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diǎn)跟著風(fēng)來了。最先是零亂的,稀疏的,悄聲的灑著,仿佛偵察著什么似的,接著便急驟地,密集地,怒號地襲擊著田野、樹木、河流、道路與房屋,到處激起了奔騰的濃厚的煙幕,遮住了眼前的景物。天空壓迫地低垂了下來。地面發(fā)散著郁悶的窒息的熱氣。傅家橋起了一陣驚惶的匆忙的紛亂以后,不久便轉(zhuǎn)入了安靜,仿佛到了夜晚似的,屋外的工作全停止了。
葛生哥從鄉(xiāng)公所出來后,只是低著頭走著,什么也沒有注意。那些喧嚷的人群是怎樣散去的,他的阿弟華生在什么時(shí)候和他分了路,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知道。他甚至連那大滴的雨落了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本來是慢的,現(xiàn)在更加慢了。他的心里充滿了懊惱和憂愁。年紀(jì)過了半百了,苦味的生活原也嘗夠了的,看慣了的,但這次事情卻使他異常的恐慌,感覺到未來的禍?zhǔn)虏豢晒懒?。倘使是他自己闖下的禍,那是決不會有什么問題的。他最能忍耐,怎樣也可以屈服。但是華生可就不同了,他是有著一個怎樣執(zhí)拗怎樣倔強(qiáng)的性格。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忍耐,不肯屈服。他太直爽,太坦白,太粗暴,太會生氣,而他又年紀(jì)輕,沒有經(jīng)驗(yàn),不曉得利害。他現(xiàn)在竟和阿如老板結(jié)下了怨,還沖犯了鄉(xiāng)長傅青山。那是多么厲害的對手!一個是胖子,一個是瘦子;一個有錢,一個有勢;一個是兇橫的惡鬼,一個是狡詐的狐貍。這兩個人,這個靠那個,那個靠這個,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F(xiàn)在華生和他們一道結(jié)下了仇恨,他們愈加要合得緊緊的來對付華生,那是必然的。而華生,又怎樣能對抗他們呢?!?
葛生哥這樣想著,不由得暗地里發(fā)抖起來了,他是最怕多事的人,現(xiàn)在這天大的禍?zhǔn)戮箼M在他眼前,將要落到華生頭上了!……不,這簡直是落在他頭上,落在他一家人的頭上!他和華生是親兄弟,而華生還沒有結(jié)婚,沒有和他分家。誰是華生的家長呢?葛生哥!無論誰說起來,都得怪他葛生哥一個人。不,即使他是一個有名的好人,人人稱他為“彌陀佛”,誰也不會因華生闖了禍來怪他,責(zé)備他,做出于他不利的事情,但華生的不利也就是他的不利,也就是他一家的不利。他和華生是手足,是左右兩只手臂,無論在過去,在現(xiàn)在,在未來,都是不能分離的,都是互相倚靠著的。況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精力已經(jīng)衰退得利害,華生還能再受到打擊嗎?他只有華生這一個兄弟。從華生七八歲沒了爹娘,他愛護(hù)著他一直到現(xiàn)在,雖然費(fèi)了多少的苦心苦力,他可從來不曾起過一點(diǎn)怨恨。他是多么的歡喜他,多么的愛憐他。他簡直為了華生,是什么都愿意犧牲的,甚至連自己的生命。華生從小就是一個非常淘氣的孩子,現(xiàn)在也還沒有十分變。他雖然對他不大滿意,他可不愿意怎樣的埋怨他,要勸他也是很委婉的繞著圈子說話,怕傷了他這個可憐的七八歲就沒了父母的兄弟的心。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是沒有什么希望了,但他對于華生卻抱著很大的希望,很大的信仰。他希望他什么呢?信仰他什么呢?甚至連他自己也很模糊。但總之,他希望華生有一個比他更好的將來,也相信他一定會做到這步田地。然而現(xiàn)在,不幸的預(yù)兆卻來到了……
