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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二)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 作者:梁啟超


十四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二)

——校注古籍 辨?zhèn)螘≥嬝龝?

三 校注先秦子書及其他古籍

自清初提倡讀書好古之風,學者始以通習經(jīng)史相淬厲,其結(jié)果惹起許多古書之復活,內(nèi)中最重要者為秦漢以前子書之研究。此種工作,頗間接影響于近年思想之變化。次則古史書、地理書等之研究,足以補助文獻學的也不少。

關(guān)于子書研究的最后目的,當然是要知道這一家學說的全部真相,再下嚴正的批評。但是,想了解一家學說,最少也要把他書中語句所含意先看得明白。然而這些先秦古書都是二千年前作品,所用的字義和語法多與今不同,驟讀去往往不能索解,而且向來注家甚少,或且并沒有人注過,不像那幾部經(jīng)書經(jīng)許多人揣摩爛熟。所以想研究子書,非先有人做一番注釋工夫不可。注釋必要所注所釋確是原文,否則“舉燭”“鼠璞”,動成笑話,而真意愈晦。不幸許多古書,展轉(zhuǎn)傳抄傳刻,訛舛不少,還有累代妄人,憑臆竄改,越發(fā)一塌糊涂。所以要想得正確的注釋,非先行(或連帶著)做一番??惫し虿豢?。清儒對于子書(及其他古書)之研究,就順著這種程序次第發(fā)展出來。

注釋之學,漢唐以來已經(jīng)發(fā)達的很燦爛。清儒雖加精密,也不能出其范圍,所以不必多講。??敝畬W,為清儒所特擅,其得力處真能發(fā)蒙振落。他們注釋工夫所以能加精密者,大半因為先求基礎(chǔ)于???,所以我在論次他們所校注的古書以前,先把“前代校勘學的特質(zhì)”說說。次段所說不限于校勘古子,凡經(jīng)史等一切??倍及趦?nèi),請注意。

??敝饬x及范圍有多種,方法當然隨之而異。第一種??狈?,是拿兩本對照,或根據(jù)前人所征引,記其異同,擇善而從。因為各書多有俗本傳刻,因不注意或妄改的結(jié)果發(fā)生訛舛;得著宋元刻本或精鈔本,或舊本雖不可得見,而類書或其他古籍所引有異文,便可兩兩勘比,是正今謬。這種工作,清初錢遵王曾、何義門焯等人漸漸做起,元和惠氏父子也很用功。乾、嘉以后學者個個都喜歡做。而最專門名家者,莫如盧抱經(jīng)文弨、顧澗廣圻、黃蕘圃丕烈,次則盧雅雨見曾、丁叔衢杰、陳仲魚鳣、吳兔床騫、鮑以文廷博、錢警石泰吉、汪小米遠孫、蔣生沐光煦、張叔未廷濟、陸存齋心源、繆小山荃蓀等。這種工作的代表書籍,則《義門讀書記》何焯著、《援鶉堂隨筆》姚范著、《群書拾補》盧文弨著、《士禮居題跋》黃丕烈著、《思適齋文集》顧廣圻著、《讀書叢錄》洪頤煊著、《經(jīng)籍跋文》陳鳣著、《斟補隅錄》蔣光煦著、《札迻》孫詒讓著、……《雅雨堂叢書》盧見曾刻、《經(jīng)訓堂叢書》畢沅刻、《士禮居叢書》黃丕烈刻、《別下齋叢書》蔣光煦刻、《十萬卷樓叢書》陸心源刻……各書所附??庇浖邦}跋,武英殿版《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啡钤捌涞茏又?。這種工作的成績也有高下之分,下等的但能校出“某本作某”,稍細心耐煩的人便可以做;高等的能判斷“某本作某是對的”,這便非有相當?shù)膶W力不可了。這種工作很瑣碎,很枯燥無味,非有特別嗜好的人,當然不必再去做它,但往往因一兩字的校正,令全段的正確解釋。他們費畢生心血留下這點成績,總值得我們敬服感謝。

第二種??狈?,是根據(jù)本書或他書的旁證反證校正文句之原始的訛誤。前文所說第一種法,是憑善本來校正俗本。倘若別無善本,或所謂善本者還有錯誤,那便無所施其技了。第二種法再進一步,并不靠同書的版本,而在本書或他書找出憑證。這種辦法又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本書文句和他書互見的,例如《荀子·勸學篇》前半和《大戴禮記·勸學篇》全同;《韓非子·初見秦篇》,亦見《戰(zhàn)國策》;《禮記·月令篇》,亦見《呂氏春秋》;《淮南子》《韓詩外傳》和《新序》《說苑》,往往有相重之條;乃至《史記》之錄《尚書》《戰(zhàn)國策》《漢書》之錄《史記》。像這類,雖然本書沒有別的善本,然和他書的同文,便是本書絕好的校勘資料。例如《荀子·勸學篇》,據(jù)《大戴記》可以校出脫句脫字訛字七八處,因此可以推想其他諸篇訛脫也不少,可惜無別部的同文。這種校法雖比第一種已稍繁難,但只需知道這一篇在他書有同文,便可拿來比勘。方法還是和第一種同樣。更有第二條路是:并無他書可供比勘,專從本書各篇所用的語法字法注意,或細觀一段中前后文義,以意逆志,發(fā)見出今本訛誤之點。這種例不能遍舉,把《讀書雜志》等書看一兩卷,便知其概。這種工作,非眼光極銳敏、心思極縝密,而品格極方嚴的人不能做。清儒中最初提倡者為戴東原,而應用得最純熟矜慎卓著成績者為高郵王氏父子。這種方法好是好極了,但濫用它,可以生出武斷臆改的絕大毛病,所以非其人不可輕信。

第三種??狈ㄊ牵l(fā)見出著書人的原定體例,根據(jù)它來刊正全部通有的訛誤。第一、第二兩種法,對于一兩個字或一兩句的訛誤當然有效。若是全部書抄刻顛倒紊亂,以至不能讀,或經(jīng)后人妄改,全失其真,那么唯一的救濟法,只有把現(xiàn)行本未紊未改的部分精密研究,求得這書的著作義例。凡一部有價值的著作,總有他的義例。但作者自己寫定凡例的不多,即有亦不詳。然后根據(jù)它來裁判全書,不合的便認為訛誤。這種辦法,例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舊刻本經(jīng)文注文混亂的很多;戴東原研究出經(jīng)注異同的三個公例看下文本書條,把它全部厘正。又如墨子的《經(jīng)》上下,《經(jīng)說》上下四篇,原書寫法和后來刻本寫法不同,每條的上下文往往相亂;我著的《墨經(jīng)校釋》,發(fā)明“經(jīng)說首字牒經(jīng)”之例看下文本書條。也把它全部厘正。又如《說文解字》,經(jīng)徐鉉及別的人增補竄亂,多非許氏之舊;段茂堂、王菉友各自研究出許多通例,也把它全部厘正。此等原屬不得已辦法,卻算極大膽的事業(yè)。所研究出的義例對嗎,那么撥云霧而見青天,再痛快沒有了;不對嗎,便是自作聰明,強古人以就我,結(jié)果把原書鬧得越混亂,墮入宋明人奮臆改書的習氣。所以這種方法的危險程度比第二種更大做得好比他成績亦更大,萬不可輕用。段氏的《說文》,還被后人攻擊得身無完膚哩!其他可想了。

第四種校勘法是,根據(jù)別的資料,校正原著之錯誤或遺漏。前三種法,都是校正后來傳刻本之錯誤,力求還出原書的本來面目,??狈秶偛怀鲇谖木涞漠愅驼鹿?jié)段落的位置。然而校勘家不以此自足,更進一步對于原書內(nèi)容校其闕失。換言之,不是和抄書匠刻書匠算賬,乃是和著作者算賬。這種校法,也分根據(jù)本書、根據(jù)他書兩種。根據(jù)本書者,例如《史記》記戰(zhàn)國時事,《六國表》和各世家各列傳矛盾之處便不少,便據(jù)世家列傳校表之誤,或據(jù)表校世家列傳之誤。根據(jù)他書者,例如《三國志》和《后漢書》,記漢末事各有異同;或據(jù)陳校范誤,或據(jù)范校陳誤。又如《元史》最惡劣,據(jù)《元秘史》《圣武親征錄》等書校其誤。這種工作,限于史部,經(jīng)子兩部卻用不著。這種工作,若把它擴大,便成獨立的著述,不能專目為???,但目的若專在替一部名著拾遺補闕,則仍屬校勘性質(zhì)。清儒這種工作的代表著述,其遍校多書者,則如錢竹汀《二十二史考異》、王西莊《十七史商榷》之類;其專校一書者,則如梁曜北玉繩《史記志疑》、施研北國祁《金史詳?!分?。

以上四種,大概可以包括清儒??睂W了。別有章實齋《校讎通義》里頭所討論,專在書籍的分類簿錄法,或者也可以名為第五種。但既與普通所謂??辈煌?,故暫不論。

前五種中,前三種算是狹義校勘學,后兩種算是廣義??睂W。狹義??睂W經(jīng)清儒一二百年的努力和經(jīng)驗,已造成許多百公認的應用規(guī)律,俞蔭甫《古書疑義舉例》的末三卷,便是這種公例的集大成。欲知此學詳細內(nèi)容,宜一讀。此種所舉規(guī)律,還是專屬第一二種,因第三種無一般的規(guī)律可言。

清儒之校勘學,應用范圍極普遍,本節(jié)所舉成績,專重先秦諸子及幾部重要古籍,其正經(jīng)正史等已詳彼部,此不多述。

凡校勘諸子多帶著注釋,所以下文論列各書,校釋雜舉,不復細分。

校釋諸子(或其他古籍)之書,薈萃成編最有價值者:其一,為盧抱經(jīng)之《群書拾補》。抱經(jīng)所校各書,有多種已將新校本刻出其目大概都見下文;剩下未刻者,有許多校語批在書眉,把它匯成此書。大率用第一種校法為多,用第二種者亦間有;其二,為王石臞之《讀書雜志》,所校為《逸周書》《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內(nèi)篇》,共九種,末附以《漢隸拾遺》。石臞應用第二種校法為最精最慎,隨校隨釋,妙解環(huán)生,實為斯學第一流作品;其三,為俞蔭甫之《諸子平議》,所校為管、晏、老、墨、荀、列、莊、商、韓、呂、董、賈、淮南、揚,共十五種。蔭甫私淑石臞父子,刻意模仿。《群經(jīng)平議》模仿《經(jīng)義述聞》《諸子平議》模仿《讀書雜志》。但他并非蹈襲,乃應用王家的方法,補其所未及,所以這部書很足以上配石臞。

以下把他們校釋過的書分部敘論。

1.《荀子》

荀子與孟子同為儒家兩大師,唐以前率皆并稱。至宋儒,將《孟子》提升為經(jīng),而《荀子》以“異端”見斥。其書黤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間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論》《荀卿子年表》俱見《述學·內(nèi)篇》,于是荀子書復活,漸成為清代顯學。其書舊注只有唐楊倞一家,尚稱簡絜,而疏略亦不少。刻本復有訛奪。容甫蓋校正多條,然未成專書。專書自謝金圃墉、盧抱經(jīng)之合校本始,今浙刻《二十二子》本所采是也。書中列輯校名氏除盧、謝外,尚有容甫及段茂堂、吳兔床、趙敬夫(曦明)、朱文游(奐)五人。此本雖謝盧并名,然校釋殆皆出抱經(jīng)。謝序云:“援引校讎,悉出抱經(jīng),參互考證,遂得葳事?!比粍t此書實盧校而謝刻耳。在咸同以前,洵為最善之本。盧校出后,顧澗復校所得宋本,續(xù)校若干條,為《荀子異同》一卷,附輯《荀子佚文》。郝蘭皋亦為《荀子補注》一卷,劉端臨臺拱為《荀子補注》一卷,陳碩甫奐為《荀子異同》,陳觀樓昌齊《荀子正誤》,卷數(shù)俱未詳,皆有所發(fā)明。而王石臞《讀荀子雜志》八卷較晚出,精辟無倫,諸家之說時亦甄采。唯陳觀樓似未見采(?)。觀樓極為石臞所推。其書已佚,可惜也。次則俞蔭甫《荀子平議》四卷,體例同石臞。自顧郝至王、俞,皆條釋別行,不附本書。最后乃有王益吾先謙著《荀子集解》二十卷,自楊倞至清儒諸家說網(wǎng)羅無遺,而間下己意,亦多善解。計對于此書下工夫整理的凡十五家,所得結(jié)果令我們十分滿意。

