則淮軍全部,皆屬南人,渡河以北,風(fēng)氣懸殊,南勇性情口音,與北人均不相習(xí),且谷食面食,習(xí)慣不同,而馬隊既單,麩料又缺,此二難也。鴻章乃首請飭行堅壁清野之法,以為“前者任、賴捻股,流竄中原數(shù)省,畏墟寨甚于畏兵。豫東、淮北,民氣強悍,被害已久,逐漸添筑墟寨,到處興城池相等,故捻逆一過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陜西,被擾最甚,以素?zé)o墟寨,等辦不及,賊得盤旋飽掠,其勢愈張。直、晉向無捻患,民氣樸懦,未能筑寨自守。張總愚本極狡猾,又系窮寇,南有黃河之阻,必致縱橫馳突,無處不流,百姓驚徒蹂躪,詎有已時,可為浩嘆。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強弱饑飽為定衡。賊未必強于官軍,但彼馬多而我馬少,自有不相及之勢;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賊常飽而兵常饑,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有苦勸嚴(yán)諭河北紳民,趕緊堅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糧草牲畜于內(nèi),既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賊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實賴于是。

四月,奏請以劉銘傳總統(tǒng)前敵各軍,溫旨敦促起行。使淮軍與直東民團,沿黃河、運河,筑長墻浚濠以蹙敵。揀派各軍,輪替出擊,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須暫休息之軍,即在運河?xùn)|岸擇要屯駐,俟敵竄近,立起迎擊,以剿為防。又派張曜、宋慶分扎夏津、高唐一帶,程文炳扎陵縣、吳橋一帶,為運防遮護。左宗棠亦派劉松山,郭寶昌等軍,自連鎮(zhèn)北至倉州一帶減河?xùn)|岸分扎,與楊鼎勛等軍就近策應(yīng),布置略定,然后進剿。

五月,捻股竄向西北,各軍分投攔擊,疊次獲勝。鴻章乃趁黃河伏泛盛漲時,縮地圍扎,以運河為外圈。而就恩縣、夏津、高唐之馬頰河,截長補短,劃為里圈。逼賊西南,層層布置。五六月間,各軍迭次大捷,敵勢衰蹙,陣散漸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乘勝尾追,每戰(zhàn)皆捷。二十三日,張總愚涉水,向西南逃竄。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敵已向博平、清平一帶,圖撲運河。而官軍早于馬頰河西北岸筑長墻數(shù)百里,足限戎馬,敵方洞知,已入彀中,竄地愈狹,死期近矣。是時各軍已久追疲乏,鴻章乃派劉銘傳生力馬軍助戰(zhàn),軍勢大振。二十八日,將敵圈在徒駭黃運之間,銘傳調(diào)集馬步迎擊,追剿數(shù)里,值郭松林東來馬步全軍,攔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劉、郭兩軍馬隊,五六千人,縱橫合擊,擒斬?zé)o算。張總愚僅帶領(lǐng)十騎北逃,旋自沉于河以死。西捻肅清,中原平。八月,李鴻章入覲京師。

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后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嘗有所挫衄。雖曰幸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fā)也,以區(qū)區(qū)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蕩平全吳,其剿捻也,以十余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天授焉。其待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咸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雖然,李鴻章兵事之生涯,實與曾國藩相終始,不徒薦主之感而已,其平吳也,又由國藩統(tǒng)籌大局,肅清上流,曾軍合圍金陵,牽掣敵勢,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國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里饋糧士有宿飽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后,無狼顧之憂也。不寧惟是,鴻章隨曾軍數(shù)年,砥礪道義,練習(xí)兵機,蓋其一生立身行己耐勞任怨、堅忍不拔之精神,與其治軍馭將推誠布公團結(jié)士氣之方略,無一不自國藩得之。故有曾國藩然后有李鴻章。其事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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