“又是這個樣子!”葛生嫂忽然在他面前叫了起來,睜著驚異的眼睛盯著他,又生氣又憐憫似的。
葛生哥清醒過來了:原來他已經(jīng)到了家里。
“你看呀!你這個不中用的人!”葛生嫂繼續(xù)地焦急的叫著?!耙路驖窳?,衣服!落水狗似的!這么大的雨,不曉得在哪里躲一躲嗎?不曉得借一頂傘嗎?什么了不得的事呀,又苦惱得糊涂了!哼!你簡直……”
“什么了不得,你看吧……”葛生哥喃喃地回答說。
“又是天大的事來了呀,又是!就不要做人了嗎?你看你淋得什么樣!再淋出病來嗎?”葛生嫂一面說著,一面開開了舊衣櫥,取出一套破舊的藍(lán)布衣服來。“要是一連落上幾天雨,我看你換什么衣服,穿來穿去只有這兩套!兩三年來也不做一件新的……還不趕快脫下來,一定要受進(jìn)濕氣嗎?生了病,怎么辦呀?哪里有錢吃藥……”
她這樣說著就走近葛生哥身邊,給解起鈕扣來。葛生哥仿佛小孩似的由她擺布,一面也下意識地動著手臂,換上了干衣服。他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仔細(xì)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濕得什么樣子和葛生嫂的一大串埋怨話。他的思想全被那苦惱占據(jù)了。
他在想怎樣才能使這件事情平安的了結(jié)。阿如老板在村子里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他對阿如老板可是相當(dāng)?shù)暮玫?,如同他對待所有的傅家橋的人一樣。他并不向任何人討好,同任何人獻(xiàn)殷勤,也不得罪任何人。誰要是用著他,托他做事情,要他跑腿,要他買東西,要他送信,要他打雜,他總是不會推卻的,即使病了,也只要有幾分氣力可用。他對阿如老板,一向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幫忙,只要阿如老板托了他。昨天下午,他還給阿如老板到城里去來,背著一袋,提著一籃。
他們中間,他想,情面總是有的。華生的事情,不管誰錯誰不錯,看他的情面,說不定阿如老板是可以和平了結(jié)的。阿如老板需要他幫忙的事情正多著……
“又是半天沒有話說,”葛生嫂抱著一個最小的孩子說了?!鞍欀碱^,煩惱著什么呀?”
“我在想怎樣了結(jié)那……”
“要鄉(xiāng)長傅青山立一個石碑,說那個埠頭是傅家橋人都有份的!要阿如老板消我們的氣!”葛生嫂立刻氣沖沖的說,她的眼光發(fā)火了。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這是小孩子的話……”
“什么!看你這個男人!……”
“華生打壞了人家的店鋪,你知道嗎?”
“沒打得夠!”葛生嫂咬著牙齒說。
“這就不該了?!?
“誰叫他丟出秤錘來呀!好野蠻,打在華生的頭上還活得成嗎?”
“華生先打了他?!?
“誰先動手?誰先動手呀?華生站在埠頭上好好的,又沒理他,他要跑出來罵他,要拿棍子來打他!風(fēng)吹了糠灰進(jìn)他的店堂,和華生有什么相干!他為什么不把店堂的門關(guān)起來?為什么不把這爿店開到別處去?軋米船停在那里,我們就不能軋米嗎?我們不要吃飯嗎?埠頭是他的嗎?是他造的嗎?他是什么東西呀!哼!……”葛生嫂一連說了下去,仿佛瀑布似的。
“算了,算了,你又沒在那里……”
“許多人在那里!誰都看見的!你聾了耳朵,沒聽見大家怎么說嗎?”
“你老是這樣,對我這樣狠做什么……我又沒偏袒誰……”
“羞呀,像你這樣的男人!還說我女人家沒見識!誰吃的米?誰家的谷子?華生是誰的親兄弟?你還說沒偏袒誰!一家人,拳頭朝外,手腕朝里,忘記了這句俗話嗎?你現(xiàn)在倒轉(zhuǎn)了來說華生不對,不就是偏袒著人家嗎?……”
“兩邊都有錯,兩邊都有對,就好了?!?
“華生錯在哪里,阿如老板對在哪里呀?你說!你忘記了華生是誰了!倘若真是親兄弟,就是錯了也該說對的!你不能叫華生吃虧!……”
“我自然不會叫華生吃虧……我無非想兩邊都勸解勸解,和平了結(jié)?!?
