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馬伯樂他們準備了一天,這一天的準備,可不是毫無成績的,除了他們一家五口人仍舊獨立之外,其余的都帶在身上了。因為他們實在有了經(jīng)驗,孩子多了都要丟的,小雅格就差一點沒有丟了,何況東西?
于是大熱水瓶,小熱水瓶,本來都是在網(wǎng)籃里頭的,現(xiàn)在也都分別掛在各人的身上去了,馬伯樂掛一個大的,大衛(wèi)掛一個小的。那軍用水瓶本來是應該掛在馬伯樂第二個公子約瑟的身上,可是這樣雅格偏不許,雅格哭了滿臉的眼淚,到底爭著掛在自己的身上了。
媽媽就說:
“你看著吧,到了車站,把你讓火車搶著跑了的時候,連水瓶都跟著一塊跑了?!?
馬伯樂也說:
“到了淞江橋的時候,可不同別的,雅格,到那時候,你連找媽都找不著了,你還帶著水瓶干什么?”
可是小雅格哪里會聽話,還像小鴨子似的背著水瓶在地上跑了一圈。
接著就背蘋果,背雞蛋,背軍用袋,大衛(wèi)和約瑟每個人肩上掛著一個手電筒。據(jù)馬伯樂說,這是非帶不可的,到了那淞江橋,天昏地黑,女兒找不著娘,爹找不著兒子,若有了手電筒,可以照個亮,不然,孩子們被擠散了的話,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這一切都是馬伯樂的主意。馬伯樂還親手給自己縫了一個大背兜。
這背兜是用一張帆布床縫的,當馬伯樂縫著的時候,太太搶著給他縫。他百般不用,他說,只要是一個人,凡事都應該做得,何況這年頭是啥年頭。
太太看他縫得太吃力了,就要搶著給他縫,他擺著手說:
“不用,不用,將來說不定還去打日本呢!現(xiàn)在讓我先學著點。”
現(xiàn)在這背兜子早已縫好了,很像在小學里讀書的書包,但又比書包大,因為是白色的,又很像送報的報差背的大報兜子。
那里邊裝的是牙刷、肥皂、換洗的襯衣等等……還有一盒萬金油。
馬伯樂是不信什么藥的,唯獨這萬金油他不反對,并不是他證明了這油是怎樣的靈驗,只是他覺得,這油雖然不治病,總算便宜(每盒一角)。是凡便宜的就上算,何況治不好,但也治不壞,所以馬伯樂這萬金油總是常備著。
背包里邊還背著面包、奶油,這面包、奶油是每人一份,這也是馬伯樂的主意。他說到了淞江橋若是擠丟了,擠散了,或是誰若沒有上火車,誰就在淞江橋那兒吃呵。
他那拆散了帆布床的那帆布,除了做了背包之外,還剩了一塊,馬伯樂就用剩下的這塊給約瑟縫一個小的背包。
不大一會的工夫,約瑟也背上了一個背包,里邊也有面包、奶油。
馬伯樂讓每個孩子都穿戴好了。像軍隊似的,全副武裝,熱水瓶,手電筒,每個人都掛著。自然是馬伯樂當隊長的,由馬伯樂領(lǐng)導著在旅館的地板上走了兩圈。
馬伯樂叫這種行為是演習,他說:
“凡事沒有經(jīng)過實驗,就是空想的,什么叫做空想,空想就是不著實際。別的事情你不著實際行呵,這是過淞江橋可不是別的,性命關(guān)頭。”
馬伯樂看著太太對于他這種舉動表示冷淡,他就加以理論地宣傳。
到了晚上,馬伯樂又單獨演習一遍,他試一試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氣,于是他背上背了軍用袋,肩上掛著他自己縫的大兜子,只這兩樣東西,就不下五十來斤重。又加上手電筒,又加上熱水瓶,同時他還提著盛著他自己的西裝的那只大箱子。
一提起這箱子來,馬伯樂就滿臉的汗珠,從脖子紅起,一直紅到了耳朵,好像一個千斤錘打在他的身上似的。
太太看他有點吃力,就說:
“你放下吧,你放下吧?!?
他不但沒有放下,那正在吃飯還沒有吃完的雅格,他從后邊也把她抱了起來。他說:
“這大箱子不能丟,里邊是我的西裝;這干糧袋不能丟,里邊是糧食;這雅格不能丟,雅格是小寶貝?!?