2.《墨子》

戰(zhàn)國時儒墨同稱顯學。漢后墨學之廢既二千年了,鄭樵《通志·藝文略》載有樂臺注,久佚。乾隆四十一二年間,汪容甫最初治此學,有校本及《表微》一卷,今不傳見《述學·墨子敘》及《后敘》。而盧抱經(jīng)、孫淵如、畢秋帆同時治之。秋帆集其成為《墨子注》十六卷,以乾隆四十八年成,今《經(jīng)訓堂叢書》本是也浙刻《二十二子》本采之。畢注前無所承,其功蓋等于茂堂之注《說文》。秋帆自序稱“盧、孫互校此書,略有端緒,沅始集其成?!贝蠹s淵如自有校本,而秋帆所校,則抱經(jīng)相助為多。又淵如為畢注作敘,稱翁覃溪(方綱)亦有校本,但畢序未及之。其后顧澗又據(jù)道藏本重校寫定一通,專務是正文字;繼則王石臞摘條校注,為《讀墨子雜志》六卷,俞蔭甫著《墨子平議》三卷,蘇爻山時學著《墨子刊誤》若干卷。爻山,廣西藤縣人。不聞有他種著作。此書陳蘭甫先生為之序,稱其“正訛字、改錯簡,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東塾集》卷三)孫仲容已采其說入《間詁》,不知原書今尚存否。而洪筠軒頤煊、戴子高望,亦各有所校釋。據(jù)孫氏《間詁·序》所稱。其書吾皆未見。洪著殆指散見《讀書叢錄》中者。至光緒間十九年癸巳刻成,孫仲容詒讓“覃思十年”原序語,集諸家說,斷以己所心得,成《墨子間詁》十四卷;復輯《墨子篇目考》《墨子佚文》《墨子舊敘》,合為附錄一卷;復撰《墨子傳略》《墨子年表》《墨學傳授考》《墨子緒聞》《墨學通論》《墨家諸子鉤沉》各一篇,合為《墨子后語》二卷。俞蔭甫序之,謂其“整紛剔蠹,摘無遺;旁行之文,盡還舊觀;訛奪之處,咸秩無紊。自有《墨子》以來,未有此書”。誠哉然也!大抵畢注僅據(jù)善本讎正即吾所謂第一種??狈?,略釋古訓;蘇氏始大膽刊正錯簡;仲容則諸法并用,識膽兩皆絕倫,故能成此不朽之作。然非承盧、畢、孫、王、蘇、俞之后,恐亦未易得此也。仲容于《修身》《親士》《所染》諸篇,能辨其偽,則眼光遠出諸家上了。其《附錄》及《后語》,考訂流別,精密閎通,尤為向來讀子書者所未有。蓋自此書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讀?,F(xiàn)代墨學復活,全由此書導之。此書初用活字版印成,承仲容先生寄我一部,我才二十三歲耳。我生平治墨學及讀周秦子書之興味,皆自此書導之,附記志感。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過此書,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書為第一也。

同時有王壬秋亦為《墨子注》,鮮所發(fā)明,而輕議盧、畢所校,斥為“淺率陋略”,徒自增其妄而已。唯對于《經(jīng)說》四篇,頗有新解,是其一節(jié)之長。他又將《大取》篇分出一半,別自為篇,名為《語經(jīng)》,可謂大膽已極。要之,壬秋頗有小慧而學無本原,學問已成的人,讀他的書有時可以助理解,初學則以不讀為妙。

《墨子》七十一篇中,最宏深而最難讀者,莫如《經(jīng)》上下、《經(jīng)說》上下、《大取》、《小取》之六篇。晉魯勝曾為《墨辯注》,惜久佚?!端鍟そ?jīng)籍志》已不著錄,其敘僅見《晉書·隱逸傳》。畢注于他篇雖多疏略,然尚有所發(fā)明,獨此六篇,則自稱“不能句讀”。唯彼據(jù)《經(jīng)》上篇有“讀此書旁行”一語,于篇末別為《新考定經(jīng)上篇》分上下兩行橫列。最初發(fā)見此經(jīng)舊本寫法,不能不算畢氏功勞。其后丁小雅杰、許周生宗彥,皆提出《經(jīng)說》四篇特別研究,今皆不傳見孫志祖《讀書脞錄》。次則張皋文作《墨經(jīng)說解》二卷,用魯勝“引說就經(jīng)”之例,將四篇逐條拆開,互相比附,眉目朗然,這是張氏功勞。自畢秋帆與孫淵如函札往復,已發(fā)見此四篇多言名學看畢注本《經(jīng)上篇》后孫星衍跋語。而鄒特夫伯奇則言《墨子》中有算術(shù),有光學,有重學,以告陳蘭甫,而著其說于所著《學計一得》中。自是《墨經(jīng)》內(nèi)容之豐富,益為學界所注視。孫氏《間詁》,于他篇詮釋殆已十得八九,獨此四篇者,所釋雖較孫、張稍進步,然遺義及誤解仍極多。章太炎炳麟《國故論衡》中有《原名》《明見》諸篇,始引西方名學及心理學解《墨經(jīng)》,其精絕處往往驚心動魄。而胡適之適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唯《墨辯》一篇最精心結(jié)撰,發(fā)明實多。適之又著《小取篇新詁》,亦主于以西方名學相引證。我自己也將十來年隨時札記的寫定一篇,名曰《墨經(jīng)校釋》,其間武斷失解處誠不少,然亦像有一部分可供參考。其后有欒調(diào)甫著《讀梁任公(墨經(jīng)校釋)》,雖寥寥僅十數(shù)條,然有卓識,明于條貫,其最大發(fā)明,在能辨墨學與惠施一派名學之異同。最近則章行嚴士釗常為討論《墨經(jīng)》之短文,時有創(chuàng)獲。而伍非百著《墨辯解故》,從哲學科學上樹一新觀察點,將全部《墨經(jīng)》為系統(tǒng)的組織,吾雖未細讀其書,然頗信其為斯學一大創(chuàng)作也。蓋最近數(shù)年間,《墨經(jīng)》諸篇為研究墨學之中心,附庸蔚成大國,不久恐此諸篇將發(fā)揮無余蘊,墨學全部復活了。

3.《管子》

《管子》舊有尹知章注,訛題為房玄齡。其注頗淺陋,明劉績頗有糾正,亦得失參半。嘉慶初,王石臞、伯申父子初校此書,時與孫淵如商榷。淵如亦自有所校,而以稿屬洪筠軒頤煊。筠軒采孫、王校刪其重復,附以己說,成《管子義證》八卷嘉慶十七年成。其后石臞又續(xù)有所校。更采及洪書,成《讀管子雜志》二十四卷,凡六百四十余條嘉慶二十四年成,在全部《讀書雜志》中,此種卷帙最浩博了。同、光間則戴子高望的《管子校正》二十六卷,俞蔭甫的《管子平議》六卷,同時先后成書。這幾部校釋本都算很有價值。有丁士涵者,陳碩甫門人,著《管子案》四卷。碩甫手定義例,且助其搜輯。但其書不見傳本,想未刻耶?但《管子》古文古訓太多,錯字錯簡亦不少,又其中關(guān)于理財一部分之文,尤多特別術(shù)語,索解為難,今后若有好學之士,能采集以上各本,更悉心研究補其所未及,別成《管子集解》,庶幾本書漸漸可讀了。

《弟子職》為《管子》中一篇,清儒多提出專釋。莊保琛述祖有《集解》,洪稚存亮吉有《箋釋》,王菉友筠有《正音》,各一卷。

4.《韓非子》

《韓非子》未大經(jīng)整理,現(xiàn)行最佳者為吳山尊鼒之仿宋乾道本。有顧澗《識誤》三卷。此外則盧氏《群書拾補》所考證,僅一卷;王氏《讀書雜志》僅十四條;俞氏《平議》亦僅一卷;孫仲容《札迻》中若干條。此外則更無聞(?)。近王慧英先慎有《韓非子集解》二十卷,薈集眾說,較稱善本,但比諸乃兄之《荀子集解》差多了。因此書先輩遺說可憑借者不如《荀子》之多,而先慎學識又凡庸也。所以這部書還希望有人重新整理才好。嘗見日本人宮內(nèi)鹿川所著《韓非子講義》,??庇炲e者不少,但未注明所據(jù)以校者為何本。他說別有《韓非子考異》一書。惜未得見。

5.《老子》《莊子》《列子》

這三部書,清儒沒有大用過工夫。盧氏《拾補》,《老》、《莊》無,有《列》一卷;王氏《雜志》,則《老》四條,《莊》三十五條,《列》無有;俞氏《平議》則《老》《列》各一卷,《莊》三卷。其他箋釋者殆不見。其校本稍可觀者,則《老子》有畢秋帆之《老子道德經(jīng)考異》二卷,用唐傅奕本校通行偽河上公注本,間下訓釋?!读凶印酚腥斡字泊蟠?、汪蘇潭繼培校張湛注本,有秦敦夫恩復校盧重元注本。《莊子》除明世德堂本,別無新校本。

《莊子》郭注剽自向秀,實兩晉玄談之淵藪。后此治此學者,罕能加其上。清儒于此種空談名理之業(yè),既非所嗜,益非所長,故新注無足述者。王益吾亦有《莊子集解》,比諸所解《荀子》相去霄壤了。郭盂純慶藩的《莊子集釋》,用注疏體,具錄郭注及陸氏《經(jīng)典釋文》,而搜集晉唐人逸注及清儒盧、王諸家之是正文字者,間附案語,以為之疏,在現(xiàn)行《莊子》諸注釋書中算最好了。馬通伯(其昶)的《莊子故》亦頗簡明。

章太炎的《齊物論釋》,是他生平極用心的著作,專引佛家法相宗學說比附莊旨,可謂石破天驚。至于是否即《莊子》原意,只好憑各人領(lǐng)會罷。

6.《晏子春秋》

此書依我看純屬偽書,沒有費力校釋的價值。但清儒多信為真,盧、王、俞各有校釋王二卷,俞一卷。畢氏經(jīng)訓堂本,依明沈啟南本重校,又從《太平御覽》補輯末章所缺;秋帆自為《音義》二卷,用力頗勤,就本書論,也算善本了。

7.《呂氏春秋》

《呂氏春秋》有漢高誘注,先秦諸子中注家,此其最古?,F(xiàn)行最善者為畢氏經(jīng)訓堂本,蓋據(jù)元大字本精校,盧抱經(jīng)實董其事。此后梁曜北玉繩有《呂子校補》二卷,陳觀樓昌齊有《呂氏春秋正誤》二卷,俞蔭甫有《呂氏春秋平議》三卷王氏《雜志》有三十八條,皆出畢本后。此書還很有整理余地,我盼望有一本新的《呂氏春秋集解》出來。

以上幾部子書——都是《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所著錄的——就清儒整理成績之高下我所認為的為次第。其他沒有經(jīng)過什么校釋工夫者——如平津館本之《商君書》,守山閣本之《慎子》《尹文子》《公孫龍子》等,雖間附有??庇浕蜉嬝?,但其細已甚,故不論列。又久佚重輯之本——如《尸子》等,歸入輯佚條。又確知其為偽書——如《鬼谷子》《關(guān)尹子》等,雖有校釋,亦從摒棄。

“諸子略”以外之先秦古書,曾經(jīng)整理者如下。

8.《逸周書》

《逸周書》七十一篇,見《漢志》,或以為孔子刪《書》所余者。信否且勿論,要之總算先秦一部古書,殆不容疑。舊注為晉孔晁著,亦算得一部古注。清乾嘉間校理此書者有惠定宇、沈果堂彤、趙敬夫曦明、張芑田坦、段茂堂、沈朗仲景熊、梁曜北、梁處素履繩、陳省衷雷等俱見盧本校目。而盧抱經(jīng)集諸家說寫定重刻,即抱經(jīng)堂本是。其后王石臞、洪筠軒各有所釋《讀逸周書雜志》四卷,居王書之首。道光間,則陳逢衡著《逸周書補注》二十四卷道光五年刻成,朱亮甫右曾著《周書集訓校釋》十卷道光二十六年成。陳著翔實明暢,可為此書最善讀本。朱著稍晚出,蓋未見陳著,但亦有所發(fā)明。又有丁宗洛《逸周書管箋》十六卷,未見。丁與朱同治此書,見朱自序。

9.《國語》

《國語》韋昭注為漢注古書之一,現(xiàn)行者以士禮居仿宋刻本為最善。由黃蕘圃、顧澗合校,附校勘記。其專門校注之書,則汪小米遠孫有《國語三君注輯存》四卷、《國語考異》四卷、《國語發(fā)正》二十一卷,已疏證無遺義。昔人稱《國語》為“春秋外傳”,而清儒整理之勤,實視《左傳》所謂《內(nèi)傳》有過之無不及也。若有人薈萃諸家作一新的“國語集解”,便更好了。

10.《戰(zhàn)國策》

《戰(zhàn)國策》高誘注,價值等于韋注《國語》。士禮居仿宋本,亦黃、顧合校,有??庇?,與《國語》可稱“姊妹書”。校而兼釋者則有王石臞《讀戰(zhàn)國策雜志》三卷。

戰(zhàn)國為我國文化史極重要時代,而史料最缺乏,所存唯《國策》一書,又半屬“縱橫家言”,難據(jù)為信史,學者所最苦痛也。于是,有將此書為局部分析的研究者,則程春海恩澤《國策地名考》二十卷,極博洽翔實。張翰風(琦)的《戰(zhàn)國策釋地》二卷,目的亦同程書,但遠不逮其博贍。而林鑒塘春溥之《戰(zhàn)國紀年》六卷,考證詳慎,校正《通鑒》之誤不少。林氏《竹柏山房十一種》中,此書最有價值。

11.《竹書紀年》及《穆天子傳》(互見辨?zhèn)?、輯佚兩章?