“虧你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說什么和平了結(jié),人家一秤錘打死了華生,你也和平了結(jié)嗎?……”
“算了,你不會知道我的苦處的,唉!……”
“你的苦處,你的苦處!再老實(shí)下去,我們都沒飯吃了!”葛生嫂說著氣忿地走進(jìn)了廚房。
“唉,天下的事真沒辦法,連自己一家人也擺不平直……”
葛生哥嘆著氣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心中愈加苦惱了起來。他很清楚,倘若他和華生一樣的脾氣,那他早和自己的妻子和華生鬧得六神不安了。他能退步,他能忍耐,所以他這一家才能安靜地過著日子。傅家橋人叫他做“彌陀佛”,粗看起來仿佛在稱贊他和氣老實(shí),骨子里卻是在譏笑他沒一點(diǎn)用處,連三歲的小孩子也看他不起。然而他并不生氣,他覺得他自己這樣做人是很好的。做人,做人,在他看起來是應(yīng)該吃虧的,而他不過是吃一點(diǎn)小虧,欺侮他的人,怨恨他的人可沒有。他相信這是命運(yùn),池生下來就有著一個這樣的性格。他的命運(yùn)里早已注定了叫他做這樣的一個人。華生為什么有著一個和他這樣相反的性格呢?這也是命運(yùn),命運(yùn)里注定他是不吃小虧,該吃大虧的人,今天的事就很清楚。倘若他不和阿如老板爭罵,就不會相打,就不會闖下禍?zhǔn)聛?。埠頭,埠頭,管它是誰的,反正不在他自己的門口,以后不去用也可以的。和阿如老板爭執(zhí)什么呢?
“唉,真是沒辦法……”他嘆著氣,失望地說。
“你老是這樣,”葛生嫂從廚房走出來,把酒菜擺在桌上,瞪了他一眼,“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就搖頭嘆氣的!”
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你就偏不肯和平了結(jié)……
“氣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事情既不大,委屈也不大的?!?
“日子久著呀!”葛生嫂又氣忿起來,叫著說了?!拔覀兡軌虿坏侥莻€埠頭去嗎?不到橋西去嗎?不在他的店門口走過嗎?這次被他欺了,以后樣樣都得被他欺!那埠頭是公的,我們傅家橋人全有份!”
“還不是,大家都有份的!你又不能搬到家里來,和他爭什么呢?”
“有份就要爭!不能讓他私占!”
“爭下去有什么好處呢?”
“沒有好處也要爭的,誰像你這樣不中用?!?
“唉,你和華生一樣說不明白……”
“你和華生一樣,就不會被人欺了,我們這一家!”
“算了,算了,你們哪里明白。唉,我不過看得遠(yuǎn)一點(diǎn),也全是為的華生呵……”
葛生哥說著嘆著氣,咳嗆起來了。他心里是那樣的苦痛,仿佛鉤子扎著了他的心似的。他一片苦心,沒有誰了解他:連他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是命運(yùn)呵,是命運(yùn)注定了,沒辦法的……”他翕動著嘴唇,暗暗自語著,但沒有清晰地發(fā)出聲音。他不想再說什么了,他知道是沒用的。他只是接連咳嗆著,低著頭弓著背,半天咳不出一口痰來,用手們著自己的心口。
葛生嫂看見他這樣子,立刻皺起了眉頭,走過去拍著他的背。她的口氣轉(zhuǎn)軌了:
“有痰就好了,老是咳不出一口痰來……隨你去辦吧,急什么呢?我是氣不過,才這樣說說的,本來是個女人家哪!……你常常勸我們要度量寬些,你做什么要著急呢?……酒冷了,你還是喝兩杯酒吧,解解悶也好……做人總要快樂一點(diǎn)才是……”
好說著給滿滿的斟了一杯,但同時(shí)又痛苦地皺上了眉頭。她知道這酒是有害處的,尤其是對于咳嗽的人,然而葛生哥卻只有這酒才能消遣他心中的苦悶。
葛生哥一提起酒,果然又漸漸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他并不會喝酒,以前年青的時(shí)候,他可以喝兩斤,帶著微醺的酒意,兩斤半加足了,三斤便要大醉?,F(xiàn)在上了年紀(jì),酒量衰退了,最多也喝不上兩斤,一斤是最好的。但為了咳嗽病,不能多喝,又為了酒價(jià)貴,也只得少喝了。因此他決定了每餐喝二兩到四兩。平??偸敲坎投?,早晨是不喝的,遇到意外的興奮,這才加到了四兩。他平生除了酒,沒有什么嗜好。煙草聞了要咳嗽,麻將牌九是根本不懂的。只有酒,少不得,仿佛他的生命似的。好像是因?yàn)椴桓叶嗪?,不能多喝的緣故,和他的生成了一個不會性急的性格,近來愈加喝得慢了。他總是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啜著,仿佛兩唇才浸到酒里,酒杯就放下了,然后嘖嘖地用舌頭在兩唇上舐著,愛惜地細(xì)嘗那余味。這應(yīng)該是不會使他的神經(jīng)興奮或者麻痹的,然而不知怎的,他這時(shí)卻把什么事情都忘記了,愉快得像是在清澈的微波上蕩漾著的小舟。他一天到晚,不是為自己忙碌著,就是為人家忙碌著,沒有一點(diǎn)休息,只有酒一到手,便忘記了時(shí)間,成了他的無限止的休息。