馬伯樂很堅強的,到底帶著二百多斤在地板上走了兩三圈。他一邊走著,他一邊說:
“這就是淞江橋呵,這就是淞江橋?!?
到了第二天早晨,馬伯樂又要演習,因為這一天又要上火車去了。
不大一會,他那二百多斤又都上身了,馬伯樂累得紅頭漲臉的,可是小雅格卻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小雅格說:
“這就是淞江橋嗎?”
馬伯樂故意用腳跺著地板。這旅館的小樓是個舊房子,顫抖抖的地板在腳下抖著。馬伯樂說:
“這就是淞江橋……”
雅格的聲音是很響亮的,可是馬伯樂的聲音卻嗚嗚的,好像要上不來氣了。
在臨出發(fā)之前,馬伯樂對于他的三個孩子挨著個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衛(wèi)。”
馬伯樂說:
“你要說馬大衛(wèi)?!?
“我叫馬大衛(wèi)?!?
又問第二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馬約瑟?!?
又問雅格: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雅格?!?
馬伯樂說:
“什么小雅格,你說你叫馬雅格。”
這都是昨天就已經(jīng)演習過的了。馬伯樂為的是到了淞江橋怕把孩子們擠丟了,若萬一擠丟了也好讓他們自己報個名姓。不料今天又都說得七三八四的,于是馬伯樂又接著問下去:
“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叫馬伯樂,”大衛(wèi)說。
又問第二個:
“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叫馬伯樂。”約瑟咬著指甲。
又問第三個:
“你的父親叫什么名字?”
“我的父親叫叫叫保羅馬伯樂……”
小雅格一邊說著,一邊把那掛在約瑟身上的軍用水瓶的瓶蓋擰下來了。
馬伯樂又問她:
“你父親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小雅格說:
“我父親要過淞江橋……約瑟,約瑟偷我的雞蛋啦……”
于是雅格就追了過去,約瑟就踢了雅格,他們兩個打了起來。
等把約瑟壓服下來,馬伯樂又從頭問起,第一個又問的是大衛(wèi)。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青島。”大衛(wèi)說。
又問約瑟和雅格,都說家在青島。這一次很順利地就問完了。
問完了之后,又從頭輪流著問起,這一回問的是頂重要的,問他們的門牌號數(shù),問他們所住的街道。
這一回笑話可就多了,大衛(wèi)說他住的是“觀象路”,約瑟說他住的是,“一路”。馬伯樂幾次三番地告訴說那是“現(xiàn)象一路”,可是他們都記不住。尤其是小雅格,她簡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問她,她就順口亂說,她說:
“那不是咱家后山上不是有一個觀象臺嗎?那觀象臺到八月十五還可以看月亮呢,可沒有帶約瑟……約瑟,是不是媽沒有帶你?”
約瑟說:
“你說謊,媽沒有帶你……”
雅格說,
“你說謊。”
約瑟把掛著手電筒的那根小麻繩從身上脫下來,套到雅格的脖子上,從背后就把雅格給拉倒了。
只有大衛(wèi)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讓馬伯樂盤問著,其余的兩個已經(jīng)不聽指揮了,已經(jīng)亂七八糟鬧了起來了。
結(jié)果到底沒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車站上去了。
這一次來到了火車站,可比第一次帶勁多了。上一次,那簡直是啰里啰嗦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敗的征兆。什么箱子、瓶子的,一點準備沒有,而這一次則完全機械化了起來了,也可以說每個人都全部武裝了。什么干糧袋,熱水瓶,手電筒,應有盡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絕不彼此依靠,而都是獨立的。
雅格有雅格的手電筒,約瑟有約瑟的手電筒,而大衛(wèi)也有一個。假若走在那淞江橋上就是彼此拆了幫,而那也不要緊,也都會各自地照著手電筒過橋的。
馬伯樂他們這次上火車,上得也比較順利。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有了訓練,有了組織的了,上了火車,他們也還沒有拆散,依然是一個精銳的部隊。比方約瑟的軍用水瓶的瓶蓋,雖然被擠掉了,但是他會用手按著那軟木塞,使那軟木塞終究沒有掉下來,因此那熱水也還是在水瓶里,而不會流出來。
雖然約瑟的手電筒自動就開了,就發(fā)亮了,但經(jīng)馬伯樂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
小軍用水瓶到底是讓約瑟背上了,而且是頭朝下地背著。
雖然都出了點小毛病,但大體上還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約瑟,他又在伸胳膊卷袖子,好像又要開始舉手就打了。他四處看了半天,沒有對象。
母親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么亂子,因為車廂里雖然不太擠,但是過路的人就邁不開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別人的腳上去,何況約瑟就正站在車廂的門口。
母親看約瑟如此伸腿伸腳的,就招呼著約瑟:
“約瑟,到媽這兒來?!?