《竹書紀年》,乃晉太康間在汲郡今河南汲縣魏安厘王冢中所得,當時學者荀勖、束皙、王接、和嶠、衛(wèi)恒、王庭堅、摯虞、謝衡相與討論辯難,學者起一極有趣味之波瀾,其始末具見《晉書》束皙、王接、衛(wèi)恒諸傳,及杜預《左傳后序》、和嶠《穆天子傳序》。但其書已佚于兩宋之際。今本《紀年》二卷,乃元明人搜輯,復雜采《史記》《通鑒外紀》《路史》諸書而成。清儒嗜古,研究此書者極盛,大約可以分四派:一、并汲冢原書亦指為晉人偽撰者錢大昕、王鳴盛等。二、并今本亦信為真者徐文靖等。三、以古本為真、今本為偽者郝懿行、章學誠、朱右曾、王國維等。四、雖不認今本為真,然認為全部皆從古本輯出者洪頤煊、陳逢衡、林春溥等。我個人的意見,則完全主張第三派。

關(guān)于此書的著述,據(jù)我所知者,有徐位山文靖之《竹書紀年統(tǒng)箋》、有孫晴川之騄之《考定竹書紀年》,有董塈之豐垣之《竹書紀年辨證》,有雷瞻叔學淇之《考訂竹書紀年》《竹書紀年義證》,有洪筠軒之《校正竹書紀年》,有武授堂億之《竹書紀年補注》,有郝蘭皋之《竹書紀年校正》,有陳逢衡之《竹書紀年箋證》《集證》凡例中稱張宗泰有《校補紀年》,陳詩有《紀年集注》,趙紹祖有《紀年校補》,韓怡有《紀年辨正》,鄭環(huán)有《竹書考證》,皆未見,有朱亮甫之《汲冢紀年存真》,有林鑒塘《竹書紀年補證》,有董覺軒沛之《竹書紀年拾遺》,有王靜安國維之《古本竹書紀年輯?!贰督癖局駮o年疏證》。我所曾讀者徐、洪、陳、林、王五家。徐氏《統(tǒng)箋》為治斯學之嚆矢,然書成于康熙間,考證學未興,故所箋駁雜無義法,徒為偽書助焰。洪氏《校正》,林氏《補證》,皆頗潔凈,而識斷尚欠精擇。陳氏《集證》,積十年之功乃成,浩博詳贍書凡五十卷。卷首《集說》一篇,敘原來歷及前人批評,搜羅至博,足為治此學之最好資料。唯調(diào)停古今本,時復進退失據(jù)。王氏《輯?!贰妒枳C》二書最晚出、最謹嚴,但未及疏注。學者據(jù)王著以求汲冢真面目,據(jù)陳著以解釋此書內(nèi)容,則這書可以全部弄明白了。

《穆天子傳》與《紀年》同出汲冢,其真?zhèn)斡羞B帶關(guān)系,信古本《紀年》者則亦信之。其書出郭璞注,洪筠軒嘗據(jù)諸本精校,自是此書始可讀。而丁益甫謙作《穆天子傳地理考證》,篤信歐洲少數(shù)學者所倡中國人種西來之說,而援本傳為證。其所比附往往新奇可喜,是否真相,則更俟論定耳。

12.《山海經(jīng)》

《山海經(jīng)》有漢郡縣名,其書或出漢人手,最少亦經(jīng)漢人竄附,蓋無可疑。然其中大部分含神話性質(zhì),蓋自先秦傳來,應認為我族最古之半小說體的地理書。書有郭璞注,與所注《爾雅》,同為后世所重。清儒初治此者,有吳志伊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然濫引《路史》及六朝唐宋人詩文,以至晚明惡劣類書,殊無義法。乾隆末畢秋帆始為《山海經(jīng)新校注》,一考正篇目,二考正文字,三考正山名水道。自言歷五年乃成,蓋其生平得意之作。有孫淵如后序,自言曾為《山海經(jīng)音義》,見畢書乃自毀其稿。其后郝蘭皋為《山海經(jīng)箋疏》,與其《爾雅義疏》,同為郭注功臣。

13.《孫子》《吳子》《司馬法》

前三書為最古之兵家言,《漢志》以冠“兵書略”。今傳本唯《孫子》尚可信,余二書恐出漢人依托,但亦一古籍矣。孫淵如有精校本,刻于平津館。其自序言屬顧澗作《音義》,未知成否?

14.《周髀算經(jīng)》

此書為最古之算學書。是否必出先秦,則不敢斷言。戴東原有精校本,為戴?!端憬?jīng)十書》之首。

15.《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

此書為最古之醫(yī)學書,殆出漢人手,而清儒皆以為先秦舊籍。錢錫之熙祚有精校本,胡荄甫澍又有《內(nèi)經(jīng)校義》。

以下敘述清儒對于漢以后要籍之校釋事業(yè)。

16.《淮南子》

《淮南鴻烈》為西漢道家言之淵府,其書博大而有條貫,漢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有東漢高誘注,亦注家最善者;許慎亦嘗注之,今劖入高注本。清儒首治此書者為莊伯鴻逵吉,當乾隆末,用道藏本校俗本,而以案語申己見,雖名校實兼注也。浙刻《二十二子》所采即此本。自莊書出,而誦習本書者認為唯一之善本,蓋百余年。然同時盧抱經(jīng)別有拾校。嘉慶間則王石臞、伯申父子之《讀淮南內(nèi)篇雜志》二十二卷出,亦以道藏本為主,參以群書所引,訂正俗本九百余條;書既成,而顧澗以所得宋本新校各條示之,伯申得輯為《補遺》一卷。同時陳觀樓昌齊著《淮南子正誤》十二卷,石臞亟稱之,見石臞集中《賜書摟集序》。此書在《賜書樓叢書》中,吾未見。又胡澍有《淮南子校義》,亦未見。又劉端臨臺拱、王南陔紹蘭亦有斷片的發(fā)明。在晚清則有俞蔭甫《淮南內(nèi)篇平議》四卷,有陶子珍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若干卷,而孫仲容亦間有札記。經(jīng)諸家校理之后,書中微文奧義蓋已什得八九。最近則劉叔雅文典著《淮南鴻烈集解》二十一卷民國13年刻成,博采先輩之說劉端臨、陳觀樓、胡荄甫之書皆未見征引,參以己所心得,又從《御覽》《〈選〉注》等書采輯佚文佚注甚備,價值足與王氏《荀子集解》相埒。

《淮南》單篇之訓釋,則有錢溉亭塘之《淮南天文訓補注》,以高誘不通天文學,所注多疏舛,故補正之。

17.《尚書大傳》(互見輯佚)

《尚書大傳》為漢初第一位經(jīng)師伏生所著,而漢末第一位經(jīng)師鄭玄為之注,固宜為治經(jīng)者所重。然其書自宋時已殘缺,至明遂亡。清儒先后搜輯,則有仁和孫氏之騄本,德州盧氏見曾本,曲阜孔氏廣森本??妆据^善,然訛漏猶不免。嘉道間陳左海壽祺更輯校為三卷,附辨訛一卷,又加案語甚多,此書始漸可讀。光緒間皮鹿門錫瑞《尚書大傳疏證》七卷,所輯又增于陳氏,而其疏釋專采西漢今文經(jīng)說,家法謹嚴。

18.《韓詩外傳》

韓氏為西漢今文三家詩之一。其《詩內(nèi)傳》四卷,《詩故》三十六卷,《詩說》四十一卷,久亡。存者唯《外傳》六卷,乾隆前通行本以毛刻最善,然訛脫亦不少。盧抱經(jīng)曾有校本,未泐專書。其門人趙億孫懷玉于乾隆五十二年成新校本;明年周霽原廷寀復有校注本;吳棠匯合趙、周二本刻行,此書遂易讀了。

19.《春秋繁露》

董子《春秋繁露》為西漢儒家言第一要籍,不獨《公羊》學之寶典而已。其書宋時已有四刻,多寡不同,樓鑰校正,始為定本。然明代所翻樓本,又訛脫百出。乾隆開四庫館,乃取《永樂大典》中樓本詳校補一千一百余字,刪一百十余字,改字一千八百二十余字?!短嵋匪^:“海內(nèi)不見完本三四百年……神明煥然,頓還舊笈,雖曰習見之書,實則絕無僅有之本也?!比四晷S嗊M。越十二年,盧抱經(jīng)依聚珍版所刻四庫本重校,間下案釋,是為抱經(jīng)堂本浙刻《二十二子》采此本?!斗甭丁氛模藶樽钌票玖?。原書向無專注,嘉慶間二十年,凌曉樓曙創(chuàng)為《春秋繁露注》十七卷。曉樓傳莊、劉之學,諳熟《公羊》家法,故所注獨出冠時,與段氏《說文》同功矣?!剁茌o叢書》所刻凌注本,每卷有張駒賢校正,所校將二百條,亦凌氏功臣也。其后魏默深源有《董子春秋發(fā)微》七卷,原書未見,《古微堂集》有序及目錄。吾師康長素先生有《春秋董氏學》八卷,皆析擘原書,分類以釋微言大義,非箋注體。最近則蘇厚庵輿著《春秋繁露義證》十七卷,精審又駕凌注之上了。

20.《列女傳》附《新序》《說苑》

劉向《列女傳》為現(xiàn)存最古之傳記書,清代為之注者有王照圓郝懿行妻、梁端汪遠孫妻兩家,而王石臞、伯申父子及王南陔亦各有條校。

劉向《新序》《說苑》,今所行皆舊本。陳左海各有新校本,未刊。

21.《法言》《太玄》

揚雄這兩部書,本沒有什么價值,但因?qū)傥鳚h人書,所以“過而存之”?!斗ㄑ浴防钴壸ⅲ行煨绿镳B(yǎng)原校本。而俞氏《諸子平議》,兩書亦各占一卷。

22.《潛夫論》《鹽鐵論》附《論衡》

王符《潛夫論》,俗本訛奪至不可讀。汪蘇潭繼培據(jù)元刻及他書所引校正甚多,又依采經(jīng)書,疏證事辭,為《潛夫論箋》十卷。此書自是始可讀。

桓寬《鹽鐵論》專記漢代民獻議政一場公案。昭帝始元六年,詔丞相、御史大夫與所舉賢良文學語,問民間所疾苦。賢良文學請罷鹽鐵酒榷,昭帝從之。此書即記當時代表政府之丞相等,與代表民意之賢良等,兩造辯論語。實歷史上最有關(guān)系最有趣味的一部書。今通行者明張氏本,篇第字句,割裂增易不少。盧抱經(jīng)嘗以《永樂大典》本及他本是正若干條。其后陽城張氏有重刻本,顧澗為作《考證》三卷。今本題張敦仁著,實顧代作,見《思適齋集》九。汪蘇潭箋《潛夫》后,擬續(xù)治此書,未成而卒見《潛夫論箋》王紹蘭序。王益吾復刻張本,將盧、顧所校散入正文;又以所自校,別為《小識》一卷。而俞蔭甫、孫仲容亦各有所校。自是此書漸可讀。最近門人楊遇夫樹達創(chuàng)為《鹽鐵論校注》若干卷,算是本書空前作品了。

王充《論衡》實漢代批評哲學第一奇書,盧、王皆未校及。俞蔭甫、孫仲容所校,約數(shù)十條。蔣生沐光煦從元刻本校補今本脫文三百余字。但全書應加董治之處尚不少,我很盼好學之士能做這件工作。

23.《白虎通義》《五經(jīng)異義》附《風俗通》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詔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帝親稱制臨決,實學術(shù)上一種公開討論。《白虎通義》即記其討論結(jié)果也。此書舊唯《漢魏叢書》本最通行。乾隆間,莊葆琛始有校本,且厘定目錄,搜輯闕文;盧抱經(jīng)續(xù)校訂,為今抱經(jīng)堂本。卷首列舊校名氏,除葆琛外,尚有趙曦明、秦黌、梁同書、孫志祖、周廣業(yè)、吳騫、朱型、梁履繩、汪繩祖等。道光間陳卓人著《白虎通疏證》十二卷。卓人本受《公羊》學及禮學于凌曉樓,此書實足與凌注《繁露》并美。