他現(xiàn)在又是這樣。外面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平靜下來,雨小了,他沒有注意到,這本來是他平常最關(guān)心的。每餐吃飯,華生總是坐在他對面,現(xiàn)在華生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問,沒有想到。孩子們在爭著搶菜吃,一個鬧著,一個哭著,他仿佛沒有看見,沒有聽到。他低著頭,眼光注視著杯中的酒,眼珠上蒙著一層朦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實(shí)際上他什么也沒有想。除了他的嘴唇和舌頭對于酒的感覺以外,一切都愉快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經(jīng)吃好了飯,他的大兒子跑到鄰居家去玩耍了,兩個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著雨到河邊去洗衣服了,他的酒還只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總要催他好幾次,今天卻只是由他緩慢地喝著。她知道他心里憂悶,誰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過這半天苦惱的時(shí)光。一直延長了兩個鐘頭,他才站起來在房中踱著,這時(shí)他還保留著喝酒時(shí)候的神氣,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時(shí)后,他于是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重又自動地記起了一切,憂愁痛苦也就接著來了。
他記起了今天晚上必須到鄉(xiāng)長傅青山那里去。那是傅青山對他當(dāng)面叮囑的,低聲地不讓華生知道。為什么要避開華生呢?這個很清楚。當(dāng)時(shí)華生正發(fā)著氣。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點(diǎn),別的人也就可以出來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長輩,又是保長,而且傅家橋有什么事情也多是他出來說話的。鄉(xiāng)長出場了,自然當(dāng)做了大事。這是可憂的。但是葛生哥卻還不覺得完全絕望。一則他過去對傅青山并不錯,二則剛才要他晚上單獨(dú)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個緩沖人,使這事情有轉(zhuǎn)圜的徐地。傅青山是個很利害很能干的人,從這里可以窺見他的幾分意思,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這是一個多么重要的晚上!這是決定華生和他的一生命運(yùn)的晚上!他將怎樣去見鄉(xiāng)長傅青山呢?他決計(jì)不讓華生知道也不讓老婆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后去,絕對瞞過他們。這事情,不管怎樣,他是決計(jì)受一點(diǎn)委屈的。他準(zhǔn)備著聽鄉(xiāng)長的埋怨,對阿如老板去道歉,他不愿意華生和人家結(jié)下深怨,影響到華生的未來。他自己原是最肯吃虧的人,有名的“彌陀佛”,老面皮的,不算什么丟臉。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仿佛在暗地里祈禱似的。
他時(shí)時(shí)不安地往門外望著,看華生有沒有回來,雨有沒有停止,天有沒有黑下來,他希望華生暫時(shí)不要回來,免得知道他往那里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門的時(shí)候可以撐起一把傘,不給別的人看見,他希望天早點(diǎn)黑了下來,在華生沒有回來之前和雨還沒有停止的時(shí)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門口望著做什么,華生總是給他的朋友拉去勸解了?!备鹕┻@樣勸慰著他,以為他在記掛著華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沒做聲。
但等到天色漸漸黑上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說了:
“我得去找華生回來……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要勸勸他……”
“你勸他有什么用處呀!他對朋友的話要聽得多了!”
“不,也總要早點(diǎn)回來的,落雨天……”
最后等到天色全黑,他終于撐著一頂紙傘走了,偷偷地,比什么時(shí)候都走得快。這條路太熟了,幾乎每一塊石板的高低凹凸,他的腳底都能辨別。
傅家橋仿佛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瀝的雨聲,聽不見什么。路上沒有其他的人,家家戶戶都關(guān)上了門。葛生哥走著,心里不覺輕松起來??諝馓貏e的新鮮涼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氣候要從此開始了。這是可喜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一年四季,種田的人最怕夏天,因?yàn)槟菚r(shí)天氣最熱,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輕松,只要常常下點(diǎn)雨,便可以縮著手等待晚稻收割。種田的人靠的誰呢?靠的天……
一所高大的樓房,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兩腳立刻無意識地停了下來。這就是鄉(xiāng)公所了,他一面蓬蓬地敲著大門,一面心跳起來。再過一會兒,他將站在鄉(xiāng)長的面前,聽他的裁判了。
大門內(nèi)起了一陣兇惡的狗吠聲。有人走近門邊叱咤著說:
“什么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聲和氣的回答,他已經(jīng)聽出了問話的是保衛(wèi)隊(duì)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仿佛聽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嚇地扳動著來福槍的槍栓,大聲罵著說:
“你是誰呀?你媽的!狗也有一個名字!”