這工夫正有一個白胡子老頭上了車廂來,手里哆哆嗦嗦地拄著一根拐杖。左邊的人一擁,右邊的人一擠,恰好這老頭就倒在約瑟的旁邊了,其實這老頭并沒有壓到約瑟,只不過把他的小軍用水瓶給撞了一下子。這約瑟就不得了啦,連腳帶拳向那老頭踢打了過去。
全車廂的人看了,都贊美這小英雄說:
“這小孩可真厲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親連忙過去把約瑟拉過來了,并且說:
“這不是在青島呵,在青島家里你可以隨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來,快回來……”
約瑟打人打慣了,哪里肯聽母親的話。母親已經(jīng)把他拉了回來,他又掙扎著跑了出去,跑到老頭那里,把那老頭的胡子給撕下幾根來,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氣。
過了不一會兒,約瑟又跑了,跑到車廂的盡頭去,那里有一個穿著紅夾襖的小孩坐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約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歲的小孩子給拉下來了。拉下來就打,不問原由。
過后馬伯樂就問約瑟為什么打小孩子。
約瑟說:
“他看我嘛!他兩個眼睛定定地看我?!?
于是馬伯樂和太太都笑了。
并沒有因此教訓約瑟一番,反而把他夸獎了一頓,說:
“約瑟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膽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點氣魄呢,不怪他爺爺說將來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約瑟的頭上轉(zhuǎn)了一圈,兩個眼睛笑得一條縫似的,又說:
“中國的小孩,若都像約瑟似的,中國亡不了,管你是誰呢,一律地打過去?!?
約瑟一聽,心里非常滿意,雖然母親所說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來,母親是在贊美他了。
經(jīng)過一番贊美,約瑟才算休息下來,才算暫時地停止了打人的念頭。每當約瑟打人的時候,旁邊若沒有人叫好,他就總覺得打的不夠,還要打下去。若是旁邊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興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親在旁邊的時候,稍加以贊美,他就停下來了,因為他的演技已經(jīng)得到了他親信的人贊賞了。
但做母親的始終不大知道約瑟的這種心理,所以有時惹出來許多亂子。比方約瑟打人的時候,母親越阻止他,他就越要非打不可,鬧到后來,就是打不到那對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滾的,或是氣瘋了,竟打起母親來。
現(xiàn)在約瑟是非常和氣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衛(wèi)借了那熱水瓶的瓶蓋在喝著熱水(因為他的瓶蓋在火車上擠丟了)。喝完了過去好好地把那瓶蓋給蓋在水瓶上了。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東西的時候,伸手就搶。用完了,隨手就往地上一拋。大衛(wèi)若說他拋得不對,比方這水瓶蓋吧,他過去就敢用腳把它踏扁了。
馬伯樂他們的全家,到現(xiàn)在火車都快開了,他們還是很整齊的,精神也都十分良好,雖然約瑟出了兩次亂子,但這兩次亂子都出在窮人身上,不要緊。因為那個老頭,無子無妻,穿得又那么破爛,顯然他不是個有錢有勢的,是一個窮老頭子,打一打又怕什么的。還有那個小孩,更不算什么了,頭上留著一撮毛,身穿紅夾襖,一看就知道是個鄉(xiāng)下孩子,就??此^上那撮毛,打了他也不要緊。
所以約瑟雖然出了兩次亂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并沒有一點壞影響。同時因為他們干糧充足,武裝齊備,所以在這一輛車廂上,只有他們是最OK的。
他們對面占著兩排椅子,三個小孩,兩個大人,而又那么整整齊齊的,穿得全身利落,實在是使人羨慕。
三個孩子,一律短褲。一看上去,就起一種輕捷便利的感覺,就好像說,到了淞江橋,在那一場斗爭里,他們的全家非優(yōu)勝不可。因為一開頭他們就有了組織了,就有了準備了,而這種準備和組織,當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飽滿的,右手按著干糧袋,左手按著手電筒,并且時時問著,淞江橋可什么時候到呢?
母親也只好說:
“快快?!?
其實火車還沒有開呢。