《五經(jīng)異議》,為許慎撰、鄭玄駁,東漢兩大經(jīng)師精力所集也。《隋志》著錄十卷,宋時已佚;清四庫館始有輯本。次則莊葆琛、錢晦之大昭、孔叢伯廣林續(xù)輯。最后則陳左海續(xù)輯,詳為箋注,成《五經(jīng)異義疏證》三卷。此書遂復活。

應劭《風俗通義》亦漢人一名著。清儒整理尚少,唯盧氏《群書拾補》中有條校及補遺。其后張介侯澍則有《補風俗通姓氏篇》一卷。我盼望有人對于此書再做一番工作。

24.《越絕書》《華陽國志》

漢袁康《越絕書》,有價值的記載頗不少,例如分古代所用兵器為用石、用銅、用鐵三時代。惜刻本訛舛極多。盧抱經(jīng)有校本,未刻,其略僅見孫仲容《籀述林》中。

晉常璩《華陽國志》,為方志之祖,其書有義法,有條貫,卓然著作之林。唯通行明刻本缺兩卷。他刻雖補足,而訛舛殆不可讀。嘉慶間廖氏刻本,乃顧澗據(jù)宋元豐呂氏、嘉泰李氏兩本精校,自此始有善本。

25.《抱樸子》

以漢以后方士家言附會先秦道家,始于晉葛洪《抱樸子》,實學術(shù)嬗變一關(guān)鍵也。此書乾隆前無善本,自孫淵如據(jù)《道藏》本精校,盧抱經(jīng)、顧澗復參合諸本助之,重刻平津館本,自是此書可讀。

26.《水經(jīng)注》

漢桑欽《水經(jīng)》北魏酈道元注,為現(xiàn)存最古之地理書。乾隆以前唯明朱謀瑋箋稱最善,顧亭林所謂“有明一部書”也。然而訛舛已不一而足。后項骃復刻,掩為己有,又多刪削,書愈不可讀。趙、戴等皆校朱書,然楊星吾謂其皆未見朱氏原本。入清,考古學勃興,此書大為世所重。據(jù)趙東潛所述,則有錢遵王曾、黃梨洲、孫潛夫潛、顧亭林、顧景范、閻百詩、黃子鴻儀、劉繼莊、胡朏明、姜西溟宸英、何義門焯、沈繹旃炳巽、杭大宗、齊次風召南諸本。由中二顧、閻、胡,皆于自著書史征引詮解,并非專校原書。梨洲則刪去注文中無豫《水經(jīng)》者,欲復唐李氏刪《水經(jīng)》十卷之舊,又自為《今水經(jīng)》,蓋有所不慊于酈氏。子鴻則依酈注,每卷各寫一圖,是為作圖之始。繼莊則欲作《水經(jīng)注疏》,而未就,發(fā)其義例于《廣陽雜記》中。自余諸家,皆依通行朱本各自簽校。此乾隆以前斯學大略形勢也。

乾隆中葉趙東潛一清、戴東原震、全謝山祖望同時治此書,其著作先后發(fā)表。東原在四庫館,實手校此書,校成首由聚珍版印行,自是酈氏本來面目,厘然大明,學者稱快。然而三家精詣,同符者十而七八,于是發(fā)生蹈襲問題——即著述家道德問題。三家子弟及鄉(xiāng)里后學各有所袒,成為近百年來學界一樁公案,至今未決。今略述其真相如下。

謝山自其先代三世治此書,有雙韭山房舊校本。謝山曾七度手校,集中有五校本題詞,自訂《雙韭山房書目》,有《七校水經(jīng)注》四十卷趙本卷首亦引全氏七校本,蓋全部于乾隆十七年在粵寫定。然卒后遺著散佚,將越百年,其同里后學王艧軒始厘正其稿;又數(shù)十年,至光緒十四年薛叔耘福成徇董覺軒沛之請始刻之,今寧波崇實書院本是也。故全書最先成而最晚出。

東潛為趙谷林子,梨洲再傳,其學蓋有所受;又與謝山為摯友,日夕商榷,其書成于乾隆十九年有自序。四庫館開,采以進,被著錄,然未有刻本行世。乾隆五十一年,畢秋帆從東潛子載元索得原稿,刊之于開封,趙書始顯。

東原治此書,始于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七年刊于浙東,未及四之一,而被召入四庫館。在館中據(jù)《永樂大典》本校此書,明年成,以聚珍版印行;復自理舊業(yè),成書四十卷,以三十九年刊行,即孔氏微波榭本是也。故戴書最晚成,而最先出。

因此糾纏出許多問題。其一,為趙戴問題,盧抱經(jīng)謂梁曜北、處素兄弟校刊趙書,參取東原書為之。梁氏兄弟,仁和人,為東潛同里后輩,畢刊趙書由彼校定。東原弟子段茂堂因移書曜北詰問看《經(jīng)韻樓集·與梁曜北書》。梁氏《清白士集》中未有答書,不知是否慚伏;然張石舟、魏默深,則謂趙書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庫全書》,今刊本與四庫本無二,明非梁氏勦戴改作,實為戴在四庫館先睹預竊之明證??葱鞎r棟《煙嶼樓集·記杭堇浦》篇。又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四,又薛刻全校本董沛著例言,又楊守敬著《水經(jīng)注疏要刪·凡例》。但據(jù)段茂堂說,戴未入四庫館以前,曾以所著示紀曉嵐、錢竹汀、姚姬傳及茂堂,皆錄有副本看段著《東原年譜》。似此,則戴非勦趙又甚明。

其二,為趙全問題。趙、全本至交,相約共治此學。全為趙書作序,趙書引全說不一而足,兩書同符十九,本無嫌疑。然張石舟則謂東潛子宦于鄂,畢秋帆時為鄂督索觀舊稿時,以巨資購謝山本以應看全本例言。此說若信,則現(xiàn)行趙本實勦全。而林賾山則斥現(xiàn)行全本為偽出,謂不唯襲趙,兼又襲戴,疑出王艧軒輩手看王先謙合校本序錄,及楊氏《注疏要刪·凡例》。

吾今試平亭此獄。三君皆好學深思,治此書各數(shù)十年,所根據(jù)資料又大略相同。東原謂從《永樂大典》本校正。據(jù)后人所考證,則戴本與《大典》不合者正多,然則其精思獨得,非盡有依據(jù)也。謝山首與李穆堂鈔《大典》,然所鈔僅及平韻?!端?jīng)注》收入上聲“水”字,是在萬一千卷以外,故謝山不及見。東潛未入翰林,更無從見矣。故《大典》本非三家所據(jù)。則閉門造車,出門合轍,并非不可能之事。東原覃精既久,入館后睹趙著先得我心,即便采用,當屬事實。其所校本屬官書,不一一稱引趙名,亦體例宜爾。此不足為戴病也。趙氏子弟承制府垂盼,欲益榮其親;曜北兄弟以同里后學董其事,亦欲令趙書盡美無復加;趙、全本世交,則購采全稿潤益之;時戴本既出,則亦從而擷采;凡此恐皆屬事實。全氏本為斯學開山之祖,然趙、戴本既盛行,全本乃黤沒百余年。其同里后學王、董輩深為不平,及得遺稿,亦欲表章之使盡美,其間不免采彼兩本,以附益其所未備,恐亦屬事實。要而論之,三家書皆不免互相勦,而皆不足為深病。三家門下,各尊其先輩,務欲使天下之美,盡歸于我所崇敬之人;攘臂迭爭,甚無謂也。

上所記繁而不殺,誠非本書篇幅所許。但此事實清代學一大公案,可以見一時風氣之小影,亦治史者所宜知,故論列如上。

以下略評三家特點:

戴氏治學,精銳無前,最能發(fā)明原則,以我馭書?!端?jīng)注》舊本,經(jīng)、注混淆不可讀。戴氏發(fā)見經(jīng)、注分別三例:一、經(jīng)文首云“某水所出”,以下不更舉水名;注則詳及所納群川,更端屢舉。二、各水所經(jīng)州縣,經(jīng)但云“某縣”;注則年代既更,舊縣或湮或移,故常稱“某故城”。三、經(jīng)例云“過”,注例云“逕”看段氏《東原年譜》。此三例,戴氏所獨創(chuàng),發(fā)蒙振落。其他小節(jié),或襲趙氏,不足為輕重。

全、趙比肩共學,所得原不以自私,故從同者滋多。趙本博引清初諸說,辨證最詳晰,非戴所及;且凡引他說皆著所出,體例亦嚴。全氏分別注有大小——注中有注,是其特識,余與趙氏同之。

三家以前諸校本,吾皆未見。唯謝山最服沈繹旃,謂“其校定此書幾三十載,最能抉摘善長(酈道元)之疏略”五校本題詞,當是最佳之作。

以后諸校本,則畢秋帆、孫淵如各有成書,然兩君皆非地學專家,似無足以增益三家者。道咸以后,則有沈欽韓文起《水經(jīng)注疏證》、汪梅村士鐸著《水經(jīng)注提綱》《水經(jīng)注釋文》,皆未刊,不審內(nèi)容如何。汪復有《水經(jīng)注圖》,胡文忠為刻之,則續(xù)黃子鴻之緒而補其逸也。

陳蘭甫先生灃以酈氏當時,滇黔之地淪于爨謝,故注記東北諸水詳而確,西南則略而訛,乃為《水經(jīng)注西南諸水考》補而糾之,在本書諸家著作中最為別裁。但先生于西南諸水亦未經(jīng)實測,恐不能多優(yōu)于酈氏也。

王益吾為合校本,以聚珍版(即戴本)及趙本為主,參以諸家,雖無新發(fā)明,而最便學者。王氏所著書大率如此。但進孫淵如絀全,不無遺議。

最后有楊惺吾守敬為《水經(jīng)注疏》八十卷,以無力全刻,乃節(jié)為《要刪》若干卷。其書頗為朱謀瑋訟直,而不肯作趙、戴輿臺,謂:“此書為酈氏原誤者十之一二,為傳刻之誤者十之四五,為趙戴改訂及誤者亦十之二三?!狈怖Z此亦乾嘉以來一反動也。

吾向未治此學,不敢以門外漢評各家得失,但述此學經(jīng)過狀況如前。治之者多,故敘述不避詞費。唯此書值得如此用功與否,實一問題。以吾觀之,地理不經(jīng)實測,總是紙上空談,清儒并力治《水經(jīng)注》,適以表現(xiàn)清代地學內(nèi)容之貧乏而已。

27.《顏氏家訓》

隋顏之推《家訓》,為現(xiàn)存六朝人著述中最有價值者。舊本訛脫不少。乾隆間趙敬夫曦明為之注,而盧抱經(jīng)校補之,自是此書有善本。

28.《經(jīng)典釋文》

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為治訓詁音韻者所宗,而除散在諸經(jīng)注疏之外,單行本殆絕。盧抱經(jīng)將《通志堂經(jīng)解》本細校重雕,附《考證》三十卷,自是此書有善本。

29.《大唐西域記》《慈恩法師傳》

唐僧玄奘歸自印度,綜其行歷著《大唐西域記》十二卷,其弟子彥悰為之箋?;哿⒁噢实茏?,為奘作傳,曰《大唐慈恩法師傳》十卷。此二書實世界的著作,近今歐洲各國咸有譯注,而本國治之者闕如。最近有丁益甫謙著《大唐西域記考證》,引據(jù)各史外國傳,旁采西人地理家言,實此書之篳路藍縷也?!洞榷鱾鳌穭t有最近支那內(nèi)學院所刻精校本,除校字外,頗引他書記載有異同者校出若干條,在現(xiàn)行本中總算精善。但此二書之整理,尚有待于將來。

30.《困學紀聞》

宋王應麟《困學紀聞》,為清代考證學先導,故清儒甚重之。閻百詩、何義門、全謝山皆為作注,而翁載青元圻集其大成。一宋人書而注之者四家,其尊尚幾等古子矣。

上所舉三十幾種書,專注重??钡某煽儯⑨寗t其副產(chǎn)也。書以屬于秦漢以前子部者為多,而古史傳之類間附焉。不及群經(jīng)者,經(jīng)書累代承習者眾,訛錯較少。其有異文校讎,率附見諸家注疏中,不為專業(yè)也。諸史之刊誤糾謬補遺等,屬于吾所謂第四種校勘,別于史學章述其成績,此不更贅。