葛生哥給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是傅家橋有名的好人,沒有誰對他這樣罵過,現(xiàn)在竟在這里受了侮辱。他感覺到非常的苦惱。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過了一會兒,他只得又提高著喉嚨說。
里面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個狗養(yǎng)的,原來是彌陀佛!……進(jìn)來吧。”
李阿福說著扳下門閂,只留了剛剛一個人可以擁進(jìn)的門縫,用手電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面孔,待葛生哥才踏進(jìn)門限,又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慌忙地,像防誰在葛生哥后面沖了進(jìn)來似的。隨后他又用手電照著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廳堂。
“你在這里等一會兒吧,讓我去報(bào)告一聲。”李阿福說著往里走了進(jìn)去,把葛生哥丟在漆黑的廳堂里。傅青山養(yǎng)著的大花狗,這時(shí)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認(rèn)識葛生哥,走近他身邊搖尾巴嗅著。
過了一會兒,李阿福出來了,他笑著說:
“彌陀佛,鄉(xiāng)長叫你里面坐,哈哈,你做了上客了呀……”
葛生哥不安地疑惑著,跟著李阿福朝里走了進(jìn)去。大廳后面是一個院子。兩旁是兩間廂房,正屋里明晃晃的燃著一盞汽油燈,許多人圍著兩張桌子在劈扣地打麻將。
鄉(xiāng)長傅青山戴著黑色眼鏡,坐在東邊的桌子上首,斜對著門口,臉色被汽油燈的光照得格外的蒼白。葛生哥一進(jìn)門,就首先看見了他,在門邊站住了,小心地說著。
“鄉(xiāng)長,我來了?!?
但是傅青山?jīng)]有回答,也沒抬起頭望他。
“碰!”坐在他上手的人忽然叫了起來。
葛生哥仔細(xì)一望,卻是阿如老板,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燈下,出著一臉的油汗,使勁地睜大著眼睛望著桌面,非常焦急的模樣。他的大肚子緊貼著桌于邊,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背著門邊坐著的是孟生校長兼鄉(xiāng)公所的書記,瘦瘦的高個子。另一個坐在博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帶的第四保保長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橋濟(jì)生堂藥店的老板,是個黃面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這事情怎么辦呀!”傅青山忽然叫著說,摸著一張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個人的面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板,哈哈哈……就用這張牌來消你的氣吧——發(fā)財(cái)!”他說著輕輕把牌送到了阿如老板的面前。
“碰!”阿如老板果然急促地大聲叫了起來。
“呵呵,不得了呀!你鄉(xiāng)長拿這張牌來消他的氣,別人怎么辦呀?”孟生校長聳了一聳肩?!鞍l(fā)財(cái)全在他那里了!”
“還要開個花!”阿如老板說著,把剛模來的牌劈的往桌上一拍,順手推翻了豎在面前的一排。
“完了!完了!”中密保長推開了自己面前的牌,“這個消氣可消的大了,三翻滿貫!”
“哈哈哈,我是莊家,最吃虧!”傅青山笑著說。
“消我的氣!那還差得遠(yuǎn)呀!”阿如老板沉著面孔說。
“我非一刀殺死那狗東西不可!……”
“呵,那大可不必!那種人不值得……”傅青山回答說。
“你們也得主張公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們都說你沒有錯的。來吧,來吧,再來一個滿貫……什么事都有我在這里……現(xiàn)在要給你一張‘中風(fēng)’了……”
“哈哈哈……”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有人甚至側(cè)過面孔望了一望門邊,明明是看見葛生哥的,卻依然裝著沒看見。
葛生哥站在那邊,簡直和站在荊棘叢中一樣,受盡了各方面的刺痛,依然不能動彈絲毫。他知道他們那種態(tài)度、那種語言和那種笑聲都是故意對他而發(fā)的。但是他不能說半句話,也不敢和誰打招呼,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又苦惱又可憐。他的心中充滿了懷疑和恐懼,他摸不著一點(diǎn)頭緒,不曉得他們到底是什么用意。
麻將一副又一副,第四圈完了,傅青山才站起身來,望見了門邊的葛生哥。
“啊,彌陀佛在這里!”