其他古書曾經(jīng)各家??倍从兄乜瘫菊?,不能具舉。今將幾部最精善之??奔抑?,列其所校書目供參考:

盧抱經(jīng)《群書拾補》:《五經(jīng)正義表》《易經(jīng)注疏》《周易略例》《尚書注疏》《春秋左傳注疏》《禮記注疏》《儀禮注疏》《呂氏讀詩記》《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續(xù)漢書志注補》《晉書》《魏書》《宋史孝宗紀》《金史》《資治通鑒序》《文獻通考經(jīng)籍》《史通》《新唐書糾繆》《山海經(jīng)圖贊》《水經(jīng)序》《鹽鐵論》《新序》《說苑》《申鑒》《列子張湛注》《韓非子》《晏子春秋》《風俗通義》《劉晝新論》《潛虛》《春渚紀聞》《嘯堂集古錄》《鮑照集》《韋蘇州集》《元微之集》《白氏長慶集》《林和靖集》

王石臞《讀書雜志》:《逸周書》《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內(nèi)篇》《漢隸拾遺》《后漢書》《老子》《莊子》《呂氏春秋》《韓子》《法言》《楚辭》《文選》

蔣生沐《斠補隅錄》:《尚書全解》《爾雅》《續(xù)通鑒》《東漢會要》《吳越春秋》《錢塘遺事》《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管子》《荀子》《意林》《酉陽雜俎》《唐摭言》《蘆浦筆記》《陳后山集》

俞蔭甫《諸子平議》《讀書余錄》:《管子》《晏子春秋》《老子》《墨子》《荀子》《列子》《莊子》《商子》《韓非子》《呂氏春秋》《董子春秋繁露》《賈子》《淮南子內(nèi)經(jīng)》《楊子太玄經(jīng)》《楊子法言》《內(nèi)經(jīng)素問》《鬼谷子》《新語》《說苑》

孫仲容《札迻》:《易乾鑿度鄭康成注》《易稽覽圖鄭注》《易通卦驗鄭注》《易是類謀某氏注》《易坤靈圖鄭注》《易乾元序制記鄭注》《韓詩外傳》《春秋繁露》《春秋釋例》《急就篇顏師古注》《方言郭璞注》《釋名》《戰(zhàn)國策高誘鮑彪注》《越絕書》《吳越春秋徐天祜注》《漢舊儀》《列女傳》《山海經(jīng)郭璞注》《山海經(jīng)圖贊》《水經(jīng)酈道元注》《管子尹知章注》《晏子春秋》《老子河上公王弼注》《文子徐靈府注》《鄧析子》《列子張湛盧重元注》《商子》《莊子郭象注》《尹文子》《鹖冠子陸佃注》《公孫龍子謝希深注》《鬼谷子陶宏景注》《荀子楊倞注》《呂氏春秋高誘注》《韓非子》《燕丹子》《新語》《賈子新書》《淮南子許慎高誘注》《鹽鐵論》《新序》《說苑》《法言李軌注》《太玄經(jīng)范望注》《潛夫論》《白虎通德論》《風俗通義》《獨斷》《申鑒》《中論》《抱樸子》《金樓子》《新論袁孝政注》《六韜》《孫子曹操注》《吳子》《司馬法》《尉繚子》《三略》《素問王冰注》《周髀算經(jīng)趙爽甄鸞李淳風注》《孫子算經(jīng)》《術(shù)數(shù)記遺甄鸞注》《夏侯陽算經(jīng)》《易林》《周易參同契》《穆天子傳郭璞注》《漢武帝內(nèi)傳》《列仙傳》《西京雜記》《南方草木狀》《竹譜》《楚辭王逸注》《蔡中郎集》《琴操》《文心雕龍》

晚清“先秦諸子學”之復活,實為思想解放一大關(guān)鍵。此種結(jié)果,原為乾嘉派學者所不及料,然非經(jīng)諸君下一番極枯燥極麻煩的校勘工夫,則如《墨子》《管子》一類書,并文句亦不能索解,遑論其中所含義理。所以清儒這部分工作,我們不能不竭誠感謝?,F(xiàn)在這部分工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以后進一步研究諸家學術(shù)內(nèi)容,求出我國文化淵源流別之所出所演,發(fā)揮其精詣,而批評其長短得失,便是我們后輩的責任。

四 辨?zhèn)螘?

無論做哪門學問,總須以別偽求真為基本工作。因為所憑借的資料若屬虛偽,則研究出來的結(jié)果當然也隨而虛偽,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費了。中國舊學,什有九是書本上學問,而中國偽書又極多,所以辨?zhèn)螘鵀檎砼f學里頭很重要的一件事。

中國偽書何以如此其多呢?偽書種類和作偽動機,到底有多少種呢?請先說說。

“好古”為中國人特性之一,什么事都覺得今人不及古人,因此出口動筆,都喜歡借古人以自重。此實為偽書發(fā)達之總原因。歷代以來,零碎間作之偽書不少,而大批制造者則有六個時期:其一,戰(zhàn)國之末,百家各自立說,而托之于古以為重。孟子所謂“有為神農(nóng)之言者許行”。何獨許行,諸家皆然。其始不過稱引古人之說,其徒變本加厲,則或?qū)T煲粫}為古人所著,以張其學?!稘h書·藝文志》所列古書,多有注“六國時人依托”者,此類是也;其二,西漢之初,經(jīng)秦火后,書頗散亡,漢廷“廣開獻書之路”《史記·儒林傳》語,懸賞格以從事收集。希望得賞的人有時便作偽以獻?!稘h書》所注“后人依托”者,此類是也。隋唐以后,此種事實亦常有。其三,西漢之末,其時經(jīng)師勢力極大,朝政國故,皆引經(jīng)義為程式。王莽謀篡,劉歆助之。他們做這種壞事,然而腦筋里頭又常常印上“事必師古”這句話,所以利用劉歆?!吨忻貢返牡匚?,贗造或竄亂許多古書以為后援。所謂經(jīng)學今古文之爭,便從此起;其四,魏晉之交,王肅注經(jīng),務與鄭康成立異爭名;爭之不勝,則偽造若干部古書為后盾;其五,兩晉至六朝,佛教輸入,道士輩起而與之角,把古來許多名人都拉入道家,更造些怪誕不經(jīng)的書嫁名古人,編入他的“道藏”,和“佛藏”對抗;其六,明中葉以后,學子漸厭空疏之習,有志復古而未得正路,徒以雜博相尚,于是楊慎、豐坊之流,利用社會心理,造許多遠古之書以嘩世取名。自余各朝代都有偽書,然不如這六個時期之盛。大抵宋元間,偽書較少自然不是絕無,因為他們喜歡自出見解,不甚借古人為重。其中如《太極圖》之類,性質(zhì)雖像偽書,但他們說是自己推究出來,并不說從那部書上有傳下來伏羲寫定的圖。唐代偽佛典甚多,偽儒書較少,因為當時佛學占學界最重要位置。

古今偽書,其性質(zhì)可分為下列各類:(一)古書中偶見此書名,其書曾否存在,渺無可考,而后人依名偽造者。例如隋劉炫之偽《三墳》,元吾衍之偽《晉乘》《楚梼杌》,此等作偽最笨,最容易發(fā)現(xiàn)。(二)本有其書,但已經(jīng)久佚。而后人竊名偽造者。例如《漢志》“《孔子家語》二十七篇”,顏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偽書中此類最多,最不易辨。(三)古并無其書,而后人嫁名偽造者。例如隋張弧偽《子夏易傳》,明豐坊偽《子貢詩傳》之類。(四)偽中出偽者。例如列御寇本《莊子》寓言中人物,《漢志》有《列子》八篇,已屬周末或漢初人偽撰。而今存之《列子》,又屬晉張湛偽撰,并非漢舊。偽書中此類亦不少,子部尤多。(五)真書中雜入偽文者。例如《韓非子》不偽,而《初見秦篇》決偽;《史記》不偽,而《武帝紀》決偽;《論語》不偽,而“佛肸”“公山弗擾”等章決偽;《左傳》不偽,而“其處者為劉氏”等句必偽。古書中如此者極多,極不易辨。(六)書不偽而書名偽者。例如《左傳》確為先秦書,然標題為《春秋左氏傳》,認為解釋《春秋》之書則偽。(七)書不偽而撰人姓名偽者。例如《管子》《商君書》確為先秦書,但指為管仲、商鞅所作則偽。(八)原書本無作者姓名年代,而后人妄推定為某時某人作品,因以成偽或陷于時代錯誤者。例如《周髀》本一部古書,指為周公作則偽;《素問》本一部古書,指為黃帝作則偽。此類書亦甚多,不易辨別。(九)書雖不全偽,然確非原本者。例如《今本竹書紀年》,汲冢遺文多在其中,然指為即汲冢本則偽。(十)偽書中含有真書者,例如《孔叢子》確為晉人偽作,然其中《小爾雅》一篇,則為《漢志》舊本。

辨?zhèn)蔚墓ぷ饔蓙硪丫??!稘h書·藝文志》明注“依托”者七,“似依托”者三,“增加”者一,隋僧法經(jīng)著《眾經(jīng)目錄》,別立“疑偽”一門,此皆有感于偽書之不可不辨??上г鯓颖娣?,未得他們說明。宋人疑古最勇,如司馬光之疑《孟子》,歐陽修之疑《易·十翼》、疑《周禮》《儀禮》,朱熹之疑《周禮》、疑《古文尚書》,鄭樵之疑《詩序》、疑《左傳》,皆為后世辨?zhèn)螌W先河。其他如《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指斥偽書亦不少。晚明胡應麟著《四部正訛》,始專以辨?zhèn)螢闃I(yè)。入清而此學益盛。

清儒辨?zhèn)喂ぷ髦少F者,不在其所辨出之成績,而在其能發(fā)明辨?zhèn)畏椒ǘ朴谶\用。對于古書發(fā)生問題,清儒不如宋儒之多而勇,然而解決問題,宋儒不及清儒之慎而密。宋儒多輕蔑古書,其辨?zhèn)蝿訖C,往往由主觀的一時沖動。清儒多尊重古書,其辨?zhèn)纬绦?,常用客觀的細密檢查。檢查的重要方法如下。

(一)從著錄傳授上檢查。古書流傳有緒,其有名的著作,在各史經(jīng)籍志中都有著錄,或從別書記載他的淵源。若突然發(fā)現(xiàn)一部書,向來無人經(jīng)見,其中定有蹊蹺。如先秦書不見《漢書·藝文志》,漢人書不見《隋書·經(jīng)籍志》,唐以前不見《崇文總目》,便十有九靠不住。試舉其例:

[例一]《古三墳》《晉乘》《楚梼杌》,除《左傳》《孟子》一見其名外,《漢》《隋》等志從未見過,亦未有人征引過。隋和元時候忽然出現(xiàn),不問而知為偽。

[例二]東晉《古文尚書》,和《漢書·藝文志》所載的篇數(shù),及他書所載的篇名,都不同,故知非原本。

[例三]如《毛詩序》《史記》《漢書》兩《儒林傳》《漢書·藝文志》皆未言及,故可決為西漢前所無。

[例四]《隋書·經(jīng)籍志》明言“《魯詩》亡”,明末忽出現(xiàn)《申培詩說》,當然是偽。

(二)從本書所載事跡、制度或所引書上檢查。書中與事實文句,只有后人征引前人,不會前人征引后人,這是顯而易見的。犯這類毛病的書,當然是靠不住。試舉其例:

[例一]《管子》記毛嬙、西施,《商君書》記長平之役,是管仲、商鞅萬看不見的事。故知兩書決非管、商作,最少亦有一部分為后人竄亂。

[例二]《史記》載元帝、成帝時事,司馬遷無論如何長壽,決不能見。故知《史記》有一部分靠不住。

[例三]《左傳》記智伯事,可知作者決非與孔子同時。

[例四]《月令》有“太尉”官名,可見是秦人作,決非出周公。

[例五]《山海經(jīng)》有漢郡縣名,可見決非出伯益。

[例六]《易林》引《左傳》《左傳》自東漢始傳布,可知作者決非西漢的焦延壽。

(三)從文體及文句上檢查。文體各時代不同,稍多讀古書的人,一望便知。這種檢查法,雖不必有枝節(jié)證據(jù),然而不會錯的。試舉其例:

[例一]《黃帝素問》長篇大段的講醫(yī)理,不獨三代以前,即春秋間也無此文體。用《論語》《老子》等書便可作反證。故此書年代,可定為漢,最早亦不過戰(zhàn)國末。

[例二]《尚書》二十八篇佶屈聱牙,而《古文尚書》二十五篇文從字順,什九用偶句,全屬晉人文體,不獨非三代前所有,并非漢以前所有。

[例三]現(xiàn)引《關(guān)尹子》,全屬唐人翻譯佛經(jīng)文體,不獨非與老聃同時之關(guān)尹所能做,又不獨非劉歆校訂《七略》以前的人所能做,乃至并不是六朝以前人所能做。