“是的,鄉(xiāng)長……”葛生哥向里走了幾步。
“幾時(shí)進(jìn)來的,怎么沒看見呀?”
“有一會了……”
“哈哈哈,真糊涂,打起牌來,請坐請坐。阿如老板,”他轉(zhuǎn)過臉去對著阿如老板說,“彌陀佛來了,大家談?wù)劙??!?
“我要你把他兄弟捉了來,”阿如老板氣沖沖的說。“我不能放過他,我要他的命!”
“阿如老板,彌陀佛來了,再好沒有了,別生氣了吧。”孟生校長也站了起來。
“看我葛生面上吧……”葛生哥囁嚅地說。
“你那華生不是東西!哼!他想謀財(cái)害命了,我決不放過他!連你一道,你是他的阿哥!”
“那孩子的確不成材,”孟生校長附和道,“但彌陀佛可是好人,你不能怪他?!?
“誰都知道他是壞人,我是這保保長,很清楚的?!敝忻鼙iL說。
“我好好對他說,他竟用扁擔(dān)來打我,一直沖進(jìn)店堂,打毀了我的東西!你們有人那時(shí)是親眼目見的,是不是這樣?”
“一點(diǎn)不錯,我可以做證人,但是,阿如老板,我勸你看彌陀佛面上,高抬貴手吧,那種人是不值得理的呀,是不是呢?”
“咳,這就是沒受教育的緣故了,”孟生校長搖著頭說,“只讀兩三年書呢?!?
“這種人,多打幾頓就好了!”鄉(xiāng)公所的事務(wù)員黑麻子溫覺元在一旁說。
“我說,彌陀佛,你聽我說,”傅青山點(diǎn)著一支香煙,重又坐了下來?!斑@事情,不能不歸罪到你了。你懂得嗎?你是他阿哥,你沒教得好!要不是我肚量寬,要不是看你彌陀佛面上,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捆起來了,你懂得嗎?”傅青山越說越嚴(yán)厲激昂起來。
葛生哥愈加恐慌了,不知怎樣才好,只是連聲的回答說:
“是,是,鄉(xiāng)長……”
“這樣的人,在我們傅家橋是個害蟲俄們應(yīng)該把他攆出去!像他這么輕的年紀(jì)就這樣兇橫,年紀(jì)大了還了得!他不好好做工,不好好跟年紀(jì)大的人學(xué)好,憑著什么東沖西撞得罪人家呀?一年兩年后,傅家橋的人全給他得罪追了,他到哪里去做人?除非去做強(qiáng)盜和叫化子!他從小就是你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我得怪你!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但你也太糊涂了!這樣的兄弟,豈止丟你的臉,也丟你祖宗的臉,也丟傅家橋人的臉!我現(xiàn)在看你面上放過了他,你以后必須好好的教訓(xùn)他,再有什么事情,就要和你算賬了!……阿如老板,”他轉(zhuǎn)過臉去,說,“你也依從我把事情放松些吧。為了要消你的氣,我已經(jīng)放了‘發(fā)財(cái)’給你滿貫,我們輸了許多錢,等一會還要請你吃飯呢。依我的話,大家體諒我一番好意,明天彌陀佛到你店堂里去插上三炷香,一副蠟燭,一副點(diǎn)心,安安財(cái)神菩薩,在店門口放二十個大爆竹,四千鞭炮道歉了事!打毀了什么,自己認(rèn)個晦氣吧,彌陀佛很窮,是賠不起的……”
“謝謝鄉(xiāng)長,我照辦……”葛生哥首先答應(yīng)了下來。
“咳,我真晦氣,得自己賠償自己了,”阿如老板假意訴苦說。
“那不用愁,鄉(xiāng)長又會放你一張‘白板’的!”中密保長笑著說。
大家全笑了。只有葛生哥呆著。
“我的話是大家都聽見的,彌陀佛,你知道嗎?好好的去管束你的兄弟呀!……孟生,你打完了牌,把我的話記在簿子上吧,還要寫明保長傅中密,和你們幾個人都在場公斷的。”
葛生哥又像苦惱又像高興,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低頭走了。
鄉(xiāng)長傅青山站起來望了一會兒,疲乏地躺到后面的臥榻上,朝著一副精致的煙具望著,說:
“阿如老板,抽幾口煙再打下四圈……來人呀!給裝起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