(四)從思想淵源上檢查。各時代有各時代的思想,治學術(shù)史的人自然會看出,作偽的瞞不過明眼人。試舉其例:

[例一]《管子》里頭有駁“兼愛”,駁“寢兵”之說,非墨翟宋钘以后,不會發(fā)生這種問題。故知這書決非春秋初年管仲所作。

[例二]《列子》里頭有“西方之圣人”等語,其中和佛教教理相同者甚多。故知決為佛教輸入后作品,決非莊子以前的列御寇所作。

[例三]《大乘起信論》,舊題馬鳴菩薩造。其書全屬和會龍樹世親兩派學說,和《藏》中馬鳴別的著述思想不同。故知決非龍樹以前馬鳴所造。

[例四]《楞嚴經(jīng)》,雜入中國五行說及神仙家甚多,故知決非印度人著作。

[例五]近人輯《黃梨洲遺著》,內(nèi)有《鄭成功傳》一書,稱清兵為“大兵”,指鄭氏為“叛逆”,與梨洲思想根本不相容。故知為后人影射梨洲的《臺灣鄭氏始末》而作。

(五)從作偽家所憑借的原料上檢查。造偽書的人,勢不能一個字一個字憑空創(chuàng)造,況且他既依托某人,必多采某人之說以求取信。然而割裂挦撦,很難“滅盡針線跡”,不知不覺會露出馬腳來,善于辨?zhèn)蔚娜俗阅芸闯?。試舉其例:

[例一]《古文尚書》把荀子引《道經(jīng)》的“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和《論語》的“允執(zhí)其中”連湊起來,造成所謂“十六字心傳”,但意義毫不聯(lián)屬。

[例二]《毛詩序》抄襲《樂記》和《論語》的話,斷續(xù)支離,完全不通。

(六)從原書佚文佚說的反證上檢查。已佚的書,后人偽造。若從別的書發(fā)現(xiàn)所引原書佚文,為今本所無,便知今本靠不住。試舉其例:

[例一]《晉書》束皙、王接、摯虞等傳言《竹書紀年》,有“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等事,當時成為學界討論一問題,今本無之。可知今本決非汲冢之舊。

[例二]司馬遷從孔安國問故,《史記》釋《尚書》皆用孔義。東晉晚出《古文尚書》孔傳,文字和釋義都不同《史記》,故知決非安國作。

[例三]崔鴻《十六國春秋》,其體例略見《魏書》及《史通》。明代所出本與彼不符,便靠不住。

以上所述各種檢查真?zhèn)蔚姆椒ǎm未完備,重要的大率在此。舉例皆隨手拈起,亂雜不倫,讀者諒之。清儒辨?zhèn)螘?,多半用這些方法,嚴密調(diào)查,方下斷語。其中武斷的當然也不少。他們的態(tài)度,比宋儒穩(wěn)健多了,所以結(jié)果也較良好。

有一事應該特別注意。辨?zhèn)螘娘L氣,清初很盛,清末也很盛,獨乾嘉全盛時代,做這種工作的人較少。乾嘉諸老好古甚篤,不肯輕易懷疑。他們專用綿密工夫在一部書之中,不甚提起眼光超覽一部書之外。他們長處在此,短處也在此。

清初最勇于疑古的人應推姚立方際恒。他著有《尚書通論》辨?zhèn)喂盼?,有《禮經(jīng)通論》辨《周禮》和《禮記》的一部分,有《詩經(jīng)通論》辨《毛序》。其專為辨?zhèn)味鞯膭t有:

《古今偽書考》。

這書從孔子的《易系辭傳》開起刀來,把許多偽書殺得落花流水。其所列書目如下:

《易傳》即《十翼》《子夏易傳》《關(guān)朗周易》《麻衣正易心法》《焦氏易林》《易乾鑿度》《古文尚書》《尚書漢孔氏傳》《古三墳書》《詩序》《子貢詩傳》《申培詩說》《周禮》《大戴記》《孝經(jīng)》《忠經(jīng)》《孔子家語》《小爾雅》《家禮儀節(jié)》以上經(jīng)部《竹書紀年》《汲冢周書》《穆天子傳》《晉乘書》《楚梼杌》《漢武故事》《飛燕外傳》《西京雜記》《天祿閣外史》《元經(jīng)》《十六國春秋》《隆平集》《致身錄》以上史部《鬻子》《關(guān)尹子》《子華子》《亢倉子》《晏子春秋》《鬼谷子》《尹文子》《公孫龍子》《商子》《鹖冠子》《慎子》《於陵子》《孔叢子》《文中子》《六韜》《司馬法》《吳子》《尉繚子》《李衛(wèi)公問對》《素書》《心書》《風后握奇經(jīng)》《周髀算經(jīng)》《石申星經(jīng)》《續(xù)葬書》《撥沙錄》《黃帝素問》《神異經(jīng)》《十洲記》《列仙傳》《洞冥記》《靈樞經(jīng)》《神農(nóng)本草》《秦越人難經(jīng)》《脈訣》《博物志》《杜律虞注》以上子部以上認為全部偽作者。

《儀禮》《禮記》《三禮考注》《文子》《莊子》《列子》《管子》《賈誼新書》《傷寒論》《金匱玉函經(jīng)》

以上認為真書雜以偽者。

《爾雅》《韻書》《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陰符經(jīng)》《越絕書》《吳越春秋》

以上認為非偽而撰人名氏偽者。

《春秋繁露》《東坡志林》

以上認為書不偽而書名偽者。

《國語》《孫子》《劉子新論》《化書》

以上認為未能定其著書之人者。

立方這部書,體例頗凌雜重要的書和不重要的書夾在一起,篇帙亦太簡單,未能盡其辭,所斷亦不必盡當。但他所認為有問題的書,我們總有點不敢輕信罷了。此后專為辨證一部或幾部偽書,著為專篇者,則有:

閻百詩的《古文尚書疏證》,惠定宇的《古文尚書考》。

萬充宗斯大的《周官辨非》。

孫頤谷志祖的《家語疏證》。

范家相的《家語證偽》。

劉申受逢祿的《左氏春秋疏證》。

康長素先生的《新學偽經(jīng)考》。

王靜安國維的《今本竹書紀年疏證》。

崔觶甫適的《史記探原》。

閻惠兩家書,專辨東晉《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安國傳》。后來像這類書還很多,有點近于“打死老虎”,不多舉了。萬書辨《周禮》非周公作,多從制度與古書不合方面立論。孫書辨《家語》為王肅所偽撰;他還有一部《孔叢子疏證》和這書是“姊妹書”,但未著成。劉書守西漢博士“《左氏》不傳《春秋》”之說,謂《左傳》解經(jīng)部分皆劉歆偽撰??迪壬鷷偨Y(jié)西漢今古文公案,對于劉歆所提倡的《周官》《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非東晉晚出者、《爾雅》等書皆認為偽。王書專辨明人補撰之《竹書紀年》,用閻、惠、孫之法,一一指出其剽竊湊附之贓證。崔書則宗康先生說,謂《史記》有一部分為劉歆所竄亂,一一指明疑點。清儒專為辨?zhèn)味鞯臅?,我所記憶者只此?shù)部,余容續(xù)訪。

其非專辨?zhèn)味鴷鴷卸啾鎮(zhèn)沃o者,則有魏默深《詩古微》之辨《毛詩》;邵位西懿辰《禮經(jīng)通論》之辨《逸禮》;方鴻濛玉潤《詩經(jīng)原始》之辨《詩序》等。而其尤嚴正簡絜者,則:

崔東壁述的《考信錄》。此書雖非為辨?zhèn)味?,但他對于先秦的書,除《詩》《書》《易》《論語》外,幾乎都懷疑,連《論語》也有一部分不相信。他的勇氣真可佩服。此外諸家筆記文集中辨?zhèn)蔚闹鞑簧?,不能盡錄。

“四庫”著錄之書,《提要》明斥其偽或疑其偽者則如下次序依原書:

《子夏易傳》:全偽

《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全偽

《尚書大傳》:疑非伏生著

《詩序》:疑撰人

《古文考經(jīng)孔安國傳》:全偽

《方言》:疑撰人

《竹書紀年》:今本偽,古本未定

《晏子春秋》:疑撰人及年代

《孔子家語》:斷為王肅依托

《孔叢子》:同上

陸賈《新語》:斷為后人纂集

王通《文中子中說》:疑其書并疑其人

《風后握奇經(jīng)》:全偽

《太公六韜》:全偽

司馬穰苴《司馬法》:疑偽

《黃石公三略》及《素書》:全偽

《管子》:疑非管仲作

《商子》:疑非商鞅作

《黃帝素問》:斷為周秦間人作

《靈樞經(jīng)》:疑唐王冰依托

《黃帝宅經(jīng)》:全偽

郭璞《葬書》:全偽

《鬻子》:全偽

《墨子》:疑非墨翟作

《子華子》:全偽

《鬼谷子》:全偽

劉歆《西京雜記》:斷為梁吳均依托

《山海經(jīng)》:斷為非夏禹、伯益所作

東方朔《神異經(jīng)》及《海內(nèi)十洲記》:全偽

班固《漢武故事》及《武帝內(nèi)傳》:全偽

干寶《搜神記》、陶潛《搜神后記》:全偽

張華《博物志》:全偽

任昉《述異記》:全偽

黃帝《陰符經(jīng)》:全偽

《關(guān)尹子》:全偽

河上公《老子注》:全偽

《列子》:疑撰人

劉向《列女傳》:全偽

《四庫提要》為官書,間不免敷衍門面,且成書在乾隆中葉,許多問題或未發(fā)生,或未解決??傊?,《提要》所認為真的,未必便真;所指為偽的,一定是偽,我敢斷言。

今將重要之偽書,已定案、未定案、全部偽、部分偽、人名偽、書名偽等,分別總括列表如下。所錄限于漢以前書,或托名漢以前書者;其術(shù)數(shù)、方伎等書,雖托名漢以前者,亦不錄。其未定案者間附鄙見。

(甲)全部偽絕對決定者:

《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問題起自宋代,到清初完全解決,公認為魏王肅偽撰。

《古文考經(jīng)孔安國傳》偽撰人未定。

《孔子家語》及《孔叢子》乾隆中葉問題完全解決,公認為魏王肅偽撰。

《陰符經(jīng)》《六韜》漢以后人偽撰。

《鬻子》《關(guān)尹子》《子華子》《文子》《亢倉子》《鹖冠子》《鬼谷子》《於陵子》《尉繚子》各書著錄《漢書·藝文志》者已不可盡信,今本又非《漢志》之舊。大率晉至唐所陸續(xù)依托。

《老子》的河上公注晉以后人偽撰。

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晉以后人偽撰。

(乙)全部偽大略決定者:《周禮》此書問題最大,從初出現(xiàn)到今日二千年,爭論不決。據(jù)現(xiàn)在趨勢,則不認為周公制作者居多。大概此趨勢愈往后愈明瞭。應認為漢劉歆雜采戰(zhàn)國政書附以己意偽撰。

《孝經(jīng)》春秋時無“經(jīng)”之名,大約漢人所撰,托諸孔子、曾子。

《晏子春秋》大約西漢人偽撰。

《列子》此問題發(fā)生不久,但多數(shù)學者已漸漸公認為晉張湛所偽撰。

《吳子》《司馬法》大約西漢人偽撰。

《毛詩序》此亦宋以來宿題。撰人名氏擬議蜂起。今多數(shù)學者漸認為后漢衛(wèi)宏撰,與孔子、子夏、毛公無涉。

(丙)全部偽否未決定者:

《尚書百篇序》是否伏生、孔安國時已有,何人所作,完全未決。

《古本竹書紀年》及《穆天子傳》古本《紀年》之偽,不待言。但有人謂晉太康汲郡發(fā)冢事根本靠不住。如此則此兩書純屬晉人偽撰。但我頗信其真。

《逸周書》有人指為偽,但清儒信為真者居多。我雖不認為周初書,但謂非漢以后人撰,其中或有一部分附益則不可知。

《申子》《尸子》《慎子》《尹文子》《公孫龍子》此五書已佚,今存者或不全,或由近人輯出,原書是否本人所作,抑秦漢以后人依托,問題未決。

(?。┎糠謧谓^對決定者:

《老子》中“夫佳兵者不祥”一節(jié)無舊注,是知后人加入。

《墨子》中《親士》《修身》《所染》三篇后人采儒家言掩飾其書。

《莊子》中《外篇》《雜篇》之一部分“內(nèi)篇”為莊生自作,無同題;“外篇”則后人偽續(xù)者甚多;“雜篇”亦間有。

《韓非子》中《初見秦篇》由《戰(zhàn)國策》混入。

《史記》中記昭、宣、元、成以后之文句褚少孫至劉歆等多人續(xù)入。

《楚辭》中之屈原《大招》漢人摹仿《招魂》而作。

(戊)部分偽未決定者:

《今文尚書》二十八篇中之《虞夏書》二十八篇為孔子時所有,蓋無疑。但《虞夏書》是否為虞夏時書,則大有問題,恐是周初或春秋時人所依托。

《左傳》中釋經(jīng)語今文學家不承認《左氏》為解釋《春秋》之書,謂此部分皆漢人偽托。

《論語》二十五篇中后五篇有人謂漢張禹所竄亂。

《史記》中一部分有人謂劉歆竄改。

《荀子》《韓非子》之各一部分有人謂后人誤編。

《禮記》及《大戴禮記》之一部分有人指為漢人偽撰。然兩書本題“七十子后學者所記”,其范圍包及漢儒,有漢人作不能謂為偽作。

(己)撰人名氏及時代錯誤者:

《易彖傳》《象傳》《系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相傳為孔子作。有人攻其非。但原并未題為孔子作,不得遂為后人依托孔子。

《儀禮》相傳為周公作,亦后人臆推。大抵應為西周末、春秋初之作。

《爾雅》《小爾雅》后人指為周公作,純屬臆推。大抵為西漢人最集訓詁之書。

《管子》《商君書》《漢書·藝文志》題為管仲、商鞅作,乃漢人誤推。大抵屬戰(zhàn)國末年法家者流所編集。

《孫子》十三篇舊題孫武作,不可信。當是孫臏或戰(zhàn)國末年人書。

《尚書大傳》舊題伏生作,是否未定,總是西漢經(jīng)生所著。

《山海經(jīng)》或言大禹作,伯益作,當然不可信。大約是漢代相傳一部古書。

各種緯書自《易乾鑿度》以下二十余種,漢儒或指為孔子作,當然不可信,大約是戰(zhàn)國末年傳下來古代神話書。

《周髀算經(jīng)》相傳周公或商高作,當然不可信。大約是周末或漢初相傳古算書。

《素問》《難經(jīng)》相傳黃帝、秦越人作,當然不可信。大約是秦漢間的醫(yī)書。

《越絕書》舊題子貢作。據(jù)原書末篇敘詞用隱語自著其名,已知作者為會稽袁康,后漢人。

以上各書之真?zhèn)渭澳甏?,或?qū)偾按粝聛淼乃揞},或?qū)偾迦灏l(fā)生的新題。清儒經(jīng)三百年多少人研究討論的結(jié)果,已經(jīng)解決的十之三四,尚未解決的十之六七。但解決問題固然是學術(shù)上一種成績,提出問題也算一種成績。清儒在這部分所做的工作也算可觀了。

“求真”為學者的責任。把古書真?zhèn)渭澳甏嫖銮宄?,尤為歷史學之第一級根據(jù)。我盼望我們還繼續(xù)清儒未完的工作。

辨?zhèn)螘墓ぷ?,還有一部分為清儒所未嘗注意者,七千卷的佛藏,其中偽書不少,自僧祐《三藏記集》、法經(jīng)《眾經(jīng)目錄》以來,已別立偽妄、疑似兩部嚴為沙汰,而贗品流傳,有加無已。即如佛教徒人人共讀之《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及《大乘起信論》,據(jù)我們仔細研究,完全是隋唐間中國人偽作。其他類此者尚不少,恨未有如閻百詩、孫頤谷其人者一一為之疏通證明也。

五 輯佚書

書籍遞嬗散亡,好學之士,每讀前代著錄,按索不獲,深致慨惜,于是乎有輯佚之業(yè)。最初從事于此者為宋之王應麟,輯有《三家詩考》《周易鄭氏注》各一卷,附刻《玉海》中,傳于今。明中葉后,文士喜摭拾僻書奇字以炫博,至有造偽書以欺人者,時則有孫瑴輯《古微書》,專搜羅緯書佚文,然而范圍既隘,體例亦復未善。入清而此學遂成專門之業(yè)。

輯佚之舉,本起于漢學家之治經(jīng)?;荻ㄓ畈幌餐酢㈨n《易》注而從事漢《易》,于是有《易漢學》八卷之作。從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中刺取孟、京、干、鄭、荀、虞諸家舊注分家疏解,后又擴充為《九經(jīng)古義》十六卷,將諸經(jīng)漢人佚注益加網(wǎng)羅?;菔系茏佑嘀倭质捒陀闷鋷煼?,輯《古經(jīng)解鉤沉》三十卷,所收益富。此實輯佚之嚆矢,然未嘗別標所輯原書名,體例仍近自著。

《永樂大典》者,古今最拙劣之類書也。其書以《洪武韻目》按字分編。每一字下,往往將古書中凡用該字作書名之頭一字者全部錄入,例如一東韻下之“東”字門,則將當時所存之《東觀漢記》全部錄入。而各書之一部分,亦常分隸人名地名等各字之下。其體例固極蕪雜可笑,然稀見之古書賴以保存者頗不少。其書本貯內(nèi)府,康熙間因編官書,移置翰林院供參考。此后蛛網(wǎng)塵封,無人過問者數(shù)十年。此書為明成祖命胡廣、王洪等所編,計六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目錄六十卷,裝一萬一千九十五冊。清乾嘉間存九千八百八十一冊,直至清末猶貯翰林院。義和團之亂,為八國聯(lián)軍瓜分以盡。除當時踐踏毀失外,現(xiàn)存歐美日本各國圖書館中,每館或百數(shù)十冊,或一兩冊不等。雍、乾之交,李穆堂、全謝山同在翰林,發(fā)見此中秘籍甚多,相約鈔輯。兩君皆貧士,所鈔無幾。時范氏天一閣、馬氏小玲瓏山館,亦托全氏代鈔。而此書廢物利用的價值,漸為學界所認識。乾隆三十八年,朱笥河筠奏請開四庫館,即以輯《大典》佚書為言,故《四庫全書》之編纂,其動機實自輯佚始也。館即開,即首循此計劃以進行,先后從《大典》輯出之書,著錄及存目合計凡三百七十五種,四千九百二十六卷。其部屬如下:

經(jīng)部 六十六種

史部 四十一種

子部 一百零三種

集部 一百七十五種

觀上表所列,則當時纂輯《大典》之成績實可驚。以卷帙論,最浩博者,如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之五百二十卷,薛居正《五代史》之百五十卷,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之九十卷,王珪《華陽集》之七十卷,宋祁《景文集》之六十五卷……其余二三十卷以上之書,尚不下數(shù)十種。其中于學術(shù)界有重要關(guān)系者頗不少。例如東漢班固、劉珍等之《東觀漢紀》,元代已佚。其書為范蔚宗所不采而足以補《后漢書》闕失者頗不少,今輯得二十四卷,可以存最古的官修史書之面目。又如《五代史》,自歐書出后,薛書寖微,遂至全佚。然歐史摹仿《春秋》筆法,文務簡奧,重要事實多從刊落。今重裒薛史,然后此一期之史跡稍得完備。又如漢至元古數(shù)學書——《九章算術(shù)》《孫子算經(jīng)》,晉劉徽《海島算經(jīng)》《五曹算經(jīng)》《夏侯陽算經(jīng)》,北周甄鸞《五經(jīng)算術(shù)》,宋秦九韶《數(shù)學九章》,元李治《益古演段》等,皆久佚。四庫館從《大典》輯出,用聚珍版刊布,喚起學者研究算術(shù)之興味實非淺鮮。亦有其書雖存而篇章殘缺,據(jù)《大典》葺而補之,例如《春秋繁露》;或其書雖全,而訛脫不可讀,據(jù)《大典》讎而正之,例如,《水經(jīng)注》。凡此之類,皆纂輯《大典》所生之良結(jié)果也。

纂輯《大典》所費工力,有極簡易者,有極繁難者。極簡易者,例如《續(xù)通鑒長編》五百余卷,全在“宋”字條下,不過一鈔胥迻錄之勞,只能謂之鈔書,不能謂之輯書。極繁難者,例如《五代史》,散在各條,篇第凌亂,搜集既備,佐以他書,苦心排比,乃克成編。提要云:“臣等謹就《永樂大典》各韻中所引薛史,甄錄條系,排纂先后,檢其篇第,尚得十之八九;又考宋人書之征引薛史者,每條采取,以補其闕,遂得依原本卷數(shù),勒成一編?!狈堑蒙鄱戚吷钔ㄖ黾曳?,而赴以精心果力,不能蕆事。薛史編輯全出二云手,見阮云《國史儒林傳稿》。此種工作,遂為后此輯佚家模范。

《永樂大典》所收者,明初現(xiàn)存書而已。然古書多佚自宋元。非《大典》中所能搜得,且《大典》往往全書連載,迻鈔較易。舍此以外,求如此便于撮纂者,更無第二部。清儒好古成狂,不肯以此自甘,于是更為向上一步之輯佚。

向上一步之輯佚,乃欲將《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中曾經(jīng)著錄而今已佚者,次第輯出。其所憑借之重要資料,則有如下諸類:

一、以唐宋間類書為總資料?!纭侗碧脮n》《藝文類聚》《初學記》《白帖》《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山堂考索》《玉?!返?。

二、以漢人子史書及漢人經(jīng)注為輯周秦古書之資料?!纭妒酚洝贰稘h書》《春秋繁露》《論衡》等所引古子家說;鄭康成諸經(jīng)注、韋昭《國語注》所引緯書及古系譜等。

三、以唐人義疏等書為輯漢人經(jīng)說之資料?!鐝摹吨芤准狻份嫕h諸家《易》注;從孔賈諸疏輯《尚書馬鄭注》《左氏賈服注》等。

四、以六朝唐人史注為輯逸文之資料。——例如裴松之《三國志注》,裴骃以下《史記注》,顏師古《漢書注》,李賢《后漢書注》,李善《文選注》等。

五、以各史傳注及各古選本各金石刻為輯遺文之資料。——古選本如《文選》《文苑英華》等。

其在經(jīng)部,則現(xiàn)行《十三經(jīng)注疏》中其注為魏晉以后人作者,清儒厭惡之,務輯漢注以補其闕。

《易》注:排斥王弼,宗鄭玄、虞翻等。自惠氏輯著《易漢學》之后,有孫淵如輯《孫氏周易集解》十卷續(xù)李鼎祚;有盧雅雨見曾輯《鄭氏易注》十卷;有丁升衢杰輯《周易鄭注》十二卷;有張皋文輯《周易虞氏義》九卷、《鄭氏義》二卷、《荀氏九家義》一卷、《易義別錄》十四卷孟喜、姚信、翟子元、蜀才、京房、陸績、干寶、馬融、宋衷、劉表、王肅、董遇、王廙、劉瓛、子夏;有孫步升堂輯《漢魏二十一家易注》三十三卷子夏、鄭玄、陸績、孟喜、京房、馬融、荀爽、劉表、宋衷、虞翻、王肅、姚信、王廙、張璠、向秀、干寶、蜀才、翟元、九家集注、劉瓛。尚有馬竹吾國翰所輯,家數(shù)太多,不具錄。

《尚書》注:排斥《偽孔傳》,推崇馬融、鄭玄,漸及于西漢今文,江艮庭之《集注音疏》,王西莊之《后案》,孫淵如之《今古注疏》前經(jīng)學章有專論,其大部分功臣皆在輯馬、鄭注也。而淵如于全疏外,復輯有《尚書馬鄭注》十卷,馬竹吾亦輯《尚書馬氏傳》四卷。今文學方面,則有陳樸園喬樅《今文尚書經(jīng)說考》三十二卷、《歐陽夏侯遺說考》二卷,馬竹吾則輯《尚書》歐陽、大夏侯、小夏侯章句各一卷,而《尚書大傳》輯者亦數(shù)家看前??闭隆?

《詩》注:《毛傳》《鄭箋》皆完,待輯者少。唯今文之魯、齊、韓三家?guī)熣f久佚,則有馬竹吾輯《魯詩故》三卷,《齊詩傳》二卷,有邵二云輯《韓詩內(nèi)傳》一卷,宋綿初輯《韓詩內(nèi)傳征》四卷,有嚴鐵橋可均輯《韓詩》二十卷,有馬竹吾輯《韓詩故》《韓詩薛君章句》各二卷,《韓詩內(nèi)傳》《韓詩說》各一卷,有馮云伯登府《三家詩異文疏證》六卷,有陳左海輯《三家詩遺說考》十五卷,其子樸園輯《四家詩異文考》五卷,著《齊詩翼氏學疏證》二卷。

三《禮》皆鄭注,精博無遺憾,故可補者希。然《周禮》之鄭興、鄭眾、杜子春、賈逵、馬融、王肅諸注;《儀禮》之馬融、王肅諸注;《禮記》之馬融、盧植、王肅諸注;馬竹吾亦各輯為一卷。又有丁儉卿晏之《佚禮抉微》,則輯西漢末所出《儀禮》逸篇之文。

《春秋》三傳注:《公羊》宗何氏,別無問題。《穀梁》范寧注,頗為清儒所不滿,故邵二云輯《穀梁古注》未刊?!蹲髠鳌穭t排斥杜預,上宗賈逵、服虔,故馬宗璉有《賈服注輯》未見,李貽德有《春秋左傳賈服注輯述》二十卷,臧壽恭有《春秋左氏古義》六卷。

《論語》《孝經(jīng)》《爾雅》,今注疏本所用皆魏晉人注,故宋于庭翔鳳輯《論語鄭注》十卷;劉申受逢祿輯《論語述何》二卷;鄭子尹珍輯《論語三十七家注》四卷;臧在東庸、嚴鐵橋各輯《孝經(jīng)鄭氏注》一卷;在東又輯《爾雅漢注》三卷,黃右原奭輯《爾雅古義》十二卷。

緯書自明人《古微書》所輯已不少,清儒更增輯之,最備者為趙在翰所輯《七緯》三十八卷。玉函山房、漢學堂兩叢書皆有專輯。

清儒最尊鄭康成,競輯其遺著。黃右原輯《高密遺書》十四種《六藝論》《易注》《尚書注》《尚書左傳注》《毛詩譜》《箴膏肓》《起廢疾》《發(fā)墨守》《喪服變除》《駁五經(jīng)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三禮目錄》《魯禘祫義》《論語注》《鄭志》《鄭記》??讌膊畯V林輯《通德遺書》十七種《箴膏肓》《起廢疾》《發(fā)墨守》分為三種,增《尚書中侯注》《論語弟子篇》二種,無《鄭志》《鄭記》,余目同黃輯。袁鈞輯有《鄭氏佚書》二十一種增《尚書五行傳注》《尚書略說注》二種,有《鄭志》《鄭記》,余目同孔輯。而陳仲魚鳣又別輯《六藝論》,錢東垣、王復等又先后別輯《鄭志》。其《尚書大傳注》《駁五經(jīng)異義》,有多數(shù)輯本,已詳前。

以上經(jīng)部。

史部書輯之目的物,一為古史,一為兩晉六朝人所著史。

古史中以《世本》及《竹書紀年》為主要品。

《世本》為司馬遷所據(jù)以作《史記》者。《漢書·藝文志》著錄十五卷,其書蓋佚于宋元之交因鄭樵、王應麟尚及征引。清儒先后輯者有錢大昭、孫馮翼、洪飴孫、雷學淇、秦嘉謨、茆泮林、張澍七家。秦本最豐,凡十卷,余家皆二卷或一卷。然秦將《史記》世家及《左傳》杜注、《國語》韋注,凡涉及世系之文皆歸于《世本》,原書既無明文,似太涉泛濫,茆、張兩家似最翔實。秦嘉謨輯本乃盜竊洪孟慈(飴孫)者,見洪用懃《授經(jīng)堂未刊書目》。

汲?!吨駮o年》,亦出司馬遷前,而為遷未見,在史部中實為鴻寶。明以來刻本既出偽撰,故清儒亟欲求其真。先后輯出者,有洪頤煊、陳逢衡、張宗泰、林春溥、朱右曾、王國維諸家。王輯最后最善。

史家著作,以兩晉六朝為最盛,而其書百不存一,學者憾焉。清儒乃發(fā)憤從事搜輯。其用力最勤者為章逢之宗源,著有《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今所存者僅史部,為書十三卷余三部不知已成否。書名雖似踵襲王應麟之《漢書藝文志考證》,而內(nèi)容不同。彼將《隋志》著錄各書,每書詳考作者履歷及著述始末,與夫后人對于此書之批評。除現(xiàn)存書外,其余有佚文散見群籍者皆備輯之,雖皆屬片鱗殘甲,亦可謂宏博也已。

其后則有姚氏之骃輯八家《后漢書》東觀、謝承、薛瑩、張璠、華嶠、謝沈、袁山松、司馬彪,汪氏文臺輯七家《后漢書》謝承、薛瑩、司馬彪、華嶠、謝沈、衰山松、張璠及失名氏一種,湯氏球輯兩家《漢晉春秋》習鑿齒、杜延業(yè),兩家《晉陽秋》孫盛、檀道鸞,五家《晉紀》干寶、陸機、曹嘉之、鄧粲、劉謙之,十家《晉書》臧榮緒、王隱、虞預、朱鳳、謝靈運、蕭子云、蕭子顯、史約、何法盛及晉諸公別傳,十八家霸史蕭方等《三十國春秋》、武敏之《三十國春秋》、常璩《蜀李書》、和苞《漢趙紀》、田融《趙書》、吳篤《趙書》、王度《二石傳》、范亨《燕書》、車頻《秦書》、王景暉《南燕書》、裴景仁《秦記》、姚和都《后秦記》、張諮《涼記》、喻歸《西河記》、段龜龍《涼記》、劉昞《敦煌實錄》、張詮《南燕書》、高閭《燕志》;而張介侯澍以甘肅之特注意甘涼掌故,專輯鄉(xiāng)邦遺籍,所輯有趙岐《三輔決錄》、佚名《三輔故事》、辛氏《三秦記》、楊孚《涼州異物志》、張諮《涼州記》、佚名《西河舊事》、喻歸《西河記》、佚名《沙州記》。皆兩晉六朝史籍碎金也。

地理類書,則有畢秋帆輯王隱《晉書地道記》《太康三年地志》,有張介侯輯闞骃《十三州志》。政書類則有孫淵如輯《漢官》六卷。王隆《漢官》及《漢官解詁》、衛(wèi)宏《漢舊儀》及補遺,應劭《漢官儀》、蔡質(zhì)《漢官典職儀式選用》、丁孚《漢儀》。譜錄則有錢東垣輯王堯臣《崇文總目》等。

以上史部。

子部書,有唐馬總《意林》所鈔漢以前古子,其書為今已佚者,加以各種類書各種經(jīng)注等所征引,時可資采摭。然所輯不多。稍可觀者如嚴可均輯《申子》,章宗源、任兆麟輯《尸子》,章宗源輯《燕丹子》,嚴可均輯補《商子》《慎子》,張澍輯補《司馬法》,茆泮林輯《計然萬物錄》,孫馮翼、茆泮林輯《淮南萬畢術(shù)》等。馬氏國翰《玉函山房叢書》所輯《漢志》先秦佚子,則儒家十五種《漆雕子》《宓子》《景子》《世子》《魏文侯書》《李克書》《公孫尼子》《內(nèi)業(yè)》《讕言》《寧子》《王孫子》《董子》(董無心)、《徐子》《魯連子》《虞氏春秋》,農(nóng)家三種《神農(nóng)書》《野老》《范子計然》,道家書七種《伊尹書》《辛甲書》《公孫牟子》《田子》《老萊子》《黔婁子》《鄭長者書》,法家一種《申子》,名家一種《惠子》,墨家五種《史佚書》《田俅子》《隨巢子》《胡非子》《纏子》,縱橫家二種《蘇子》《闕子》,黃氏奭《子史鉤沉》中之周秦部分,亦有五種《六韜》《李悝法經(jīng)》《范子計然》《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淮南萬畢術(shù)》。黃氏以周輯《逸子》未刊,其序見《儆季雜著》之周秦部分,亦有六種《太公金匱》《魯連子》《范子計然》《隨巢子》《王孫子》《申子》。

現(xiàn)存各子書輯其佚文者,則有孫仲容之于《墨子》,王石臞之于《荀子》、王先慎之于《韓非子》等。《孟子外書》,林春溥有注本。但此書趙岐已明辨為偽托。

現(xiàn)存古子輯其佚注者,則有孫馮翼輯司馬彪《莊子注》,許慎《淮南子注》等。

以吾所見,輯子部書尚有一妙法。蓋先秦百家言,多散見同時人所著書。例如從《孟子》《墨子》書中輯告子學說;從《孟子》《荀子》《莊子》輯宋钘學說;從《莊子》書中輯惠施、公孫龍學說;從《孟子》《荀子》《戰(zhàn)國策》書中輯陳仲學說;從《孟子》書中輯許行、白圭學說……諸如此類,可輯出者不少,惜清儒尚未有人從事如此也。

以上子部。

集部之名,起于六朝,故考古者無所用其輯。然搜集遺文,其工作之繁重亦正相等。晚明張溥之《漢魏百三家集》,事實上什九皆由裒輯而成,亦可謂之輯佚。但其書不注明出處,又各家皆題為“某人集”,而其人或本無集,其集名或并不見前代著錄。任意錫名,非著述之體也。清康熙間官修《全唐文》《全唐詩》《全金詩》,其性質(zhì)實為輯佚。與《唐文粹》《宋文鑒》等書性質(zhì)不同。彼乃選本,立一標準以為去取。此乃輯本,見一篇收一篇,務取其備。集部輯佚,實昉于此。

張月霄金吾輯《金文最》百二十卷,凡費十二年始成。李雨村調(diào)元輯《全五代詩》一百卷。某氏輯《金遼詩》若干卷。其書未見,其名偶忘??娦∩捷嫛哆|文存》六卷,其工作頗艱辛。其最有價值者有嚴鐵橋之《全上古三代兩漢三國兩晉六朝文》七百四十六卷,凡經(jīng)、史、子、傳記、專集、注釋書、類書、舊選本、釋道藏、金石文、六朝以前之文,凡三千四百九十七家,自完篇以至零章斷句,搜輯略備。每家各為小傳,冠于其文之前,可謂藝林淵海也已。《吳山尊日記》謂此書實孫淵如輯而鐵橋攘之。吾謂鐵橋決非攘書者。況淵如貴人,鐵橋寒士,鐵橋依淵如幕府,以所著贈名淵如則有之耳。張紹南作《淵如年譜》,謂晚年與鐵橋同輯此書。或淵如發(fā)起,且以藏書資鐵橋,斯可信也。(楊星吾《晦明軒稿》論此案,與吾意略同。)

劉孟瞻文淇《揚州文征》、鄧湘皋顯鶴《沅湘耆舊集》等,性質(zhì)亦為輯佚,蓋對于一地方人之著作搜采求備也。此類書甚多,當于方志章別論之。

以上集部。

嘉道以后,輯佚家甚多,其專以此為業(yè)而所輯以多為貴者,莫如黃右原奭、馬竹吾國翰兩家。今舉其輯出種數(shù)。

黃氏《漢學堂叢書》:

經(jīng)解八十六種

通緯五十六種

子史鉤沉七十四種

馬氏《玉函山房輯佚書》:

經(jīng)部四百四十四種內(nèi)緯書四十種

史部八種

子部一百七十八種

上兩家所輯雖富,但其細已甚,往往有兩三條數(shù)十字為一種者,且其中有一部分為前人所輯,轉(zhuǎn)錄而已,不甚足貴。馬氏書每種之首冠以一簡短之提要,說明本書來歷及存佚沿革,頗可觀。

鑒定輯佚書優(yōu)劣之標準有四:(一)佚文出自何書,必須注明;數(shù)書同引,則舉其最先者。能確遵此例者優(yōu),否者劣。(二)既輯一書,則必求備。所輯佚文多者優(yōu),少者劣。例如《尚書大傳》,陳輯優(yōu)于盧、孔輯。(三)既須求備,又須求真。若貪多而誤認他書為本書佚文則劣。例如秦輯《世本》劣于茆、張輯。(四)原書篇第有可整理者,極力整理,求還其書本來面目。雜亂排列者劣,例如邵二云輯《五代史》,功等新編,故最優(yōu)?!送飧斠曉瓡鴥r值何如。若尋常一俚書或一偽書,搜輯雖備,亦無益,費精神耳。

總而論之,清儒所做輯佚事業(yè)甚勤苦,其成績可供后此專家研究資料者亦不少,然畢竟一鈔書匠之能事耳。末流以此相矜尚,治經(jīng)者現(xiàn)成的三《禮》鄭注不讀,而專講些什么《尚書》《論語》鄭注;治史者現(xiàn)成之《后漢書》《三國志》不讀,而專講些什么謝承、華嶠、臧榮緒、何法盛;治諸子者現(xiàn)成幾部子書不讀,而專講些什么佚文和什么偽妄的《鬻子》《燕丹子》。若此之徒,真可謂本末倒置,大惑不解。善夫章實齋之言曰:“……今之俗儒,逐于時趨,而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毀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將無所用其學矣?!薄段氖吠x·博約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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